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陆青毫无征兆地开了个头:“……其实……”
此时正等红灯,安知山闻言立即看来,是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嗯?”
陆青稍稍低头,缩进衣领里,下定决心讲出后续:“其实当年刚出事的时候,我差点儿把子衿送养。”
那年也是个雪天,置办好父母的葬礼后,陆青不得不思索起了子衿的出路。
子衿还小,满打满算也就四岁,小萝卜头似的个子,能跑能跳,会说会闹,只是还不太懂事。
偏偏,陆青当时也才十六岁,正上高二,青葱懵懂的年纪,肩膀上骤然压上一整个家庭的重担。
他那些天睡不着,吃不下,喘气都能漏下半口,人却像是铁浇钢筑的,能从抢救室走到太平间,从火葬场走上墓地,将所有后事全拉扯着支撑起来。
葬礼上,陆青一手抱着遗像,另一手牵着妹妹。火盆吐焰,纸钱烧得猎猎作响,一双兄妹也仿佛是纸糊的,单薄地站在天凝地闭间,年幼的确实是年幼,年长的却也长得有限。
葬礼刚过,就有亲戚过来问陆青,你妹妹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陆青没懂,什么事?
亲戚家的儿子天生不育,三十来岁了没个后。他们观念陈旧,生又生不出,领养又领不到,成天急得团团转,随时担心要绝后。
这时陆青家没了父母,留下孤儿孤女,儿子已经十来岁,明理明事,不好再去培养感情,女儿却恰好是活泼可爱的年纪,于是他们动了心思,想要趁机将孩子给讨要过来。
没父没母的,对陆青而言,少一个妹妹也就少一个累赘,有什么不好?
他们是这样想的。
可他们唾沫横飞,侃侃劝了良久,讲起陆青,问他学业,前程,未来,难道全不要了?带个妹妹要怎么办?带着个小拖油瓶的结果就是学业尽废,前程渺茫,未来一塌糊涂,知不知道?想明白没有?
陆青神情恍惚地只是听,不做回答,不置可否。
直到他们说,即使你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子,你苦点累点没什么,无所谓,但是你又怎么知道子衿就愿意跟着你受苦受累呢?
彼时的陆青缩在棉袄里,一个礼拜前还合身的衣服,这时大得无当,簌簌灌风,将他鼓吹成了个枯瘦的衣架子。
他仍然不作声,面色微动。
亲戚瞧出了他的松动,趁热打铁,说了许多也无非是围绕着子衿。
说小女孩多么的娇气难养,小时候要吃要喝,长大了又要漂亮要衣服,上了学得择校,工作了要买房。凭陆青一个人,是独木难支,供不起的。子衿这才跟他过了几天,小孩儿眼瞅着就瘦了一圈,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这以后要怎么办啊。
陆青挑拣着听,子衿倒不娇气不难养,不必锦衣玉食地供着,即便长大了要房子,到时现在住着的老房子也要拆了,把拆迁款全拿去给她买个新家就是了。
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问题是,他要养子衿就要辍学打工,辍了学,他这么个初中学历,又瘸着条腿的未成年,到底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将妹妹好好养大?
缺吃少喝怎么办,受了欺负怎么办,以后被人蒙骗了又要怎么办?他自己连成年人的门槛都还没摸到,要怎么教另一个孩子走进森森的现实世界里去?
即使子衿听话懂事好养活,但跟着他一周,他不会做饭,最近太忙又没空学,兄妹俩连轴吃水煮面,子衿切切实实是瘦小了一圈,瞧着像个细骨伶仃的大头娃娃……这些可全是真的啊!
陆青一口气哽着,难吞难咽,最后只好吐出来,说了什么,他当时两耳闭塞,魂不附体,说了什么早记不清了。
记得的是当天晚上,亲戚怕他反悔,开车急急地来家门口接子衿。
他给子衿收拾了东西,有心只收拾了冬天的,希望入春后,亲戚还会带着子衿回来打包夏装,他就还能见一见妹妹。
带着子衿下楼,子衿刚睡醒,撒娇不肯走路,于是他就抱着她,拎着行李箱慢慢走下来。
子衿被亲戚抱进车里,直到车子发动,而陆青还没上车,她才意识到不对劲,扒着车窗问,哥哥,你不来吗?
陆青没法回答,转而去看亲戚,问她,我以后可以去看子衿吗?
亲戚万分欣喜地从后抱着子衿,闻言,欣喜就成了心虚,透过窗户去看陆青,眼神躲闪。
小青,你以后还是不要来看她了,不然妹妹融入不到新家庭里,那也不好,对不对?
陆青怔愣,但是子衿她……
亲戚打断了他,回家就要给她改名改姓了,不叫子衿了,我们找算命的给她起了个好的。
子衿听不懂这些,但哥哥迟迟不睬她,这在以前可从没出现过。她眼里盈了泪珠,一眨就顺着脸颊滚落,伸长了细胳膊去拽陆青,刚拽上哥哥的袖子,可旋即车子发动,掌心攥着的那点儿布料顷刻就抽走不在了。
陆青木雕泥塑似的,站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麻木至极。天太冷了,冻得他一颗心顺着纹路碎裂了。
想起当年妹妹刚出生,妈妈点着妹妹的小鼻子,笑得温柔如春,说,子衿,子衿,青青子衿。爸爸牵住他的手,大笑着将一家人全搂进怀里。陆青挤在爸爸妈妈的怀抱中,垂头就是妹妹稚嫩的脸蛋,他满身心都是爱,那时觉得,全世界的幸福汇聚起来,也就是这样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父母文化并不高,用上学念书时最钟爱的诗句来为一双儿女起名。
如今父母没了,子衿要走了。陆青想,如果子衿非但要改姓,还要更名,青青子衿,青青子衿,缺了子衿,那他还算什么呢?
子衿死死扒着车窗,哭得撕心裂肺,亲戚在后面变着法儿哄她,说带她买玩具,带她去大房子,带她买好吃的。
子衿哭得嗓子都劈了,什么都不答,只是嚎啕着叫哥哥。
父母出殡的这些天,她成日缩在陆青怀里,不是哭就是睡,即使睡得再熟,手也紧紧攥着他的前襟,分毫不松。她想找爸爸妈妈,可只找得见哥哥,所有人都告诉她,她以后只有哥哥了。
可如今,哥哥也不要她了。
亲戚听烦了,本以为他们家的小孩乖巧,没想到这么能哭。她生拉硬拽地要将子衿塞回车里,要司机开快点,别慢悠悠晃荡了。
车窗上升,子衿的手指紧紧抠着窗沿,不肯放,用力太过,尖尖的小指甲都发白了。
而后,突如其来的,外面也有一双手扒上窗沿,又不管不顾重重锤在窗玻璃上。
是陆青。
不知是子衿的哪声哭喊的哥哥唤回了陆青的神魂,终于让他意识到自己究竟在铸下多么难以悔改的大错。
他直接伸手进车内,揿着摁钮将车窗降下,然后将哭得发抖的子衿抱出来,抱到了怀里。
亲戚反应过来,当然千般万般不肯,下了车对着陆青先是劝,而后气急了,连嚷带骂,连撕带扯,到手的“后代”没了,这令他们恼火得简直想要硬抢,更想对陆青上手揍,上脚踹。
陆青岿然不动,牢牢搂住子衿,任锤任打,张嘴只是不停地喃喃,对不起。
毕竟是亲兄妹,亲戚总不好真的明抢,啐了又啐,气过半晌,就骂咧咧上了车,扬尘而去。
之前打包好的行李也被丢到了脚边,陆青捡起来,抱着伏在他肩头啜泣的子衿,慢慢走回家。
子衿抽噎着,说,哥,我们回家吃、吃面条吧。
陆青用力搂了搂她,同样也要很用力才能将嘴角扯出笑,嗯。
那夜的雪真是大,风饕雪虐里,两个人回家去,却只留下一串脚印。
他们都没有了父母,他们从此开始相依为命。
第18章 山不就我我就山
讲完故事,陆青打了个寒颤,因为觉得这仿佛真是个故事,和自己半分半厘的关系都没有。
分明只是两年前的事,可再度回看,恍如隔世。那些无济于事的哭声与眼泪似乎已经离他很远,不知是他抛弃了过往,还是过往抛弃了他。
故事很悲苦,也很凄楚,听得安知山发出叹息。周遭太挤,挤得车速缓慢,他目不斜视,望着前路,将陆青的手牵起到唇边,轻轻地亲吻,“小鹿真是辛苦了。”
陆青被这动作惹得心游神荡,却又不知道作何反应,因为不知道安知山是真心安慰还是借机揩油。
他就只好很乖地放任动作,待安知山撩拨够了,放了他,他才讪讪收回手,偷偷摸了一摸,指背还留着麻酥酥的触感。
安知山佯作无知:“那你会后悔吗?”
陆青想了一想,答道:“的确是后悔过的。”
安知山有点儿诧异,可陆青旋即说,“不过当然不是后悔把子衿留在身边,而是后悔当初竟然想过要把子衿送走。”
子衿睡得纯熟,浑不知事,是活在爱里才能滋养出的一派天真。
陆青说得云淡风轻:“我和子衿是家人,家人应该是最亲密的关系了吧,所以只能有死别,不能有生离。”
父母的死对陆青造成的影响不显山不露水,不流于表面,不至于要他每天悲恸欲绝,也不至于令他日日带着黑眼圈过活。这份影响是扎根内里的,只有偶尔,极偶尔的时候,才能从“只有死别,没有生离”这样近乎执拗的话中,一窥真相。
安知山从善如流:“家人是最亲密的关系,那我呢?”
陆青被问得一噎,小声说:“我希望你也是家人。”
安知山挑挑眉毛,自然不当真,只当青涩情话来听。
不过就陆青而言,这话他可是当真来说的。
父母的永久缺位仿佛是在他心头生生剜走两块肉,即使包扎又缝起,却总也愈合不了,殷殷的总是血流如注。
他需要家人,也渴望家人,而这时安知山来了。
安知山英俊而善谈,好起来像个温柔兄长,坏起来像个顽劣狐仙,又好玩又好看,既讨厌也讨喜。
陆青是真喜欢他,否则他这样有领地意识的人,绝不会容许旁人大大咧咧住进自己家里。而安知山非但住了,还一住两个月,并且大有久居不走的意思——陆青偶尔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简直是情网深陷,喜欢他喜欢得不知章法,要坏事了。
在陆青看来,一句“想要你成为我的家人”,已经远远超过十句“我喜欢你”,他好像是把心脏都捧出去给安知山看了看,于是此刻就赧赧的,强行把话题拽了回去。
“我当时确实挺怕自己养不好子衿的,毕竟那会儿也才十六岁,连自己都养不太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养妹妹。”
安知山瞥一眼,承认陆青的确没能养好自己,以至于瘦得可怜,骨棱棱的。不过,子衿倒是养得很好,白白胖胖。
安知山:“子衿已经很好了,无忧无虑,能吃能睡,好得不得了。”
陆青点头:“也是……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孩,不都是这样的嘛?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爸春天带我去海滨公园滑草,滑得一身全是泥,回来我俩一起挨我妈训,在楼下洗了一天的衣服……”
说到这儿,陆青轻轻地笑:“家里以前洗衣服,用的是个红色的大澡盆,听我爸妈说,我两三岁那会儿还经常在里面洗澡来着。我跟我爸比赛谁洗的衣服多,我洗小件,他洗大件,两个人都不服输,最后搓得手全红了,满天都是肥皂泡泡。”
陆家兄妹差着一轮,陆青十二岁前调皮捣蛋,跟着小区里一帮大小孩子东奔西跑,成天能玩得不沾家。每次回去晚了都被妈妈扭耳朵,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是家里的宝贝蛋子。
陆青十二岁后,子衿出生了,妹妹继承了他的衣钵,继续当家里三个人的宝贝蛋子。
他们的童年的确是无忧无虑,不知苦楚,故而想当然地以为,他们这样的幸福是普遍而普通的,不值一提。
对此,安知山哂笑一下,不作应答了。
车子继续开,快到家时,陆青要安知山在常去的超市前停一下,他进去买两把小葱,晚上做菜用。
安知山宛如才想起来这茬儿,挺抱歉地冲他笑笑,“对,差点儿忘了。对不起啊小鹿,我今天没空去吃饭了。”
安知山的确是道歉,但歉意浅薄,轻描淡写,陆青倒并不在乎这些,只是一愣,“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安知山悠悠重复,语气轻佻得像是要给陆青现编出个由头,“因为我晚上有事,要走两天。”
陆青自以为已经和他很熟,顺口就问下去:“要走啊,去哪儿?”
安知山轻轻吐出两个字:“郦港。”
陆青不可遏制,微微瞪大了眼睛:“那么远?郦港离我们这儿有……有一两千公里了吧?你怎么去啊?”
安知山单手扶着方向盘,指尖在上叩了叩:“嗯……一共三千多公里。坐飞机。”
陆青这辈子还不曾出过这么远的远门,几乎难以想象,对其中距离快要失去概念,“要坐多久?”
安知山对答如流,显然并非头一次前往:“要先坐到上京再转机,之后差不多要八九个小时吧。”
陆青不懂他们有钱人是不是经常环游世界,才能把天涯海角的遥远距离说得像下楼遛弯。他吞了口唾沫,艰涩道:“……那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吧?”
安知山扬腕看了看手表:“三个小时后走。”
陆青:“……啊?”
安知山好心又说一次:“还有三个小时。”
陆青没话了,好半晌没回过神。
三个小时后走?今天就走?那……
陆青:“……那你什么时候订的票?”
安知山:“今天下午。”
陆青望着他,等他把话说完,等了两秒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回答了。
方才他问得自然,这时候再开口,陆青下意识字斟句酌,可斟酌再斟酌,到底也只是句干巴巴的,“下午什么时候?”
安知山倒未流露出不耐,他仿佛个机器人,有问才有答,若是不问了,就一字不发。
“下午……就揍那个胖子之前。”
陆青:“噢……”
这就说得通了,难怪当时安知山在办公室一直埋头摆弄手机,原来是在订票。
陆青不再吭声,安知山也就随之缄默。
空气沉闷,这回的沉默被抽干了水分,变得滞涩,并非针锋相对的坚冰,而只是枯涸的河床,等不来雨水。
汽车拐进最后一个岔路口,眼前已经能看见破败的老楼,看见家了。
陆青在心底打了好些遍腹稿才能鼓足勇气,把接下来这话问出来——很奇怪的,他本来以为两个人已经很熟,没想到只一瞬之间,他又成了当初那个缩在便利店,踌躇不敢上前搭话的陌生人。
而安知山又成了花店门口独自抽烟的安知山,负山涉水,银河迢迢,他与他遥遥相对,可望不可即。
陆青的喉咙成了管用了太久的牙膏,得费尽力气才能把话挤出嗓子,他想装着若无其事,又实在装不像。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呢?”
声嗓低哑,藏着委屈。
这话语动作要是换了安知山,定然是扮可怜,陆青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肠子,他是真难过了。
同住这么些天,白天还好言好语好端端,现在忽然就冷落了。几分钟前,他还将过往当成一桩秘密讲了出来,自以为推心置腹,现在看来,全是自作多情,连笑话都算不上。
陆青满以为两个人已经暧昧到了极致,下一步就该正经当恋人了,又怎么会想到安知山这人好一阵歹一阵,来去如风,说走就走?
闻言,安知山侧目望来,仿佛是没想到陆青会这样问,满眼的错愕与好笑。
他没立刻作答,不知是在忖词度句,还是压根没打算搭理。
车子驶入小区,陆青惴惴的还没等到答复,道旁的一辆黑车突兀至极,骤然鸣了声喇叭。
静谧夜晚,穿云破空。
车窗旋即降下,驾驶位上是个身着休闲装的体面男人,三十岁出头,拧眉咬牙,满面忿然。
“安……”
人家刚开口,安知山就拦腰斩断了:“车里有小孩睡觉呢,小点声。”
态度不恭不敬,可又不是对待外人的不善,更像是与之混得太熟,在耍横。
对方气笑,但果真是把声量压低了,“你小子……行。你知道我在这儿等多久了吗?”
安知山听而不闻,不应他的埋怨:“我把他们送进去,五分钟就出来。”
那人也习惯安知山这调性了,自顾自说下去:“你半小时前说马上到,我等了你四十多分钟,你他妈……你连个影儿都没有。”
安知山颇无赖地歪了脑袋,靠在椅背边沿,“我不是发消息给你了吗?”
那人傻了一下,愈发要骂:“你那消息发得跟摩斯电码似的,一次就两三个字,谁看得懂?我……”
话到半途,他自行打住,终于想起这人是油盐不进,多说无益。
盯着安知山片刻,他翻着白眼扭了脸,同时撵狗似的往外挥了挥手:“算了,你赶紧去吧。我怎么想的才答应来接你,简直自作自受。”
安知山依旧对后话充耳不闻,只应下前半句,重新启车前行。
对方似乎在关上车窗前一秒才注意到陆青,陆青也恰好在打量着他。一经对视,对方略一颔首,算作招呼,陆青也赶忙埋下脑袋点了点头。
这些天安知山常来,已经摸索出了小区里仅有的几个逼仄车位,并且练得技巧娴熟,能够顺利挤进去。
此时泊好了车,他弯身将子衿抱了出来,子衿发出几声哼唧的梦呓,扭脸枕在安知山肩头,睡得呼呼噜噜,雷打不动。
上楼时,陆青问及车里的男人,安知山走在前面,言简意赅:“那是我哥,堂哥。花店就是他给我的。”
陆青对车子没多少研究,但还是在夜色下看清了堂哥的车标与车子轮廓,大抵是辆身价上千万的宾利。
他暗自咋舌,认为这家人真是泼天富贵,富得如出一辙,贵得血脉相传了。
至于之前在车里,陆青鼓足勇气问出的那句话,安知山没再提,兴许是忘了。
陆青心头闷闷得不舒服,可也没再问。
望着安知山的背影,他那伤心渐渐掺进了愤懑,又漫入自嘲,万般情绪抽丝剥茧,最终剥出浅浅的,怅惘的叹息。
原来全是一厢情愿,他巴巴地把心脏捧出去,却连人家的脉搏在哪儿都还没摸清。
安知山送完人,独自下楼,在楼梯上就凑手点了根烟——烟瘾上来了,又不好当着陆青和子衿的面抽烟。他一忍再忍,结果就是弄得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解都解不开,乱麻缠绕到脖颈上,勒得他要呼吸不畅。
可现在烟气吸入肺腑,又慢慢吁呼出来,他扭了扭脖子,自觉状态也并没有变好。
不是烟的问题,那就是旁的问题。
在灯光浑浊的楼道里慢慢停了步子,他一手夹烟,微微抬了下颌,计算起上次吃药是在什么时候。
良久,他摇摇头,放弃了。没算明白,因为实在是不记得了。
他通身拍了遍口袋,最后在大衣兜里发现了一块剪下来的锡箔片。扳下最后一粒小药片,他手边没水,好在药片非常小,干吞也能吞得下去。
坏处是没了水,药味浓得厉害,他为了驱散苦涩,又吸了一口烟。烟头红蕤,随着呼吸延烧,他叼着香烟,忽然就埋头乐了。
这幕太诙谐,令他想起小学时的奥数题,往泳池里一边灌水一边抽水,一边毁一边治,疯了似的。
到了楼下,离老远就看到那辆穷奢极侈的宾利,在夜色里投出两道车灯,安晓霖等得太久,仿佛连那车灯都气势汹汹带了怒火。
安知山正要过去,身后楼道蓦然有了动静,从上至下,跌跌撞撞,咚咚咚咚,偏还毫无规律,像只落荒而逃的小兽。
最后那动静来到他身后,成了一声气喘不匀的“安知山”!
安知山怔了下,应声回身,就见陆青站在单元楼门前的一小撮灯光下,穿着薄单衣,趿拉着拖鞋,胸口随着喘息而急促起伏。
他太怕追不上断了线的风筝,扶着栏杆一路跑下来,这样冷的天气,连门口的外套都来不及拎上。
千万里艽野不见亮,连月亮都埋没的夜里,只有陆青一个人,身单衣薄站在光里。
安知山无来由地心神一晃,他定定望了数秒,而后一笑,摆出素日混不吝的作态:“虽然我确实偷拿了子衿两包零食,但你也不至于追下来吧。”
陆青不理会他的揶揄,径自说:“……你忘拿东西了,我帮你送下来。”
这倒是意料之外。
然而安知山没动弹,心知自己什么都没有,也就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会忘。再看陆青,陆青双手攥着拳,攥得太结实,掌心大概也是空无一物。
安知山看着看着,忽然疑心陆青是要上来给他一拳。
他一旦神游就拉不回来,暗自瞄着陆青的拳头看个没完。
陆青生得白皙,手背自然也白,如今握紧,隐隐涨起几根青筋,就好似白玉生纹。而他又太瘦,连带着手也细瘦,指骨分明,手指却软,像新发未熟的枝柳,攥着拳头也没什么震慑力,至少对练了十年搏击的安知山是毫无威胁。
瞧着空有种荏弱的力量感。
安知山想,陆青揍人应该不怎么疼,至于为什么要揍他呢,不知道,等挨完揍再说吧。
陆青果真捏着两只拳头走上前来,安知山正犹豫着要不要至少把脸挡住,陆青却拽低他的衣领而又踮起脚,在他嘴唇上送赠了枚青涩至极的亲吻。
这实在也算不上个亲吻,只是唇瓣接壤,安知山还未从错愕中缓过神,就与柔软一触即分。
陆青并未松开安知山的衣领,这迫使他们离得好近,额头相抵,发丝勾缠,在面红的喘息中,安晓霖忍无可忍,在后面长鸣了声车喇叭。
于是二人溺在彼此的眼眸里,一齐笑出声来。
安知山将他搂得更近,声低音暧:“这是哪招啊,小鹿?”
陆青面留涔红,抿出一点儿慧黠的坏笑来:“这招叫,山不就我我就山。”
安知山在冷风口脱下外衣,给陆青披了上:“用得好。一招破敌。”
陆青很有些得意,装着不肯显露:“是吗?我看你好像挺淡定的。”
安知山牵着他的手抚上心口:“你摸,跳得好快。”
手心下的胸膛温暖而结实,心脏勃勃的,的确是乱了序。
陆青垂着眼睛,勇气这回事是得要一鼓作气,他刚才把十八年的勇气全用完了,这时骤然卸了劲,他连安知山的脸都不大好意思再看,强撑着玩笑,“怎么跳这么快,吓到你啦?”
安知山一派正经:“是吓到了,我以为你要打我。”
陆青哭笑不得:“我打你干嘛?不过……”
话锋一转,他不轻不重在安知山胸口锤了一下,力气竟还不小,“你确实很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