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待归人—— by小霄

作者:小霄  录入:10-20

他说着看向窗外,似乎只是随意地下了一条指令,但眼神却格外冷沉。
尽管看过99区的资料,但这座饵城仍然超乎了安隅的想象。
世界一端,终年雪压,但人们的生活却毫不贫困。99区人代代传承于此,早就习惯在冰天雪地中建设家园,黑塔的额外监测并没有让他们陷入阴暗,恰恰相反,他们利用主城的关注争取一切资源,整片饵城都洋溢着蓬勃的干劲。
安隅视线掠过忙碌的人群,看向两侧低矮坚实的建筑——灰褐的楼体上凝着厚厚的霜花,冰霜似乎已经与这座城市生长在了一起,它们凝在大街小巷的每一片砖瓦、每一位路人的衣摆与皮肤上。
“这里的餐馆和酒吧好多。”安隅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道:“甚至比主城更密集。”
秦知律厚韧的军靴踏在雪地上,他瞟了一眼安隅单薄的衣服,“99区的产业简单但稳固,青壮年主要靠打猎和采集为穹顶供能的资源为生,这些都是重体力工作,因此也间接地养活了内城的餐饮业——”他话音一顿,“不是叫你下单一件防寒材质的衣服吗,不冷?”
安隅呼了两口气到掌心搓搓,“寒地任务少,没必要特意为此买衣服。从前53区下雪时也这么冷,我习惯了。”
解释完这一句,过几秒后他才察觉到长官沉默了,抬眸看去,刚好见秦知律皱眉脱下风衣,衣襟在寒风中一抖,落在他身上。
安隅犹豫了下,“您生气了吗?”
“没有。”秦知律深吸一口气,“我也习惯了。”
蒋枭拿着终端走在前面几步,头和肩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等到安隅和秦知律对话结束才开口道:“无人机探测到的异常频率明明已经爆量,畸变就差蔓延到这里的空气中了,但居民却好像没有异常。”
安隅也在盯着自己的终端,他们一路经过了几十位路人,但他的终端始终没有报警。
秦知律未做评价,只问道:“驻军来接应的人呢?”
蒋枭指了指街尾转角处的牌匾,“卡奥斯少尉已经在西耶那的酒吧里等我们了。”
铁灰色的金属牌匾上用霓虹灯管弯出“塞纳酒吧”四个大字,底下还有老板Sienna的落款和一枚打着铆钉的牛仔帽图案。西耶那接连好几天都没有露面,但酒吧仍然在火热地营业,伙计早习惯了老板的潇洒,完全没想到这一次她是真的失踪。
“卡奥斯?”秦知律脚步微顿,“他父亲呢?”
“也失踪了。”蒋枭压低声音,“驻军失踪了不少人,也包括狄斯夫上校。黑塔说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不然也不会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安隅拢了拢风衣,低头看着终端上的资料。
卡奥斯今年二十岁出头,军衔低,过往表现平平,主要负责通讯联络这种无关痛痒的工作。99区驻军少有闲人,他能入伍算是沾了父亲的光。他父亲荻斯夫年近五十,是那场特级风雪后负责秘密转运高风险人群的军官之一,灾后一直留在99区,花了二十多年拉起这支驻扎部队,对灾后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蒋枭勉强笑了下,“卡奥斯确实没什么能耐,但因为是上校的儿子,99区人对他都很友好,也算能给我们提供个便利了。”
秦知律点头交待道:“他父亲失踪了,他迟早也危险,照看着点吧。”
99区风中卷挟着破碎的冰屑,他们走过一条街,秦知律和蒋枭身上几乎都爬满了霜,唯独安隅没事,他明明披着黑色的风衣,但衣服上却只洇着些许水渍,仿佛那些风霜刻意绕开了他。
蒋枭站在酒吧门檐下用力跺了跺脚,推门前低声问道:“既然我已经参加了这个任务,可以了解一些当年95区的情况吗?”
安隅下意识瞟向秦知律,秦知律却没太大反应,只平淡道:“95区的超畸体战斗性很强,如果这里也真如预料般是个类似的东西,你注意离远点别被它吞了就行。”
蒋枭手一顿,震撼道:“95区那个东西还会吞守序者?”
秦知律没再吭声,伸手拉开门,侧身让安隅先进。
酒吧里人声鼎沸,三面壁炉烧得很旺,把整个空间烤得又热又干。客人们把棉毛大衣挂在墙上,霜雪化成水滴,又很快干涸。这里和主城的酒吧不同,没人在意音乐,壮年男人们凑在一起高谈阔论,用烈酒把大块的烤肉和白馍送下肚,便宜朴素的袋装角落面包也很受欢迎,拿刀剖开,切几片肉卷进去,抹两下盐巴就往嘴里送。
那些大块头的体型差不多能拆成两个安隅,安隅被挤来挤去,但口袋里的终端始终安静。
一个金发的年轻人独自坐在吧台旁,秦知律碰了碰安隅手肘,示意他过去。
卡奥斯视线在三人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在秦知律身上,从高脚凳上跳下来低声道:“律长官您好。”
他个子很小,秦知律只能低下头看着他,“驻军失踪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父亲还是没有音信,今天下午又有几个人联系不上,驻军人力已经严重不足,好在第一轮全城暗调已经做完了。”卡奥斯说着吁了口气,努力把紧皱的眉头展平,“终端在全城都没有探测到任何基因熵异常者,但无人机在领空探知的畸变频率还在暴增。失踪者除了西耶那和她的伙伴外,就只有驻军的人,这里的居民反而一切正常。”
蒋枭立即问,“西耶那最后一次出现在哪里?”
“就是这间酒吧,她不外出的晚上都会在这儿泡着,那天我和几个同事也在,平平无奇的一个晚上。”
“不急。”秦知律抬头看向酒馆二楼,“情报说这里有地方住?”
卡奥斯点头,“很多人会在这吃喝到第二天直接干活,上面有几个房间,免费供应给熟客。不过驻军中心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三位想要住哪里?”
蒋枭看了秦知律一眼,“今晚你们留在这里吧,我去驻军中心。”
卡奥斯顺从地点头,“那我先去看看有没有空房。”
安隅看着他跑上楼的侧影。父亲失踪显然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打击,那头金发蓬乱,他离开众人后就开始眼神发空,眼底还有两道青,显然是强撑着精神在工作。
秦知律随手从餐柜上拿了一只角落面包拆开,也向上瞟了一眼,说道:“没断奶的孩子。”
安隅翻着终端,“这上面说卡奥斯虽然资质平庸,但精神稳定性很好,热心肠,是个不怎么会惹人讨厌的性格,狄斯夫上校把他保护得很好。”
秦知律揪下一块面包放进嘴里慢嚼,剩下的大半递给安隅,“所以才是没断奶的孩子。”
秦知律一口面包没嚼完,安隅已经把剩下的狼吞虎咽光了,卡奥斯从房间里出来,站在栏杆旁示意他们上去,于是安隅转身把柜子上剩下的面包都圈进了怀里。
店员这才看了他们一眼,“二位生面孔啊,今晚要留宿?”
秦知律点头,将一张纸币推过去,“给他的小面包结账。”
“好嘞。”店员快乐收钱,对他们的来处毫不关心。
空房间还剩一间,秦知律把床让给安隅,将风衣随手搭在旁边长条的木凳上,坐下仔细看失踪军人的档案。卡奥斯站在他身旁回答提问,三五句就会被问住,有些还要自己翻资料才能回答,但秦知律本来也没对他的军人素养抱什么希望,话语也少见地温和。
安隅独自推门出去,看着一楼的食客们。
凌秋说过,纯粹的体力劳动者思维都很简单,没什么偏见,朴实而包容。刚才他们三个确实没引起额外的注视,那些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和凌秋总结得差不多。
嘈杂声中,人们抱怨着最近打猎收成差,外面的畸种活动范围飘忽不定,每次出城都是把命吊在枪杆上,冻疮好像也越来越难治了。那些做资源采集的则吐槽通讯基建大概率出了问题,最近和主城联络总是很卡顿。
安隅站在高处,金眸沉静地注视着下面。
99区人的生活明明比昔日53区外城的富人们更优渥,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他总觉得这些人身上有些似曾相识的、贫民窟才可见的气质。
说不清。如果凌秋在就好了,凌秋很擅长观察人。
安隅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房间,推开门,刚好听见秦知律对卡奥斯交待道:“高度怀疑西耶那,如果有和她相关的情报,立即通知我。”
卡奥斯点头道是,又问道:“您要等到明早吗?其实现在就可以去西耶那的住处看看,她伙伴的房子就在她家附近。”
“不急。”秦知律摇头,“打草惊蛇反而添乱,你先回去吧。”
安隅在门口侧过身给卡奥斯让路,视线却落在秦知律侧脸上。
自从进入99区,长官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急”,明明有那么多不对劲的地方,但他却比从前任何一个任务中都更平静。
“您很紧张么。”卡奥斯的声音打断了安隅的思绪,他扭头看了眼桌上堆成小山的面包,安抚般地对安隅微笑,“我听说黑塔对99区的风险判定级别很高,但所幸现在居民们还没有危险,我想——不,我希望,短期内不会有太大乱子,所以请您不要太忧虑,我们这些人的安危还要仰仗大人们。”
安隅回过神,朝他轻点了下头,“我知道了,谢谢。”
卡奥斯颔首致意,“那您好好休息。”
等人走了好一会儿,秦知律才从资料中抬起头,“怎么站在外面,发现什么了?”
安隅进来关门,“楼下的气氛有些怪,但说不好。”
他原本没指望秦知律能对这种没头没尾的话作出回应,却不料秦知律点了头,“我也有这种感觉。”
安隅正错愕,秦知律又低头重新翻起了西耶那的资料,那是她消失前几天的衣食住行记录。从前的任务里,秦知律很少信任资料,他更习惯亲自探查,但这次在99区他的行动却很克制,反而反复看起驻军整理的流水账来了。
安隅无意识地扭头看了长官一眼又一眼,直到秦知律忽然将那沓纸张放下,有些无奈地看向他,“你到底在观察我什么?从上飞机就开始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安隅迅速挪开了视线。
秦知律被气笑了,“没有?那要是再让我发现一次——”
“我是说您脸上没有东西。”安隅立即改了口供,他不想让秦知律看破自己在担心他对95区的心理阴影,于是琢磨了一会儿才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既然您对这个任务不太着急,干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秦知律挑眉,“你给自己找的事情就是一直看我?”
“观察您的言行,判断您的想法。”安隅点头,“716说21对外界的主动回应越来越多了,我也在利用一切机会尝试对接受到的信息进行处理。”
“安隅。”秦知律注视着他,一字一字道:“你不是AI。”
“我不是AI。”安隅点头重复,“我也没有刻意效仿21,我只是单纯地想这样做。”
21对世界产生了好奇,安隅无力也无心效仿。
因为他只对他的长官一人好奇而已。
秦知律看资料的时候,安隅就坐在床上啃那些自家产业的面包,一直吃到犯困,他自然而然地在昏暗的光线中睡了过去。再睁眼时房间一片漆黑,终端显示凌晨一点半,秦知律躺在不远处的长凳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安隅刚一动,秦知律便开口低沉道:“醒了?”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安隅小声说。
秦知律似乎没睁开眼,只是“嗯”了声。
安隅感觉长官应该没完全被吵醒,于是用终端照亮脚下的一小块路,轻手轻脚地往外走,直到手碰到门把手上才稍松了口气。
他刚拉把门拉开一条缝,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晃了下眼,几乎就在同时,静音子弹击穿皮肉的沉闷“嗵”声响起,一股力拉住他的手臂强硬地把他往身后带去,秦知律另一手执枪,拦在了他身前。
他完全没看清长官是怎么跑到他面前的,只看到了倒在门外地上的一个身影,锋利的匕首落在尸体胳膊上,刚才差点就在他开门的瞬间插入他的胸膛。
那是酒吧每张桌子上都有的割肉的匕首,手柄上污渍斑斑,但刀刃无比锋利。
安隅呼吸几乎静止了,死亡的后怕这时才涌上心头,秦知律伸手抚上他的后心,低声安慰:“别慌,他已经在外面站很久了。”
安隅喘了半天粗气才喃喃道:“我没听到任何声音。”
“确实安静得很不合理,他只在上楼时不小心踩出了一点声音,我也差点漏过去。”秦知律说着蹲下,用终端晃向那人的脸,“是今晚的食客,但我不记得他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终端显示这具尸体的基因熵只有4.5,秦知律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ID,在离线信息库中查到,这人的登记基因熵也是4.5,没发生熵增。
“职业猎人,没有畸变,没有案底,家中有老有小,没有任何亲友与畸种或者主城扯上过关系,无冤无仇的,我想不到他对我们下杀手的理由。”秦知律关闭资料页,沉眸盯着那人死不瞑目的眼,“你刚才离门口很近,有听到他的呼吸声吗?”
安隅茫然摇头,“没有,很奇怪……”
“确实奇怪,我一直觉得你的五官感应很灵敏,就像柔弱的生物警惕性会格外强。”秦知律说着忽然将视线投向男人的胸口,伸手从安隅腰侧抽出短刀,果决地剖开了尸体的胸膛。
下一瞬,周遭的空气仿佛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难怪这个基因熵没有任何异常的人却能完美隐匿呼吸。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呼吸。
——他的胸腔里没有肺。肺本应该在的地方填充着大团狰狞的血色枝叶,安隅没见过这种植物,他弯腰扯了一把,却发现那些枝叶已经和男人的胸壁长在了一起。
秦知律把他胸腹完全剖开,属于人类的器官已经少了七七八八,几乎全被植物侵占,诡红色的粘液流了一地,却没有任何血腥味。
过了好半天,蹲在地上的秦知律才轻嗤一声,“这倒确实没料到。”
安隅低声问,“当年95区的畸变者应该都有基因熵变化吧?和这个类似的情况也只在53区的螳螂身上发生过,因为畸变传播方式特殊,或许这次也……”
“我不是说这个。”
秦知律打断他,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怪么?”
他的语气随意,但那双黑眸却格外冷沉,一字一字低声道:“你对畸种有天然的吸引力,他作为一个已经能利用畸变自主停止呼吸的东西,攻击你非常合理,但他攻击你的方式竟然是用刀——如果我没剖开他的肚子,他和一个杀人越货的普通劫匪有什么区别?”

第86章 95区重现·86
秦知律处理完尸体回来, 房间已经关了灯,安隅闭眼躺在床上,胸口规律地起伏着。
他在床头站了一会儿, 坐下伸手覆上安隅的头。
“谁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简单粗暴的攻击,没反应过来是正常的。从前你确实没做过应对偷袭的训练,正好这次任务补上了。”
安隅睁开眼, 那双金眸在夜晚显得有些茫然,像回到了秦知律初见他时的样子。
“被您发现了。”他低声道。
秦知律勾了勾唇, “你装睡装得很好, 但呼吸声在哆嗦,我想装作没听出来都于心不忍。”
“听您说于心不忍这四个字……”安隅缓缓起身, 抱膝蜷在床上, “长官,对不起,我还是很怕死。”
“嗯。”
安隅抬眸,“怕死会让您对我失望吗?”
“我从来没对你失望过。”秦知律目光平和,抬手顺着他耳廓的形状摸到他耳后的疤,又退回去在上面反复摩挲了两下,“还记得云岛上你让我和凌秋对的暗号吗?”
他不等安隅回忆, 便低声自语道:“他教你一定要学会向最亲近的人小声诉苦——那我也教你,别害怕向亲近的人暴露弱点。”
那双金眸瞳心凝缩, 仿佛亮了一瞬。
安隅又垂下头, 喃喃道:“我知道了,长官。”
“好好睡觉,今晚不会出事了。”
秦知律说着起身, 刚走两步,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我还以为您会抱我一下。”
秦知律脚步骤然一顿。
他怔然回头, 安隅还抱膝坐在床上,正仰头看着他。
从秦知律初遇安隅起,安隅每一次直白吐露情感时眼眸都是这样干净坦诚。没有羞怯,也不沾欲望。
或许正因如此,即便他见过他狡猾算计,见过他保藏心思,见过他残忍杀戮,却仍觉得他像一张白纸。
“每次您低落时,我都给您拥抱了。”安隅理所应当地说道。
低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存在感格外强。
秦知律静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安隅又说:“在对方低落时给与安慰,肢体安抚远胜语言,这是祝萄教我的社交礼仪。我一直遵循,所以也希望能获得同等……”
他话还没说完,秦知律已经大步回到床边,俯身抱住了他。
淡淡的皮革味又一次将安隅包裹其中。
他听到皮革摩擦声,长官摘了手套,用掌心把他的头拢到胸口,在头发上用力揉了两下。
“要撒娇就坦诚点,扯什么社交礼仪。”秦知律淡淡数落的话里似乎不带什么情绪,但他抱得很用力,直到安隅怀疑自己呼出的气已经氲热了长官胸前的布料才被放开。
“睡觉。”秦知律命令道,“不许再后怕了,也不许伤害自己。”
安隅点头躺回去,“长官晚安。”
后半夜安隅睡得很好,第二天甚至先于秦知律醒来。他发现长官在睡梦中蹙着眉,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两分钟后,蒋枭的呼叫叫醒了秦知律。
“驻军中心一切正常,那些人失踪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秦知律丝毫不感到意外,只问道:“你嗓子哑了,是极寒试验的后遗症吗?”
蒋枭立刻答道:“让您担心了,我只是没睡好。”
安隅啃着昨晚剩的干面包,本以为长官只是随口问候一句,却不料秦知律继续追问道:“没睡好,做梦了?”
蒋枭也愣了下,“是的,一些很荒谬的……”
“什么梦?”
“唔……”蒋枭支吾了两句,“是角落还没来尖塔时,您突然找到我,说愿意监管我,让我跟随您。”
安隅不禁放下了干面包,低声感慨:“果然很荒谬。”
秦知律瞟他一眼,“你答应了吗?”
“没。”蒋枭求生欲很强地解释道:“请您别介意,人在梦里的行为都是没有逻辑的。我也很纳闷,那时我明明一心想要成为您的监管对象,但在梦里却很抵触,拒绝了您很多次。”
“我向你提了很多次?”
“是的,您很执着……”蒋枭话音戛然而止,“抱歉和您说这些,浪费了您的时间。”
秦知律挂断电话,安隅见他皱眉,正要问怎么了,秦知律却先朝他看了过来,“后半夜睡得好?”
安隅点头。
“做梦了吗?”
“没有,我很少做梦。”安隅停顿了下,“您做噩梦了?和蒋枭类似的梦吗?”
“也不算噩梦。”秦知律声音有些缥缈,“我并没有入睡,但确实意识模糊了一阵。我在梦里感受到一大团破碎波动着的红光,它好像有某种吸引力,引着我去触碰。”
安隅脚步倏然一顿。
只有眼和典能看到苍穹的破碎红光。眼曾说过,每当严重的超畸现象被平复,天上的破碎红光就会迅速积累,就像混乱从人间回归了宇宙,但慢慢地它们又会消散,而消散的那部分融入了秦知律。
“什么形状?”安隅问。
“很难描述,它们一直在无序地波动,没有边际,好像侵占了全部时空……”秦知律的视线透过窗看向外面的风雪,又落回窗上凝着的霜花,“或许我看到的是混乱本身。”
卡奥斯一大早就被秦知律呼叫来运尸体,经过一晚,尸体胸腹腔内的血色枝叶都支了出来,缠绕在四肢和脖子上,皮肉被勒爆,眼球膨出,那些开膛破肚的刀口反而显得无关紧要,那人看起来反而像是被自己身体长出来的东西残忍杀死的。
卡奥斯没见过这种恐怖东西,脸色发白,蒋枭也瞟了一眼就挪开视线,只有安隅认真地注视着尸体。他走上前蹲下,仔仔细细从那人五官、指甲、腹腔、甚至枝叶上都采了样,用终端一个一个地检测。
“真的很奇怪。”安隅低语道:“濒死时畸变体征迅速发展,但基因熵仍然没变,就连这些枝叶的基因熵都小于10,好像植物和人只是拧在了一起,并没有发生基因融合。”
“当混乱超越基因范畴,基因熵就变成了一个鸡肋的指标。”秦知律最后瞟了那具尸体一眼,“说明这个人没有畸变,他和这株植物只是单纯地没入了混乱。也许99区都如此,但还在早期阶段。”
“没入混乱?”安隅皱眉不解,“什么意思?”
“混乱有千千万万种表现,基因畸变只是其一,而且是很初期的表现。随着灾厄发展,世界会加速走向混乱的本质——也就是所有事物的融合。”
安隅摇头,秦知律继续解释道:“假设你生活在一个整洁封闭的房间,起初书本在书架上,被子在床上,水杯在桌上,但随着时间推移,你自然而然地产生活动、使用这些物品,它们的位置逐渐混乱,它们本身也会出现破损,比如书页会散落得到处都是,杯子中的水会挂在杯壁上、扩散到空气中。除非你主动施加外力去归置,不然混乱只会不断加剧,这就是熵增,系统内的熵增在无外力干扰时不会自逆。在极端假设下,书本、被子、水杯内部的分子也会开始混乱,当物质层面的混乱深入到分子层面,再深下去,所有东西都会渐渐地打成一团。”
“科学曾推论宇宙开始于一场大爆炸,你看到的一切——天空,陆地,海洋,生物与物质,它们都高度分化开,存在清晰的边界,在此之上出现了秩序。可热力学定律也指出,时间的尽头是热寂,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一切事物都将随着活动而逐渐重归融合,回到那一团最初的东西上去。”
秦知律话语顿了顿,“二十多年来,人类以为承受着巨大的灾厄,但其实对比终局而言,这些基因层面的杂交畸变什么都不算,至少这些还有规律可循。真正的混乱毫无道理,一切都能简单粗暴地沉没。”
安隅似懂非懂,“您在95区就是看到了这样的终局吗?”
“还不到,但已经很靠近了。”秦知律顿了下,“走吧,去99区的宗教活动室,资料显示,它刚好在西耶那住的公寓楼里。”
蒋枭这才从秦知律的讲述中抽回神来,“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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