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了清嗓子,自我感觉十分委婉地问道:“现在是你真正的脸?”
“不然呢?”林幽篁板着脸,看上去很像把他关在门外。
“别这么不友好,我们是亲戚呢,嘻嘻。”白骨笑左右歪着头,仔细打量他的脸,啧啧称奇,“你真的是逆魂主的养子?可你看上去蛮像他的哎,该不会你其实是他的私生子吧?”
“不要你自己是私生子就看谁都像私生子,我看上去还有三分像灵王,你打算怎么解释?”林幽篁不情愿地把他请进门来,指了一下沙发,“坐吧。”
白骨笑窝进大沙发里,他潜入进来的过程虽然顺利,但也十分惊险,中间不乏风餐露宿,觉得对方应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舒服地伸个大懒腰:“噫啊……你还怪会享受的哈,这酒店看着挺高级。”
“我有钱。”林幽篁从冰箱里掏出一瓶黄泉饮料扔给他,自己随意曲着长腿坐在飘窗上,无意识地扫一眼远处的秦广殿。
白骨笑喝一大口饮料,咽下后,鬼鬼祟祟地问:“你跟秦广王死灰复燃了?”
“……或者你更想说勾搭成奸?”林幽篁挑了挑眉。
“呃……这个用词不太好吧。”
“死灰复燃难道是什么好词?”
白骨笑注意到他眉宇间略显郁卒,心想看来是没燃,至少不是干柴烈火的那种,想来也是,两边正打得狗脑子满天飞,双方高层居然睡上了,这也太荒诞了,就算林幽篁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秦广王应该没那么不靠谱……
“我跟他……姑且算是某种程度上和解了。”林幽篁平静地说。
白骨笑眼皮一抽:“哪种程度?”
林幽篁唇角扬了扬,指尖一动,两个小纸人顺着桌腿爬上茶几,在白骨笑的面前十分甜蜜地吻在一起。
白骨笑:“……”
林幽篁得意地笑起来,笑得恶质而挑衅:“精神、□□,哪个更能令你们冥府感觉到威胁?”
“!!!”白骨笑倒吸一口冷气。
——秦、广、王!原来你是最不靠谱的!你们十殿冥王就没一个靠谱的!!!
“哈哈。”小纸人蓦地燃烧起白色火焰,化作一堆灰烬,接着原地消散,林幽篁收起笑容,面无表情道:“都没有,吓你一下。”
“……”白骨笑是真的讨厌这个人啊。
“只是他知道我在这里却没有派兵踏平的程度而已,”林幽篁神情淡漠地说,“像对待他宫殿里的陈旧摆设,不喜欢、看不上、视若无睹,等哪天不想忍了就直接扔掉。”
白骨笑沉默,情感上觉得该说两句话安慰一下他,但这种飞鸟与鱼的感情有什么被安慰的必要?犹豫半晌,他选择当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忽视对方的伤感,针对刚刚的一个用词纠正道:“不是‘我们冥府’,我已经离职,冥府与我再也没有关系,我现在是逆魂主的忠诚下属。”
林幽篁瞥他一眼,仿佛被恶心到了,微微蹙眉:“父亲信任你,不代表异魂可以接纳你,想必你也察觉到了,有些人对你是有敌意的。”
“比如你?”
“……我说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你信吗?”
白骨笑挤出一脸夸张而虚假的笑容:“我信你个鬼啊。”
“哈哈哈。”林幽篁大笑起来,从飘窗跳下,走过来坐在白骨笑旁边的沙发中,对他谆谆善诱:“想在异魂站住脚,你需要拿出足够的成绩才行。”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魂主了,”白骨笑满脸真诚,“甚至连崔绝的三围都没落下,你还想知道什么?”
林幽篁拿出一个平板,放在他的面前。
白骨笑扫了一眼,忍不住打了个响舌,赞道:“牛逼,幽冥湖的布防还真给你搞到了。”
林幽篁:“你确定这真是幽冥湖的布防图?”
“我再看看。”白骨笑认真看过去,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嘀咕:“这种机密你是怎么搞到的?”
林幽篁眸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光芒闪了闪:“我若说是用枕边风吹出来的,你会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我又不暗恋秦广王。”白骨笑像看傻逼一样瞥他一眼,“只是你别高兴太早,说不定人家故意拿个假图,准备把你骗去幽冥湖浸猪笼……等等。”
林幽篁神色一沉:“有问题?”
“不好说,”白骨笑将其中一处放大,手指在那附近划过,“这里,应该蓄养了五浊营的三千恶鬼,还有这里,燃骨阵的整体位置偏离了十里,导致生门变成死门……不过,我说的是之前我还是无常司掌司时的布防,不排除我离职之后有改变……你在笑?”
“嗯,”林幽篁笑着表示,“你指出的这两点,是我在原图基础上故意改的。”
“……操!”白骨笑就知道这个混蛋不可能轻易信任自己,居然这样来试探。
“看来这布防图是真的。”林幽篁若有所思,笑容逐渐变得微妙,掺着一丝苦涩,声音低得几乎微不可闻,“这竟然是真的……”
白骨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一边觉得他可怜,一边又忍不住吐槽秦广王,早知道他优柔寡断,处理感情拖泥带水,没想到能糊涂到这个份上,居然连布防图都能透露给小情人。
“这图不是他给我的。”林幽篁的脆弱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长眉一挑,得意地笑着说,“是我将灵丝寄在他的身上,在他工作时偷窥到的。”
“……”白骨笑心道你还不如不解释,你俩干了什么,能把灵丝寄到他的身上?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还偷窥到了什么?”
“憋不住就自己说。”白骨笑无语。
林幽篁逼近他,盯着他的眼睛:“我偷窥到了阴天子审判崔绝时的痛苦与纠结,他是真的很伤心啊,唉……实话说,两人坦坦荡荡地相爱真让人羡慕,你说呢?”
白骨笑翻了个白眼:“关我什么事?听说他们伤心难过,我只觉得畅快,他们活该。”
“我还偷窥到了很多黑无常的片段呢,他现在升职为无常司掌司,又给阴天子重铸了割昏晓剑,事业有成,很是春风得意呢。”
白骨笑漠然道:“恭喜他。”
“听说卞城王想给他张罗冥婚……”林幽篁声音戛然而止。
一把金缨银杆的华丽长/枪赫然出现,直怼其胸口。
林幽篁身体极快地后撤,然而房间就这么大空间,他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与此同时,白骨笑掌中的鱼龙舞毫不手软地刺穿其胸口的炁命轮。
“噗……”小朵白色的灵火倏地燃起,一个小纸人在枪尖化作灰烬,坐在飘窗上的真身显现出来,微笑着举手投降:“好,我明白,不说了,抱歉。”
白骨笑收起武器,转过身面向他,咧开嘴堆出一脸假笑,亲昵道:“好表弟,何须道歉呢,我又不能真的杀了你。”
“那真是太好了。”林幽篁跳下飘窗,“走吧。”
“去哪儿?”
“幽冥湖啊,”林幽篁边走边扣上戎装上的扣子,理所当然道,“你千里迢迢过来,难道就是为了捅我一枪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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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没有手下的吗?哎, 别跑这么快, 你真的知道幽冥湖是什么地方吗?”白骨笑一路都在嘟嘟囔囔。
“当年煌灵王和天孙决战的地方, ”林幽篁仿佛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活死灵族内一直有这个传闻,原自障从妖界弄到的《鬼神不越疆》里也记载了这件事,说明传闻是对的。”
白骨笑吐槽:“冥界的历史为什么会在妖界有记载?”
林幽篁:“问冥府去啊, 天孙战胜煌灵王, 用辟阴阳刀把他的残魂封印在幽冥湖底, 这多值得万世流芳, 结果却讳莫如深,显然有鬼嘛。”
白骨笑心道都是冥府了还能没有鬼吗,没好气道:“这么正能量的事情却没有记载, 难道不是因为那特么根本就是个谣言吗?”
“别嚷嚷。”林幽篁突然一把按住他,闪身躲入一块巨石之后。
不远处,巡逻的鬼兵慢慢走近又走远。
林幽篁状似不经意地瞥他一眼:“你似乎极力想阻止我。”
“我只是不想被你拉去自杀。”白骨笑诚恳地说, “我的妖命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一条魂命, 跟着你无脑作死有可能会魂飞魄散。”
“谁不是只有一条魂命?你以前那叫开挂,懂吗?”林幽篁大咧咧地安慰他,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 就算你魂飞魄散了, 只要留下一个魂片, 我就能用蕴炁造化给你复原出来。”
白骨笑面无表情:“谢谢你哈。”
林幽篁:“不客气, 自家兄弟。”
白骨笑看向远处黑色的湖水,若有所思:“你想找煌灵王的残魂,也是打算用蕴炁造化复原他?都这么多年了,残魂应该早过期了吧。”
“……”林幽篁无语了一下:“你真是多虑了。”
白骨笑:“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在冥府工作过,对幽冥湖比你了解,那里面没有煌灵王的残魂,只有十万鬼兵,一个照面就能把你撕碎,你爱信不信。”
“你在担心我?”林幽篁突然问。
白骨笑:“……你也多虑了。”
“嘿嘿别怕,我们这次只是去简单探查一下,不跟鬼兵打照面。”林幽篁笑嘻嘻地说,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吹耳朵,“别这么凶嘛,小鸟儿,我当然相信你。”
“放手,你这是性骚扰。”白骨笑觉得这人真讨厌啊,怎么还动手动脚呢?秦广王到底从哪个垃圾堆找的男朋友,什么眼光啊?
林幽篁悻悻地放开他,尴尬解释:“我没有性骚扰你的意思……”
“我管你有没有呢,反正离我远点儿,我知道你空虚寂寞,但我已经封心锁爱,你最好别瞎碰我,小心我找你爸告状。”
“……”林幽篁十分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不再跟他贫嘴,抬步走出藏身地,趁巡逻的鬼兵走远,小心翼翼地潜入湖岸。
冥界没有月亮,广阔的湖面上没有粼粼波光,黑压压的重云之下,只有深不见底的湖水无边无际。
从岸边有一条狭长的栈桥深入湖中,两人避开鬼兵,无声无息地落在栈桥上,阴湿的风扑面而来,挟着浅淡的血腥气,湖水冲撞桥头,碎成绵密的雪,沾湿鞋裤,在栈桥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这就是幽冥湖?”林幽篁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远处的守卫,笑道,“你说话也忒不靠谱了,还十万鬼兵,你知道十万是多少吗?”
十万能把你直接撕成灵丝,白骨笑郁闷地想,爷爷的,还有脸说别人不靠谱。
“你的目标根本不是煌灵王吧,”白骨笑不客气地戳穿他,“虽然是灵古时代最后一位灵王,但他的残魂对你应该没用。”
林幽篁:“怎么没用,我可以请老祖宗上身,然后回老家去发号施令,让魂主同意送我来冥府和亲。”
“……祝你成功哈。”白骨笑赞美,“你真是目标远大。”
“让你给我当媵妾。”
“那你不能有嫉妒心,不能因为秦广王更喜欢睡我就跟我宫斗。”
“……”欢声笑语悄然消失,林幽篁沉默了三秒钟,转头看向黑色的湖水:“你说幽冥湖驻扎了十万鬼兵,那他们在守卫什么?如果不是湖底封印着的煌灵王,还有什么值得冥府投入这样大的兵力?”
白骨笑心情大好,乐滋滋道:“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冥王,秦广王没告诉你呀?”
“黑崖雪寄如今接任无常司掌司,幽冥湖的戍卫工作在他职能范围内吗?”林幽篁平静地问。
白骨笑:“……”
和好吧,不要再互相伤害了!
“父亲怀疑幽冥湖底就是维持冥府安稳的长夜九幽法阵。”林幽篁说,“至少是阵眼所在。”
白骨笑立刻就坡下驴:“他有什么证据?”
林幽篁:“历代冥王都是从幽冥湖中诞生。”
“说不定因为历代冥王都是死在幽冥湖。”白骨笑道,“在哪里死亡就在哪里重生,这不是很正常嘛?”
林幽篁又瞥他一眼:“你还是在试图阻止我。”
“因为我比你懂得多,我知道这里不可能是……你干什么!”白骨笑见他十指灵活得翻飞,不断变幻各种手诀,霎时,凄冷的风中怨气加重,似有数不清的亡魂随风呼号而过。
“你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探查!”白骨笑倏地抬手,掌中毫不犹豫地化现出武器。
“不是我!”林幽篁也吃了一惊,手掌翻转,中断施法,风中的怨气却没有消失,甚至更浓。
两人一起抬眼看向西北方,那里似乎有强烈的魂力波动。
“是背阴山。”白骨笑皱眉道。
林幽篁不由得兴奋起来:“地狱所在?”
白骨笑横他一眼:“你不要想搞事情,地狱里那些亡魂业罪未清,万一逃散出来,产生的因果你承受……”
话未说完,林幽篁突然纵身一跃。
“不起……卧槽你跳什么湖?”白骨笑惊呼出声,就见那厮的身体骤然崩解,化作无数灵丝消失在空中,一只白色的千纸鹤凭空出现,往背阴山的方向疾射出去。
“???”白骨笑简直想破口大骂:你特么说飞就飞,让我怎么办?老子的翅膀没有了!!!
他无语问苍天,然后就看见头顶波诡云谲的夜空中,一只黑麒麟风驰电掣而过。
“麒麟大将军……”白骨笑怔了怔,心里慢慢沉下去——惊动阴天子深夜出征,背阴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越靠近背阴山,怨气越浓,浓郁的怨气夹杂着一丝熟悉的魂息,让阴天子震怒。
踏上山顶,反而冷静下来,他放缓步伐,让黑麒麟缓步而行,千年前那不愿回首的一幕在眼前回荡——
义军攻破天京,枕流君入魔,整座城池陷入炼狱,有人打通阴阳两界,引鬼螣入阳间……
时值暮春,硝烟笼罩住漫山翠绿,竹枝寺已经塌毁,矮墙边的海棠树落下满地残红,崔瑾垂首而坐,胸口插着他的九彻印明,仙衣浴血,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背阴山顶,死气开道,阴天子一步一步靠近,如同一千年前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崔瑾。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怎样捧起他满是血污的脸,也不记得他的尸身有多沉重冰凉,那些记忆在恍惚间已然遗忘。
然而现在他全想起来了,连同那种摧心剖肝的剥肤之痛。
随着熟悉的魂息越来越浓,低沉的吟哦声在黑夜里逐渐响起。
“孤鬼栖兮何方,杳冥冥兮昼晦,
思无尽兮千年,必筮予兮魂魄。”
黑雾弥漫的背阴山顶忽然悲风大起,无数引魂幡在风中狂乱飞舞,发出呼呼的悲声,四十九盏冥灯剧烈飘摇,鬼火辉映下,法阵之中披发跣足的祭者现出身影。
“灵幡引兮幢幢,鬼灯明兮煌煌。
黑簿焚兮拔罪,火翳灭兮停酸。”
祭台上摆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手杖,原自障身穿法衣,步罡踏斗,手指捏诀,吟哦声慢慢变大,裹挟在狂风之中,传向整个冥界,对沉沦苦海执迷不悟的亡魂发出召唤。
“金铃振兮魄净,幽壤开兮魂归。
魂其归来兮……”
凄凉空灵的鬼唱从远方传来,沉睡的亡魂被唤醒,从黄泉、从蒿里、从彼岸、从三生石、从鬼门关、从四海三川、从十牢八狱……响应召唤,呼啸而来。地狱躁动,邪魔恶鬼在深渊囚牢之中发出狂暴的吼声。
感应到手杖中的熟悉魂息,阴天子面笼寒冰,滚滚的死气如海啸一般冲出,闯入法阵祭坛。
原自障周身忽然升腾起浓郁的亡魂怨气,竟将死气海隔绝在了三尺之外,丝毫奈何不了他。
“归来兮……”
阴天子掌心直接祭出幽冥天子印,黑玉印玺迅疾旋转,颠倒天地的森寒威压兜头盖下……
原自障大袖拂过祭台上的手杖,一把寒刃蒙尘的长剑赫然在手,他手持长剑挽了个剑花,从容转身,剑尖挑起一物直怼向阴天子面门。
刹那间,万物沉寂,无上威压戛然而止。
“我知道你找它很久了。”原自障淡淡地说,“阎罗。”
术法褪去,剑尖上的物体露出其原本的形状——一颗斑驳陈旧、失踪千年的骷髅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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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阎罗发现崔瑾战死时, 亡魂已经被无常缉拿,他简单收埋后立刻赶回冥府,阻止刑狱司审判, 费劲心机终于将亡魂留在阎罗殿, 却发现崔瑾尸身失踪, 此后千年再未寻到踪影。
阴天子看着斑驳的头骨和暗淡的名剑,胸中那股迟来千年的痛如同潮水一般慢慢上涌, 逐渐将他淹没。
他眸色沉了沉,稳住心神,漠然道:“堂堂荒戾太子, 竟做发丘盗墓之丑行, 足以让大梁朝的祖庙崩塌。”
原自障并未被激怒, 甚至唇角还扬起淡淡的微笑:“一千年了, 他从未入土为安,你感觉愧疚吗?他为你而死,你却无能为他收埋。”
如此直接的挑衅, 阴天子面色愈加平静:“你说得没错,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话锋一转, “那你呢?”
原自障阴鸷地抬眼。
阴天子道:“我坦然承认对他的痴迷,从不回避, 我会让全天下都传颂我们的深情,我会治理好他倾尽心血守护的冥府, 我会让他的愿望成真, 我不会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 更不会让他的牺牲化作泡影, 而你呢?
“——枕流君不惜与天命相搏为你夺下的江山, 你守护好了吗?”
用倚伏盈虚祭强续50年国祚,却是更加惨烈的民不聊生。
诛杀枕流君后,荒戾太子威名大起,顺利执掌江山,他勤政爱民、锐意图治,深得百姓爱戴,被称为仁明圣主,然而执政多年之后,却渐渐懈怠,昏聩不堪,直至自毁长城。
“江山?”原自障阴森森地笑了起来,“谁的江山?”
大梁的江山?
衮衣绣裳、面南而坐,就是拥有江山?
可往前推一千年,往后推一千年又是谁的江山?
伫立千古的名山大川何曾属于过一家一姓?卖儿鬻女的涂炭生民难道在意过谁坐江山?
你不惜入魔强续国祚,然后呢,朝堂上的穷奢极欲、敲骨吸髓,市井中的水深火热、啼饥号寒,哪一项因得来不易的江山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你付出一切换来的是这样荒唐腐烂的50年,请问你那些日日夜夜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师尊错了。”原自障漠然地说。
阴天子:“既然你知道枕流君错了,那也该知道对的是谁。”
“你想说子珏?”原自障对他歪头笑了笑,忽地收手,只见黯淡的剑影一闪而逝,他掌心稳稳托起骷髅头骨,温柔注视着黑洞洞的眼窝,慢慢靠近他,笑着说:“子珏总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放肆!”轻佻的动作掀翻逆鳞,阴天子周身死气凶暴地涌动,他低喝一声,抬掌拍去,死气卷起巨浪,冲向原自障的胸口。
原自障手腕一翻,旧剑和骷髅头骨合二为一,化作一杆细长秀美的法杖,他手指捏诀,催动术法,杖首的金丝笼中,头骨飞快地旋转,四面八方的亡魂怨气被抽提而起,挡住凶悍的死丧之气。
他选择在这背阴山招魂,看重的就是山底十牢八狱中无穷无尽的凶魂恶鬼。
“杀了我,你将再也找不到子珏的尸骨,”原自障从容地轻语,眉宇突然一冷,“……嗯?”
从天而降的死气巨掌中,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气息。
原自障神色顿变,蓦地抬手,不管不顾地往死气中抓去,手臂整个没入死气之中,阴寒死气侵骨蚀髓,沿着手臂势不可挡地冲向他的炁海。
就在此时,金丝笼中急速旋转的头骨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破裂声。
阴天子脸颊扭曲,愤然撤回死气。
原自障往后踉跄两步,借手杖稳住身形,病态瘦削的腰身狼狈佝偻着,一只手臂血肉模糊、白骨刺出,黑色的魂气不断从伤口逸出,却死死攥紧掌心的东西。
他慢慢抬起手,将那东西拿到眼前,细嗅着里面的熟悉气息,久久不敢张开手。
“送你的见面礼,”阴天子冷冷地说,“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原自障闭了闭眼,半晌才缓缓睁开,瞳孔剧烈颤抖,只见血淋淋的掌心,是一小块洁白的玉石,形状不规则,仿佛从什么玉雕上敲下的一缕头发。
“他在哪里?”原自障哑声问。
他的失态似乎只在那短短几分钟,很快就直起身来,手杖一摆,浓稠的怨气从地狱中被提取,修补受伤的手臂。
阴天子冷眼看着他的手臂渐渐复原:“控灵术?”
死丧之气对魂体有着势不可挡的杀伤,而能织补魂体的,无出活死灵的控灵术之右。
“我与灵王有交易,他自然要给我一些好处。”原自障不耐烦地说,“回答我,他在哪里?”
“哈,”原自障嗤了一声,“你装糊涂的水平实在低下,如果这就是子珏教导的成果,那我真的要嘲笑他一百年。”
阴天子反唇相讥:“如果要用徒弟的水平来评价师父,那枕流君一千年前就该自裁以谢天下……啊,”他仿佛想起什么,冷冷地笑起来,“呵呵。”
一千年前,枕流君发动倚伏盈虚祭之后确实一死以谢天下了。
果然原自障被激怒,手杖顶端的金丝笼中发出一丝啸声,卷起澎湃的亡魂怨气冲向阴天子。
阴天子站在原地没动,熊熊燃烧的那落迦火从脚下腾起,吞没扑过来的怨气。
原自障一击即止,迅速冷静下来,怨毒地盯着他:“交出枕流君,我会给你子珏的遗骨。”
“这交易不对等。”阴天子漠然地说。
“怎么?觉得不值得?”原自障阴桀地嘲笑起来,“这时又不承认子珏在你心中的地位了?”
“他在我心中的地位至高无上,从无改变。”阴天子道,“然而子珏已经转世,前世的遗骨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而枕流君不同,他是你追逐千年而不得的人,现在找到他的唯一线索在我手中,是否对等,你自己算。”
原自障面无表情,生硬地反驳:“我没有追逐他千年而不得。”
阴天子诧异地挑眉:“你得了?”
“……”原自障面容扭曲了一瞬,沉声道:“与你无关。”
“并没有人愿意与你有关。”阴天子怼回去,余光在他紧握着玉石的手上一瞥,淡淡道,“交出子珏的遗骨,和九彻印明,自废炁海,接受刑狱司审判,不得顽抗。”
原自障听着他的宣判,挑了下眉:“阎罗,你失心疯了。”
阴天子:“你只需选择是否接受。”
“而我却没有耐心与一个愚蠢的疯子做交易。”原自障道,“你翻来覆去强调子珏已转世,反而更像是某种慌乱的谎言,可惜你的演技和你装糊涂的水平一样蹩脚,你以为举办一个盛大的仪式送他轮回就可以骗过天下人,骗过异魂,骗过逆魂主,却骗不了我——引魂阵下无人应召,你殿里那个婴儿根本不是他,他的灵魂被你藏起来了。”
“呵,”阴天子冷嗤一声,嘲道,“连我殿里的婴儿都知道,你知道的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