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昭带着两个脸盆下楼。楼下的刘婆婆正在门口摘豆芽,看到他说:“哟,你干什么呢?”
巷子旁边有个水池,谁家都能用。贺之昭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个水龙头按上拧开,一边用空盆接水,一边答:“把自来水晒一下,消除里面的氯气,这样小金鱼就可以用了。”
刘婆婆笑起来:“哎哟,你们现在小年轻说的我都听不懂了,啊,一套套的,懂得多。好事!”
贺之昭将那两盆水挪到阳光底下,长出口气,又从口袋掏出来根盐水棒冰。刚准备在阴凉处坐下,却发现不远处许添谊从楼道走了出来,没站几秒,旋即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若现在走过去,则相遇的地点并非许添谊家,满足许添谊“不能随便来我家”的条件。贺之昭心里十分高兴,迅速地移动了过去。
热浪与蝉鸣扑面而来,阳光热辣,如一种上帝审视的热量。
因为分不清是真心实意或只是气话,许添谊不敢不执行“滚出去”那句命令。最后采取了折中之策,坐在了家门口。
上一次坐在这个地方,是一年中最冷的那段日子,一眨眼天又很热了。
许添谊缩着坐在台阶上,或许是天太热了,他不停地冒汗。汗从额角流下去,咸湿眼眶,像大片的眼泪径直流畅地滚下去,被衣领吞没。
当时宁嘉玮常偷家里的钱出去打牌喝酒,每次都要摔很多东西,于敏不会揍他,但宁嘉玮会。最后一次,于敏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坐在地上。宁嘉玮盛气凌人地站在她面前,像座危险的塔。许添谊害怕宁嘉玮打妈妈,情急之下,狠推了一把背对着他的男人。
刚上幼儿园的小孩,轻得像纸片。宁嘉玮果然转变了对象,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掼到墙上。鼻血像拧开水龙头那样顺畅地流下来。
当时许添谊希望自己能尽快强大,然后能够在这种他无能为力的争执中保护妈妈。所幸于敏勇敢地选择了离婚。
但与此同时,也有些东西被真正、永久地改变了。
许添谊想到关羽刮骨疗毒的故事,说是为彻底祛毒,刀刮在骨头上铮铮作响。
他认为或许自己也得剜去一块肉,或生刮掉身上某种毒素,才能彻底摆脱宁嘉玮的影子。如此才能解释,为何现在于敏一看到他就心生厌烦。
他不知道怎么走去正确的路,因为他就是错误的本身。
头上方笼出片阴影。“你在干什么?”贺之昭问。
第16章 一般吧,你也不在
许添谊一惊,没抬头。他假装不耐烦地举手擦汗,擦完却不收手,只将脸整个地挡住了,闷声闷气道:“乘凉啊,怎么那么热!”
脑袋上面传来包装纸淅淅索索的声音。然后嘴唇冰了冰。
贺之昭将那支盐水棒冰拆了,塞到好朋友嘴里,然后背过身顺势坐上了台阶。两人挨着,一时无言。
许添谊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他慌忙举稳棒冰,下意识又咬了口。然后于敏的话又骤然重浮现在心头。
他擦了擦汗,含糊对身旁人说:“你坐会……别走。我有话问你。”
“好。”
“你觉得……我烦人吗?”许添谊盯着地上的蚂蚁,声音也像蚂蚁走路那样小。
“不烦人。”贺之昭奇迹般,听得一清二楚,答得三青四绿。
“胡恺在哪?”
“嗯?”
“胡恺!”许添谊咬着棒冰,恶狠狠加重了声音。
“哦。”贺之昭恍然,“他不在这里,回家了。”
“好玩么?那天。”
贺之昭认真回想起胡恺来玩的那天。实际上比较无聊,他也没怎么跟着看《七龙珠》,大部分时间都在旁边做数独,然后疑惑今天许添谊怎么回去得这么早,可能家里有急事吧。
到姜连清快下班回家时,一个电话打来了,是胡恺妈妈。原来这小子出去玩竟然没向家里报备,偷了钱包里唯一一张二十块,再留了张语焉不详的纸条就独自出门了。
这下电话里挨一顿酣畅的骂,硬是被喊了回去吃晚饭。
身旁人不言不语,让许添谊忍不住倾过身,着急催促道:“快讲话!好玩吗?”
“一般吧,你也不在。”贺之昭答,“不是非常好玩。”
许添谊重新屁股沾回台阶,沉默地咬了口棒冰,终于尝出是什么味道的。他再咬了口就又递了回去,贺之昭便接着吃了下去,十分自然的样子。
许添谊擦了擦额头的汗,终于忍不住道:“你……不能……”他越说越小声,像蜡烛熄灭时逐渐消散的那缕烟。
“你说什么?”
“我说!”许添谊恼火,硬着头皮提高嗓门,脸红不知是因为臊还是热,“你以后,不能有胡恺了……就……不找我玩了……啊……”
贺之昭又沉默了两秒,没理清其中的逻辑关系。有没有胡恺和找不找小谊玩,实在构不成什么冲突。
“好的,当然不会的。”他苦思,只得答,“其实从主……”其实从主观意愿出发,我只想和你玩。
这时身后阴风窜出,是有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个耳熟的声音道:“吃中饭!”
话音刚落,许添谊近乎是连滚带爬地用手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只来得及说:“之后我来找你。”犹豫半秒,再弯腰凑到贺之昭脸颊旁,意义不明地快速亲了一下。随后便怕那门重新阖上一样,急不可耐地冲了回去。
一家人不能没有固定收入,许建锋仍旧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往外跑,这种忙碌的幻象向大院的人隐瞒了他失业的事实。实际一整个白天不是去交易所就是去朋友家,一直要股市每日收盘才回来。
等两个小孩开学后,于敏新找了份工作,在离家三站路的一家小公司里做出纳兼会计。不合规,但员工都身兼数职,习以为常。更重要是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在这多事之秋,许添宝正式成为了一名小学生。
“宝宝。”于敏蹲在许添宝面前。许添宝比同龄人矮小,因为挑食体重也轻,看上去还是很稚嫩,有时候激动了,讲话还颠三倒四的。于敏觉得还没把他捂热、捂好了,他就要正式进入学堂念书了。
她把给宝新买的书包拿过来,给他背上,鼻子一酸。那么小的人,竟然就要背那么大、那么沉的书包。
“中饭尽量多吃点,把包包里的水果也吃掉,这样才有力气上课。”她说,“今天早上妈妈陪你去,下午放学了就和哥哥一起回家,乖乖的,知道吗?”
许添宝哭了:“我不想跟他一起读书——”他指谁自不必多说。
于敏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安慰道:“他只和你上下学路上一起,你一个人不安全。你念书时候不会看到他的。”她转过头,佯装凶地和另一个小孩说,“你过来保证,除了放学不出现在宝宝面前!”
许添谊板着脸,把保证说了遍。但出门前,于敏还是趁宝没注意,订正了自己的嘱咐:“看着你弟弟,没事就去教室后面瞥两眼,知道么?别让他发现。”
于敏先带着宝出了门。因为许添谊当时也是妈妈独自牵着去上学,这样才公平。
许添谊换好校服,去对楼找贺之昭。
他心中沉寂几日的不舒服,又因为早上的风波重浮现上来——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他每日放学都要带着许添宝一起回家。
可他不想让贺之昭和宝认识,所以他总是不让贺之昭来自己家。
这种警惕与提防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但现在要因为这种变故打破了。
许添谊斟酌措辞,找不到合适的,毕竟说出自己最晦涩难懂的愿望,很羞耻,也显得他太阴暗和小气。
可众所周知许添宝讨人喜欢,脸长得白净可爱,爱撒娇。家里每个人都喜欢宝宝,不喜欢许添谊。
许添谊觉得这件事很难有例外。万一贺之昭见到宝了,真当宝了,他们成为关系更好的朋友怎么办?
“我弟弟许添宝……今天开始也要在我们学校上学了。”他开始假惺惺诋毁,“他特别吵,走路又很慢。我得等他,没办法。你以后、你以后放学就先走吧。”
贺之昭摇头:“没关系,我不着急回家。”他认为每天和许添谊放学回家,听许添谊讲很多话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许添谊要流汗了。他急道:“他很麻烦的!在一起很耽误时间,你早点回去吧。”
贺之昭继续摇头,重申道:“没关系,那就稍微走慢一点。我和你一起走。”
许添谊恼火地闭嘴,一直到中午,他根据于敏的指令,下楼去许添宝的班级照看了次。
许添谊一眼找到弟弟的后脑勺,不由心中嗤笑。宝因为太矮,竟然坐在班级第一排。
午休时间,小孩子都松散地或坐或跑,教室吵得像锅煮沸的粥。周围学生在谈天说地,比奥特曼的姿势,唯独许添宝没参加。
过两秒,宝从书包里慢吞吞拿出个饭盒——是于敏准备的削好切成块的苹果。
他打开盖子,直接用手拿了吃,大口大口,一边还侧过脑袋看别人,腮帮子鼓着咀嚼,像只仓鼠。
是那种极想参与又偏偏加入不进去的样子。
许添谊盯着看,罕见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宝也没那么讨厌了。
今年改了接送规则,仅下雨天特赦家长能进学校接小孩。今日正是瓢泼大雨,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许添谊带着贺之昭一起去找弟弟,就见宝背着书包,孤零零地傻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样。许添谊从包里掏出伞,喊:“过来!”
宝赶紧跟过来,和他一起走过长廊,下了楼梯,走进雨里。
雨天地滑,怕宝摔跤,许添谊要去牵他的手。宝却觉得周围有人看,丢人,遂干脆地甩开了三次:“不要你牵,我自己走。”
许添谊无法,只能跟紧了,将大半伞都撑到他头上。
许添宝本人表面没表露,实际扭头不断去看哥哥旁边那人。
之前,他确实听说过贺之昭这个名字,也看见过一两次。对这个人说一点不好奇是假的,但也没那么期待——毕竟是许添谊的朋友,许添谊本人讨人厌,他的朋友就一定不会太好了。小孩总是爱屋及乌,反之亦然。
一路上,贺之昭没怎么说过话,只有他哥哥嘴巴说很多,都是学校里的事,啰里啰嗦。他听得懵懵懂懂,想听明白,就听得更加专心,不小心踩到块空心砖,溅起的水把右裤腿和鞋子都打湿了。
许添谊一把拎起他,急道:“非不要我牵,然后专挑湿的地方踩!”
被骂了,许添宝很不高兴,下意识望了望贺之昭,见对方没有反应才舒口气。这话当着外面的人说,让他觉得很丢脸,于是更加讨厌许添谊,却对没什么反应的贺之昭有了隐约的好感。
不就是踩了水塘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宝在心中严厉谴责。而到了家,看到他湿透的裤脚,就成了许添谊挨骂,令宝很高兴。
第17章 尽量不要杀
然而风平浪静的念书生活只存在了一周。放学许添谊照常去找弟弟,便见宝一个人躲在走廊最角落的地方哭。
许添宝在哭。
“你哭什么?”许添谊警铃大作,他大步走过去,问,“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宝如遇浮木,上气不接下气:“就是……就是……”
一通话顺着逆着好不容易讲完,无非是被同班的男同学欺负了,被抢了一块写字用的垫板、两块寿司形状的橡皮,还被说是小豆丁,小个子之类的话,校服也被划了两道印子。
尽管在家作威作福,许添宝在外不过是一个讲话颠三倒四的小男孩,更别说在班里,因为个子矮又笨,受到了无缘无故的轻视,而在家里上天入地和霸王一样的人,在学校胆子竟然只有黄豆那么大,被欺负了,缩在位子上连个屁都不敢放。
兄弟间的不和睦暂时性消失了,变成了一致对外。“哭什么哭,别哭了,哭能解决问题吗!”许添谊把人提起来,凶巴巴问,“都是谁干的,走了没?”
宝抽噎着被带回教室后门。里面还剩几个男生没走,围在一张桌子前,拿着几块橡皮弹来弹去。仔细看,就能发现其中有两小块颜色鲜艳的寿司,金枪鱼的、北极虾的。真是让人食指大动。
许添宝十分软弱:“嗯……就是钱余伟和张琪。”
鬼知道钱余伟和张琪是谁。许添谊急得嗓门很大:“你指给我啊!到底哪两个?”
“那边的两个。”
“窗户边的?叫钱余伟,张琪,对不对?”
“嗯。”
许添谊确认好嫌疑人,将宝扔给同桌,自己把书包掼下了,一边撸袖子,一边命令道:“你看好他,别让他过来。我去杀掉这些人。”
“好。”贺之昭点头,还是劝诫道,“尽量不要杀,杀人是犯法的。”
许添谊不耐烦:“我当然知道!”他只是喜欢用一些浓墨重彩的词表达自己的情绪,但不会真的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发现班级后门外站了两个高年级的男生,班里那几个小孩就有点紧张。这下其中一个黑着脸走了进来,更是让人魂飞魄散。
三年级如同一个分水岭,过了就开始长个子,面孔也成熟些,和一两年级的站在一起,差别甚大。
尤其像许添谊这样的,高年级还是高个子,恰有魁梧之意。
真的站到人面前,许添谊就知道自己大概不能打架了。体型差距太悬殊,这将是一场不公平的屠戮。况且他也不该打架,于敏不喜欢。
于是他决定友好协商。
“是不是你们俩!”许添谊深吸口气,恶狠狠问,“欺负许添宝?抢他橡皮和垫板?”
被兴师问罪的两个人显得过分迟钝又木讷,和之前生龙活虎欺负许添宝的不似相同。
“就、就玩一下。”一个结巴说。
“许添宝允许了吗?”许添谊说,“还过来!”
另一个赶紧把桌兜里的垫板拿出来,再将桌上的五六块橡皮都囫囵地收起来,一股脑递给了许添谊。
许添谊掂了掂,又问:“你们哪个在他衣服上画的道?”
哪个都垂着头没吭声,只有站在一旁,原本在一起玩的小孩用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小声嘟囔:“他画的。”
被指的张琪吓得快哭了,下意识嘴硬否认:“不是我。”
钱余伟:“就是你。”
许添谊拿了支黑板槽里的蓝色粉笔,往张琪的白色校服上也剌了道,一边威胁道:“我是他哥,你们以后要是再欺负他,我就从楼上立刻冲下来揍你们,知道了么?”
许添谊得胜凯旋,便见走廊上,许添宝缩在贺之昭的怀里看着他,眼角还有吓出的泪水。
兄友弟恭的氛围顿时亡佚了。许添谊把他一把扯出来,说:“别人欺负你,你不会揍回去吗?”
许添谊用的劲十分大,许添宝被拽疼了,哭哭唧唧不乐意道:“你干嘛那么重的手拉我!”
自然是因为看到许添宝黏着贺之昭,他心里吃醋生气。
许添谊没回答,只怒目相对两人,然后拽过许添宝,拉开他的小书包,把刚才拿回来的橡皮和垫板放进去,数落说:“下次别带这种橡皮,别人没有就会抢你的。”许添谊没吃过寿司,只在电视剧里看人吃过。大概是好吃的吧。
宝不高兴地抿嘴:“我有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带?”
“带了就会被抢啊!”许添谊说,“你笨不笨?”
“那你跟他们说别抢不就好了。”许添宝不满道。
战火激烈,贺之昭摸了摸他的脑袋:“小谊不能每次都及时出现。”用意是希望他别再和许添谊吵架。
许添宝呆了呆,心中马上燃起温暖。没想到他讨人厌的、凶残的哥哥和他的好朋友,竟然如此大相径庭。一个只会找准各种机会骂他,另一个却会抱他保护他,还会摸他的后脑勺安慰,比张牙舞爪的不知温柔多少倍。
他心里十分欢喜,像对着妈妈撒娇那样,拉着贺之昭的手臂,整个人贴过去了,抬起头,软绵绵喊:“哥哥。”
贺之昭苦恼地皱了眉,但想到这是许添谊的弟弟,他决定忍耐。
为什么?
此情此景,令许添谊血压骤然升高。他要把许添宝从贺之昭怀里重新拽出来,宝却抱着贺之昭的胳膊,躲着不出。许添谊再尝试,宝灵活地抱着贺之昭转个圈,挡住了他的手。
“出来!跟我回家!”
“才不要,你好凶!我和之昭哥哥一起回去。”许添宝做动画片里主角逗弄反派角色的鬼脸。
“出来!”
“不出!”
“随便你了!”许添谊急道,“你以后什么东西都被同学抢掉,被人打死了我都不管你了!”
许添宝不以为然:“我也不需要你了。”大不了以后请温柔的贺之昭哥哥出面解决一下。
许添谊打量他们,额头冒汗,气没处撒。为什么贺之昭不拒绝?
“还有你!”他愤怒地指着高的那个说,“你以后被人欺负我也不管了,随便他们说你的发型多丑吧,我再也、再也不会管了!”
另一头,煤气灶上的砂锅里煮着鱼汤,泊泊的。于敏在砧板上切蔬菜,叹口气。这段时间,因为许建锋没收入,家里的菜色水准有所下降。
今天她特意早下班了会,去菜市场买了点好菜,打算烧得丰盛些、有营养些。宝自从上了小学,每晚做起那数学题的模样真令人头疼。她要给宝补补脑子。
门锁传出声响。于敏未见到人,已率先露出怜惜喜爱的神情:“回来啦——”
只有许添谊走进来又重新关上门,一言不发,像个愣头青径直要往客厅去。
“你弟弟呢?”于敏敛去笑意,皱着眉问。
“在后面。”许添谊闷声闷气答。
许添宝被甩下了。
于敏悚得起了寒毛。宝宝还那么小,又不认路,路上随便有个歹人都能将他一把抱走。
“你疯了吗你!你让他一个人回家!”她登时抓狂,抓了钥匙要冲出去。两人之间会差多少距离?许添宝会不会走错路口到其他地方去?是不是该先去警察局?
恰好外面传来宝欢快的声音:“妈妈!”
许添宝蹦蹦跳跳地迈入玄关,像完全忘了被抢东西的伤痛:“今天我和这个哥哥一起回来的。”
贺之昭就站在他身后,没进屋,只是完成桩任务。宝挥别他,热络道:“哥哥,我晚上来找你玩!”
许添谊脱口而出:“不许去!”
宝看也没看他,只仰起头,期待地看有话语权的人:“可以吗,妈妈?”
于敏心有余悸。
因为不喜欢姜连清,于敏原本也不怎么喜欢贺之昭,但如今她改观了。贺之昭能把宝安全带回来,是可靠又稳妥的。而且这男孩子虽然话不多,成绩却又稳定又好,这最为关键,比家里的那个争气多了。宝和他玩,指不定能沾染到些好习惯。
她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啊。”
许添宝得意洋洋地扭头,又挑衅地看许添谊,唇形说,去就去。他在这方面忽然有些聪明和狡猾。
许添谊狠咬舌尖,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许添宝想看见的任何表情。于敏都说了行,他就没有了周转的余地。
随着最后一名家庭成员到家,鱼汤终于端上桌。满满一砂锅,炖得又香又浓。
许建锋感叹:“长远没吃到这么丰富的菜了!”他用筷子要夹鱼肉,却被于敏瞪了眼,手跟着一缩。
于敏作主,将整条鱼捞出,像往常一样把鱼肚子上的肉都精心挑了出来,随后放到宝的饭碗里:“当心点吃,刺挑干净了。”
许添谊也像之前的很多次,夹了鱼背上的一块肉。这次他仔细挑出了刺,才一口吃下去。然防不胜防,中间还是夹带了一根细微的软刺。
他面不改色,硬是咽了下去。喉咙有种被剌到的,微小的刺痛感。心脏也是。
吃完饭,许添宝急不可耐收拾出田字簿和文具盒,说:“妈妈,我要去了!”
许添谊便也草草收拾好东西,说:“妈妈,我也去了。”
于敏说:“你去什么?你别去。”
许添谊见于敏看他,抿了抿嘴,罕见地结巴了:“我也去,请、请教贺之昭点问题……”
“你们两个在一起能好好学习么?”于敏斥道,“每天上学粘一块还不够?不许去!”
像会偏心地把鱼肚子的肉都夹给宝,她的一切指令、一切措辞也都无不在庇护许添宝。
“就、就让我去吧。妈妈。求,求你了。”说出这如撒娇的词,让许添谊臊得舌尖发麻。像做了一件很错的事。
“不行。”于敏说。
“砰”。门关了,许添宝蹦出去了。
许添谊终于忍不住,一张脸彻底黯淡下来。他把收拾出的作业又重新放到自己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在客厅的角落,对着墙。他坐下来,胡乱翻开一页便拿着笔写。于敏看到他背脊都透出沮丧,心里却有种快意。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许添宝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两块进口巧克力,手舞足蹈:“天哪,哥哥家有个外国人!他教我说外语。”
外国人出现在这巷子,是新鲜事。于敏工作了,没有之前消息那么灵通,只隐约听街坊邻里说过,这下算确认,姜连清又找了个外国男人。
她盘问:“哪里人?白皮肤?”
许添宝讲话又开始颠三倒四:“嗯,外国人的脸。妈妈,我还学了拿……拿加大的英语怎么说,叫砍……”砍半天没有砍出,遂转移话题,“下次我再去问一下好了。”
耳朵照单全收,将话语吞咽得酣畅淋漓。许添谊甚至没有转身。他感觉到有些东西正在逐渐失控,却又无能为力,所以只能去承受这种改变带来的痛苦和悲伤。
进入十一月,天气骤然转冷。起晚了,于敏赶着出门,一边催许添宝整理作业,一边说:“今天外面骤降15度!风很大,你把这条围巾给我戴好!”
然后是许添宝软绵绵的声音:“妈妈,我不想戴,戳着我脖子了,痒痒——”
许添谊将自己刚从柜子里掏出来的、一股樟脑丸气味的灰色毛衣展开,试着往头上套,僵了僵。这衣服去年穿就绷得慌,今年竟然连脑袋都塞不进去了。
他犹豫两秒,仍旧没说自己需要新衣服的事情,毕竟那得花钱,他不想一大早因为件衣服挨骂,只裹好校服外套就出门了。
骤然降温的第一天总是最冷,因为北风会痛击轻视它的人。一路寒风收割过去,人缩脖子,簌簌发抖如同深秋的树叶,也像刀俎上的鱼肉。
许添宝一出门就安静了,缩在厚重的围巾里不说话,脸挡成小小一个。贺之昭也自然地添了厚衣服,神情自若。唯独许添谊没有装备加持,只觉得自己外套的每一个棉孔都被冷风活生生灌满了,却只能咬牙坚持,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