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念,fire!
艾水月手中的金玉茶盏落在桌面,他终于看向了江横,眸光扫过停留在他指尖的蝴蝶时——
脑中隐约有些模糊的片段随着蝶翅翻飞而掠起尘封已久的细碎波澜。
扇动的蝶翅,一下,一下,仿佛要将封印的水面撞破,撞破。
波纹涤荡,如不安分的漩涡,诡谲云涌。
这只蝴蝶。
倏然之间,艾水月眼前划过一丝银白的光亮,他记起来一些事情。
这只蝴蝶是溯灵蝶,来自神都的一位少年。
少年,白衣胜雪。
艾水月指尖的茶杯碎了,细碎的粉末随着蝶翅在他眼前飞舞。
在顷刻间,脑中封印的记忆被掀开来,如雪崩一般轰然奔袭而来,四面八方都是呼啸的雪沫,掠起的无数陌生的片段,是割裂的、鲜血淋漓的、背叛、压抑的。
许慕见艾水月在接触到蝴蝶的一瞬间脸色变的苍白,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他弹指散了江横指尖的蝴蝶。
那只异美的蝴蝶燃烧之后化作金粉,被窗外的风吹散不见。
艾水月狠狠蹙起黛眉,接过许慕递来的茶水,看了片刻,眼眸掠过水面,冷厉地审视着许慕。
许慕不说话,只是弯弯嘴角朝他一笑。
艾水月看不透,也看不懂他,但脑中所掠起的画面似真似假,都让他无法再以平静的心态面对许慕。
艾水月眼底是尚未散尽的阴冷戾气,将茶杯放在桌面上。
回答了许慕的问题。
“我在鬼市待了千年之久,不曾听闻过fire灵芝。”
“无妨,万事随缘。”江横敏锐地觉察到艾水月情绪波动,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一圈。
fire灵芝本就是江横在风岚石城对方厌知的随口一说,若是这个世界有人听说过才离谱。
不多时,楼中宝物次第罗列,开始出价。
尽管江横没报太大希望,但从午后到傍晚,好几个时辰过去,应接不暇的宝物神器从眼前划过,他内心毫无波澜。
偏生没看见一件与断云玉相似之物,莫非天要亡我?
长久的等待让人变得更加焦躁不安,江横渐渐地人麻了。
就在这时,楼中高台上的仙子一抬手,亮出今日最后一件法器。
是一柄银色的长.枪,雕有龙鳞三千,柱身飞龙盘旋,英气不羁,桀骜自由。
偏生冷冽如霜雪的长.枪在末端挂垂了一只粉玉桃花流苏坠,恰似一场在寒冬腊月里兀自盛放的暖春。
在长.枪末端刻有四字。
命犯桃花。
从千机珍奇阁出来, 天色已晚,长街四处皆点了灯盏,灯火流明。
许慕面上始终带有三分笑意, 清瘦的脸庞从容隽秀,眉宇间仍旧是不久前与人竞价后的欢喜神采。
他目光停留在艾水月身上, 将长枪递了过去。
艾水月挑眉, 抬起那双银雪竖金的眸子, 眼底聚着一团散不开的阴郁神色, 扫向那柄银色长枪时眼神深邃了几分。
阴云晦暗,晚风吹动挂垂着的粉玉桃花坠, 流苏在风中飘荡, 悠扬的恰如一抹瑰丽的晚霞。
可惜鬼市,是从未见过晚霞的。
“送给你的。”许慕音色清润, 带着笑意。
艾水月并不欲接。
方才在阁中,想竞下此枪的人不在少数, 甚至连弥河鬼市的城主都来了。
阁中的仙子说,这柄枪乃是蜀山最年轻的天师许慕亲手所锻, 采以世间罕见的天幽玄陨为材料, 以许慕自身的红莲业火炼造, 最后再用最纯净的太华玄象之力涤魂封灵, 说是法器。
实为神器。
溯灵蝶让艾水月尘封的记忆出现了裂缝, 时间短暂, 虽未能窥其全貌,但他已然知晓,在来弥河鬼市之前。
自己与许慕是见过的。
见许慕执意相赠, 艾水月便接过了这把长枪,“多谢。”
夜幕之下, 华灯流光。
晚风清凉,四处静好。
许慕一袭广绣云烟细锦长袍,衣袂翩然,双目如水,温柔一笑,“是我该谢你。”
另一边,江横在阁中挥霍了一番也未能找到断云玉,正欲同谢辞回去,商量着如何找到另外半块断云玉。
不想看见门外长街处的二人。
江横眼尖,扯了扯谢辞的袖子,低声打趣道:“要我说小白龙这脾气是真不错,还能让他四肢健全地站自己面前有说有笑。”
谢辞唇角很淡地勾了一下,而后看了许慕一眼。
许慕正侧头朝向他二人所站之处,眸光纯澈,眼底仿佛撒了一把金色的碎光,笑意清浅。
他出声叫住江横二人,“留仙客栈,不如一道?”
“这不就巧了吗?”好巧不巧的,江横正好饿了。
一行四人,去了当日听书用膳的老地方,留仙客栈。
楼里早早的点了灵灯,幽幽灯火,时明时暗,在楼中投出湖光山色的美景。
他们来时,上下几层楼已经坐满了人,不少人还都是熟面孔,与江横他们一样都是从千机奇珍阁来的。
楼中装饰华丽富雅,中间的戏台有八根悠扬浮动的飞绸相连,四面飞花,仙雾在顶上缭绕,无以言表的精美。
比起楼上楼下的雅间和客桌,这处戏台更像是留仙客栈的主场。
这时,戏台上是一群明衣轻袍的仙子,披帛如月华,玉面芙蓉,舞姿迤逦,流风回雪,步步生花。
许慕花钱要了楼上最好的位置,点了酒水与菜肴。
另一边,戏台上的霜月仙子舞不多时便结束,满堂喝彩,取而代之是一个老熟人。
菏泽仙踪的门主蓝倾,在修仙界建立八卦互联网后飞升的那位。
老规矩,想听修仙界和神庭的八卦趣闻不难,有钱就行。
楼上楼下的老客们又开始如火如荼的叫价了,漫天飘洒的槐币泛着青白色,如纷扬的槐花徐徐飘向台上。
江横见此情景,手中的玉箸一顿。
“两十万。”三楼一橙色圆领袍的男子说道,手执折扇敲打着桌面,“点《太子出行,尸山血海》。”
“三十万,”另一人声音更为尖细,超橙衣圆领袍的男子睨了眼,鄙视对方的口味。
“忘采兄点的那出戏我都看过六七回了,有什么好看的,倒不如点一出《太子堕神》。”
“放你的狗屁,《堕神》只算得上是野史戏说,《出行》可是实打实的精彩!当年神庭之上,太子出行你我皆随行在侧,那是何等风姿——”
“吵什么吵,你二人加起来不过五十万,”一妙音女子懒懒地呵斥道,“五十万,点一出《神都双秀》。”
“《双秀》好!”
江横听着这些人有来有回的拉扯,差不多懂了,这些人点的要么是野史,要么是正儿八经发生过的真人真事。
他目光逡巡四周后,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许慕,思忖了一番。
江横打开玉扇,掩在鼻尖挡住了唇边,歪着脑袋靠近谢辞的肩膀,悄声询问,“你还有多少?”
谢辞捏着青玉杯的手指一顿,只是看了眼江横,便知晓他想打什么主意。
四目相对,江横压低声音,“我左右不过只剩两天狗命,就算梦境不是暗示,但我已经对他们好奇。想在死前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指的是许慕跟艾水月。
谢辞指腹摩挲着小酒杯,浅饮了一口,下巴微低,“这么好奇吗。”
江横说不上来,跟他活着的时候追连载文的感觉不一样。
以前的‘江横’或许应该记得这些事情,但他穿书过来后,尽管继承了许多记忆,却偏偏不记得这些事,让他想尽力去弥补记忆的空缺,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辞将乾坤袋往桌上一放,淡声,“你点吧。”
许慕看见谢辞的动作,微微一笑,用手里的小酒杯与水月的那只相碰,一杯饮尽。
艾水月闭眼沉思,指尖杯动亦不含糊,仰头便是一杯,一滴不落。
他今日心绪颇为烦闷,或许是溯灵蝶的出现,很多死去的回忆渐渐钻出了裂缝,很多释怀的故人旧事也开始死灰复燃。
“第三杯了,”许慕说道,看向闭目不言的水月,“好友。”
艾水月美丽的脸庞上弥漫着更甚以往的阴郁气息,闻言缓缓地抬起眼帘,目光中不带一丝感情地看向许慕,没说话。
许慕眼中始终如浩瀚繁星,笑意明亮,“我已经请你喝了三杯酒了,你还是未记起我是谁吗?”
水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许慕笑了笑,人似明月皎洁,疏朗清姿,“无妨,你很快就会从别人的口中知晓。”
江横扒拉着乾坤袋数钱的手一顿,眼皮跳了三下,许慕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月置若罔闻,只凝视着许慕的双眼。
那日在淮阴古城见许慕的第一眼时,自己心中生出一股悲哀凄凉的微妙情绪,他不懂。
也不懂许慕为什么会三番五次地来找自己。
也不懂自己为什么没有厌恶他的打扰。
换作旁人,他早就让对方滚了。
或许是因为许慕有一双干净的眼,笑起来时无忧无虑的神采,让艾水月想纵容他一次。
他等着许慕继续开口,但是许慕却是沉默了。
水月问,“知晓什么?”
“诶,”许慕低眉颔首,抬手摸了摸鼻尖,似羞赧般微微红了脸颊。
这一刻的笑容里多了份少有的少年青涩,许慕忽而抬眸,纤浓的睫毛划开迷雾,一双辰星的眸子对上艾水月冷漠阴郁的眼。
许慕漫不经心地笑说,“你会知晓,我是你的好友啊。”
江横这处雅间在七楼,一间松花窗面朝戏台正开着,而在雅间对面,隔着一条廊道的是一处相同的设计,不同的是那间屋子没有开窗,也没有亮灯,想来是没人的。
江横已经开始点戏,规则不难,价高者得。
期间,江横一直未言明自己想点哪一出,只是拿着槐币跟人叫价。
从两百万一直叫到了两千四百万。
楼上楼下纷纷仰头——
想听什么你说啊!
藏着掖着也不报个名儿,不怕钱花出去打水漂吗?
就在江横要以两千四百万拿下点戏的机会时,对面那间雅间的窗子开了。
隔了一层淡青色的珠光帘,只依稀看见个人影轮廓。
“三千万。”
说完,那人便用一支青竹短笛撩开珠帘,数不清的槐币从珠光帘后飞出,撒在了戏台上,铺起一堆华丽的山。
江横挑眉,怎么又是这个青竹短笛。
下午在千机奇珍阁里,最后一件藏品‘命犯桃花’的竞价上,这人也不露面,窗前一张珠光帘,一支青竹短笛,一直追着许慕竞价。
那时江横还在想,得亏不是自己想拍下这把枪。
没想到,这福气就在转瞬之间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江横看向谢辞。
谢辞点头。
江横了然,继续加价。
原本两千四百万能拿下来的机会,被这人一搅和,江横愣是花了近三倍的价格。
千年难得一见的价,满堂欢呼。
戏台上蓝倾眉开眼笑,朝这位初次来鬼市就出手阔绰的年轻人拱手,表示感谢。
楼里其他客人交头接耳——
如今的修仙界都这么豪气了吗?
这一掷千金的本事真不错,真不错。
江横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应下这些人的打趣与调侃,他当然觉得肉疼的紧,但一想自己命不久矣,花点钱怎么了?
走廊对面的那张珠光帘后,传来一声轻慢的冷笑。
男人的声音。
江横低声问谢辞,“是什么来头?”
谢辞看了眼那张珠光帘,以及压着帘角的青竹短笛,眸光转动,极快便知晓了对方身份。
他道,“是与你无关的人。
“那就好。”江横可不想旁人坏事。
蓝倾朝江横道,“小友,不知想点什么?”
江横问,“都有什么?”
蓝倾心想这人真有意思,不知有什么就敢与弥河鬼市的城主叫板点戏了?
蓝倾轻咳两声,正儿八经地介绍起来,“神都太子的,落霞三剑客的,烽烟十三州的,神魔,仙凡,师兄师妹师姐师弟,各种各样的都有……正史野史,绮丽香艳,千奇百怪,统统拿下,全凭您点。”
江横听他介绍了大半,感兴趣的也不少。
不过他今日只够点一出。
江横先是看向许慕,估算着自己点了,许慕会不会一巴掌拍死自己。
“你点你的,我听我的,”许慕似知晓江横所想,从容淡雅一笑:“放心,我们是朋友,我不会打你。”
“那,我就不客气了。”江横应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玉骨扇,偏头看向戏台之处,疏音清润。
“不知蓝倾先生,可有蜀山天师许慕的戏?”
此言一出,热闹纷呈的楼里瞬间一静。
许慕此人虽没飞升神庭,但是,许慕这个名字在神都是响当当的!
而且,江横四人上楼时,已经有人看见了许慕的身影。
想听什么问许慕不就好了吗?
他愿意回答的自然回答,不愿意回答你去问不是找死吗!
这小白脸花这么多钱点一出,也不怕许慕把他齑粉都扬了!
蓝倾先看许慕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满,便快速翻阅私藏的八卦和戏折子。
毕竟点名要看天之骄子的还是比较少的,因为许慕的一生都太顺遂了,身负天道,就算没有飞升,也是因为他不想登神梯,而不是没资格,这种顺风顺水且不知好歹地跟天作对的人——
他们很是欣赏!
但是,关于许慕的传闻,他们还没进鬼市之前就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早就是如数家珍了,谁他妈好奇天之骄子的想法,他们只好奇许慕的八卦,好奇许慕在修仙界的长河中战力排行!
或者,许慕有几个女人!
许慕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许慕能打废几个神都太子!
许慕能打废几个晏西楼!
蓝倾问江横,“想听正史还是故事?”
“当然是有理有据的,”江横笑道,我脑子有病花七八千万槐币听你讲
蓝倾见江横年纪轻轻,随便捡了几个有名的报出去,“《蜀山天师传》”
江横:“不要。”
蓝倾:“《龙鳞台负手战群英》如何?”
江横:“不听。”
蓝倾:“《白梦城一剑破万妖》?”
江横:“不听。”
蓝倾:“《华阳十一城定风波》。”
江横挑眉,很接近了,但这些他都知道了。
“不好。”
蓝倾:“那就没了!”
江横手中玉扇一合,往桌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敲,玉骨与墨色琉璃桌面相碰发出冷涔涔的叮当响。
他掀开桃花眸子朝许慕望去,颇有几分不解在其中。
堂堂蜀山天师许慕,活了数千年,就这么几出传世的记载吗?不应该啊。
蓝倾道,“不若小友再问问您旁边的许天师,还有些哪些大事我们楼中未能详录的?”
许慕一笑,举手投足间是光风霁月的秀逸,“是在下不才,让蓝倾先生为难——”
他话还未说完,对面雅间那张珠光帘便再次被青竹短笛挑开,随后便是一本被撕了封面的泛黄册子被甩了出来,直接朝蓝倾面门上砸去。
还好蓝倾闪身躲得快,单手接下册子,倒退了四五步才稳住身形。
蓝倾皱眉看向珠光帘,无奈抿了抿嘴,看在你是城主的份上我不发火!
他翻开书册一观,顿时拍了拍脑袋,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蓝倾沉了沉眸子,多看了眼那支青竹短笛,而后掠过许慕与艾水月的脸。
他朝江横笑眯眯地道,“是我记错了,还真有一本旁人不知的!”
“哦,”江横问,“叫什么?”
“《天师弃神梯,白龙上蜀山》。”
这不就对了!
和之前在梦中所窥见的过往衔接上了。江横难掩激动,收了玉扇,起身与桌上三人斟了酒。
许慕因何没有飞升, 白龙是如何出的封龙山…还有,华阳十一城和城中的人呢?
蓝倾双手结印, 用仙术将戏台场景转变, 而后便是一群演戏的伶人依次上了台来。
仙法之中, 这群人相貌穿着发生了变化, 背后情境也溯回数千年前。
许慕入封龙山以艾水月的龙魂之力镇压了北渠海的水脉流向,与当年顾疏雨一样完成了逆天之举, 保下了华阳十一城, 拯救了天下苍生,不愧为当世背负天道的第一人!
而在水祸解决之后, 年轻的道子再次放弃了飞升神庭的机会,踏云乘风般掠过世间的寒暑春秋, 回到了蜀山之上。
一待,便是七百年。
这七百年, 他都用在一件事情上, 思考。
他在思考。
世人皆言我为天道。
那为何偏说是无道无我, 而不是无我无道。
年轻的小天师将自己关在悬崖边上风光秀丽的院子里, 整整七百年, 足不出户。
直到那一日, 院中好友昔年亲手所植的桃花树枯死了。
许慕也与自己和解了。
往世种种譬如尘烟,缘散归零。
小天师也愿与这桃花树上最后一片将落未落的枯叶一样,离开这片没有温度也没有喜乐的人世间。
选择了飞升。
那日, 许慕沐浴焚香,穿的是星河银月衫, 披的是泽苍天师袍,走的是蜀山救世之路…
结束了繁复冗长的礼制后,他与尘世告别,单手指天,沛然灵气如浩瀚春风,破云蔽日荡开云层万里路,降下千阶神梯。
神梯被完美强悍的神力包裹,灿金流光,云霞瑰丽,神鸟翱翔,清鸣悠扬。
蜀山所在的方圆百里、千里皆是风起云涌、百兽齐鸣的奇观。
许慕在满山弟子恭送之下,轻而易举地度过三道至纯至刚的天罡劫,一步一步踏上了神梯。
他的心好似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纯净无瑕。
隔水望花,两两相静。
每走一步,心中似落花,花落涟漪起。
他走了许久,在这道神梯之上,久到已经看不见来时路,四周茫茫,云深处的祥云和霞光引领着他继续向前。
许慕突然间想起了与艾水月相交的数年光阴。
那年龙鳞台上的桃花,是不是便已然证明过了——
不是无道无我。
恰是无我无道。
我即我道。
是故我见桃花是桃花,非是劫难。
天道不足以成全我,而我却能轻易地舍下天道。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越过了神鸟看守的巍峨高门,望见了圣境的轮廓,近在咫尺的神庭。
许慕顿悟了。
心不是止水明镜,心上分明铺满了纷纷然的桃花瓣,带着青涩又清甜的香气。
他很怀念。
许慕在神梯之上突然停下步伐,双目黑白分明,不见一丝杂尘。
这七百年的思考,他给过华阳十一城所有人活下去的机会。
每年蜀山都会派遣道子去游说城中百姓,劝说他们不要继续在一块不存在的故土上生根,劝说他们搬走……北瞿海迟早会吞没属于它的一切。
城中也有人选择搬走,但大多数还是不肯。
他们相信蜀山那位最年轻的天师在七百年前平定了水祸,往后也会有其他的大修士来保佑华阳十一城的数千万苍生。
他们放肆又自私地消耗着别人的寿命来昼笙夜舞,粉饰太平。他们有了子孙后代,福泽延绵,快活了几百年……
是给过他们机会的。
许慕想到此处,他在神梯之上仰头望神庭。面上露出最是天真纯澈的笑意,依稀是当年龙鳞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倏地一抬手,漫天云霞顷刻间便成了无数桃花,铺满那条金光灿烂的神梯,而后。
许慕身形笔直地朝万丈高空倒下——
广袖流云,衣袂如风,铺在神梯上的桃花也随着他一同坠下,化作满城风雨直朝着华阳城奔袭而去——
那天,华阳十一城没有下雨。
城里的人都说,天上掉下来一个光风霁月的小神仙,姿容清绝,气质如兰,周身皆是花瓣相随。
大概,是神庭之上的桃花仙。
满大街的孩童都在捡飞落的桃花,捧在掌心许愿,祈求能够得到桃花仙的庇佑,长命百岁。
许慕一袭清雅华美的天师袍着身,撑着一把红伞,在封龙山口站了一整夜。
他听着山背后传来了海浪拍打山壁的声音,简单的音调,来回反复,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似千年、万年般的孤独。
破晓之时。
许慕睁开纯净漂亮的双眼。
他废了封龙山上的禁制,也撤了自己布下的锁龙补地脉的阵法,让一切回到原本的位置。
暴雨倾覆,山洪奔来时,他撑伞避开了人世风雨。
他舍弃了天道,也成就了自己的天道。
从头至尾,他都没去见艾水月。
如果水月想见他,自然会去找他。
就如同他在登神梯飞升之时突然想见水月,便来了封龙山。
做完这一切,许慕回到了蜀山。
同年,华阳城与附近十城倾覆在惊天动地的水祸之中,任凭各界修士各展本领也无法挽救颓势。
海水倒灌,冲毁地脉,吞噬大地,将昔日富饶的城镇一寸一寸的吞没殆尽,最终回到了最初之境。
那时一片汪洋大海。
与此同时,白龙出世,直上蜀山。
江横目不暇接地望着戏台上排演的画面,脑中思绪纷涌,看到这里颇为震撼——竟会是如此?
艾水月端坐一侧,面无表情的看着戏台上排演着的过去。
被溯灵蝶的翅膀划开裂隙的回忆不断溢出,与台上的戏虚实交映,冲击着回忆的结界。
千年之前,他以将死未死之身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了弥河鬼市,初来之时,这里的人都说他与许慕是生死挚友,但他早就放过了自己,也放过道子,一了红尘如止水,封去记忆,隐居于此。
艾水月端起小酒杯喝了一口。
依旧是那一壶槐花酿,酒水滋味却只余下苦。
他视线微垂,没去看这桌上的任何一个,冷而阴郁的瞳孔仿佛强压着一场银亮的暴风雪,在爆发的前夜格外平静。
许慕唇边三分笑意,望向台上。
这场戏里编排着他和艾水月久远的过去。
也说不上编排。
因为他也记不太清那些事情了。
只记得,七百年后艾水月来找他的那天,和此刻台上的这一幕重叠在了一切。
蓝倾用仙法回溯了华阳十一城的天灾,北渠海的浩瀚凶猛,而后场面遽然瞬变——
黛色青山,连绵不绝的山峦,飞鸟惊枝,落英缤纷。
三五个小道子背着木剑,一边论道一边嬉闹,轻快的步伐踏在青色石阶上。
倏地,一道炸裂的惊雷劈在了蜀山的山门之上,银白闪电从天而降,仔细看竟是一条矫健桀骜的白龙,腾飞直入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