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 by二两香油

作者:二两香油  录入:10-09

缓缓收拢手臂,他茫然抬头,在幻觉或梦境中看见陆青。
心里大概知道这很不好,毕竟他从前病得要跳海也没出现过幻觉——
眼前的小鹿微微一笑,俯下身,没有呼吸,只有声音。
柔声的,叫他知山。
——甚至幻听。
可安知山愣怔片刻,脸上却是浮出了隐隐笑意。那种行将冻毙的人,濒死的肌肉抽搐出无限类似笑容的神情。
将小鹿拥进怀里,他听到自己说话,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嘟嘟囔囔说了良久,久违的困意侵袭上来。
他搂着烟粉灵怪化作的小鹿,难能好睡。
五月份对他来说,实在不算好过。
他的时间延伸成了漆黑的一段长线,一天漫长到无数小时,他浸泡其中宛如尸体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看不见旁人,也看不见自己。
与此同时,厌食、失眠、头痛、心悸、高热……统统找上门来。他一并接受,泰然处之。这是忍耐的一部分,他透支身体乃至性命的忍耐,只为了能有个好结果。跟小鹿远走他乡,共度一生的好结果。听谁说,做事只求后果,不问前因,为后果可以牺牲一切。
他也可以。不为后果,而是为了陆青。
他可以为陆青牺牲一切。
只不过随着夏季渐近,白昼愈长,他清醒的时间的确逐渐少了。他本打算着等之后再将那件事拜托给安晓霖,可现在看来,他这口非得提前开了不可,谁知道他到六月份输了血后还能不能记得清自己是谁,更遑论部署计划了?
五月末的这天晚上,暑意浓重,气候溽热,仿佛正憋着一场大雨。
安富照例带着儿子出席,他衣着光鲜,谈笑爽朗,儿子更是衣冠楚楚,般般可入画。二人同时亮相,要是不清楚内情,还真会以为是对体面极了的父子兵。
按照往常,安富就要假借交际之名,带着安知山四处喝酒去了,然而他今天真有要务,孙总想结识韩司长,托他从中扳谈。他忙着当中间人去了,也就没空管安知山,只要他自己待着,到点找车回家。
依安知山的意思,他现在就想回去,小青鸟今天没吃饭,蔫头搭脑像生病了,他担心。可转眼一看,今晚安晓霖也在场,他提前走了也不好,便随便端起杯香槟,款款晃悠到堂哥身后了。
安晓霖刚同人说完话,扭头就见了安知山。将其上下打量一遭,他笑着没明说,心里却觉得自己这堂弟果然还是西装革履,出现在这类金碧辉煌的场合才像样,既融洽了样貌,又符合了身份。之前看他系着雏菊小围裙在花店浇花,也说不上哪儿不好,可就是别扭得很,总像是在闹着玩。
刚要开口,手机却响了——奇怪,他郦港的私人号没几个人知道。老爸在国外,现在估计正在睡觉,未婚妻刚说和姐妹跳伞去了,近几个小时肯定顾不上理他,还有一位就是安知山,这不正站在他面前吗?
安晓霖扫一眼手机号,更怪了,没有备注,压根不认识,然而属区显示在北方,他怀着一丝预感接起电话。
“喂?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是……是安知山的堂哥吗?”
嗓音清亮,语气紧张又尴尬。
“我是陆青,之前我们在花店见过的。”
安晓霖瞥了眼安知山,跟话筒里说:“嗯,我知道你。你等一下。”
“啊,好。”
安晓霖拍拍正无聊喝香槟的安知山的肩膀,后者会意,跟着他来到阳台,隔绝了屋内的语笑喧阗,只余风吹椰叶,沙沙作响。
安晓霖冲他一挑眉毛,将手机摁了免提,“好了,刚才那边太吵了,换了个安静点的地方。你说吧,怎么了?”
那头很有礼貌,却抑制不住话语里的焦急,问他知不知道安知山在哪儿。
安晓霖哂笑一下,去看安知山,就见安知山整个人都凝住了。这世界风动树动,乐声人声,只有他安静,忧伤地盯住安晓霖的手机屏幕。
安晓霖愣了一愣,本以为安知山是朵浮花浪蕊,玩腻了就抛弃旧情人,只身跑到郦港来换新天地,害得人家把电话都打到他这儿来了。
原以为如此的,可见他这样,难不成还有隐情?
他口中作答,跟陆青说。知道,就在我身边。
在那头踌躇无话的空档里,安晓霖将手机往安知山那儿一送。安知山也很犹豫,片刻之后,伸出手来刚要接下,忽然阳台门被人推开。原来是个富态阔佬喝醉了,要来醒酒,见两位安家的在这儿,全不虞地在觑他,不用风吹,他霎时清醒,便搭讪着又走了。
可只那一瞬,宴会厅里觥筹交错的欢声涌入阳台,涨潮般灌了全身。
安知山像被淋醒,快碰到手机的指尖立刻收了回来,捻搓两下,插回裤兜里。仿佛那手机是块火炭,他想取暖却又挨了烫。
安晓霖不解看去,可安知山不做解释,只望向不远处灯光如昼的彭水湾,无声地摇了摇头。
安晓霖只好代为敷衍,说有空再聊。
摁挂电话,安晓霖叹息:“安知山,你这样拖着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说明白断干净。一了百了不好吗,你这样对人家也太不负责了。”
安知山不辩驳,往远望了足足三两分钟,沦落成一声苦笑。扭头过去,他对安晓霖轻声说,“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他讲,而安晓霖听着,却将眉宇越听越紧,等到听罢,他十分质疑。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谁说我不喜欢?”
“喜欢还来郦港?”
“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来了郦港。”
来龙去脉太啰嗦,懒得多歪缠,安知山不等他再说,直言:“这些都以后再说。哥,我只想知道,这个忙你能不能帮?”
安晓霖看定他,在琢磨这古怪堂弟到底想做什么。半晌,虽然没琢磨透,可见他现在处境实在可怜,便也妥协了,无奈叹道:“能。只不过我帮他们出国了,你怎么办?你不也得走吗?”
听他肯帮,安知山松心笑了:“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会尽量找机会。”
安知山了解安富,纵使恨之入骨,可血脉连着,他被迫成了世上为数不多当真了解安富的人。
安富心思阴狠,但缺乏耐性。下嘴只讲究那一下子的凶悍,可要他长久叼着,他又会叼不住。
安知山来郦港半年,最初还被盯防得严实,可近来却宽松了些。他心知家里的佣人、保镖、司机,大概全是眼线,用来看管着他,可人毕竟不是机器,机器尚要老化生锈,人个肉体凡胎,更要百密一疏。
最近一段时间,成天跟在他身后少爷长少爷短的几个佣人,见他天天除了浇花就是喂鸟,要么就坐在台阶或窗前吃零嘴,瞧着毫无野心,简直像点心吃多,生生吃成了个麻木的废物点心。对待这么个懒洋洋的囚犯,他们逐渐也就不太上心,乐得去后院打牌打机,偷闲躲懒。
这才半年就这样,想必将来随着时间推移,监视也会渐渐弱到没有。
他暗自蛰伏,只是要等,并且要忍。
忍到六月初,安富这天起了个绝早,餐桌上兴冲冲吩咐他,过会儿陪我去趟医院。
安知山嘴里的红茶霎时都漫上了血腥味,千辛万苦咽下去,他随手拿起叠成天鹅的餐巾擦嘴,作派仍旧,仿佛是无动于衷。
“好。”
安富点点头,又像是对着个任性孩子,宠惯无奈地微笑摇头。
他且慢慢摇头,垂了眼睛,噙笑去切白瓷盘上的牛排——他出身龙城寨,许多年来什么都改变了,附庸风雅,顺应上流,可唯独饮食习惯根深蒂固改不了。他装不来清淡口味,哪怕清早也要有肉可吃,腥荤才好,带血才能饱腹。
一下,两下,餐刀破肉,牛排外熟里嫩,里头现出最滑嫩的肉红色。似乎正忍着泡鲜血,欲渗不渗。
他浑似不见,切下块放进嘴里,缓缓咀嚼,汁水带血,充盈口腔。眼神落在儿子面前一动未动的早餐上,他喉咙一滚,笑意渐浓。
——正如安知山被迫了解安富,安富对这个与自己年轻时近乎一模一样的儿子,也是看穿得毫不费力。
他冷眼旁观,观到医院,躺上那把输血抽血的椅子,他十分欣慰地看到儿子强装一路的镇定全破碎了。
安知山想硬扛过去,可不行,一旦回到这间屋子,木钝了的五感七窍就骤然灵敏了。分明他还只是躺着,医生还在填单子,却已经能发觉自己汗毛倒竖,心脏勃跳得要拱出喉口,而一呼一吸都能扯得肺腑烧灼。
医生填完单子,开始准备。抽血的针管在托盘中磕出轻响,石破天惊,他闭上眼睛,牙关紧咬,却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医生来了,压脉带绑上大臂,他无意识攥着拳头,手臂上青筋贲张,医生轻轻拍他小臂,要他“放松一点”。
他听到了,但做不到。
安富款款地,适时站到了他身后,两手一左一右捧着他的脑袋,亲昵而和蔼地弯下身子,耳语道。
“你不想也可以,毕竟只是抽血而已,用谁的血不是用呢?我看凌海的那位小朋友就很好,又白净又好看,身体也很健康的样子。你不来,那我去找他,嗯?”
他仍然阖着眼睛,可薄薄眼皮之下,眼珠在颤动,睫毛也发抖。攥紧的拳头勉强地,费力地张开了,指尖发白,掌心汗涔涔。
针管捅进去,他要哭似的哽咽了下,不知觉一挣,针头刺破皮肤,滚在地上。
医生叹口气,起身重新找针管。
他睁开眼,眼圈通红。向上去看安富,他在一声不迭一声的颤抖喘息里说话,服着软乞求。
可第一句太含混了,连安富都没听清。
安富凑到他嘴边,听到他带着哭腔。
“别用没处理过的……我不想……”
“什么?”
他咽了一下,努力将字吐清。
“别用没处理过的血,我不想得病……求你了……”
安富直起身子,很错愕地看着他。
他向来只知道安知山寻过死,却不知道安知山什么时候居然还贪上了生。他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怎么还会怕得病?
安富盯着他数秒,不言不语。医生在这时拿了新针过来,他这次拼命克制着,没挣动,任由血液源源不断地往血袋里灌。
注满半袋,一袋,护士拔了针,转而去拿出安富事先抽满的血袋,要给他输进去。
他望着安富,目光是安富久违了的无助。真是久违,自从他长大后,就再没见过了。
安富微微一笑,动作极轻,俯身摁着他青筋鼓胀的太阳穴,像个慈父对待闹头痛的儿子,轻缓地揉。
“与其担心身体,你倒不如先担心你这脑子会不会得病。”
安富看着他,总回想起当年龙城寨那个目光清澈的穷小子。仿佛看着个年轻的,倔强的,痛苦而又还没做出任何错误决定的自己。
可不行,这怎么行。
他都错了,他的儿子怎么能正确下去。
“我知道你快疯了,疯了好。你疯了,给你开张精神证明,送进精神病院,你的股权自然就是我的……不然你以为,我只是为了好玩才折磨你吗?”
安富笑着,冲医生使个眼色。
医生会意,正要动手,可原本安坐的人惊愕之后,却猛然挣扎起来。力气太大,医护全摁不住,好在安富早有准备,身后几名五大三粗的保镖冲上来,扣住他肩头往医用躺椅上摁。
可他依然能动弹,挣离座椅又被狠压回去的响声极大,针管强行扎进去又崩开,险些生生断在肉里,保镖也制不住只恨得双眼猩红的困兽。
几人钳着他,六神无主地看向安富。安富双手插兜,慢条斯理。
“你别以为你那朋友是个男的,我就没办法了。照内地的法律,即使真对他做了什么,也构不成强/奸吧?”
他不动了,眼睛却还活着,死死瞪着安富。
可即使不动,输血却还是屡次不成功。他也控制不了自己,恐惧攫取四肢,他不自觉地打颤,最后安富作主,推了支镇定剂才解除了困局。
针管刺破血管,不属于他的血迅速往体内流去,仿佛信手扔下一根火柴,葳蕤燎原,全身都要浴火。
镇定剂很起效,将呜咽哭声,乃至惨叫全压抑住。
不是镇压惊涛骇浪,而是瞬间抽干了整片河泽。
干枯的河床上,他的声音也枯涸而微弱。
“安富……”
那么轻。
“……你杀了我吧。”
安富大获胜利,悠然地微笑了。
他知道安知山想忍,可更知道安知山太怕了,怕得恨不能立死。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这儿子不是个蠢货,之前从南到北,从郦港千里迢迢躲到凌海,只是软弱,不愿面对家里的人事物。可一时软弱不代表一世软弱,他赶狗入穷巷,也容易遭到反噬。
除非安知山醉得没办法反抗,甚至没办法思索。
但也没有一辈子都醉的道理,那就干脆要他病好了。之前病了二十年,精神脆弱,要续上这场病多么容易。
要毁了他,多么容易。
安知山走出医院时,外头雨丝密布,淋得周身湿漉漉。
他到底没能大哭一场,可面上没哭,心脏在哭。小鹿就是他的心脏,他想,小鹿如果在这里,看到他这副狼狈样子,就该哭了。
他掏出手机看日期,奇怪,屏幕进水了似的,连点好几次才亮屏。
六月初,怨不得郦港淫雨连绵。六月初,陆青快考试了,他想起自己这段日子的刻意避让,下定决心给小鹿打去电话,权当喂粒定心丸了,让他别担心,好好考试。
陆青接起电话,他也忘了究竟说了些什么,总归是有说有笑,聊了十来分钟。
讲完挂断,他刚要打车回家,步子忽然迈不动。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去,那天上病怏怏的太阳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停打进眼睛的水珠,他往后一些,看清那不是太阳,而是打开了的浴室花洒,在簌簌浇水。
——原来早回家了,忘了。还以为在外头。
他刚要去关花洒,却又紧张起来。不是说好要给小鹿打电话吗,打了吗?打了?还是没有?
于是又拨过去,沉默数秒,才想起来好像打过了,自顾自又撂了。
他伸手去拧花洒开关,手腕蓦地一痛,翻过掌心,看到腕处一道皮开肉绽的割痕。
他怔了一怔,周围场景天旋地转,漫天飞花般,揉碎了又重组。
这次抬头,他彻底清醒了。
他发现自己是在浴室不错,然而却是在浴缸里。
穿着西装泡在浴缸里,左手攥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裁纸刀,右手刀口颇深,泡在水里,伤口边缘隐隐发白,却还在渗血。
满缸半红的血水。
他从后背窜上一股子凉意,他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解离,什么时候自作主张地要割腕寻死。
他起身,撑着失血过多的眩晕迈出浴缸,草草做了止血处理,又攥着手腕独自出门,坐计程车去公立医院——不能去远洋的医院了,否则安富知道了,怕是要喜不自胜。
计程车上,他脸色惨白,嘴唇绀紫,简直像鬼。司机战兢兢开了一路,瞟到了他那手腕伤重,血渗透纱布,于是愈发不敢多说,只在他下车付钱时摇摇头,说不用了,快去吧,没什么事别总想着……人活一世不容易,真不容易。
他没坚持,道谢后去挂了急诊。
急诊大夫倒是对此屡见不鲜,可忍不住,打了麻药给他缝针时却还是多唠叨几句。
他默默听着,听完,问大夫。这种伤口会留疤吗?
大夫气笑了,说既然怕留疤,那还割它干嘛!割这么深,疼都疼死了。
他讪着脸皮,只笑说。嗯,后悔了嘛。
大夫嘀嘀咕咕的,抱怨他一顿,然后叹气,说。我用可吸收的缝合线给你缝,你回去再多涂点儿祛疤乳膏。应该不会留什么疤,顶多很浅的一道。
他点头应下,还是有些担心,毕竟照陆青那火眼金睛,浅疤也难保不被看出来。
又过几天,安富有事要到上京,途径凌海,他自然带上了安知山和安冉。
再度坐上飞机,安知山和半年前来郦港时一样,依旧捧着本书,可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半个字了。
安冉和他隔着过道,裹了层毯子,打算起飞后睡觉。
她摘下眼罩,安知山瞟去,发现她脸上添了新伤,青红皂白。
他皱眉,在手机上发消息问。安富不是答应过,不对你动手了吗?
收到消息,安冉侧过头,很感激地看他一眼,然后打字回复。安总他……你也是知道的,当时答应归答应,时间一长就忘了。
她没明说,可安知山能猜出个大概,无非是他最近死样活气,护不住安冉了。
他长久沉默,安冉怕他多想,又添一句。
放心吧,我能保护自己的。我以后一定会离开他的……不惜任何代价。
安知山再度看去,就见安冉已经将自己裹进了毯子中,侧卧枕着只毛茸茸的卡通抱枕。
见他望来,安冉冲他宽抚一笑。
至此,这郦港的半年六个月,也就过完了。回到此时此刻,现时现地。
飞机降落,高考结束。
六月八号的这天,陆青终于卸下了高中生身份,和朋友庆祝一夜后回到家,夜半却又鬼使神差地走出卧室,越过客厅,来到门前。
开门,黑灯瞎火的楼道,他看见半年没见的男朋友。
他的安知山。

漆黑楼道,两厢乍见。
陆青怔怔地看了许久,忽然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去,他试试探探地拥抱了安知山。
抱住了,实在的,有血有肉的,是真的不是梦的,他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臂弯收得更紧,他喃喃。
“不是梦啊……”
随即,他抱住的人缓缓抬起手臂,也回拥住了他。气息悠在额头,心跳紧贴耳畔,陆青更加确定了面前的人真实存在,而不是缕凄迷孤魂。
陆青抱得珍惜,不肯抬头,可没抬头也感觉得到安知山在笑,问他:“你经常梦到我吗?”
陆青像只迷途知返的小兽,一味往他怀里扎,只恨不能一气闯进心窝去住。
经历了方才的空白的惊愕,陆青逐渐回神,千头万绪漫上心头,一时堵得他嗓音有点儿哽:“……嗯。”
他真想安知山,没见面时,总没有他的消息,鼓起勇气打给堂哥去问,又被冷漠挡回。安知山虚无缥缈,雾气缭绕,一旦离了眼前就够不着了。那时想他,想得咬牙切齿,几乎想把他抻过来咬两口,磨牙解恨。
半年里,他幻想了无数次跟安知山重逢,也幻想了无数次将他搓圆揉扁地痛骂一顿。
可等安知山真站在了眼前,陆青两眼发涨,浑身酸楚而乏力。别说骂了,连抱都小心,好像他真成了午夜魂兮归来的孤鬼,搂紧了就魂飞魄散。
“梦见你好多次……”
陆青牵了嘴角,强撑着笑,怕撑不住就掉眼泪——他可不想刚见面就被安知山那张损嘴笑话,说他爱哭。
他不爱哭,真不爱哭,可面对安知山,又总是心疼得要掉泪。仿佛前十几二十年的眼泪全积蓄在心里,攒成一汪泪湖,只等着安知山翩翩而来。
“梦见你躲在衣柜里……就你之前说,小时候被妈妈关进去的那个大衣柜。我去叫你,你也不出来,只躲在里面。饭也不吃,话也不说,觉也不睡。我隔着衣柜门,问你是不是不开心,你先是不说话,再问就在里面哭,说你想回家……我梦到好多次,每次醒来都好难过,想给你打电话,你又不接……”
安知山以为他要叱责自己的不闻不问,本想静静领受,却不想陆青话锋一转,抬头急急地问。
“你在那边被欺负了吗?为什么要哭啊?”
安知山失笑,摸着陆青的后脑勺,轻轻摁回怀里。下颏抵在陆青毛茸茸的发顶,信口道:“怎么可能,谁欺负我啊?再说了,你这梦也太离奇了,我都长这么大了,怎么缩衣柜里?”
听他开口跟以往无异,还是那副轻佻口吻,陆青稍稍放心,也笑了:“那我怎么知道?梦嘛,又不一定准……”
享受够了怀抱,陆青再次抬头,去看安知山的脸。
黑灯瞎火的,二人声嗓一个赛一个的轻忽,简直像偷情,唤不醒楼道灯,对话全泡在通黑里。
陆青去看,光线昏弱到几乎没有,自然也看不清安知山面上表情。陆青以手代眼,在他脸上摸索一通,又去搂他的腰,然后肩膀塌陷,语气难过。
“……瘦了。”
陆青眸眼楚楚,蕴着水色,被楼顶泄进的月色一映,亮得惊人,满是怜惜。
安知山瞟一眼就像受刑,忙不迭错开眼,怀抱也灼灼,仿佛夏热握火。
他面不改色,玩笑着:“没办法,那边的饭太难吃了……实在吃不下,还是爱吃家里的饭。”
他是随口一提,想转开话题罢了,可陆青牵着他就要往屋里走,居然是要半夜开火,给他做点吃的。
安知山没被拽走,双腿浇筑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青困惑地回头看他,而他艰难措辞,不知道该怎么和陆青说,他只回来一会儿,现在其实就该走了。
更深的,他也没法跟陆青说。譬如他是从安富那儿偷溜出来,再譬如他晚上刚一落地就去找了以前的心理医生,千央百讨地要来了几板药,吃完才能把涣散已久的思绪搓成凝聚的一缕,才能支撑着他来看陆青。
又或者,他其实压根没打算进门。最开始只想到小区门口远远看看,可鬼使神差走到单元楼口,仰头望月似的,痴痴看着家里的灯光被晚风吹熄。他对着那扇暗了的冷窗望了许久,魂被勾着,走上了楼。
刚一站定,分明没打算敲,可家门就打开了,他的小鹿吧嗒着眼睛,握门把手,怔怔站在门里。
陆青还跟往日一样,单薄又明秀,被滋润着,不生惆怅。
只一眼,一眼就令安知山释怀了这半年来的所有所有。凄风苦雨,狂雪恶浪,没浇在小鹿身上,那他半年来忍受的这些就都值得。
安知山踌躇着,刚吐出个“我”字,屋里骤然冲出了只小炮弹,一头撞过来,往上一蹦,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正是沉了不少的子衿。
子衿扑在他怀里,深吸口气,长长地“啊——”了一声,搂安知山脖子,紧得勒人。
“知山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安知山不由笑了,将子衿往上颠了一颠:“嗬,这段时间家里谁做的饭啊?做得比我还好吃?怎么喂胖这么多?”
子衿高兴得很,听他讲话不留情面,就龇牙咧嘴地去揉他的脸:“你乱说!我哥说我这是长高了,才不是胖了!”
安知山稍稍偏头,跟正笑着看来,无奈耸肩的陆青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哄道:“对。我看错了,哪儿胖了,明明就是长高了。哎呀,几个月没见,你现在是不是比我都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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