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袁五儿报“仇公公求见”,老皇帝腰身一挺,正襟坐在龙椅上冲韩棋点点头。韩棋便扬声叫“进来,”然后揣手立在老皇帝身侧看戏。
仇不息也不行跪拜礼,趾高气扬就往里冲。见老皇帝竟神清气爽端坐高处,比上回见时矍铄了不少,他眉头一皱,狐疑地虚眼探望,提袍就往阶上走。
快上到顶时,脚下竟募地一滑,哎呦一声,老太监摔了个狗吃屎,嘴唇儿磕在石阶上,立刻鲜血迸流。
“欸仇公公!”韩棋假意惊呼一声。眼见着老太监狼狈地爬起来,才站稳了回身想往下走,一抬脚又是一出溜。这回是侧身跌坐在石阶上,大胯砸出咚的一声,再爬不起来。
“来人!来人呐!要老命了!”仇不息气急败坏,捂着胯骨冲外面尖叫。
老皇帝看不见,耳朵却格外灵敏,听这动静便知妙计成了,只觉大快人心,禁不住“哈哈”笑出声来。韩棋轻轻碰他胳膊,提醒他幸灾乐祸别太明显,可老皇帝哪忍得住,直乐得两脚跷得老高。
进来一个仇不息的亲随,慌忙要把老太监拉起来,老太监骂道:“挨千刀的!把咱家骨头拽散了!”
韩棋替老皇帝做场面道:“快传太医!仇公公伤着了!”
须臾仇不息疼出一头大汗,翻眼瞅着韩棋咬牙切齿道:“小畜生,你做得好事!”
韩棋变脸嚷道:“仇公公此话怎讲?您自个儿踩空了跌脚儿,奴婢好好儿站这儿,与奴婢何干?怎的血口喷人?”
“你等着!你给咱家走着瞧!”仇不息气得砰砰拍石阶,欸呦欸呦一直叫唤到太医来。
两名太医抬着张案板,小心将老太监移上去,便往外送。
殿外有几十级台阶,腊月里天寒地冻,台阶霜滑,前头背身抬板的医官口里叫着“小心”,一步一顿侧身往下走。也是该仇老妖怪走背字,后头那名医官一步没踏稳,脚踝一歪,自己倒了不说,案板也翻了。仇不息从板上掉下来,顺着石阶骨碌碌往下滚去。
听见外头大呼小叫,韩棋拔腿冲出去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只想让仇老妖怪吃点苦头、佳节里卧床不能行动,为下一步谋划争取些时日,谁知苍天有眼,这老东西竟又摔了一下,当场头破血流,趴在殿前石阶下不动了。
韩棋回头揪住已傻眼儿的袁五儿道:“快去殿内省叫陈公公来!”袁五儿愣怔着不知该不该听他吩咐,韩棋在他耳边说:“仇公公多大年纪?跌这一跤还能爬得起来?往后你何去何从?”
袁五儿抽一口冷气回过神来,点点头趔趄着跑了。
第48章 自以为善弄权术
仇不息在太医院众医官的簇拥下醒来,头上、身上没有一处不疼。想坐起来,腰以下却似有千斤重,丝毫动弹不得。他嘶声叫道:“来人!把那狗仗人势的小畜生拿来!照死里问!”
手下阉人在门外齐声答应,几个身高体壮的大摇大摆直奔紫宸殿拿人。登上几十级台阶抬眼一看,只见殿内省大太监陈玉山正揣着手杵在殿门口。
“奉仇公公命,咱们来带那小畜生回去问话!”领头的阉人颇不客气,连个称呼也没有,劈头就这么一句。陈玉山哪容他这般放肆,甩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你同谁说话?你是个什么东西?”打得那人身子一歪,往后趔趄一步。
那小畜生害仇公公受此重伤,陈玉山公然护着他,岂不是撕破脸皮、存心与仇公公过不去?几个人交换眼神,不约而同扑上去,要使蛮力撞进殿里。
这时,里头冲出十来个殿内省的阉人,将两丈来宽的门口拦得严严实实,两边儿七手八脚推搡抓挠起来。到底寡不敌众,仇公公的人讨不着便宜,好不容易才抽身出来,边跑边回头叫嚣:“好哇,好哇,走着瞧!”
陈玉山用拂尘掸了掸被拽皱的衣肩,轻蔑哼了一声,吩咐道:“把咱们的人都叫来,咱家不走,等着瞧好戏呢!”
这下可热闹了,深更半夜的,大明宫里头各个直房都炸开了锅,两边儿的人应声而动,一拨一拨点着火把、提着灯笼往紫宸殿跑。不多时台阶底下聚了乌泱泱一片人,穿灰的是内侍省仇公公属下,着青、蓝的是殿内及司务各省苻公公的人,两拨人先是簇拥着互相推挤,后来便真动起手来,纷纷捉对拳打脚踢,乱七八糟打成一片。
韩棋扶老皇帝坐回榻边,老皇帝侧耳细听片刻,道:“打起来了,你出去瞧瞧。”韩棋心想,人就是来逮我的,我出去瞧瞧?他站着不动,老皇帝等了等,又催促道:“你出去瞧瞧哪边儿占上风,可别打进来了。”
韩棋只得噘嘴走出殿外,却见一伙人灰衣人已爬到石阶中段,眼看要冲上来了。陈玉山却气定神闲,手揣在袖管里,偏头冲他飞眼儿道:“看看你多大面子,可想好了如何谢咱家?”
韩棋心道,这哪是为我,分明是你想趁仇老妖怪重伤把这紫宸殿抢下来,往后老皇帝便在你们苻公公手上了。面上还得厚着脸皮奉承道:“奴婢的面子里子,还不都是陈公公给的……”
说着几个灰衣人已冲破青衣蓝衣人墙,奔他二人冲过来。韩棋急忙转身往回跑,边跑边叫:“关门!保护圣人!”可他的喊声却被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金属撞击声盖住。韩棋回头一看,台阶下冲过来许多批甲持械的军士,为首的振臂高叫:“何人逼宫造反?都给我拿下!”
是把守宫门的禁军!韩棋震惊愣住,眼看着这帮军汉对着手无寸铁的羸弱阉人们挥舞刀枪棍棒。可枪棒竟似有眼,只往灰衣人身上落;再看陈玉山,依旧抄着手,一脸得意的笑。韩棋方才明白,这是陈玉山找来拉偏架的帮手,自然也是苻公公的人。
不到一盏茶功夫,灰衣一党便被禁军圈在一处团团围住,苻公公的人早趁乱四散逃了。禁军首领是个留络腮胡的中年壮汉,声音洪亮:“将这班犯上作乱的刁奴带走,押送审刑院!”
陈玉山一甩拂尘,拱手送道:“有劳程将军。程将军护驾有功,圣人必降隆恩重赏!”
此时韩棋恍然大悟,陈玉山故意惹怒仇公公手下,正是为激对方前来“逼宫”,这样一来,他才有借口调动禁军,将仇公公手下一网打尽!
事成之后,陈玉山转回殿内向老皇帝邀功讨旨,问如何处置这班“大内反贼”。老皇帝正为除掉仇老妖怪高兴,大手一挥,说“格杀勿论!”韩棋待要请圣人三思,已来不及开口,不禁十分懊恼。
原本只想挫挫仇公公嚣张气焰,孰料竟被陈玉山顺势借力,一举将宫中仇党清剿大半。没了仇不息牵制,往后苻春一派在这深宫中便一家独大、有遮天蔽日之权。更何况,苻春手握兵权……思及此处,韩棋不免颓丧,可老皇帝竟毫不警醒,仍沾沾自喜,乐呵呵地听陈玉山满嘴抹蜜,吹捧圣人如何运筹帷幄、英明决断。
末了陈玉山趁热打铁,提醒老皇帝道:“禀圣人,眼下仇公公重伤卧床、行动不便,内侍省总领宫中各司,无人执掌似乎不妥……”老皇帝闻言头一偏,盲眼微阖思索片刻,正色道:“陈玉山,你进宫也有些年头了?你师父教得不赖,如今你也能独当一面了。内侍省就交由你来主事吧。”
陈玉山连声应诺,声甜如蜜:“圣人错爱,抬举奴婢了。奴婢自当结草衔环,为圣人赴汤蹈火、全力以赴。”
“不过,你师父在外监军,你又在大内主事,免不了遭人腹诽。”老皇帝点他道,“儿大不由爷,往后你师父是你师父,你是你,须得有自个儿的主心骨才是。”
这意思是要扶持陈玉山与他师父分庭抗礼,作下一个仇不息?韩棋暗叹道,这老皇帝自以为善弄权术,只怕又是一出作茧自缚的昏招。
折腾了一夜,日出前老皇帝瞌睡来了,由韩棋伺候着上榻歇息。
陈玉山得了圣人口谕,便带人杀去太医院,亲自上手从仇老公公身上把印鉴与腰牌薅下来,又将内侍省从上到下一干人员用自己的亲随替换个遍。午前他领两个小阉人抬着一箱奏本,意气风发地回紫宸殿复命。
韩棋正趴在龙榻边沿打盹儿补觉,被陈玉山拍醒后,他揉揉眼睛,一脸懵懂。陈玉山在他压得红红的脸蛋子上拧一把,笑道:“瞧这乌青眼眶子,累坏了?叫赵安来换换你?”
韩棋摇手道:“公公问问这老神仙,可让旁人近身?是我的‘福气’,谁也替不了!”见有新的奏本来,他伸伸懒腰,随手捡起一册抖开看看,瞬间睡意全无。
里头没有批阅的痕迹,是待处置的原件!韩棋迅速调整神情,假装毫不在意,随手又抛回箱里。
细想之下,韩棋顿觉柳暗花明。仇不息是中了进士、仕途不顺被人陷害、遭受宫刑之后才进宫的,自然批得了奏本;可这陈玉山出身贫苦,打小儿卖身进来,认字算术都是入宫后苻春现教的,哪有参阅政事的本事?
第49章 公子必不稀罕
韩棋将陈玉山恭送至殿外,两人伫立在阶前,遥望肃杀北风中雾蓝色的天空。
“你那‘舅舅’,连你娘多大生你、几时过世都说不清。”陈玉山忽然扭头冲他诡秘一笑,“是他送你进来的?”
韩棋心里咯噔一下,随机应变道:“他不过是顺路带奴婢进京的同乡,哪是真舅舅。真舅舅怎会由着亲外甥往这火坑里跳?”
陈玉山不置可否地笑笑,想想又问:“难不成你是自愿入宫为奴?”
“奴婢从小长在贵人府里,原本就是卖身家奴,”最难识破的谎言,是真假话掺半,韩棋将这一路经历掐头去尾、添油加醋编道,“后来幸得贵人看中,教我读书识字,作了伴读。再后来,贵人为挣仕途,求娶长官千金,便狠心打发我出来。人活一口气,他不是想入朝为官吗?好啊,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他跪在我面前,将他身家性命都捏在我手心儿里!”
陈玉山听了这话,定定打量他神情许久,然后一面提袍下行,一面扭头笑道:“真有这一日,记着叫咱家也去瞧瞧热闹。”
回到殿内,韩棋迫不及待地将那一箱奏表挨个取出来浏览,只因抱着一线微薄的希望。万一里头有公子上书呢?年关将至,早过了他该回江都的日子,公子这时也该意识到他出事了吧?左峻虽不准他向公子通信,可公子总认得他的笔迹,无论他代老皇帝批复什么,公子看见了就能知道他在宫里,就能……
就能如何?韩棋转念一想,又觉心凉似水。如今公子势单力薄,在这暗流汹涌的时局下,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即便知道他沦落深宫,除了为他伤心饮恨,又能如何?他不敢想,这些日子公子等不到他,会有多焦急上火;身边那两个傻大个儿,能否为公子分忧解愁?吴郡王是否已知他二人身世的秘密,是否会对公子不利?
韩棋将奏本分门别类理成三摞,思绪飞回千里之外的爱人身边。公子一向淡泊名利,皇孙身份于他而言并非机会,而是负累;就让李炎作他的天子大梦去吧,公子必不稀罕。韩棋只愿公子远离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平安顺遂度过一生,哪怕再想不起来“李棋”也好。
老皇帝一声哀嚎将韩棋唤回眼前困局。
“疼死了!韩棋!药,拿药来!”老皇帝在龙榻上翻滚踢踹,韩棋急忙从怀中掏出药粉,化进半杯水里喂他服下。
待老皇帝平静下来,韩棋便扶他起来,将奏本内容向他复述一遍。年关岁末,奏本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各级官员上表的新年问候,无需回复;告老还乡的、喜获麟儿讨名儿的、吏部出的任免状子,韩棋依照老皇帝口谕一一批示;最后只剩两份要紧的,一是靖王问除夕之夜进宫朝见的许可,二是吴郡王问郡主李升丁忧持孝之期。
韩棋等了许久,老皇帝仍不给回应,他便仗着胆子说出自己的看法:“圣人英明。靖王此时入宫怕有隐患,不如不见;吴郡王委婉请圣人收回赐婚旨意,抑或在问起事之期?”
老皇帝摇头重重叹息:“不回,问什么都不能回。据左卿查察,中书门下两省都是那畜生的人,奏本必经他们手。朕若贸然与李炎沟通,只会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韩棋不免沮丧,先前他想得太过简单了。即便扳倒了仇不息、收回阅政之权,老皇帝仍被困于南衙众吏、北司阉党这双重囚笼之中。靖王实际已将皇权蚕食殆尽,只差可令他“名正言顺”的那一纸传位诏书。
可“名正言顺”并非必须,哪一日靖王等不及了、不在乎青史骂名了,悬在老皇帝头顶二十余年的那柄宝剑,便到了落下的时候。到时韩棋的命运,也将走到尽头。他意识到老皇帝的命、他的命,其实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取决于一场比赛:靖王的耐心,与吴郡王野心的赛跑。
两天后,除夕前一日正午,陈玉山亲自手捧食盒,送餐进紫宸殿来。放下餐食后,他进入内堂向老皇帝俯身下拜,做作出悲伤扼腕的模样,哽咽报道:“禀圣人,吏部才发的讣告,左阁老他……昨夜突发胸痹,未救得及……”
老皇帝闻言如遭晴天霹雳,呆坐在榻边久久不能言语。
韩棋送陈玉山走出殿外,陈玉山以袖拭泪,变脸道:“姓左的总在圣人面前诋毁靖王殿下,哄得老人家连自个儿儿子都不信了。你说他一个外人,一味挑拨人家父子反目,算怎么回事儿?哼,不积阴德,活该他跨不过年去!”
韩棋佯装与左峻不熟,漫不经心似的道:“胸痹倒是个不错的死法,一下就过去了,不遭罪。”
“嘁,未必。”陈玉山冷笑一声,冲他挑眉笑笑,走了。
韩棋回到内堂,只见老皇帝两手撑在榻沿上,泪如雨下:“左卿,哎,左卿,朕对不住你!那畜生,那畜生……”韩棋用丝帕为他蘸泪,请他“节哀保重”。
“定是那畜生知道了!他知道了!”老皇帝忽而起身,两手扒住韩棋肩膀摇晃,“他害死左卿,谁还能揭露他二十年前做下的好事!”
韩棋闻言背后一凉,陈玉山方才那句“未必”,更令他毛骨悚然。若真是靖王为遮掩旧事杀了左峻,下一个要灭口,不就是他家公子?无论靖王“知道”的,是吴郡王即将起兵勤王的计划,还是公子的隐秘身世,公子都是他必须除掉的隐患与阻碍。如今公子身处风口浪尖而不自知,敌暗我明,着实危险!
“圣人英明,眼下咱们须得想个法子,提醒李镜提防靖王加害!”情急之下,韩棋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老皇帝却又颓然瘫坐回榻上呜呜抹泪,旁的啥也顾不上了。
韩棋焦急万分,他来到外间,拨开几案上层层杂物,露出底下那幅江山舆图来。
假设靖王派出的杀手即日出发,走官道到达江都只需半月;如何在这半月时间里绕开南衙北司的双重监视,传信出去令李镜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等险境?韩棋咬紧下唇冥思苦想,绕着桌案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那箱新送进来的奏本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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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玉露生寒,江都县衙草木黄落,景物日渐萧索。
李镜治理有方,县中人事民生井井有条,无需再忙。所谓日日平安日日闲,李镜整日在书房读书篆刻,已有半月无事升堂。他座位后头的墙上贴着张舆图,从长安回江都的官道被红笔描出,沿途各驿站、渡口都做了标记。
棋儿贪玩爱热闹,省试后免不了在长安城里耽搁几日;若左阁老抬爱,指点他在京中四处拜谒交际也是正常。因而李镜估算他回程的日期应在腊月十八前后,又怕他到期未归,自己徒生失望,心里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只当他除夕当日才回;这样一来,他若在除夕之前到家,反而是个惊喜。
转眼已是腊月廿三,百姓家家试新衣、宰年牲,年味渐浓。李镜心里焦急起来,渐渐坐不住。他向来不沾俗务,从不过问衣食琐事,如今却不知该忙些什么好了,竟亲自跑去灶上,问厨子除夕接风宴的菜色。厨子不会书写,只得“风鸡烧鹅”、“醋鱼酱肉”的报给他听。听说有棋儿最爱吃的红扒蹄膀,李镜背着手点头道:“糖色浅上一层即可,太甜了不好。”厨子一听乐了:“小的知道,棋小官人从前也是这般吩咐。”李镜闻言丢了魂似的,呆呆在灶旁站了许久。
回到后堂,于哨儿正与常青凑头不知嘀咕什么。见李镜又皱着眉发愣,于哨儿上前拱手道:“明府,人说北边儿下雪了,路不好走。要不小的带几身冬衣,迎他去吧?”
李镜如梦初醒,暗骂自己考虑不周:“也好。你先往淮南府绕一趟,看他是不是先回我家里去了……”想想仍觉不周全,又吩咐道:“常青,你两人同去。一遇着他,于哨儿先快马回来报信。万一他冻着了、病了,得留个人照看着。”
常青道:“可明府身边无人侍应……”
“我这里不要紧。”李镜一刻也等不得了,催促道,“你二人尽快收拾上路吧。”
二人得令立即回去打点行装,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往北去了。
怕县中衙役们办事不精细,徐师爷临时把服侍自家夫人的婆子叫来县里,照顾李镜起居。这老婢不到五十岁,手勤话少,做事干净麻利,人都叫她云姥姥。
腊月二十六这天,按习俗要洗晒炕被,云姥姥便将李镜床上铺盖抖开,预备换下来浆洗。却见被里裹着个小孩儿用的软枕,拎起来一股子汗邪馊味。
那是李棋留下的枕头,李镜夜夜抱在怀里睡,想得狠了便夹着它出出火。旁人闻着都发酸发臭了,他却觉得满是李棋的味道。这东西别人动不得,常青从来不碰。云姥姥自然一无所知,几下就将枕套拆开,还把里头潮成一坨坨的棉胎掏出来扔了。
夜里李镜上床找那软枕,发现它竟被洗过,新棉胎塞得鼓鼓囊囊,烤得暖烘烘的。他埋头嗅了嗅,清凉微苦的无患子味冲鼻而来,棋儿身上酸甜暧昧的气味荡然无存。李镜气得直蹬腿儿,酸水堵住了鼻子。那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天亮时才终于阖上眼。
梦里他回到目送李棋出城那座山头。晨曦中,李棋乘坐的小车从他脚下山坳里经过时,他突然反悔,不愿李棋走了。
“棋儿!棋儿!”他两手拢着嘴,冲山下放声叫道,“棋儿别走!回头吧!”可李棋却听不到,小车仍渐行渐远;李镜提袍顺着山脊一路奔跑着,边追边喊,直喊得喉头嘶哑、满口血腥味,却眼睁睁看着那车载着李棋,消失在初生的一轮旭日当中。
李镜惊醒时一身大汗,满脸泪痕。云姥姥手抚他胸口,搀他坐起来,嘴里念叨着“镜哥儿回来”替他叫魂。李镜行端影正,从不惧鬼神邪祟,很少发梦魇。此时想起梦中怎么也叫不回头的李棋,他却莫名升起不祥的预感,胸口突突乱跳不已。
此后他便总做这同一个怪梦,夜夜暴汗惊醒。云姥姥为他求来符贴、符水,早早请上尉迟秦琼二公为他守夜,却于事无补。
临近除夕,心中期盼与渴望到达顶点,李镜日夜坐卧不安、饮食无味,真可谓度日如年。
腊月三十傍晚,后堂八仙大桌摆了满满的丰盛菜肴,却只李镜一人在上首就座。等到天黑,李棋仍没回来。李镜两手攥在一起抠自个儿手心,希望破灭之后,各种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恐怖念头排山倒海而来。
别是伤了、病了?叫人劫了?拐去卖了?棋儿手无寸铁、文质彬彬,一旦遇上凶蛮歹人,只怕连跑都跑不了几步。当初怎么就没叫个人陪着他去?
回想入秋时临行那几日,李镜也曾动过念头,想让于哨儿一路随李棋上京。可一来州府配了送考的专车,李棋出身微寒,带个随从怕招人口舌;二来李镜总觉得于哨儿对棋儿心思不纯,两人一路朝夕相对,万一生出些别样的情愫……倒不是他不相信李棋,只怪于哨儿为人轻浮不讲究,李镜想来想去始终不放心;又嫌常青性子绵软,遇事派不上用场,只得作罢。
如今想来,李镜不禁懊恼自责,因着这点儿毫无根据的阴暗揣测,害得棋儿孤独上路,冒这么大风险;棋儿若真出事,他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不知不觉就已守到深夜,满桌的饭菜李镜一筷子也没动。云姥姥劝不了他,便说要去请徐师爷前来作陪。大半夜的,哪能打搅别人家,李镜这才草草扒了几口白饭,吩咐叫灶上、堂下众仆都来入席,自己失魂落魄地回房去了。
进屋点起灯烛,只影儿面对冰冷的枕席,李镜只觉万念俱灰,颓然瘫倒在榻上。这时屋外响起喧闹人声,李镜瞬间惊跳而起,炮仗似的冲出门去。
回来的不是李棋,只有于哨儿与常青。两人夹带一身寒气,见了李镜先行跪拜之礼。李镜急忙拉起来问道:“怎么就你二人,棋儿呢?”
于哨儿扭头看看常青,垂眼拱手道:“明府恕罪,李棋他……怕是难找了。我俩担心明府挂念,先赶回来报信儿。”
原来,于哨儿和常青在淮南李氏府上扑了个空,接着便走官道北上扬州。才到第一站官驿,碰巧遇到一位南下走亲的青州举子。
于哨儿向那人打听,可曾在京里见过李棋这号人物。那人却说,省试当日,扬州解元缺考未到,几位同乡学子都称与他一同进京,怕他贪睡误了时辰,央求考官派人去客栈寻他。可直到傍晚考试结束,也没找到人;第二日主考直接撤了他的考位,从此再没人见过他了。李棋是本届年龄最小的举子,又是江都县首个“不问籍第”的考生,各地学子们都好奇他是何样人等,他却无故旷考失踪,引得坊间议论纷纷。
两人闻讯便觉大事不妙,这意思李棋明明顺利到达长安,却不知为何没参加考试,人也不见了。
常青心思缜密,怕消息有误,特意跑了一趟扬州学政衙门,找到那位解送李棋上京的车夫大哥。车夫笃定道,他将李棋送到长乐坊客栈,眼看着李棋拿了房,还帮李棋把行李包袱送上楼,这才离开。送考车一向只管去程,不管回程,车夫歇了一夜,第二天便打道回扬州府了,故而李棋在京中后来的遭遇,他一概不知。
作者有话说:
早八日更
“他没考,他没考,他没考……”李镜背着手,在县衙后院来回疾走。
出发前一夜,李棋曾抱着他哽咽说“舍不得公子,不想去了”,该不会是怕考中了被迫与他劳燕分飞,临阵打退堂鼓?可不考便不考,回来就是,省试至今已有两月,怎么也该到家了。
莫非有人嫉妒李棋才名,设计害他、令他错过考试?倒也不至于。科举乃社稷大事,李棋又是众学子瞩目的焦点,天子门前、众目睽睽之下,谁敢犯此天条?李镜思索着,一张阴阴假笑的肥白面孔浮上心头,他顿觉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