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庭疑惑地拉着小孩去吃晚饭。餐盘放在眼前,小孩头也不抬,只是把盘子往前一推。
叶庭皱起眉:“好不容易才长了点肉,怎么能不吃饭呢?”
他把筷子塞进小孩手里,小孩耷拉着脑袋,把手搁在桌沿上,夹了一点点饭,放进嘴里。
“今天这是怎么了?”叶庭看着他,“往常也没见你挑食啊……”
小孩吃了几口饭,忽然捂住了嘴巴。叶庭放下筷子,刚想开口问怎么了,小孩就捂着嘴朝地上吐起来。
呕吐物沿着指缝往下淌,小孩又用另一只手去接。
记忆重重叠叠、山呼海啸般涌过来。他不能吐在地板上,吐在地板上是要挨打的。
叶庭脸色霎时变了。他揽住小孩的肩膀,把他带到水池旁边,让他先把东西吐干净。小孩扒着水池边沿吐了一会儿,就恹恹地蹲下来,仿佛是把最后一丝力气都抽干了。
“不想吃饭就不吃了,”叶庭用手顺着他的背,“我们回去躺着。”
他把小孩背了回去。
小孩一路上没有说话,躺下了之后,额头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冷汗,脸色白得吓人。
叶庭看得心惊胆战。他知道小孩肠胃不好,但不知道差到这种地步,随随便便都可以发病。
他给小孩擦了擦汗,小孩难受地抓着他的胳膊,然后他注意到了什么。
小孩的手掌上有一块擦伤。
叶庭顿了顿,猛地抓住小孩的衣摆,掀了上去。
小孩的肚子上有一块碗大的淤青。
叶庭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黑暗铺天盖地地涌过来,瞬间淹没了他。
这种感觉很熟悉,在他听到那通电话的时候,在他猛地朝父亲冲过去的时候,在母亲的项链断裂的时候。
黑暗会将他包裹住,然后他会变成黑暗本身——一个深渊,一个黑洞。而他已经站在洞口边缘,摇摇欲坠。
“在这不要动,乖乖等我回来。”他对小孩说。
小孩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叶庭就走了出去。
他在走廊里找到了曾厉,对方刚要叫出声,他就捂住对方的嘴,把对方拖进了一个无人的厕所。
他一脚踹上厕所的门,用拖把顶住门口,反身直接往曾厉肚子上猛砸了一拳。曾厉哀嚎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叶庭顺势用膝盖抵住他的腹部,胳膊压在他的喉咙上。
这群人自以为是恶霸,其实什么都不懂。
他们不知道哪些地方打起来最痛,什么打法最不留痕迹。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转身,让最耐打的地方迎接拳头。
他们从来没有在不会挨打就无法生存的地方待过。
他们从来没有打过赌上性命的架,没有打过遍体鳞伤还要照常吃饭上学的架,没有打过同时还要顾虑所爱之人的架。
他的胳膊慢慢下沉,曾厉的整张脸瞬间涨红了。
“你知道吗,”叶庭看着他,眼中一片漆黑,“所有人都说我有暴力基因,说我天生坏种。”
“也许他们说得对。”
在雪山和星空的浪漫注视下,房间里的两人长久对峙着。
叶庭用兴师问罪的语气问:“为什么不带?”
文安再次向他展示放得满满的行李箱。
“你不能少带点颜料吗?”
“不行。”
叶庭盯着文安,对方已经把美瞳取下来了,冰蓝色的眼睛流露出未经雕琢的无辜。
“那你明天穿什么?”叶庭质问道。
意料之中地,对方回答得很快:“我可以穿你的衣服。”
“不行。”
“以前又不是没穿过。”
叶庭想象了一下文安穿着他宽大的卫衣,衣摆松松垮垮地垂在大腿上,然后摇了摇头:“你就一直穿身上这件好了。”
文安难以置信:“你不是有洁癖吗?”
“你的衣服挺干净的。”
文安蹲下来,抓起身上的衣服,往行李箱的轮子上蹭了蹭。
叶庭窒息了。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小时候又乖又可爱,现在又倔又无赖。
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把好好的孩子带坏了?
他脑中浮现出一个圣母般慈爱的年轻脸庞,然后摇了摇头。好吧,他是没法找这个人算账的。
他痛心地打开衣柜,从里面抽出一件衬衫,丢给文安:“快换。”
文安快乐地抱着衣服进了浴室。
趁着文安洗澡的当口,叶庭把杯子洗好,倒了开水,放在桌上放凉。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意面和海员沙司,做了顿简单的晚餐。把盘子端到桌上后,他蹲下来看文安吃的药,其实就是普通的胃药退烧药感冒药消炎药,只不过带了太多盒,所以看上去吓人。文安体质不好,多备一些药已经成为习惯了。
叶庭松了口气,随即皱起眉——这家伙带了这么多药,摆明了是要打长期攻坚战的,他真打算一直在这待下去?
浴室的关门声响起,叶庭一回头,就被文安那两条长而笔直的白腿晃了眼睛,他把裤子扔过去,吼了句:“穿好!”
文安悻悻地接过来穿上了,弯腰时露出美好的腰臀弧度——他虽然瘦,但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叶庭用手撑着太阳穴,使劲缓解神经的山呼海啸。
文安泰然地穿好裤子,又把裤脚往上卷了卷,免得拖到地上。裤腰大了些,他还拿了个别针别好了,显然是早有准备。他的动作如此娴熟,让叶庭疑窦顿生。
“你不会在别人家也这样吧?”叶庭再度质问。
“关你什么事,我早成年了。”
这话真让人郁卒。“人心险恶,”叶庭谆谆教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连自己带对方一块骂,十分具有牺牲精神。
“我这几年活得好好的,不劳你费心,”文安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真这么担心我,就让我留下吧。”
叶庭的回绝仍然果断:“不行。”
文安挫败地晃荡过来,盯着盘子里的意面问:“是给我做的吗?”
叶庭把叉子递给他。
文安快乐地卷起意面,小心地凑近闻了闻,观察片刻,就像警惕陌生人喂食的猫,谨慎地咬了一小口。
叶庭冷眼看着他试毒——做免费厨子还要被嫌弃,这世道真是没救了。
文安砸吧了一会儿,惊讶地抬起头:“比以前进步多了。”
“快吃。”
“没有饮料吗?”文安起身跑到冰箱跟前,一打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最下层放着一瓶德国黑啤。他不满地回头,教育对方,“家具都还没买,就买酒?这种生活习惯不好。”
叶庭没想到自己还要被教训。他走过去拿出酒瓶,沿着桌边一撬,瓶口响起美好的气泡声。他关上冰箱门,喝了一口,对眼巴巴看着他的文安说:“你喝开水。”
文安很反感这种把自己当小孩子的态度。他很明白,一旦叶庭陷入这种照顾的情绪中,他在对方眼里就会再度变成那个12岁的孩子。他盯着瓶子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拿:“我也要喝。”
叶庭把酒瓶举起来:“不行。”
文安踮起脚去够,发现够不到,但是跳起来太丢人了。他收回手,义愤填膺:“这是身高歧视。”
叶庭挑起眉:“现在会说这么难的词了?”
文安瞪着他。
“没有歧视,”叶庭一手举着酒瓶,一手把人转过去,推回桌子前,“你酒量太差了,别乱喝酒。”顿了顿,他又补充,“尤其不能随便在别人家喝酒。”
“那是五年前了,”文安吃着意面,“我现在酒量好得很。”
叶庭不觉得五年时光能把一杯倒变成千杯不醉,但人的变化谁说得准呢?就像现在,文安熟练地用着刀叉,豪迈地吃着意面,完全没有当初用手捏起米粒细嚼慢咽的影子。
吃完饭,文安主动把盘子和锅洗了,这一讨好举动并没有动摇叶庭送走他的意志。
不过,在送走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悬而未决。
文安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孤零零的单人床,扭头问:“今晚我睡哪?”
有那么一瞬间,曾厉觉得自己看到了彼岸。
叶庭的胳膊抵在他的气管上,如同焊死的钢筋一般无法撼动。他努力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眼,断断续续的:“我……没想……打他……。”
他一般不动手,这种留下痕迹的手法太蠢了。他一般都是等待、观察,发掘那个人最珍惜的东西,然后一招致命。
他扯断了叶庭的项链,就是因为叶庭时常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盒子里。人对重要的事物总是表现得特别明显,好像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它们一样,真是愚蠢。
本来嘛,毁掉小孩的彩笔和本子,事情就了结了,是那个傻子非得扑上来和他拼命,他只是反击而已。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正当防卫。
他是在正当防卫。
叶庭胳膊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曾厉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脑内忽然恐慌起来。
他见识过叶庭发疯的样子,那可不是挨两下拳头就能了事的。
“你……”他死命抓着箍住他的胳膊,“……你……不想……上学……”
叶庭手上爆出了青筋。
“你还不知道吗?我已经被退学了,”暴怒中,他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再关次禁闭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曾厉用手掰着他的胳膊,然后突然开始眼白上翻。
叶庭愣了愣,随即立刻松开了手。
脖子上的禁锢解开的一瞬间,曾厉倒在地上,脊背直挺挺地往前倾,手掌大幅弯曲,全身持续不断地抽搐起来。
癫痫发作。
这个场景何其相似。
叶庭的眼前突然闪过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沉重的躯体坠落,当高高扬起的手掌无力垂下。
曾厉佝偻起来,嘴角涌出白沫。
白沫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整张脸由红转白。
曾厉的脑袋因为窒息努力上抬,瞳孔逐渐涣散。
然后……
然后,黑暗如潮水一般退去。
叶庭把曾厉的身子翻过来,让他正面朝上。然后把他的头转向一边,防止他被呕吐物呛住。
孤儿院里的癫痫患者不少,叶庭看护理员做过类似的急救措施。
只要不是急性发作,一般来说,五分钟之内,癫痫会自然停止。
叶庭清空了周围的杂物,防止曾厉抽搐时撞到东西。
五分钟后,曾厉的抽搐停止了。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你……”曾厉摸着脖子上的红印,“我要告诉院长……你想杀我……”
叶庭静静地低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也是,还能指望他有什么反应呢?
叶庭慢慢地蹲下来,静静地打量着他,脸上毫无波澜。
曾厉忽然感到脊背发凉。
“你试试看。”叶庭说。
曾厉本能地沉默下来,直觉告诉他,沉默似乎是个安全的选择。
“你要是再敢去院长,或者任何一个人那里说什么……”叶庭看着他,“下次你发作的时候,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曾厉盯着他:“你会让我一个人死在厕所里?”
“什么?”叶庭摇头,“不,当然不是,我当然会救你了。只不过会晚两分钟。”
曾厉看上去有些困惑。
“你知道吗?癫痫发作,其实是脑子里的神经元在放电,”叶庭指了指脑袋,“这种异常放电会损害大脑,急救越慢,损害越大。我会救你,只不过会等到你的脑子坏的差不多了再救。”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在曾厉眼中看到惊恐的表情。
“你会好好地活着,只不过会变成傻子,”叶庭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你一直欺负的那些小孩一样。”
曾厉的眼神——那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那种家长看他的眼神——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他直起了身:“我还要回去照顾文安,这件事我之后再找你算账。在那之前,我劝你最好安分一点。”
曾厉死死地盯着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无形的枷锁攫住,动弹不得。
这人是认真的。
叶庭移开拖把,走出了厕所。
他在上电脑课的时候搜索了癫痫的相关信息,这是他顺口用看到的术语编出来的,三分真七分假,不过骗曾厉绰绰有余了。
到熄灯的时候,文安的情况丝毫没有好转,护理员也琢磨不清情况的严重性,只好打电话把院长叫了过来。院长来时满脸的不耐烦,似乎为自己夜里还要被打扰而恼怒。
等院长进来时,文安的冷汗已经止住了,但双手还是捂着肚子,冰蓝色的眼睛委顿地看着床单,死死地抓着叶庭的手。
“还疼吗?”叶庭问他。
文安点了点头,看到后面有人,就把脑袋埋进叶庭的手掌里,躲开大人们的目光。
“他得去医院,”叶庭掀开文安的衣服给他们看,“挺严重的。”
院长看着小孩肚子上的青紫,皱起眉看向叶庭:“这是怎么弄的?”
“曾厉打的,”叶庭说,“当然,我知道你有可能不信。但这件事现在不重要,他得去医院。”
院长有些迟疑。文安的身体情况他很清楚,医药费可能是一大笔开销。
但要是放任不管,小孩在他这儿没了,麻烦也很大。
他权衡了一会儿,还是对护理员说:“把他送到儿童医院去检查一下吧,没什么事就回来。”
护理员点了点头,走上前,想把文安扶起来。但文安死死地拽着叶庭,无论旁人怎么劝都不松手。
院长换了一种新奇的眼光看着叶庭:“他跟你还挺亲啊。”
叶庭不知道这是否对自己的证词有帮助,他看了看小孩,问:“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吗?他不敢在别人面前说话。”
院长本来不想答应,但小孩固执地抓着叶庭不放,最后只得让步。
叶庭陪文安走进病房。医生每问一句话,文安就小声在他耳边回答,然后他转述给医生听,搞得其他人一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医生看着文安的血检结果,蹙起眉:“怎么现在才来看?”
院长脸色有点发白,看着医生说:“不会要花很多钱吧?”
医生盯了院长一会儿,叹了口气:“先挂水消炎吧,暂时观察一下情况。”
文安躺在纯白色的病床上,左右打量。这个地方他很熟悉,他刚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在这住了一段时间,也挂了很多瓶药水。医生给他挂水的时候,都会在他手底下垫一个药盒,防止走针,但其实不垫盒子,他也不会乱动的。
因为有经验,他现在只要看一眼吊瓶的形状,就知道是几百毫升,要吊多久。比如现在他手上这一瓶,五百毫升,至少要一个半小时。这瓶旁边还挂着两个三百毫升的。
叶庭把他周围的帘子拉起来,隔出了一个小小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文安感到安全。
叶庭握着他没插针头的那只手,问他:“曾厉到底干什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白天的委屈全涌了上来。文安想到了水沟里的纸片,还有那些漂亮的彩笔,眼泪很快聚集起来,从眼角不断地往下滑。
叶庭没带纸巾,只能用袖子给他擦掉,文安偏头在他胳膊上蹭了蹭,小声说:“本子,没了。”
叶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小孩今天没在画画。
“彩笔……”文安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也……”
叶庭听到之后沉默了许久。半晌过后,他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小孩:“不是跟你说了吗,他如果欺负你,你就等我回来告诉我,我去找他。干嘛把自己弄伤了。”
文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生起气来,把头偏向一边,不理他了。
那个本子是他们一起做的,他那么珍惜,那么伤心。叶庭听说本子毁掉了,居然一点也不难过,还来教育他。
叶庭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他也不回答了。
叶庭有点懵。这又是哪一出?
小孩生了一会儿闷气,发现叶庭也不跟他说话,也不来哄他,觉得很难过。而且头一直扭着,脖子也好酸。
他悄悄地把头转过来,想咳嗽一声,引起对方的注意。然后告诉对方,自己的肚子已经不是很疼了。
然而,当他转过头时,他发现叶庭握着他的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已经睡着了。
小孩眨了眨眼,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还有问题要问他呢,比如今天曾厉说的那些,告诉老师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孩想了想,没有出声。
等明天早上再问好了,他看起来已经很累了。
他梦到了自己的母亲,温柔、慈祥、会搂着他,给他读绘本的母亲。
她给他讲故事,讲正义战胜邪恶,善人终有好报。
然后在晚上被打得浑身青紫。
生活没有胜利,也没有回报,她得到的,仅仅是出门时被一辆豪车撞倒在地。
葬礼那天,叶庭回到家,觉得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然后他路过卧室,听到父亲正给谁打电话。
“起诉?我干嘛起诉?”愉快的声音传来,“那家可有钱着呢,你知道他们开了多少赔偿金吗?我跟你说,再拖两天和解,保管还能再往上涨……那娘们真懂事,死了还知道给我送钱……”
就在那一刻,灰色的世界分崩离析,只剩下黑暗。
无所谓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要保护的人,也没有爱他的人,砸碎了也没关系。
他不用再害怕反击会让更多的棍棒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也不用再顾虑有人因为自己的受伤而流泪。
母亲脸上蒙上白布的那一刻,他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让自己挨打,即使有,也要双倍还回去。
于是他冲进卧室,猛地把父亲撞到墙上,手机掉了下来。
之后,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他没想到,那是他跟父亲的第一次对决,也是最后一次。
而之后,痛苦并没有消失,他只是从一个深渊爬上来,又跌入了另一个。
从那天起,漫长而绵延的黑暗再也没有离开过。
母亲给他留下的东西,只有那条在街边小摊买来的项链。幸而不值钱,如果值钱,肯定会被父亲拿去卖掉。
他从那个家里离开的时候,手里也只握着这条项链。
在链子上的塑料珠子叮当落地的时候,叶庭猛地惊醒过来。
原来是梦。
虽然夹杂着恐惧与绝望,叶庭还是很留恋这个梦境。他好久没有梦到母亲了。
他抬起头,发现小孩冰蓝色的眼睛离他很近,手指小心翼翼地戳着他的鼻尖。原来他是被这么戳醒的。
他感觉鼻子痒痒的,直起身,感到腰背一阵酸痛。
小孩用探寻的语气问他:“噩梦?”
在半夜惊醒这件事上,小孩和他有着惊人的默契。
叶庭摸了摸鼻子,上面还有残余的触感。他摇了摇头,问小孩:“肚子还痛不痛?”
小孩仔细感受了一下,说:“还行。”
“想吃饭吗?”
小孩摇了摇头。
“吃一点吧。”
小孩又摇了摇头:“想吐。”
那种被黑暗吞噬的感觉又回来了。每次有这种感觉,黑暗的触角就会往更深处蔓延一点,就像被墨水浸染的河流。
小孩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能吃下半碗饭,脸色不再苍白如纸,骨头的凸起也不那么吓人。他努力了这么久,才让小孩稍微健康了那么一点。
现在全毁了。一夜之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小孩认真地看着他,说:“曾厉,说。”
“什么?”叶庭问。
小孩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曾厉说的话,叶庭费了点工夫才弄明白:“所以,我过去的事是他传开的?”
小孩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但他相信叶庭的判断。
那就很好解释了。如果是曾厉,肯定添油加醋,还渲染了许多叶庭在孤儿院的暴行。也难怪家长会如此激动,他不但把亲爹送走,还对同龄的孤儿——患有癫痫的孤儿——施加暴力,简直禽兽不如。
“现在,”小孩问,“怎么,办?”
叶庭沉思片刻,说:“找他谈谈。”
“谈谈”是个很温柔的词,小孩歪了歪脑袋。
“我本来打算替他保守秘密的,”叶庭说,“看来是我多想了。”
小孩还想问什么,院长就捏着报告单,拉开帘子,走了进来。小孩看到他,立马抿紧嘴巴,翻了个身。
“水挂完了,”院长说,“走吧,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叶庭站了起来:“不需要再住几天院吗?”
院长眉间的皱纹比他更深:“不就是肠胃发炎了吗?挂瓶水消炎不就行了?”
“我觉得还可能其他问题……”
“你觉得?你是医生吗?”院长摆了摆手,盯着文安看了一会儿,“他现在脸色不是挺好的吗?”
叶庭刚要开口,文安扯了扯他的袖子。
“赶紧出来吧。”院长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叶庭只能带着文安回到了孤儿院。
柜子太闷了,对病人不好。叶庭把自己的被褥挪到了下铺,让文安在床上躺着。他从食堂带了点菜粥回来,好说歹说让文安吃了一点。这回倒是没吐,但文安看上去蔫蔫的,很没有精神。
叶庭问他想做什么,是陪他聊天,还是给他讲故事。
文安想了一会儿,说:“猫。”
小孩还挂念着院子里那个毛孩子呢。
“我去帮你喂,”叶庭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他没在发烧,“等我一会儿。”
他把剩下的粥端起来,走到院子里,有点担心猫对他不亲,看到他来了,根本不会出现。
他发现自己想多了,一进院子,他就看到了那只杂色的小猫。脑残三人组围在它旁边,因为找到了新玩具而兴奋不已。
曹原抓着猫尾巴,笑嘻嘻地把猫往后拖,猫爪在泥里留下一道印子,拼命地挣扎着。
“这鬼地方终于有点好玩的东西了,”他对曾厉说,“你从同学那搞来的打火机呢?快!快拿过来!”
曾厉站在一旁,摆弄着小摊上那种一块钱一个的塑料打火机,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放到火苗上。
树枝的顶端冒出了浓烟,不一会儿,火苗就窜了起来。他拿着烧起来的枝条,满意地朝其他两个人展示:“谁先来?”
“你的打火机,就你先呗。”曹原用脚尖踢了踢小猫。
曾厉笑了起来,捏着燃烧的枝条,慢慢靠近了小猫的肚子。
那一瞬间,曾厉的腿上突然挨了一脚,正好踹在他声称是叶庭、其实是自己弄出来的伤口上。他丢掉树枝,抱住自己的腿,大声嚎叫起来。这一声让另两个人吓了一跳,曹原下意识地松开手,猫“喵”了一声,飞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