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韩棋。老皇帝是否已向韩棋透露此事,想必李炎也正怀疑、有意试探。
“上天造了你这么个人儿,生得漂亮不说,还这般聪明机灵,祂自个儿都忍不住嫉妒,因而非叫你吃些苦头、有所缺憾才甘心。”李炎说着,又向韩棋伸手要抱。
“别动我!”韩棋应激推了李炎一把,又觉犯上不敬,吓得跪在地上缩成一团。
片刻后,李炎在他头顶幽幽道:“你是知道的吧?‘传位皇孙’,是那瞎了眼的老糊涂教你这么写的?令我替他亲孙儿披荆斩棘、杀出条血路来,末了他再过河拆桥,叫我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韩棋心知他家公子的生死存亡皆在此一举,便暗暗提一口气,抬头认真回道:“我便是知道也无妨,横竖我家公子全不知情。圣人只管抹了我脖子,此事便可一了百了。”
李炎定定打量他许久,终于提起一边嘴角,哼笑道:“没良心的东西,本王若舍得杀你,怎会留你到此时?从今起你便安心在本王身边伺候,礼成之后,我便下旨晋李镜为淮南伯,保他平安一世、回乡作他的富贵闲人可好?”
韩棋屏住的呼吸松懈下来,急忙磕头谢恩,伏在地上目送李炎背着手走了出去。
夜里韩棋侧身蜷在直房榻上,尽力宽慰自己。这不是你夜夜祝祷,向仙佛神明求来的吗?你不是只愿公子平安顺遂、不求两厢厮守吗?如今得偿所愿,不该欢喜庆幸吗?可眼泪却听不懂劝,只顾横流,打湿了半扇枕头。
这几月他陪在老皇帝身边,亲眼见着那名为天子的无上君王,实际是天底下最孤独、最恐惧的人,他不愿公子殚精竭虑、历经艰辛后却被困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最好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至于他自己,韩棋揪紧中衣领口下定决心,只得先与那没廉耻的尽力周旋,若有一日躲不过、污了身子,便碰柱死了去,早日投胎回到公子身边才好。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袁五儿便来将韩棋唤醒,为他换上崭新的紫袍冠带。典礼上,韩棋负责将玉玺从紫宸殿捧至太极殿,象征皇权依序传承。等陈玉山扬声叫“玉玺到”,韩棋迈着方步登上御阶,将承载玉玺的大红缎子托盘上呈新君。李炎偏头看了一眼,并不多做表示。韩棋便转身立住,将玉玺端端捧在胸前。站定后他暗暗松一口气,抬眼往下看去。满朝文武分两边跪得整整齐齐,个个身着礼服、深情肃穆。
忽然之间,一个无比熟悉的修长身影赫然跃入眼帘,韩棋猛吸一口气,手中托盘险些翻倒。
此时百官行罢三跪九叩君臣之礼,李炎如愿登上皇位。
陈玉山将拂尘款款一甩,拖长声叫“起——”群臣齐声谢恩后,纷纷郑重起身,唯独殿左最末一排角落里那个瘦削的身影仍呆呆跪在地上。
韩棋瞥见公子李镜殿前失仪,吓得慌了神,赶忙偷眼去看新帝,揣度他脸上神情。所幸李炎此刻正志得意满、无暇他顾,似乎并未留意到这点小小的纰漏。韩棋却不敢大意,只得垂头强忍住泪,拼命压制住再往那个角落看去的冲动。
周遭响动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韩棋只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公子还是来了,可公子怎么来了?他身子养好了吗?为何偏偏就晚这么几日?……
礼成后,韩棋先行带两名阉人护送玉玺回两仪殿,又往紫宸殿探望彻底被全天下遗忘的老皇帝。
几日不来,紫宸殿内室简直一片狼藉。韩棋以袖掩鼻,仍阻不住熏得人眼晕的臊气与沤味。他掀开薄被,老皇帝身下垫褥上一圈圈干涸的尿渍触目惊心。
“怎不每日早晚撤换?”韩棋质问守宫小阉人,“你们司务监赵公公怎么吩咐的?”
小阉人竟揣着袖儿笑道:“回公公,咱们赵公公在前头伺候圣人起居,奴婢也不是专职干这活儿的,只在殿前值守罢了。”说完干脆拱手告退了。
韩棋满心悲凉,无力与他争论,便示意袁五儿搭一把手,两人像从前一样,相互配合着为老皇帝擦身更衣、撤换被褥。老皇帝两股之下已生了片片褥疮,腥臭不忍卒闻,韩棋只得使他前胸朝下趴在榻上,又怕他闷头堵了气道,连枕头也不敢垫。
他为老皇帝清创上药,袁五儿在一旁托着油膏忍不住嘀咕:“韩公公,无上皇祂老人家已醒不过来,干熬着遭这罪,又是何苦?”韩棋明白他的意思,叹道:“话是这话,可此事万万轮不到咱们说了算,须得是祂老人家至亲之人……”
可老皇帝哪还有什么至亲之人?两人便又陷入悲凉的沉默,在殿中各处清扫熏香,忙了一整日。
夜半韩棋躺在直房床上,思想着公子睡不着。忽然间门被推开,料峭春风卷着酒气,将一个人送进屋来。韩棋惊坐而起,紧紧抓着被缩进墙角。却见李炎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垂头嘟囔道:“你去哪儿了?见着他了?”
“没有,往紫宸殿伺候无上皇翻身去了。”韩棋见他语气颓丧、兴致不高的样子,便松一口气。
“见就见罢,不必骗朕,”李炎身子摇晃着,醉得不轻,“朕又不能把你怎样。”
韩棋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急忙澄清道:“真在紫宸殿伺候了一日。圣人不信,叫人来问问便是。”
李炎并不在此事上纠缠,苦笑了几声,竟问他:“你说,朕接下来怎么办?”
韩棋被问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人多年卧薪尝胆、苦心谋算,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坐上龙椅,然后呢?夙愿已了,人突然间失去了目标与动力,竟不知该干什么了。
“圣人还有许多事要做。”韩棋定了定神,掰着手指替他列数未竟之事,“靖王一案未审未结,须得谨慎从事,以免落人话柄;再来,苻春手下仍有几万神策军在外,是为不可不除的隐患;朝堂中,靖王余党把持六部机关,为稳妥起见,需替换些新人进去……”
李炎听了直皱眉,摇头道:“这些劳心烦神的事,你们安排去吧,朕不想理。”韩棋心说你不想管事,那你争这皇位干嘛?只得哄道:“时局初定,天下人都看着圣人哩,先辛苦几年,待各项事务步入正轨,圣人便可安枕无忧了。”
李炎缓缓歪倒,侧卧在韩棋身前半扇床板上,半天没反应。韩棋刚要开口劝他回宫去睡,他忽然又问:“朕为私心留你在宫里,你不会恨朕吧?”
韩棋还能怎么说,赶紧摇头:“不恨,不恨。打从入宫那日起,我就没想过出去。”
这是实话。少年去势后,身体会渐渐发生许多变化。这一年来,韩棋眼看着自己才生没几年的胡须渐渐不再长了;明明没吃多少,身上却多了许多软肉,胸前甚至鼓出两个小包来。他已经刻意压低嗓音,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说话声越来越尖细。即便公子不嫌弃他,可旁人呢?这样残缺变形的体貌,若出了宫,还不知要遭受多少异样的眼光,韩棋想想便觉屈辱,更不愿连累公子遭人议论。
这辈子就这样了,他早已想通,也认命了,就在这深宫之中,与文书奏本、笔墨文房为伍渡此残生,也算不辜负公子教他读书识字一场。
李炎闭着眼,含混低声道:“朕从来也没心许过谁,不知该如何对你好,只怕再伤了你、招你恨。李镜这人气性大、骨头硬,他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得安枕。可他要是死了,你会随他去吧?哎,朕自来没打算同他争抢,为何上天偏要逼我二人为敌……”
他兀自叨咕着,却把韩棋吓得冷汗湿透了背心。
“圣人既然看他颇不顺眼,不如趁早打发他回淮南去吧!”韩棋见李炎醉得糊涂,仗着胆子跳下床将李炎搀扶起来,“奴婢这就替圣人拟旨,圣人请移步。”
李炎被他连拉带拽,硬拖至两仪殿桌案前,却不肯从他身上下来,一味搂着他腰,趴在他肩头眯眼烂笑。
韩棋吩咐袁五儿上灯、研墨,小心将李炎胳膊放下:“圣人金口许诺晋李镜为淮南伯,按例该食邑一千……”
李炎又赖在他背上笑道:“你如此心急,还怕朕害他不成?他随朕北上伐逆有功,人人看在眼里……”
韩棋眼一转,得寸进尺道:“有功则赏,那便晋为淮南侯,食邑两千?”说着提笔便写,片刻间一气呵成。随后立即吩咐袁五儿请来玉玺,抓着李炎的手持玺盖印。袁五儿在旁吓得目瞪口呆,气儿都不敢出。
韩棋暗暗长出一口气,看李炎一副全无防备的样儿,不免又生出内疚来,便心软了,拍了拍他肩膀,软语道:“圣人累了,奴婢送您回寝殿歇息。”
不想李炎又犯起毛病来,顺势扑上来赖道:“朕不回了,朕就宿在你这儿。你陪朕一夜,伺候得好了,想要什么朕给不了你?”
当着底下人,韩棋瞬间涨红了脸,甩手嗔道:“圣人休得胡闹!哪有天子宿直房的道理?五儿,多叫些人来,将圣人接回长生殿。”
袁五儿赶忙提袍往外跑,李炎一看没人碍眼,竟像孩童样撒起娇来,抱住韩棋腰身边摇晃边哼唧:“冤家,朕为你吃这些苦,你是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多个人疼你不好吗?朕究竟哪里不如他?”
“哪里都比他强,行了吧?只是我身心早已被他填满,再容不下他人。”韩棋耐着性子哄他,“圣人桃花繁盛,总有一两个真心之人……”
李炎坐在地上蹬腿道:“不行,他们不好!朕只要你!”复又用额头一下下撞韩棋软弹弹的小肚子,“就饶我一晚吧,冤家,你把我当作是他也好,嗯?”
韩棋实在没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泼货,喝醉了竟连天子的威仪都不顾。门外还跪着几个袁五儿叫来的长生殿阉人,他只好与李炎虚与委蛇道:“圣人醉成这样,奴婢如何伺候得了?日子还长着哩,待奴婢向李镜传过旨、同他做个了断,再与圣人慢慢相处可好?”
李炎被他拉着两手拽起来,一听这话顿时两眼放光:“也好,你叫他另觅佳偶去吧!”竟全未留意韩棋要借传旨去见李镜这一桩。
到了殿门外,长生殿阉人蹲在地上等着驼李炎,李炎爬上那人脊背,仍不舍地拉着韩棋的手摇晃,口里“冤家”、“卿卿”叫着,说要等他“慢慢相处”。
韩棋只觉颜面扫地,不敢想从此宫中众人该如何腹诽他了。
次日,韩棋沐浴更衣,袍服冠带齐整,带司礼监几个信得过的小阉人,乘轿出宫向李镜传旨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结束啦,下一节开始新章——孙行者大战六耳猕猴(bushi)
韩棋一早料到见着公子时自己憋不住要掉眼泪,便事先吩咐袁五儿负责宣旨。
李镜寄住在镇国大将军樊锵府上,一行人进得东厢,袁五儿便高擎卷轴,扬声叫“圣旨到,李镜接旨——”
主仆三人跑着迎出来,见来传旨的“韩公公”竟是李棋,于哨儿“嘿”了一声就往上冲,幸而常青反应快,一把抓住他后领,将他拽了回来。
李镜呆呆挪步向前,嗓子里挤出低哑的“棋儿”两个字。韩棋与他四目相对,一下哽住说不出话来。袁五儿急忙扬声提醒:“李镜,跪——领圣旨!”
三人一齐跪倒,袁五儿宣读诏书,圣人赐爵封地云云,李镜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只昂着头,眼巴巴看着韩棋,两人痴愣愣僵在原地。末了袁五儿轻咳一声提醒道:“侯爷还不谢恩?”李镜这才接了旨,磕头说“谢主隆恩”。
常青使手肘推推于哨儿,起身殷勤道:“诸位公公辛苦,可否赏脸进屋里坐坐?咱们从南边儿带来上好的毛尖香茗,请公公们品鉴一二。”说着将袁五儿等几个小阉人让进书房里。
起身的瞬间,李镜猛扑上来将韩棋抱进怀里:“棋儿,疼吧?”他收紧双臂,恨不能将怀中人嵌入自己身体。
李镜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苍白瘦削的脸颊衬得他一双大眼盈满哀伤,韩棋心疼得要命,只把脸闷在他肩头,噙着泪摇摇头。
“对不住,棋儿,是我害了你,是我……”李镜哽咽道,“你恨我吧?”
韩棋仍只抱着他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我没用,好不容易进了京,却无力救你出来……我夜夜梦见送你上京,眼睁睁看着你从山下过,可我怎么叫,都唤不回你……棋儿,我只能纵身跳下山谷,摔在你车前,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可你怎么也看不到,你看不到我,我救不了你,我没办法……”李镜等不到回应,急得声泪俱下,韩棋却只顾摇头洒泪,半晌出不了声。
李镜焦急万分,捧起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棋儿,你说句话!要我拿命赔你也好……”
韩棋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生出女相,紧着推他、往他怀里躲,却被他硬扳着脸,亲了上来。那无比熟悉、无比亲切,却又恍如隔世的温柔触感,夹着令人迷醉的甘甜,顺着喉咙直往心里钻。韩棋感觉自己身体逐渐失去负重,轻飘飘扶摇而上,最终又稳稳落回公子怀里。在外流浪已久的元神,此刻终于安稳归位,他忽然觉得无比轻松,再没有一丝怨恨或遗憾。
其实李镜根本瞧不出他面容改变,因为几年前他刚到李镜身边伺候时就长这样。那时的他稚气未脱,脸蛋儿也是这样圆润白皙、全无棱角。可记忆中活泼明媚、笑眼弯弯的可人儿,如今却整个儿泡在泪里,李镜只觉心都碎了,恨不能刨出心肝来捧给他看。
两人亲了许久,韩棋四肢酥软,两手拽着李镜后心衣料,才勉强站稳。
“公子,你好好的……”他一开口告别,眼泪又不管不顾地奔涌而出,“往后再不用发愁田产收益,公子便可安心读书治学了。”
李镜没反应过来,点点头道:“等回江都挂了印,我便与你周游名山大川,仍同从前那样,读书作诗、四处走走……”
韩棋深深看进他眼里,尽力挤出个释然的笑容:“公子,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出去游历吧。可惜棋儿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岂不闻宫门一入深似海,我早已没有回头路……”
李镜浑身一紧,双手钳住他腰身问:“这是什么话?你还要回那囚笼里去?”
“我是来替圣人传旨的。公子……侯爷保重,他日韩棋肉身若得解脱,再化作清风明月,往红尘中与你作伴。”
韩棋逼自己从他手里挣出来,却在转身的刹那,被他攥住一只手。不能回头,韩棋咬牙往回抽手,四指被李镜紧紧捏住,一寸寸往外滑脱。
“他碰过你了?”李镜想到一种令棋儿不得已选择离开自己的可能性,语气陡然变得阴沉。
韩棋刚要说“没有”,却想起被李炎一次次出手轻薄的屈辱。脸也被摸过了,腰也被搂过了,虽不是那种“碰”法,到底也不是十分干净清白的身子了。他绝望地放弃了辩白,趁李镜走神的一瞬间,抽出手拔腿跑了。
于哨儿与常青送走几位公公,回到院中却听公子屋里传来稀里哗啦砸碎器物的动静,接着几声竟像是在痛哭嘶吼。两人扒着门缝听了半晌,惊觉李棋并不在里头。于哨儿急忙追出府去,可那顶宫轿早已没了踪影。
李镜把自己锁在房中闷了一整日,天黑了仍不肯出来。是夜,樊锵设宴为李镜庆贺加封,独孤啸与诸位追随李炎从南边儿来的故旧也受邀赴宴。李镜作为主宾,总不能不露面,于哨儿只得一脚踹开他房门,与常青两个硬把他推出门去。
两人进屋见几案摆设散落一地,床上铺盖也扔得乱七八糟。
“天天喊没力,发起疯来倒十分有劲儿。”于哨儿一边收拾,一边嘀咕,“我就不信,恁大的个子,还拦不住他?换作是我,打晕了也得把他留下,还能叫他跑了?!”越说越来气,手底下摔摔打打,倒把屋里拾掇得更乱了。
常青回呛道:“你又犯的什么毛病?看把你能的,你倒比侯爷本事还大?!”
“比他本事大是什么难事?都进了宫了,也没把人带回来;人都上门来了,竟还留不住!我横竖想不通,他到底是没本事,还是没心!”
“放你娘的闲屁!进了宫你就能把人抢出来?你有几个脑袋?”
两人一个比一个来火,骂骂咧咧推推搡搡,折腾到子时过了,才把屋里狼藉归拢齐整。常青吹了灯,两人正往外走,迎面却见李镜由一个衣着华丽的俊美男子搀扶着,浑身酒气趔趄回来。
常青赶忙上前接应,那人却温温柔柔冲他点头:“我来吧,烦请小哥打盆热水来。”
于哨儿冲常青使眼色,想问这人是谁,常青摇摇头,却听那人款款道:“打搅了,在下阮玉梳,侯爷醉了,独孤将军叫我送回来、好生服侍。”说着,一双含情美目垂下眼帘,小心搀着李镜迈进屋去,竟还回身把门带上了。
于哨儿与长青被关在门外,面面相觑双双愣住。
第61章 挤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李镜醉得眼皮沉重,只想闷头睡去,却被冲鼻的香气熏得头昏脑胀,呼吸困难。他平生最受不了脂粉味,一时耐不得烦,便挣扎着坐了起来。
“侯爷,可是想呕?”阮玉梳捧来唾壶,却被他推开。
李镜撑开醉眼仔细辨认,只觉这人面熟,着实认不出是谁。阮玉梳十分善解人意,于是自报家门,说自己原是李炎伴读、近来跟着独孤啸将军。李镜向来不爱管这些闲事,便又躺下,以手背遮眼要睡。
却听阮玉梳轻叹一声,软语劝道:“侯爷这又是何苦?你还不知他是哪样人?他一向风流惯了,对谁都是如此。如今面南称尊,身边的莺莺燕燕,怕是应接不暇、看花眼了,哪还记得故人旧情?”
这话像是在说李炎,可与我何干?李镜听得糊里糊涂,也懒得琢磨,仍不理睬。
阮玉梳继续念叨:“从前同我要好的时候,心肝肉儿叫着,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等到腻了、烦了,又把人当个不值钱的玩意儿……你知他如何作践我?他竟叫我服侍他舅舅!我不愿去,他便点了迷香弄我,害我那几日气短乏力、四肢酸软,瘫在床上爬不起来,任凭他们甥舅两个轮番摆弄……要我说,他打发你回淮南算不错了,总比留在他身边被他戏耍强……”
李镜一下惊醒,猛地睁开眼,坐起来揪住他衣领问:“迷香?那迷香可是略带苦味的兰麝气味?”
阮玉梳惊讶点点头:“他也对你用了那东西?”
李镜恨得牙关打颤,酒醒了大半。在洛阳时,他便觉得自己病得蹊跷,多少医官郎中都瞧不出病灶,只说他“肝火郁结”、“忧思成疾”,却又药石无用;李炎与独孤啸率军出发后,他死活待不住,硬叫于哨儿与常青把他抬上车,一路颠簸辛苦,他却日渐好起来,进了长安城竟能下地走路了。
阮玉梳提到“迷香”,他忽然想起,宿在紫微行宫那些日子,夜里他总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晨起问于哨儿和常青,两人却都说闻不见。他一向嗅觉比旁人敏锐,只道是哪里的熏香飘进他房中,并未在意。如今想来,分明是李炎在他卧房暗处点了迷香,故意令他失去力气、无法及时进京!
棋儿在深宫中秉烛以待,苦苦熬过多少个日夜,等来的却是李炎,不是他!李镜想到此处,只觉痛彻心扉,眼泪不知不觉顺眼角滚落。
阮玉梳卷袖替他拭泪,却被他翻身躲开。
“哎,没想到,他对你也……”阮玉梳冲他蜷缩的背影叹道,“我见他把那块‘田黄之王’都给你了,还以为他对你总有几分真心……”
“什么‘田黄之王’?!”李镜这才明白,这人误会李炎与他有了首尾,顿时膈应得直来火。
“那方印石呀!”阮玉梳纳闷道,“之前我见侯爷揣在袖里的。那是他爹留给他的遗物,他都舍不得篆刻,这些年一直收在身边。”
是李炎托李镜送给李棋的礼物!那天李镜随手揣在袖笼里,把它忘了,在洛阳时又穿那件袍服,席间甩袖掉了出来,他便捡起来又塞了回去。阮玉梳细心瞧见了,便生出这荒唐的误会来。
李镜狠狠咬住酸软的牙根,喉咙里挤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为得到棋儿,李炎使出这些下作手段,如今他竟如愿以偿?!照阮玉梳所说,李炎是个始乱终弃的混蛋,棋儿被他捏在手里,不知要遭受什么样的催折侮辱,这如何忍得?
“天杀的下流坯,我要他不得好死!”李镜攥拳浑身发抖,阮玉梳急忙嘘声安抚他:“算了,侯爷,这话我全当没听到。只当是自己糊涂、错付了真心,长个教训吧。起初我也有一阵子心意难平,可人总要朝前迈步。”
那时李炎将他送给独孤啸赏玩,他伤透了心,幸而独孤啸待他很好。原来,独孤啸与身边近卫向戟是为一对,两人同生共死,感情甚笃,却都不是在人身下承欢的材料。在吴郡王府见着妖精样的美人阮玉梳,主仆两都十分动心。独孤啸便使出些哄人的手段,乘虚而入,将对李炎失望心死的阮玉梳拐跑了,从此三人凑在一处。阮玉梳温柔漂亮,又妩媚多情,两人争相疼他,却从不吃醋争斗,倒比从前更加恩爱了。可阮玉梳心里比谁都清楚,人家两个焦不离孟、情逾骨肉,他夹在当中,不过是个平添情趣的玩物罢了。
李镜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如今独孤将军待你如何?”
阮玉梳垂眼笑道:“还能如何?万般皆是命,我命似浮萍。不过暂时有个依傍,他日朱颜辞镜,还不知流落到哪处泥沼……”
“你跟着我吧。”李镜打断他伤春悲秋,“我不图你容颜美色,只要你为我争一口气。他日你若遇到真心之人,我必厚礼送你,助你与爱人安生过活;若良人难觅,我淮南侯府养你到老便是,不过多一副碗筷。”
阮玉梳闻言沉默了许久,李镜并不催他,等他考虑好了,终于笑着答道:“侯爷以君子道义闻名于世,想必不会食言、辜负我这可怜人吧。”
君子道义,李镜心想,道义与我何加焉?
却说韩棋乘轿回到宫中,哭了一路自不必说,到了两仪殿什么主意也没有,一头扎进直房炕被里,又闷头掉了半天眼泪。到了晚上,他实在懒得再见李炎,便强把自个儿从床上揭起来,想叫袁五儿带路,去紫宸殿照应无上皇。可叫了几声,竟无人答应,直房中四处找遍,也不见袁五儿人影儿。
这孩子一向乖巧文静,不爱乱跑乱动,突然间找不到人了,韩棋不免担心,便提了灯往正殿走,一路寻他。一迈进宫门,就听屏风后传来奇怪的响动,像有人在喘息呻吟。韩棋拔腿冲过去,眼前情景却令他恨不得自剜双目。
袁五儿正被李炎背身抱坐在腿上,裤儿褪了一半,两人正卯在一起上下颠动,都干得脸红红的。
韩棋转身便跑,一路奔回直房,气得摔门跺脚,忍不住破口大骂:“禽兽不如的东西!”想必是李炎威逼利诱,袁五儿想不屈服也难,不由得满心悲凉,恼恨自己不能护住手下,辜负五儿信任与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