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重重撞在垃圾桶上,喉头都腥了,胸口钻心地疼,他终于意识到这人是练过的,并且出手又黑又狠,兴许直接踢断了他两根肋骨。他挣扎着还想爬起来,至少要逃走,可那人拎小鸡似的拎起了他的后脖领,另一手解了领带,三两下把他双手背后,捆在了根电线桩子上。
做完这一切,对方微微舒了口气,露出点不易察的失落,仿佛是寻了乐子,而乐子不长久,转瞬即逝。
他回头冲一旁灰头土脸,惊魂未定的陆青抬抬下颌,笑得醉意醺然,“我懒得去警局做笔录,这人就交给你了,辛苦啦。再见怎么说来着……噢,Au revoir。”
况回现下,即使身处安全温暖的家里,可再回想起当天的事,陆青仍然心脏乱跳。
他将后续一一道出:“那个人被收监,应该还得好久才能判吧。我那天跟着警察去局里做了两个多小时的笔录,差不多早上六点才终于到家。还好子衿睡得熟,没注意到这事,不然她以后听说我要去上夜班,就更要闹了。”
陆青看看安知山,忍俊不禁:“你那天到底喝了多少啊?话说得缺胳膊少腿的,特别奇怪,我看你跟犯人聊得有来有回的,心都要吓出来了。”
安知山干笑两声,委实有些后悔。
当然不是后悔救陆青,而是后悔自己那天由着性子发神经,早知道日后要重逢,要搭讪,还要被陆青带回家来过夜,他就装得更像个正常人了。
陆青没注意安知山的神思不属,又说:“而且你真是挺能打,一下就把那个人制伏了。是练过嘛?拳击还是散打?”
其实是自由搏击,然而安知山嘴里八百斤废话,兴许只有二两是真的:“嗯,我那天喝醉了,醉拳嘛,肯定厉害。”
虽然接触不多,可陆青已经开始习惯他的胡诌八扯了,也不放在心上,只觉得这人没醉也像醉了,经年醺醺然,像要成仙,也像要去水中捞月。
陆青又记起什么,好奇道:“不过你那天怎么会在那儿啊?那时候都半夜三点了,路又那么偏僻。”
安知山这回没骗他,鲜少地以诚相待:“我男朋友家就在那一片,当时跟他吵了架,大半夜被赶出来了。”
陆青滞住了,是在学校里好容易鼓起勇气要和学长搭讪,转头就撞见学长正和旁人接吻的尴尬。
好半晌,他才把字句从嘴里雕刻出来:“男……朋友啊,那现在和好了吗?”
“没有。”安知山瞟着陆青的反应,话说得无波无澜,“吵得很凶,回来就分手了。”
陆青立刻问:“那你现在有没有……?”
安知山闻弦音知雅意,自然知道陆青的意思:“什么?恋人吗?目前还没有。”
陆青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懈了,在听到安知山的下一句,“所以才会在花店跟你搭讪,被你带回家”后,方才消了高烧的脸颊复又滚烫起来。
安知山看陆青这模样,莫名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心有些痒,手更是,可到底忍住了,没真去捏捏脸碰碰手。
两人各怀心思坐了会儿,陆青率先提出睡觉,又在安知山借题发挥前重申,是各睡各的觉,互不干扰。
陆青行事妥帖,即便安知山只是要留宿沙发,他也是铺了单褥,放了软枕,又搬来被子,收拾出了床的舒适来。
安知山没睡衣,不过他也不计较这些,埋进被子里,他在陆青关灯回屋前叫住他,换得回头,以及一句轻声,“嗯?怎么了?”
安知山脸颊蹭在枕头上,抬头望去,眸子太深,天生显出些缠绵。
陆青见过他把人踹在垃圾桶上的样子,可竟然仍能从他的言行里辨出温柔。
他笑说:“你下夜班的那条巷子还是挺危险的,以后我去接你吧?”
陆青怔了,安知山就乐于看他不知所措,更乐于看他眸子透亮,小声说好。
两扇卧室房门终于都关上,天凝地闭,安知山躺在沙发上,舒舒服服打算睡觉了,才忽然记起来,原来他已经失眠很多天,很多年了。
总是失眠,所以唯一爱好才会是随时随地补眠,毕竟他不是每个晚上都能有幸睡着。
有些晚上——一周里的两三天吧,跟双休似的,他没法入眠。仰靠在沙发上,对着一部老电影,一点点把手边的酒喝完,他总是注意不到酒杯里已经没酒了,注意不到电影已经播完很久,也注意不到他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动了,像蜡在那里等人去画。
那滋味很奇异,像是对着夜晚把身体嚼下去,连月亮都变苦了。
陆家兄妹的小家实在是很拥挤,也很温馨。厨房窗户筛出格棱的月光,银白柔软,似水如泉,尝起来兴许会是甜的。
于是安知山尝试着闭眼,他撞了大运,今晚没有梦魇,没有失眠,他没喝酒,但竟然一夜好眠。
安知山能睡着已经难得,一夜没醒更是天赐好觉。
故而他心情实在是很好,即使清早被窸窸窣窣的动静闹醒,他被迫睁眼,也是怀了颗感恩戴德的心。
睁眼就见晨光熹微,如烟似雾,屋里没着灯,陆青穿着薄睡衣,正蹑手蹑脚进厕所,大概是预备着洗漱。
安知山叫住他,晾了一晚的嗓子有点哑,而陆青应声回头,露出扰人清梦的歉意,“啊,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安知山魂儿还扣押在周公那儿,没来得及飞回来。闻言惺忪笑笑,说没事,问陆青还发不发烧,腿伤怎么样。
陆青走到沙发前,因为安知山还赖着躺着,他就先是弯身,牵着安知山的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已经退烧了”,而后又当着他的面撩起了左腿裤管,踮着脚尖转了转足踝,“脚也消肿了很多。”
最末,他趁安知山还没醒盹,偷偷占便宜,轻轻在那睡得乱蓬蓬的短发上拍了一下,“小安同学,看来你是个福星啊。”
安知山磨蹭着怀抱枕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心里暗笑还是真嘟哝出声了,“得了吧,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发烧了。”
翻了个身,石破天惊头一回,他竟然又睡着了。
再醒,陆青已经事过洗漱,蹲在门口穿鞋了,他见安知山醒了,叮嘱小孩儿似的叮嘱他,“你再睡会儿吧,我出去买个早饭,回来再叫你起来。”
安知山躺着伸懒腰,可惜沙发太小,伸得憋憋屈屈,只能又蜷回去。
睡得昏沉,他好半天才把陆青的话从重启的脑子里沥出来,“早饭?你们早饭吃什么?”
陆青穿好鞋子,往兜里揣钥匙手机:“呃……包子油条什么的。子衿爱吃韭菜盒子,我挺爱吃楼下鲜肉包子的,你想吃什么?”
这话问倒安知山了,他八百年没吃过早饭了,连包子油条的味都浑忘。
认真思索半晌,他没想出结果来,倒是福至心灵,掀了被子叫住陆青,“哎,小鹿,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陆青回身看他,不知见了什么,眼眸明显瞪大了一瞬,憋着笑:“能是能……就是,就是你可能得处理一下你的脑袋。”
安知山不明所以:“怎么了?终于不止我一个人觉得脖子上顶个脑袋很碍事了?”
他摸了摸脑袋,脑袋还好端端的,没破洞没开口子,就是头发炸了,炸得撅出一角,有棱有型。
他也一愣,翻下沙发,去厕所照镜子,溢出压着声量的惊呼,“我操。”
十五分钟后,二人依旧没出门,搁浅在家,同安知山异常倔强的头发作斗争。
陆青拿着梳子,实在无从下手,比第一次给妹妹扎麻花辫时更麻爪。
他左看右看,彻底放弃:“你这头发简直犟得像驴。”
安知山往后拢了拢梳了几十遍也不为所动的头发,觉着挺可惜:“怎么只有左边有角,如果右边也有的话,我就可以去cos铁臂阿童木了。”
陆青哭笑不得,给他提出了两套备案,“要不然你去把头发洗了,洗完再吹干应该就好了。”
安知山:“听起来挺耽误事的,你会等我吗?”
陆青:“你要洗多久?”
安知山:“家里有啫喱水和发蜡吗?”
陆青啼笑皆非:“你……”
陆青想说,你出个门竟然还得梳洗打扮,可想起昨天安知山来时大衣围巾,马丁靴袖扣,哪哪都光鲜亮丽,随时可以被拎到T台上走秀,足可见这人的确很有些臭美,便又把话咽回去了。
陆青搬出第二套备选,回卧室翻出了顶帽子:“那要不然你就戴个帽子吧,别cos阿童木了,cos阿拉蕾。”
安知山盯着那顶帽子,沉默须臾后,说:“你知道阿拉蕾戴的是棒球帽吧。”
陆青面有尴尬,也知道这帽子实在跌份儿,只好强行道:“嗯……冬装阿拉蕾。”
安知山乖乖接过帽子,却又狐疑地瞥了眼陆青:“我开始怀疑你根本没看过《阿拉蕾》了。”
昨晚来时,小区里黑灯瞎火,死灰槁木,阴森森令人不舒服。早上再出门,却是晨光乍现,天空朦胧放亮,仿佛是死灰复燃,朽木迎春,老楼也在冷冬早阳里披金戴银。
楼下支着早餐铺,撑把遮阳伞,笼屉白烟滚滚,油条锅滋滋作响,香气四溢,旁边散放了几张旧桌木凳。附近的居民大多出身微薄,于是更起早贪黑,这会儿已经或站或坐,擎着豆浆碗,说笑间拥满了小小早餐摊。
这是最蕴实不过的人间烟火,二人并肩而行,由于都很标致,本来可称景色,但安知山戴了顶毛茸茸的白兔帽,头顶的兔耳朵随着走路一蹦一跳,帽边垂下来的白毛球也东甩西甩。
景色,霎时就蹉跎成了奇观。
周围人纷纷为其侧目,住这儿的许多居民都与陆青熟识,陆青走在路上,就走在往来闲聊招呼中。
“小陆,出来买早饭啊?哎,哎,没事,你晚上忙不忙?不忙带子衿来我们家吃饭嘛,今天炖红烧肉!”
“陆青啊,哎早上好。是啊,前天刚出院。老毛病咯。这不刚出院就想起你了,什么时候再过来陪老头子下棋啊?那能没有好处么,我给你泡茶喝,孙子刚从外地寄来的铁观音!哈哈哈行,好,让你三步!”
“嘿!陆青哥!知道了知道了,我这骑得稳当呢,担心啥呀?哎哎——好险好险……”
终于,有大妈对陆青身旁奇装异服的安知山提出了疑问,“小青,这位是……”
陆青:“他是……”
答到一半却卡了壳,陆青也摸不准二人的关系,便临时抱佛脚地流眄向安知山,向他寻求结果。
安知山顶着两只硕大无朋的兔耳朵,笑得非常得体,八风不动,“我是小青的远方堂哥,刚好出差路过,带了点东西来看看他们。”
大妈恍悟,顺口夸道:“这样啊!啧,小青,你这表哥真是一表人才,跟你瞧着是挺像的。就是这……你这帽子挺,还挺有特色的。”
安知山稍一思忖,从一众答案里径直挑了个最离奇的:“噢,因为我是大兴安岭的猎户。”
大妈:“啊?”
陆青:“……啊???”
城里人哪见过“猎户”,大妈瞬间起了莫大兴趣,拽着他东扯西谈,能问的全问一遍,而安知山也不知道天天究竟在看什么,竟真有知识储备把那些问题窟窿给一一填上,从过年猎野兔子到平时亲自劈柴,说得头头是道。
陆青旁观,渐渐琢磨出来,安知山这人是太能扯淡了,并且扯起来毫无缘由,似乎纯粹就是为了好玩。
大妈拐着菜篮子临走前,安知山把话题绕回了这顶白帽子,煞有介事捏着垂下来的毛毛球,说:“这就是我亲自猎的白兔子,兔皮做成的毡帽。”
大妈大受震撼,唏嘘地走了。
待人走远,陆青伸手,去捏另一个毛球:“安猎户,你知不知道你亲手猎的这顶白兔帽,在某宝上十五块包邮。”
安知山笑着,佯出痛心疾首的语气,“唉,所以我当初就跟他们说打猎要适当,你看,这下小兔帽子贬值了吧?”
乐了一阵,陆青摇摇头,觉出了纳罕:“你怎么这么能胡编乱造呢?”
安知山从没思索过这问题,他的嘴和脑子有时会各行其是,脑子木涨着,嘴依然能口吻生花。
这时切实想了想,可也没想明白,在一团乱麻的日子里,他很久没能把事情想明白了。
安知山:“不胡编乱造,难道要我说真话?”
陆青显然是难以理解了:“为什么不说真话呢?”
安知山同他有来言有去语,说话像逗小孩:“为什么要说真话呢?”
陆青望着他,终于觉察自己这暗恋对象的确奇怪,所问所答都宛如无根之水,没头没脑,没着没落。所以陆青有些发愁,也有些被问住了,不知该怎么答。
打小就被父母教育“撒谎会鼻子变长”,上了学,学生手册上印着“诚信为本”,警局门口横幅标着“坦白从宽”,连听歌,歌词都在规劝,“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所有人都活得踏实认真,勤勤恳恳,劳劳碌碌,只有安知山浑像个不知从哪处山头飘下来的野狐禅,看得见,摸不着。
陆青先没答,从热雾腾云的摊子上买了两份甜口豆腐脑,又给安知山买了份咸口的,一根指头勾着三袋豆腐脑,他才把答案送出。
“因为……因为说真话才能够让别人真正了解你吧。我爸妈以前教我将心比心,就是说你先捧出了真心,别人见了,自然也就会真心待你……”
话到一半,陆青讪讪的,挠了挠脸颊,“听起来确实有点儿傻。”
安知山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豆腐脑和之前买的热包子,替他拎着,口中作答,“不傻”。实则不以为然,心说我都要死了,还费那功夫让旁人了解?
他但笑不语,二人继续走。
前面支了豆浆摊,陆青快走几步,弯身去买豆浆。清晨的日头尚且软弱,安知山单手插着裤兜,笑意褪下,微微歪了脑袋,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阳光下的陆青。
他确实忘了陆青口中的初见,那天喝多了,路过巷子摆平了不平事,算不得什么,也不值得记住。
真正对陆青留下印象,是在花店。
那天陆青进店,皮肤本来就白,外头天冷,风卷残雪,给他鼻尖煞上冻红,衬得粉面桃腮,俊秀得几乎漂亮。
可运气似乎又不好,是开在穷苦里的漂亮小孩。身上的羽绒服厚得噎人,不知是买大了几号,一气遮到了膝盖。鞋子又太薄,兴许是初秋的单鞋,踏在冷冬里,寒气大抵要无孔不入了。怨不得店里开了暖气,陆青也还是冻得搓手跺脚。
陆青缩在花店一角选花,可眼睛穿花拂柳,总往他身上瞟。
他想这人心思真是浅,想做什么全写在脸上,果然在踯躅十来分钟后,陆青捏着一束花走过来,姿态紧张,像舌根压了十万句话要说,可最后也只是要他结账。
结完账,安知山带笑把花递过去,陆青不接,脸色赧红,磕磕巴巴,问,我可以把它送给你吗?
那天之后,陆青再来,店里的花忽然就有了活动,九块九买一送一。
买好了豆浆,拎着便宜丰盛的早饭,两个人就要打道回府了。
陆青并不像初见那样羞涩,至少并非全然如此。两个人一路有说有笑,陆青接得住安知山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于是他们倒挺聊得来。
上了楼,安知山看陆青熟稔地支起折叠圆桌,拿来碗筷,又将豆腐脑连袋子套进碗里,他帮着搬塑料椅,码筷子,当个小碎催。
微小的忙碌里,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难得吃上早饭的他忽然想,要是我什么都没有就好了。
什么都没有,没有姓名,没有童年,没有过往,没有歧途,没有海也没有药。他昨夜溺毙,今早重生,清白赤/裸,两袖清风,和面前这个少年一样。
幻想美好得不切实际,他挑挑眉毛,将其抛诸脑后了。
陆子衿从卧室里出来时,恰好撞见二人回家,安知山戴着兔帽子与她四目相对,她笑成了天塌地陷,半晌,终于有停的趋势了,安知山又慢悠悠把帽子一摘,陆子衿笑成了鸡飞蛋打。
安知山吃饭时到底把帽子戴了回去,倒并非怕损害形象,虽说形象于他而言的确是头等大事,不过他是怕子衿笑到呛饭。
饭桌上,子衿双手捧着韭菜盒子,一边啃一边兴冲冲唠自己和朋友定的“海洋馆探险之寻找失踪美人鱼”的大计。
饭后,安知山在陆青家洗了头发,没有发蜡,他只好用个小吹风机将头发大致吹出了个型。
鼓捣半小时,及至拾掇得差不多了,他探头去问正在客厅歇着的陆青,好看吗?
陆青应声抬头,怀疑家里是进了只狐狸精,勾得他耳尖到脖子全成了火烧云。
真不知道安知山是有意卖弄还是无意撩拨,总之他的脸足可以让人无视他所有的颠三倒四,色乱形空。
午后时光真好,可惜陆青要去便利店,子衿则兴冲冲直奔海洋馆,安知山不好独自耽搁在人家家里,只得也起身告辞。
回到家里,打开房门,安知山对着一室冷寂,觉着有些恍如隔世。
这是他的公寓,家政还没来,按照惯例,她每天下午三点前来打扫。
其实不打扫也无妨,他把这房子住成了个样板间,外表光鲜,内里空瘪,瞧着不缺什么,实则冰箱里连瓶矿泉水都找不出来。
不过酒倒是还丰富,路过酒柜时,他随手拎下半瓶白兰地,洗了个酒杯,兑着冷冻层的球冰,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他端着酒杯坐到了沙发上,发现了此前留下的遗书。
遗书写得粗糙,根本就是从那本厚日历上撕下了最后一页,纸缘尖锐,上头笔迹恣意,还是那行字。
【傻逼世界,再你妈的见。】
他把遗书折成纸飞机又展开,不知该不该扔,因为不知还急不急着死。
手擒判笔,安知山尚未在生死簿上划定最终日期,手机就弹出了一条消息提示,旋即如鱼吐泡般,消息接二连三,连绵不断了。
他打开一看,发现那是个没见过的头像,是张有些模糊的小白狗,看着是街边随手一拍,像素差劲,画质模糊。
小狗倒挺可爱。
『不在,别问,困:明天要来家里吃饭吗?』
『不在,别问,困:子衿吵着要找你玩,感觉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
『不在,别问,困:(流泪猫猫头jpg.)』
『不在,别问,困:你有没有想吃的呀,我今天下了班去买菜!』
『不在,别问,困:吃什——么都行』
『不在,别问,困:好不好呀』
寂天寞地的房间,从未有过地迎来了一声短促的轻笑。
那小小的遗书,被一撕为二。
陆青频频发出邀约,安知山本就清闲,自然也乐得频频应邀。
这周第三次在楼道碰到张奶奶时,安知山正叼烟哼歌,《波基上校进行曲》,一步两阶地上楼,心情堪称飞扬。
迎面撞见,张奶奶好险被他这份激越给绊了跟头,好笑地跟他招呼:“小安,回家啦?”
安知山先是没反应过来,撇脸呼出一线烟雾,又揿熄了刚点的香烟,琢磨了下才明白,合着张奶奶还记得他的胡诌,真当他是陆青前来借住的堂兄弟。
“家”这个字眼于他而言很新鲜,“回家”这个概念更新鲜,故而他也不解释,顺势就应下了。
张奶奶端详了会儿,认为陆青这位远房堂哥真是从天而降,而且瞧着实在不像什么猎户,只像个旧年代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公子哥儿,大衣领子上似乎都沾着香水气息。
安知山不走不动,笑眯眯地任她看,张奶奶半晌看够了,问:“小安呐,来了有两个礼拜了吧,打算啥时候回老家呢?”
安知山作势思索:“等开春吧。我们山头冬天封山了,我林子里那小木屋也冻上了,听说附近还闹熊瞎子。”
“嗐!”张奶奶吓了一跳,“熊瞎子?那不咬人呐?”
安知山煞有介事的,还安抚上了,“没事,我们都有猎枪的,冬天碰到了那玩意儿,一枪一个。”
实在是越说越邪乎了。
又聊了几句,张奶奶挎着菜篮子下楼买菜,还回头嘱咐安知山,过会儿去她家拿小草鱼,昨天老头子刚从湖里钓回来的,熬汤鲜着呢。
安知山答了声,继续哼曲上楼。
他的话常年真假参半,大兴安岭与熊瞎子是假的,毋庸置疑,可他说打算开春离开,这却是真的。
他原本是个该死了的人,早早在生死簿上预了约,却又没去报告。按照原计划,他现在都该投胎了,之所以在现世耽搁着不肯走,是因为陆青。
当然不是爱上了陆青,他自问没爱过谁,也爱不了谁,心头的这点儿感情拿在称上称,称出二两带水分的喜欢——可决不是爱。爱多重啊,能生生压坏了称,也能坠死他这缕飘忽了二十年的孤魂。
他留下来,只是因为陆青留下了他,并且三天两头的约他去家里留宿。
他试探着,故意地带了生活用品过去,牙具睡衣游戏机,摆了副要当寄居蟹的架势,而陆青非但不撵,反而很开心,为他单独收拾出了一格橱柜来放行李,每晚都不倦地把沙发铺成床,清晨到来,再将床复原成沙发。家里穷得叮当响,靠着连轴转地打工来敷衍生活,却又为他的到来而每顿多添一道菜。
安知山这辈子没这么好奇过,陆青这是什么人呢?前二十年没见过,比大兴安岭里的熊瞎子更罕见。
他于是留下来,死不急于一时,毕竟他以后要死很久,沉在海底很多年,跟丑得不见光的深海鱼做邻居,想必没有什么惊喜。而陆青昨夜做了道啤酒鸭,他没吃过,尝着挺不错,陆青不舍得浪费,喝光了剩下的半瓶啤酒,醉得两颊熏红地傻乐,也很可爱——他挺惊喜。
不过任他赖皮赖脸地耗在人家家里,也赖不了太久。等到了开春,陆青也该听说他背后那摊子陈年破事了,那眸里不明来由的爱意再炽烈,届时也会冷却成冻冰,到那时候,安知山就该走了。
然而,那也全是几个月后的事了,安知山从不将时间抻成长绳,他将岁月捻成细沙,有一天算一天,欢喜一时算一时。
这会儿,他心无压力地上了楼。
老旧居民楼隔音不好,楼梯上的脚步声听得清晰。陆子衿听准这是安知山来了,在他开门之际绕过她哥的堵截,扑到了旁边,并且小猴上树似的,一溜儿爬了上去。
安知山单手抱起了子衿,看看怀里累得面红耳赤的小丫头,再看看旁边扶着膝盖弯腰直喘的陆青,不明就里:“大早上这么有精神?”
陆青抬看一眼,先笑他:“大早上?小安同学,现在十二点啦。”又好气好笑地瞪了眼子衿,“你以为有靠山就能饭前吃零食了,是吧?”
安知山这时才看清子衿怀里还抱着半包薯片,腮颊鼓囊囊,一半是赌气,一半是薯片,“就吃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