“行了,别当着我的面拉拉扯扯。”陈竹白无话可说,反正再逼问下去,倒像是他欺负将死之人,“秦翎你留下,和我爹娘说说话,我带小妹去后面叙旧。”
“多谢内兄!”秦翎赶忙应了。
钟言不想走,可师兄一把将他拽了出去,径直朝对面的房子去。路过满院子的回门礼,陈竹白一样都没看上,将人带进屋里后关上门,使劲儿地拍了下他的手背:“这什么破戒指,赶紧丢掉,别让我看着心烦。”
“这可不能扔。”钟言护着戒指,“这是信物。”
“什么信物不信物的,不值钱就是不值钱。”陈竹白嘴上训他,心里心疼他,先将他带到内室,随后拿出一个六层的精美食盒,“你瞧你,嫁人之后瘦了多少。”
钟言闻着香味打开盒子,里头是各样精致点心和肉菜,最主要的是这都是自己能吃的食材。顾不上说话,钟言率先塞了两块点心,难平的食欲得到满足的刹那他就红了眼睛,太久没好好吃饭了。
“怎么回事,快把眼睛变回去。”陈竹白说。
“啊?”钟言一愣,两只血红的眼睛眨了眨,忽然变回了黑色。当他的某样欲念得到极大满足时他都绷不住人形,难免会露馅儿。师兄在耳边唠唠叨叨地数落他,他也顾不上回话,转眼间就吃空了一层食盒,连盘子都舔干净了。
“慢点吃。”陈竹白于心不忍,自己哪里让他受过这种苦。
“我饿。”钟言将手伸向了第二层,陈竹白怕他噎着,又将早已准备好的“茶水”拿过来。钟言连杯子都不用,含着壶嘴猛灌,喝了半壶才停下:“对了,你怎么来了啊?”
“我当然得看看他长什么样,为人如何。”陈竹白给他擦了擦嘴角,“这回帮你也是最后一回,过了冬你就该回家了。”
钟言忽然觉得嘴里的珍馐毫无滋味,缓慢地放了盘子。他和秦翎期盼中的好日子才刚开始,才下了一场薄雪,可师兄的话撕破了短暂美妙的假象,将直白的结局刺到面前。
秦翎,他终归是自己强行续命留在人间的。
“他过不了冬,你的阴血镇压不住太久,阴兵也会去找他。”陈竹白怕他沉溺假象,才让他清醒。
钟言如置梦中。“可……”
“他对你的好,我能看出一些来,可男人说话只需听一半,或不到一半即可,切莫全信。”陈竹白摸着他的头发,“他这会儿说不要别人,你以为就当真不要了吗?哪个男子不花心呢,不三妻四妾,不丫鬟成群?他这会儿说不要自己的香火,你以为就当真舍弃了?往后知道真相,他还会怪你让他膝下无子女……”他有些伤感地回过头去,“两个男人在一起怎么守得住,怎么可能呢,别傻了。”
“他和别的男子不一样,他说到做到。”钟言急忙摘下戒指,没了色泽的玛瑙坑坑洼洼,金托也不好看了,“你瞧,他都把自己的名字送给我了!”
戒指翻过来,底下清晰地刻着一个[翎]字。
陈竹白有些吃惊:“他给你的?”
“嗯!”钟言胸有成竹,“信物为信,这就是他的信言,他是读书之人,说话落地生根。况且信物又不是随便给予的,他对我真心。”
陈竹白反复地看了看那个字,确实是秦翎的名字。是了,信物为信,不能轻易得到,否则陈府里满院珍宝怎么不见有那人一个名字呢。只因为他的东西不能落在自己手上。
“好吧,暂且不说这些,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陈竹白将那枚戒指还给了钟言,收回了羡慕的目光,“秦家的事你也少管,又不是你的真婆家。”
“你怎么知道秦家还有别的事?”钟言一看就知道师兄心软了。
“他没死,今后的事还多着呢。”陈竹白摸了摸他的镯子,刚消气又生了,“这镯子好老气。”
“这本身就是秦翎他娘的。”钟言话锋一转,“咳咳,不过既然你问了,我真有事求你。”
陈竹白压了压气:“说。”
钟言将近来的怪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师兄比他多活几百年,自然见多识广。果真,听完后陈竹白眉心一皱:“秦家能养出人蛹,这背后的人不是你能对付的。”
“可我要对付。”钟言问,“只是……我不懂怎么就被更改了记忆,而且那鬼魂化作秦翎娘亲的样子还能入我梦中。不止是我,整个秦宅的人都想不起来真正的秦守业什么样了,都以为和秦翎一模一样。”
陈竹白思索了一阵,说:“你听过‘三源鬼’吗?”
“听说过一点儿。”钟言回答。
“当年上神开天辟地,世间丛生万物,不仅是人,其实也有鬼。三源鬼并不是一种鬼的名字,而是世间最早的三种鬼,往后鬼皆由它们所化,有些与牲畜交媾,繁衍出通灵牲畜,有的甚至与人通婚,生出不人不鬼的东西来。而他们的后代大多活不过几岁,可还是有一些长大了,三源鬼的血脉虽然少见,但仍旧流传。”
“一源掌管梦魇,二源掌管记忆,三源掌管恶鬼。掌管梦魇者可通过入睡做梦让人错乱,将假的信以为真,长眠不醒。掌管记忆者便可不知不觉篡改记忆,而掌管恶鬼者貌似已经死绝了,世上再也没有。”
“我猜,或许秦家碰上的就是三源鬼血脉之一。”
“三源鬼……”钟言喃喃自语,“莫非秦翎的娘……”
“这不可能,秦翎若有三源鬼的血他早就不是这个命了,他只是一介凡人。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漏掉了什么事。”陈竹白将食盒屉子一一打开,“先吃饱再说吧。往后,我会以你兄长身份送礼去秦家,两三日一次,你让秦家的人准备接着就好。食物做成普通样子,放在食盒当中,虽不是大吃大喝但温饱足够。”
“谢谢师兄。”钟言笑着拿起一块点心,往后吃食就有着落了。
“其实……你方才的困扰是不是早就想通了?”陈竹白忽然问。
钟言刚要咬下一口,骤然停止。
“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想通了,只是你不肯承认罢了。”陈竹白将他看透,“但有些事就是如此,人性莫测,不必太放在心上。”
钟言想了又想,这才重新咬起点心来。
等到六层食盒被钟言吃空,陈竹白才带他出来,一回主屋就瞧见秦翎那傻子正和两个清风老人聊天。中午,陈竹白留他们吃了一顿饭,只有粗茶淡饭而已,到了下午就该告别了。临走时,陈竹白特意嘱咐了钟言几次,冬天一过一定要回来了,不要再做逆天的傻事。钟言模棱两可地点着头,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看见他们的马车逐渐远去,陈竹白回到院落里,一招手,院里的两位老人即刻消散不见,唯有院落是真。
再次回到秦家,钟言走出马车时忍不住打了个嗝。
“你瞧,中午贪吃了吧?”秦翎扶他下来,果然是男子之身,小言当真能吃,十分可爱。吃午饭时,他兄长单独给他做了几道菜,还说他护食,只能他一个人用,结果吃得这一路打一路饱嗝。
“化一化,嗝,一会儿就化没了。”钟言撑得都懒得动了,要不别人说鬼皆是懒汉,他撑了只想找地方躺着睡觉。
小时候就因为吃饱了懒得动,歪在路边,经常被人发现,然后追打。
“你都爱吃什么,以后跟我也说说,你大哥能为你做到的,往后我也可以试试。”秦翎见了他的家人,心里已经能够描绘出他的家世。和兄长相依为命,衣食不周,所以没读过什么书,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其实今日应当换个戒指再去。”秦翎又说,“吃饭时,我见你兄长总是盯着你的手看,想来是看不上那枚。”
钟言摇摇头,吃撑就像喝醉了一样,傻笑着撅起嘴:“不换。”
“你再不换,我怕下回你兄长不让我进门了。”秦翎边说边想给他摘,可钟言却不自觉地傻了眼,一下子勾起了伤心事。
还能有下回吗?秦翎他还不知道自己过不了冬,还在期盼着白头偕老。
“怎么了?”秦翎察觉出他的不高兴。
“没事,只是忽然想家人了,真是的,刚分开就想了。”钟言赶紧说。
秦翎一听,原来是这样,于是说:“你放心,虽说成亲后没有总回娘家这一说,但我可时不时接你兄长过来看你。你爹娘若是想换个地方住,我也可以安排,入城选一处近一些的宅子。”
“我爹娘恐怕懒得挪动,倒是我兄长……说不定真的愿意走动呢。”钟言试着让自己的心情开朗些,总不能挂着不好的气色给秦翎看。再看着面前的薄雪,清晨下雪的快乐荡然无存。
这雪下得不大,早早停了,只在树根处积攒了一小块,石砖地上只留下一片湿痕。他不由地再次怨恨老天,凭什么一场大雪都不给下呢,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厚雪,干干净净地埋了大地。
“嘶……”秦翎的手忽然收了回去,像是很疼。
钟言警觉地拉过来:“怎么了?”
“没事,不知道怎么蹭破了,不碍事。”秦翎不怎么当回事,外加他忍过比这难受百倍的痛苦,故而不觉得如何。那伤口是竖着的,就竖在他五个指腹上,像翻看书籍时不小心被纸边割伤,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
可在钟言眼中,这就不是几道简单伤痕,它意味着一件事。
那人蛹准备蜕皮了,应当就在今晚。
“没事,不疼。”秦翎将手收了回去,“别担心。”
“那往后你可要小心些啊,再伤了我不理你。”钟言别过肩膀将他轻轻一撞,认真地回忆起师兄的话来。
三源鬼之一的血脉就在身边,究竟是谁在筹谋算计,非要将秦翎治死不可?
秦宅里的三源鬼血脉又是谁?这会儿除了自己熟知的那几个人,钟言已经不敢相信其他任何一个了。
而秦翎手上的伤就如钟言所料,并没有停下。到了晚上快入睡时,秦翎的左手指腹也出现了竖裂的伤口,仍旧是浅浅五道,可在钟言的眼中实在触目惊心。
“没事。”秦翎反复地安慰,面上不动,心里却一清二楚,自己今晚一定又有劫难了。
熬过了病痛和水鬼,没想到关关难过,秦翎看着掌心不断长出的伤口,并不心疼自己,只是心疼小言又要冒充那高人,为自己忙碌。他有所察觉,今晚连门口的大公鸡都瞪着眼睛,一双金黄的凤眼仿佛凝视着什么。
终于到了睡觉的时辰,钟言留了一盏烛火,上床时迈过秦翎。他强颜欢笑:“呦,眼睛睁这么大,还不困?”
“不困,想好好看看你。”秦翎看着他躺在了身边,知道他晚上一定又要出去了。
“有什么可看的,明日再看。”钟言只想他快快入睡,所以先打了个哈欠,“今日可真是累着我了……”
嗯,他又要开始装了。秦翎抓住了他的手腕,装作自己也疲乏了,不愿意再分他的心:“我也累了,但累得很开怀。我看你家那个院子有些太小,太远,还是搬近些吧,这样……”
这样若我有什么不测,你也有个好地方住。秦翎细细打算着。
“不用,我又不是总回去,大少奶奶总是回娘家,你这个当少爷的可是会被人笑话,说你镇不住自家夫人,惹夫人生气,小心丈人打你。”钟言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衡量该给他下多少的昏睡散。秦翎听他说完一笑,随后攥紧他的右手。
“我今日不仅开怀,而且见过你的亲人后,你我名正言顺了。只是有一件事实在后悔,不该让你戴着这旧戒指回去,让你兄长笑话。若还有下次,我必定给你一个好的。”
若还有下次,我必定让你兄长更加放心。若我……秦翎说不出心里的话,若还有以后,他想和小言以真正的身份诚实以待,做一回真正的夫妻。
“傻子,我又不缺好的,我就喜欢这个。睡吧,明日说不定还会下雪,你可得带我上树看冰花,堆雪人。”钟言用手摸了摸他的脸,从他鼻下一过,等到手掌离开,秦翎已经睡着了。
掌心涂了昏睡散,只不过今日涂得多了些。
钟言从床上起来,重新更衣。转时珠只剩下两颗,这东西非常宝贵,一定要省着用了。等到他拉开睡房门,小翠元墨已经等在外头,心照不宣。
而那只大公鸡,就站在桌子上。
“这鸡怎么还没睡?”钟言躲着它走。鸡这东西到了傍晚就不爱动了,亮天的时候有多精神,黑天的时候就有多安静,这只到奇怪。
“它总是飞,今晚闹得很。”小翠说,“少奶奶打算去哪儿?让元墨陪着您。”
“不用,你们都在门口守着,千万别让秦翎睡醒。”钟言说完拉了一张椅子,正坐在秦翎这屋的正门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身为鬼邪,却如门神,不是神仙,只为一人守一屋。
元墨和小翠很听话,少奶奶今晚这事不是他们能帮上忙的,那他们就老老实实地守门。于是一人搬一个小板凳,一左一右地坐在门边。
大公鸡好似也知道风雨欲来,不一会儿跳下木桌,回到竹筐中趴窝,慢慢闭上了眼皮。
当真是漂亮的雄鸡,连眼皮都是金黄色。
不知过了多久,它忽然将眼睛睁了开来,脖子里时不时“咕”一声,时不时“咕”一声,但是声音都不大,如果不仔细听,元墨和小翠几乎听不到声音。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由于没有关门,他们一眼看过去就是少奶奶端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奶奶的膝上好像多了一把铁尺。
风阵阵袭来,将大少爷的睡房门吹开了一道缝隙,元墨和小翠同时向后面看去,少爷还睡着,只不过绕床的那根红色绳子被风吹动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小翠赶紧揉揉眼睛,她怎么觉着那绳子又变短了些呢?
“咕。”又一声,雄鸡从竹筐出来了。
它两爪岔开,正对着房门的方向站住,蓬松的尾羽不断抖动。小翠看着它振翅,想起少奶奶说过,镇宅的雄鸡身上必定有九种颜色,少一种都不行。
眼前这只在烛火下,毛色如锦衣,冠冕如鲜血,尾羽已经供起如弧。
忽然,这只公鸡啄起了地面,可地上一粒香米都没有。
它走一步,啄一下,走一步,再啄一下。
小翠和元墨看着它步步靠近,却不知道它在干什么。
一直啄到了睡房门口,公鸡忽然转了个弯儿,继续朝着门外的方向去了。元墨再次抬头看向少奶奶的方向,直接看到站在门槛儿上的大夫人。
一身春樱色的衣裳,长发如墨,神神秘秘地朝着他们笑。
有了曾经的经验,元墨再不像上回那么害怕,反正这鬼进不来,哪怕它装成大夫人的模样也没用。他死死地盯着大夫人,心里痛骂这些鬼怪越来越会蛊惑人心,少爷见到娘亲肯定会上当。更何况大夫人是那样好的人,那样疼爱少爷,就算化作厉鬼现身也只会保护孩儿。
那鬼仍旧一动不动,垫着脚尖,站在门槛儿上头。忽然噗嗤一下,她的腹部被什么东西洞穿,她缓慢地低下头看,那是一把黑色的铁尺。
铁尺长十寸,宽一寸,厚半寸,生生从后腰进入,从腹部刺出。
滴答,滴答,滴答,鲜红的血顺着铁尺掉在了地上,掉成一滩。这给元墨和小翠都看傻了,怎么鬼也会流血?
在她身后,钟言紧紧握着这把四棱天蓬尺,四面都刻着日月以及二十八星宿的图案,可刺入她身体之后,这把法器的刻度开始消失,像是被腐蚀了一样。
大夫人笑着转过头去,直接和后面的人面对面,脖子拧得咔咔响。
而钟言早就泪流满面,白皙的脸上全是泪水,眼神全是悲痛,只不过这泪是为了秦翎而流。
这便是师兄所说,自己早就猜到但不想承认的因果。那傻子日日思念的娘亲,要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秦翎:老婆的哥哥真难对付啊。
陈竹白:看到你这张脸就来气。
四棱天蓬尺,今夜之后,钟言又要少一件法器了。
手腕上的六枚铜钱就像死过去一样,没有震动的迹象,除非在鬼煞里头,否则这东西灵验得很,就和隐游寺的响魂大钟一样,遇鬼则响。可自从秦翎的院里出了第五个丫鬟,它一直安安静静,就和现在一样。
就连自己梦魇它都没震过,钟言想不出别的原因,只有唯一的一个真相。
那就是,那第五个丫鬟,那个出现在梦里的人,其实根本不是鬼。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者是……二神。秦翎的娘亲是马仙,她死了,可二神还活着。他们的睡房里有仙家进去过,才会让他梦魇,方才大公鸡就是在啄仙家。
钟言和马仙打了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早早料到会是这样,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不想承认,不敢动这个念头。毕竟她是秦翎日思夜想的娘亲,从辈分上看也是自己的“婆婆”,她生下秦翎,又早早离世。
可再有神性的人终究也是人,人有人性,就会有一己执念。此刻钟言将手里的天蓬尺拧动一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人性既然如此,他也不必遵守。你若连骨肉都可残害,我也不必放在心上了。师兄说得极对,这就是人,比鬼要叵测。
面前的女人腹部一片鲜红,鲜血顺着伤口和法器一直往外滴答,很快就流到了钟言的手上。元墨和小翠已经站了起来,两人伸臂拦在睡房的外头,不让任何鬼邪有可乘之机,可眼前这幕是他们未曾预料到的,两人同时思索着一个怪问,为什么鬼也会流血?
他们同时思索,又同时想出答案,这人难道……不是鬼幻化出来的?
小翠对大夫人并没有印象,只是听元墨说过,混进院里的第五位丫鬟和大夫人一模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夫人的脖子,整个脑袋都拧过去了,因为动作太大,肌肤也被拧出了层层褶皱,她忽然打了个哆嗦,或许这真不是鬼魂。
她再看向大少奶奶,不懂主子为什么哭了,直到第二个脑袋从少奶奶的肩膀上冒出来。
这个脑袋是个男人,有着和大少爷相似的面孔,只不过年长许多。他就站在钟言的身后,微微地偏过头来,笑着看钟言的侧脸。从小翠的这个方向看过去,就像少奶奶的肩膀活生生又长了一颗头。
“小心!”小翠大喊。
钟言立刻抽出天蓬尺抡向后方,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人蛹秦守业。只不过它马上要蜕皮了,最外面的这层皮变得异常干燥,失去了皮肤应有的颜色,变得土黄土黄的。
它的身体极软,整个身子往后一倒,上半身直接弯到地上,随后退了两步又弹回来。
只不过随着大幅度的动作,它最外面的这层皮开始崩裂,道道弯曲的裂纹布满全脸,乍一眼看去好似摔碎又黏上的陶器。忽然,他的身体像虫子似的,一弯一直,紧接着刺啦一声,脸上破了一道大口子。
准备脱掉的第一层皮完全开裂了,卷着边儿往旁边翻,可伤口露出来的不是鲜血淋漓的红肉,而是另外一张一模一样的新皮。
他伸向钟言的两只手裂得最严重,因为蜕皮就是从手指尖开始的,现下仿佛手腕上挂着一双发黄的半透人皮手套,手皮破破烂烂。钟言并未回身,只听得耳边一阵风声,二神已经消失,连带着人蛹一起不见了。
要不是地上还有鲜血和散落的蛹皮,方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公鸡比元墨小翠先跳出门槛儿,疯狂地啄食着地上的蛹皮,几口就吃得一干二净。小翠也跟了出来:“少奶奶您没受伤吧!”
“没有,你们去秦翎的床边守着,我去找他们!”钟言用衣袖擦尽四棱天蓬尺上的血,尺也代表“律”,代表“法”,外加上头的铭文图案便成了一把驱邪法器。只可惜,铸它而成的是铁而不是金,若是金,方才早把人蛹给打散了。
元墨听完就进了少爷的房,床上的人还睡着,可见少奶奶今晚的昏睡散下得分量很足。小翠也跑进来了,两人守在床边看着,生怕那人蛹脸上的裂纹也在少爷脸上出现。
它是蛹,蜕皮还可活命,下面还有层层叠叠,可少爷是人,蜕掉一层皮岂不是活不成了!
奇怪的是,秦翎的伤口只停在了手上,只蔓延到掌根,仿佛有什么力量在他的身上画了分界线,不能再往前一寸。相反的是那红色的绳子又一次开始变短了,如同烛火里的灯芯,徐徐地往前烧着。
屋外,钟言已经走到了竹林小径上,手里的四棱天蓬尺快要变成一块废铁了。面前的小径没有脚印,只有一块又一块的蛹皮,有些还很新鲜,依稀能看出是肌肤的颜色,有些已经变干,像污浊的墙皮。但稍微大块的蛹皮还是能看出身体上的纹路。
比如眼前这块,钟言用脚将它踢开,它上头还有手肘的纹路,显然刚从人蛹的胳膊上脱落。
它开始蜕皮了,相当于屋里的秦翎也会开始蜕皮,若没有那条神通广大的续命绳护着,秦翎必死无疑。可若要护着秦翎,那绳子也要消耗自身的福祉,逐渐变短。它曾经替秦翎抵挡了一次肉纸人,变短不少,再过今夜,恐怕又要再短许多。
不知这是不是偶然,那续命绳是无数娘亲给孩儿祈福所编,这回要护住的,偏偏是一个要被娘亲算计、杀害的孩儿。
钟言异常小心,继续往前走,已经走到了竹林的入口。从第一次看到这林子他就不太喜欢,直觉又一次提醒了他,这里头可能有古怪。
夏天他总能听到林子里头有鸟叫,但竹不生鸟,只因为竹直上直下不能做窝,又无处可落,故而竹林中一般没有鸟叫声。可他偶尔一次听到小翠和元墨说,这林子里头总有一种鸟,每日咕嘟嘟、咕嘟嘟地叫着,少爷一听见这种声音就知道天亮了。
“竹中有鸟莫深入,游荡池边化死鳞。”钟言自言自语,这句传世的老话说的就是如此,林子里有鸟叫不稀奇,但竹林里有叫声,八成是人来伪装,让人误入其境,杀之,夺财。现下仔细想想,这鸟叫声不一定是鸟。
随着钟言步步深入,周围也越来越暗。
“咕嘟嘟,咕嘟嘟。”
这绝对不该出现的鸟叫声再一次出现,就绕在钟言的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听不出究竟从哪个方向而来。由于竹林平时就没有人进来,脚下杂草丛生,逐渐看不清规规矩矩的石板路了。钟言打开火折子,再往前走一步,潮气令四周的空气变成了一锅浆糊,就算有风吹来也吹不动一片叶子。
“咕嘟嘟,咕嘟嘟。”
鸟儿又叫,钟言好似踩进沼泽当中,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软的,但其实并不是,他根本没踩到任何一块儿泥土,都是蛹皮。
那人形的蛹,蜕下来的“人皮”,已经有半个手掌这样厚了。层层蛹皮还来不及风干,变卷,变硬,保留着一份潮湿,片片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