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山并不废话,用肩头蹭开了半爿老旧木门,进了楼道,打断了陆青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安知山:“你家是六楼,对吧?你就安分待着吧,我把你放下来,你再拄着拐,单脚跳着往上蹦,等蹦到家,外头公鸡都打鸣了。”
话音未落,安知山就被昏黑楼道里违规停放的电动车绊了个趔趄,好在是反应够快,一手扶住墙壁,另一手稳了陆青,这才没摔着。
陆青受连累,在他背上地动山摇:“……你看,就说我们家这小区太老了,不好走。你没事吧?”
实际上,这小区何止是老,简直就是历史遗留物。
小区大门隐藏在个丁字路口末端,楼身被风吹,遭雨淋,大雪落在上头,蓄了又融,融了又蓄,竟能将一砖一石,一瓦一片都给生生洗旧。远远望去,仿佛是块色泽腌臜的破抹布,被生拉硬拽缝补在了城市光景中。
安知山养尊处优惯了,类似的场景只在八九十年代港片中的筒子楼里见过,脏乱差,住得要人发疯的地界,他没成想今天得以亲见。
道上没几盏路灯,照明全靠楼里一格格小窗户筛出微光。野猫枯瘦,尖嘶着饶过满溢的垃圾桶去捉肥耗子。有风过,声音便从残破的单元门中刮出来,哪家的女人在骂街,隔壁有婴孩啼哭不休,楼上的搓麻将声或许要响个彻夜。
这实在是个豢养底层的鸽笼。
安知山什么也没说,情绪被密封,从不泄漏一丝一毫。
他低头专注看脚下,昂贵马丁靴踩过楼梯上经年累积的浓痰与菜叶,也不必小心,毕竟垃圾如苔藓般爬满楼梯,避无可避。
安知山:“没事,这有什么不好走的。你趴稳点儿,见过树袋熊没有?你学学树袋熊,看人家搂得多结实。你这样松松垮垮,跟个小挂件似的,全得靠我扶着,我都担心过会儿把你摔下来。”
陆青正竭力用手机灯给他探路,闻言,灯束一歪,“啊?我……怎么扒着?”
安知山:“至少要搂着脖子才行吧。”
这是句贫嘴恶舌的玩笑话,见陆青容易害羞,故意逗他玩的。然而陆青把调笑当了真,犹犹豫豫地环着安知山脖颈伏下身去,尖薄下巴磨蹭在毛衣上,脸颊不可避免地贴了他的后颈。
陆青实在有些忐忑,二人挨得太近,前胸贴后背,他心脏稍微雀跃点都能被堪破。
凡事还是不能想,一想,安知山还真就说破了。
安知山:“陆青,怎么了?心跳得这么快?”
陆青尴尬了:“我……”
他尚没把谎话编好扯圆,安知山就微微偏过脸来看他。这人生得真是好,近看愈发显得眉宇英挺,睫毛浓得成阴,在面上筛出一小片剪影,错落成景致。
二人呼吸相缀,陆青忽然就连舌头怎么放的都不知道了,话从嘴里掉下来,“……我恐高。”
安知山一怔,旋即把着楼梯扶手笑得弯身弓腰,震得陆青不得不搂得更紧,不知乐了多久才终于能憋住,竟然还能佯出郑重其事,口吻浮夸,进一步欺负人,“真的?天呐,那怎么办呢?”
陆青:“……”
终于捱到家门口,陆青从未觉得这六楼这么难爬,到了门口便忙不迭要安知山放自己下来,可刚下到一半,屋里等待半晚的陆子衿听到了熟悉的嗓音,立刻冲过来开了门。
陆子衿握着门把手,见到此情此景,愣了,第一次看自己哥哥衣衫不整,腮颊绯红。
陆青一条腿足尖着地,另一条还挟在安知山臂弯里,面对了妹妹,也愣了。
安知山看看这边,又瞧瞧那边,把僵成泥人的陆青放下来,又若无其事蹲下身,同小泥人陆子衿搭话,并且相当友善地率先伸出了手。
“你就是陆青说的妹妹吧?我叫安知山,是陆青的朋友……虽然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害得他发烧,但很不幸,我的确害得他发烧了,似乎还烧得挺严重。先扶他进去歇着吧。”
陆子衿懵懵懂懂地将小巴掌塞到大手里握了握,满面茫然,而陆青定了定神,把药和拐杖拿好,搬出笑脸,“子衿,快谢谢知山哥哥,是他送我回来的。”
陆子衿听话谢过,把方才安知山的话又在脑瓜里捣鼓一遍,急了,“哥,等等?他说你怎么了?你发烧了吗?”
陆青习惯了报喜不报忧,搪塞:“没事,就是有点感冒,先进屋再说。”
兄妹二人的家,在安知山看来,是一出零零年代的生活剧。
进门处是个拐角门廊,靠门放了鞋柜,整整齐齐展览了陆家的一年四季。以便宜好穿的运动鞋为主,然而一众刷得发旧的单鞋里却也掺了夏天的绑带小凉鞋,以及崭新的小雪地靴,艳色落在半陈不旧的灰黢黢里,扑人眼球。
陆青弯身换鞋,还未发话,陆子衿就颇有眼力见地拎了双藏蓝色的澡堂凉拖过来,放在了安知山脚下,“知山哥哥,家里没别的拖鞋了,这是我爸以前的,你试试能不能穿。”
俨然是个伶伶俐俐的小当家人。
安知山答应一声,半跪下去解起了系成死扣的马丁靴鞋带。
说来又好笑又恼人,他原本想着马丁靴厚重,寻死时当作秤砣或石头来用,沉得快点儿,今天出来前系了好一会儿鞋带,就是为了不至于脱落,实在没料到还得亲手把它解开。
那边,陆子衿半拉半拖地将陆青拽到沙发坐下,从药盒里找了体温计,又送了杯热水过去,她嘱咐了一通,再回到门廊,就见安知山还在解鞋带。
她有点儿好奇,陪着他蹲下来:“知山哥哥,你这鞋带这么难解呀?没有人教过你怎么解鞋带吗?”
安知山侃大山的能力似乎是与生俱来,堪称一绝,“是啊。我以前是山匪,我们都穿草鞋,哪有鞋带。”
陆子衿弯下脑袋,很狐疑地盯了会儿安知山,由于摸不透这人说话是真是假,她就犹犹豫豫地笑了,“你骗人的吧,我看山里的小朋友都……都长得有点红又有点黑,但是你这么白。”
安知山:“没骗你,不然我怎么叫知山呢?就是因为我是我们匪帮的向导,天天就负责四处乱逛,熟识山性。”
胡扯间,他总算千辛万苦换上了拖鞋。
陆子衿不认生,尤其不认长得好看的生,拽着安知山的袖子把他往屋里带,还一直回头,眼神在马丁靴上耽搁好几眼,评价道,“知山哥哥,你的鞋还挺好看,而且……嗯,而且比我哥的鞋还大。”
安知山安然领受,并且有来有往,夸了回去:“是吗?我看你哥给你买的雪地靴也挺好看,像channel的冬季新款。陆青很会挑东西嘛,眼光真是好。”
后半句咬得重,小丫头听不懂,陆青却是心领神会,听出揶揄来,抬头望去,安知山果真带了笑意,撞上视线。
陆青一激灵,做贼心虚地撇开眼,稍稍冷却下的心跳又开始鼓噪。
陆青:“子衿,你别烦知山哥哥,让人家坐下歇会儿。”
陆子衿:“啊?”
家里从未有过客人,如今终于盼到了一位,哥哥又不许缠着。陆子衿委屈巴巴,将嘴巴瘪成了小鸭子,“我就想带知山哥哥参观参观,就……参观参观……”
其实根本无需参观,家里统共不到八十平,卧室门又都大敞四开,屋里几块地砖都数得清,一览无遗。
“没事”,安知山出言安抚,“你好好歇着就行,你这都一晚上没回来了,估计子……妹妹叫陆子衿对吧?估计子衿也无聊了,我陪她玩一会儿。”
陆子衿立刻眉飞色舞了:“嘿嘿,对嘛,我这是替哥哥招待客人!”
陆子衿嘴快,腿更快,拉着安知山就进了自己房间,要给他炫耀昨晚上刚出炉的黏土大作——小海豚斗殴,还不忘唠叨她哥,“哥你胳膊夹紧点儿,别把体温计掉出来咯。”
陆青笑得纵容无奈,“知道啦。”
卧室面积不大,但瞧着很清新。
屋里刷了绿茵墙漆,然而绿得支离破碎,经年掉斑驳了。靠墙是张双层床,旁边是纯白的书桌和小衣柜。床有些发旧,只下铺有一整套天蓝的法兰绒床单枕头,上铺则是光秃秃的木板,放着几卷旧棉被。书桌衣柜倒是九成新,椅子底下还压着块毛茸茸的卡通地毯,而陆子衿迫不及待要展示的大作就在书桌正中间。
安知山对着两条用鱼鳍当拳头互锤的小海豚,研判了许久,薄舌如他,也只能憋出句,“妹妹……挺有……呃,那个,艺术天赋。”
毕加索流的艺术天赋。
陆子衿点点头,在这方面自我感觉相当良好,“是吧?我也觉得。”
安知山打量了周遭,问:“你这怎么还是上下铺?和你哥一起睡吗?”
陆子衿:“嗯……以前是的,现在我哥睡隔壁。”
隔壁寒碜了不止一星半点。
陆子衿的卧室虽说简单,但也清爽,可这间合该是主卧的房间却堪称朴陋。
四面是没上色的白墙,墙灰掉了一批又一批,扫都扫不完,连白也被经年累月侵蚀成了灰扑扑,斑点样的霉花从墙根蔓出,匍匐一室。屋里没什么物件,唯独一张双人床和两爿木质衣柜,孤零零的,形影相吊。
床挨着暖气片放,虽然大,却是大而无当。床头到床板全都单薄,仿佛翻两个身就能给睡塌了。床上卧出个蜷缩的身形,角落里扔着只已然干瘪了肚容的黑书包,里头没有书本,只有个铝制饭盒和侧边一瓶附赠的保温杯。
主卧暖气似乎不太好用,站在屋里也还是发冷,寒风从窗角贴了胶的罅隙中钻进来,嘶嘶如蛇信,无休无止。
安知山并不去问陆子衿为什么会半夜一人在家,就像他也不必问陆青为何崴了脚也依然要去挣块儿八毛的打工钱。那空出来的上铺,年久失修的窗户,以及床头柜上努力翻了四五页,写满了笔记,却终究不了了之的高中教科书……
他出来时,陆青闭目小憩,偎坐在铺了旧床单的布艺沙发上,床单蓝底白格,白的很白,蓝的也快要浆洗得发白。
药效还没起,陆青高烧未退,面上浮红,眉尖稍稍蹙起来,气喘微微,有如严冬冻在冰湖畔的山茶花,病恹恹的漂亮。
安知山不必问,也实在无需问。
电视柜旁摆着遗照,一双男女灿若骄阳地被囚困在黑白里。
遗照的黑白已然解释了这对兄妹如今生活的黑白。
第5章 获救的人
陆青烧到了38度7,陆子衿看了,懵懂认识到哥哥似乎是病得很重,跑去厨房拿了个鸡蛋,眼泪汪汪地往陆青额头上贴。
陆子衿:“哥……这是张奶奶给咱俩留的茶叶蛋,你在脑袋上热热,趁热吃了,多吃鸡蛋对身体好……"
安知山憋笑帮腔:“是啊。子衿,家里有没有玉米?拿给你哥煨一会儿,指不定能爆出爆米花。"
“啊?真的吗?”陆子衿这个小没良心的,眼泪来得快,去得更快,听到零食霎时就雀跃了,“哥!我要吃爆米花!”
陆青又气又笑,可力气全被病没了,愠怒软化成了文火,“什么爆米花,能不能盼你哥点儿好,我看你像……阿嚏!像爆米花……”
陆子衿依旧跃跃欲试,被陆青在脑袋上揉了一把,“赶紧睡觉去吧,明天不是还要去海洋馆吗?去海洋馆自己买爆米花吃。”
陆子衿这才想起来明天还有安排,一拍脑门,大呼小叫地冲进了厕所,打算五分钟完成洗漱,再用半小时功夫紧张到睡不着。
那边流水嘈杂,二人又闲聊两句,眼瞧时间差不多了,安知山刚要起身告别,陆子衿就叼着个粉色小牙刷冲出来,塞给他支未拆封的牙刷,满嘴泡沫地撂下一句“格格泥用哲隔吧”就匆匆而返。
留下客厅两个人面面相觑。
眨眨眼,陆青反应过来:“子衿,知山哥哥只是送我回来,今天不在这儿住。”
“啊?”
从厕所门里探出来个刚洗了脸,湿淋淋的伤心小脑袋:“知山哥哥你今天不住我家吗?为什么呀?我看别人家来朋友都会住一起的……是因为不喜欢吗?我可以把床让给你,我去和哥哥睡一张床……”
安知山瞧瞧陆青,又瞧瞧子衿,笑着耸耸肩,根本就是无所谓:“我都可以啊。你问问你哥想不想让我留下来。”
左右他无家可回,他所住的地方没有等候也没有家人,寄居再久也顶多算个宾馆,有人归心似箭,可那也是回家,哪有人归心向宾馆的?
陆子衿转头看陆青,她是天真无邪,参不透安知山要她问出的话里全是狎弄。
“哥,你想要知山哥哥留下来吗?”
这话实在问住了陆青,他望向安知山,眼眸清澈,透亮得连水底几枚碎石都藏不住。故而,他那莫名而来的歆慕与留恋也都淌在眸底,不遮不掩,澄澈如练。
安知山从始至终都看在眼里,不置可否,只是漠然旁观。
陆青搞不来弯弯绕绕,也学不会欲擒故纵,答案不出所料。
“那就……留下来吧?”
陆青也起了兴头,笑意渐浓:“你睡我的卧室吧,等会儿我去换套新的床单被罩。对了,你来之前有吃晚饭吗?现在饿不饿?厨房里有中午的土笋炒肉……啊,给客人吃剩菜不太好,那我给你炒个新的吧?喜欢吃什么?”
说着,陆青竟还不是客套,当真要起身。
安知山拽着胳膊把他拖回了沙发上,又撕开了桌上刚买的退烧贴,驱鬼贴符似的,“啪”地贴在了陆青烧烫的额头上。
“小病号,都这样了还做饭,我都怕你等会儿栽锅里。”
话虽如此,饿倒是真饿了。
安知山今天出来得早,要按计划,他这会儿已经葬身鱼腹,忙着给鱼填肚子了,哪还有空管自己的胃。
可是他还活着,并且孤魂野鬼似的跟着陆青回了家,而活着是件赖唧唧的买卖,只要活着,就不得不伺候五脏庙。
他也不客气,臊皮臊脸:“不过确实挺饿的,家里有没有零食呀?小鹿,要么你给我打个掩护,我去偷妹妹两包零食吃。”
陆青还没来得及为这个新绰号怔愣,玩笑话就被洗漱完的子衿听去了。她大马金刀地挥挥手,表示随便吃,并且毫不藏私,把仅有的几包零食全贡献出来了。
安知山却之不恭,在兄妹二人的殷殷目光下拿了两袋小面包,道谢后还不忘翻过来看看热量表。
今天家里稀罕地有了来客,且是个能说会道的来客,若非必要,陆子衿真不想回去睡觉。
她在沙发上磨蹭了会儿,终于在哥哥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回了房间,没过两秒却又跑出来了,珍而重之给了陆青一个软趴趴,怪模怪样的鳄鱼玩偶,说让绿毛龟陪知山哥哥睡觉。
卧室门关,安知山叼着面包捏起小鳄鱼的尾巴,怀疑自己真是药吃多,终于吃出副作用上的“幻觉”来了,“这是……绿毛龟?”
陆青也挺无语:“子衿给起的名字,她说千年王八万年龟,起这名字能活得久一点。”
安知山把绿毛龟挟到怀里,点头称是:“起得好,简直就是龟如其名。”
说话间,陆青起了身,安知山向日葵似的,跟着抬头,“你去干嘛?”
陆青失笑,觉着这人挺有意思,和在花店里的疏离模样判若两人,“铺床啊,给你换套新的床单。”
安知山:“噢,不用,我不睡卧室。”
他拆了第二袋小面包,拍了拍沙发,“我睡这儿就行。”
陆青颦眉:“那不行,怎么能让客人睡客厅。”
安知山又一个小面包下肚,食欲得满,开始虚嘴掠舌,“客人客人,不就是睡客厅的人?”
陆青又笑:“别闹。”
安知山也陪着笑,狐狸眼不笑凉薄,笑起来立时就多情了,“没闹。你还在生病,要是在客厅睡一宿,说不准第二天起来真烧成炉子了。到时候子衿要真拿你脑袋爆爆米花,我可拦不住。”
陆青:“但是……”
安知山不跟他争,直接上手把人拖了回来,“好了,我睡外面就行,还是说你担心我是坏人,趁夜把你们家打劫了?”
二人中间原本隔了段不温不火的距离,可安知山这么一拉一拽,距离就缩减到了腿挨腿,足抵足。
陆青的手腕被擒在安知山掌心,瘦削如脆枝,不挣不动,“我不怕,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陆青说得莫名笃定,安知山无所可否,探手从客厅上拿了个橘子,一点儿不知道客气,将橘子皮连带果肉上的筋络都细细剥掉,而后掰了一瓣直接喂到了陆青嘴边。
陆青脸色一红,仰他一眼,张嘴温吞吞地把橘瓣吃掉了,咬下去汁水丰盈,唇齿间都甜丝丝。
安知山这才将剩下的逐瓣逐瓣填进嘴里,他仰坐在沙发上,盯了会儿天花板,忽然转眸,含笑望向了陆青,“为什么?”
陆青:“什么为什么?”
安知山:“你只不过是来花店买过几次花,怎么能肯定我不是坏人?”
陆青还没答,安知山又吓唬他,“说不定我是个变态杀人狂,专挑你这种人下手。”
陆青又茫然又好笑,指头反戳心口:“我这种人?好吧,采访一下,杀人狂先生,你挑我这种穷鬼下手干嘛?”
安知山嘴上没把门:“我不知道。劫色?”
陆青噎了一下,小声回击:“谁劫谁还不一定呢。”
顿了顿,他又说:“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是因为你之前帮过我,不然我怎么会直接就把你领到家里来?”
这倒是合理,陆青是个男生倒无所谓,可家里还有个妹妹,他又怎么会莽然领陌生人回来。
但安知山想了又想,实在没想起来这茬旧事:“竟有……如此的缘分?”
陆青想也不想:“有啊。差不多半个多月前吧,你刚来花店的时候。”
陆子衿不愿陆青加班,陆青自己也不愿深更半夜在外头乱晃,更何况他对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实在发怵。
青面獠牙的鬼怪吓不着个头小小的陆子衿,却能吓到她哥。
那天陆青在网吧值夜班,下班时已逾深夜。风大,吹得人也要东倒西歪,啼饥号寒。
网吧地偏,远离市区,路上黑得半点亮没有。陆青得从条羊肠小巷里走到大路上,再从那儿扫辆共享单车骑回家。
变故就发生在这条没路灯的小巷里。
这巷子堆满垃圾桶,野猫都不乐意来,似乎只有耗子才赏脸光顾。白天已经够污乱,到了晚上则干脆像走进了哪个酒鬼的胃里,鼻端总隐隐萦绕着股呕吐物的味道。
陆青打亮了手机手电筒,借助这道小光柱往前走。巷子里原本只有穿堂风声,于是身后蓦然响起的窸窣动静落在静寂里,就成了平地起惊雷。
他起先没理会,以为是谁恰好从网吧出来,和他一道。直到声响离他越来越近,五米,三米,半米,身后,对方的气息几乎贴着他后脖颈送出,陆青霎时炸起一身寒毛。
这时他才记起来这巷口还上过新闻,晨间早报,报道一起强/奸杀人案。末尾,警方一并放出了通缉令,照片里的男人獐头鼠目,笑呲出一口黄牙。彼时的陆青正和妹妹吃早饭,见这新闻,惋惜之余,他还对子衿说,你看,你要是不好好刷牙,牙齿就会和这个人一样了。子衿嫌恶地一皱鼻子,那是不是好难闻。
当时陆青正琢磨着水电费,搪塞说,应该是。现在他能给确切回复了,何止是难闻,简直要熏死了他。
他没回头,权做不知,继续往前走,脑内拼命检索那条新闻的细枝末节,依稀记起逃犯持械,似乎是柄钢亮的西瓜刀。
他本就拖着条伤腿,硬搏是几乎没有胜算了,只能跑。可也是由于这条腿,他疑心自己跑也是跑不过人家——曾经倒是很能跑,校园会上拿过不少名次,真成了“一道春天的闪电”,可之后落了伤,连快步走都成了奢求。
但祸迫眉睫了,他哪还有选择。
陆青隐隐咬了牙根,深吸一口气,猝不及防,拔腿就跑。
身后人正侯时机出手,没成想陆青忽然跑了,愣了一下,也是拔腿就追。
这个单薄的年轻人似乎是腿脚不好,左脚没法发力,只靠着爆发力往前蹿了十来米,就斜身撞在墙面上,又强撑着扶墙,跌跌撞撞往前逃窜。
身后的人放了心,这是只瘸腿的猎物,一场注定捕获的追逐,他放声笑起来,喉咙里卡着痰音,像拉风箱。
跑什么?啊?还跑?还跑!
只差一段距离就能冲到大路上,陆青铆足了劲想冲到光下,说不定会有人来帮他。离大道还剩几米,他忙于逃命,没注意前路,合身撞进了个盈满酒气的怀抱。
陆青以为是逃犯的同伙,立刻狠劲把人推开,可没想那人看也没看他,臂弯仿佛焊死了,推也推不开,只是攥着他的肩膀将他踉跄护到了身后。
逃犯追到了身前,见方才的一人变成了一双,不由停步,见来人高大,一打二恐怕不好对付,他一手往后腰摸刀,还没等恐吓,对方先开口了。
“大半夜的在巷口玩躲猫猫,这么有童趣,带我一个呗?”
逃犯愣住,而后冷笑,还当是什么天降神兵,合着是个说话颠三倒四的醉鬼。
他摁着刀:“我跟我弟弟玩呢,你少管闲事,听到没有?”
“你弟弟?”对方闷笑,“我怎么偏说是我弟弟呢?你看你叫他一声他答不答应?”
言罢,这人不知醉成什么宁二,真稍稍扭头,轻声叫陆青,“哎,弟弟。”
陆青差不多确定了这人是好人,不是同伙,这时候正忙着报警,忽然被叫到,他在极度紧张中抬头,“啊?”
这人说,“没什么,就叫叫你”,转头对着逃犯嬉皮笑脸,“你看,就说了是我弟弟吧?”
逃犯和陆青全懵了,这人到底是来截胡的还是来英雄救美的,亦或干脆就是来当街耍酒疯的?
逃犯也意识到这人实在不对劲,摸出了刀,冷刃直指着他鼻尖,“你他妈的……他妈的什么东西,赶紧给我滚!不然我把你们都剁了!”
逃犯发狠,实在没想到这人比他更狠,迎着刀刃上前半步,吓得陆青在身后死死拽住他的手臂,“剁了我?你可以试试啊。可要是你没打过我怎么办?换我来剁了你?”
逃犯刀尖一抖,他经年好勇斗狠,手上还沾着人命,不怕杀人,只是面前这人实在举止诡谲,像……像个被阎王套了枷的鬼,无谓肉躯,反正不过一缕亡魂。
“我……我警告你,我可杀过人!我有经验!我……”
对方扬扬眉毛,笑了,“你有经验?那太好了。”
逃犯真有点怕了,狠了心,刀没等砍下去,就被对方眼疾手快,钳住了腕子,使力下掰,逃犯惨叫着脱了手,水果刀锵啷落地,陆青反应快,立刻将其踢远了。
逃犯自诩是个亡命徒,刀没了还要搏命,可他显然没了斗殴的资本,另一手攥拳左挥,虎虎生风,对方往后轻巧躲过,同时抬腿直接把他当胸踹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