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祭酒边说边上手拉了拉杨砚青的胳膊,“曹监丞莫要推脱,快来作诗一首吧。”
堂内众人又乱哄哄哂笑起来,大家都只曹砚青是远近闻名的草包,晋昌画院的孙祭酒至少还能押个韵,曹砚青怕是连打油诗都不会,看来曹祭酒这次是铁了心要让曹砚青当众出丑了。
杨砚青一直脑袋嗡嗡,手里拿着酒碗不停喝酒麻木自己,但仍忍不住频频去看算是暂且“安全”没再被人强行按在桌上用饭的墨踪,可墨踪却一直低着头看不见面目,发丝上的菜汤仍一滴滴落到身上,也滴在杨砚青心里。
杨砚青此时被曹祭酒拨楞着胳膊,膈应的当即一股无名火喷出嗓子眼儿,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喊了一声,“好!来就来!”
曹祭酒先是一愣,而后“噗”地一下笑喷出声,堂内众人也跟着哄笑一片。
“真是酒壮怂人胆啊,那就请吧。 哦,对了。”曹祭酒歪着身子摆摆手,“我看大家可以继续用酒吃肉了,估计监丞大人还得酝酿好一阵子。”
说完曹祭酒又舒舒服服坐回椅子上,抖起二郎腿嘬上了小酒儿。
杨砚青那双春日般的桃花眼此时像被血水打湿又落满霜雪,他也忘了应该走去台前吟诗,只是戳在原地猛地将手中酒碗往桌上一撂,伴随瓷器撞击桌面如惊堂木般的声响,诗句也于霎那碰撞而出:
“萧瑟寒冬万花杀,独战风雪傲然发。”
杨砚青将将吟出两句,明月阁大堂内便骤然伴随这凛凛诗句一点点结上了冰,众人夹菜饮酒的手也被纷纷冻在了半空。
“功成一将孑然身,威震寰宇平八荒!”
众人:“......”
满堂人无一不汗毛倒竖瞠目结舌,愣愣看着已经站不直身子酒后摇摇欲坠的草包曹砚青。
大堂西侧盘坐席间一直闭眼捻着佛珠似勉为其难置身于世俗酒宴中的兰迦住持,在杨砚青四句诗后也蓦地掀起了眼皮,明镜般似能洞悉一切的眼眸看向了杨砚青,眼底遽然间风起云涌星移万变。
在黑暗中孤独无助的梅赤此时似也于霎那间冲破永夜望见星辰,他脑中猛地重现出那日庆功宴上曹砚青诵出的句句诗词:
“走马穿行大漠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凛梅飞将西出塞,虏骑闻讯丧胆寒。金甲凌空吞山河,铁马苍雕久绝尘。将军壮怀能蕴藉,赫赫佳绩世争传......”
梅赤血染的凤目架起一道耀眼长虹。
这些真的都是曹砚青亲自作的诗?这些真的都是青青专门为我作的诗!
他心里有我,有我......
梅赤鼻腔一酸,转头深深看向杨砚青,把他看进了眼里,埋进了心里。
青青,人心会变,但你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永远不会。
“好,好诗,真是好诗啊!”瓜州书院欧阳祭酒大梦方醒般才刚回过了神儿,声音已是颤抖:
“字字滂沱浩荡,句句气吞山河!真是一山又比一山高,好诗!好诗啊!”
谭程看着远处醉玉颓山的杨砚青,不禁笑了,落寞垂下头默默转身走回了人群中。
梅刺史的手此刻又不自主“转”上了玉扳指,节度使王的嘴角莫名扬了扬又被自己捋直,估计他也没想到这草包曹砚青竟还为了诗词大会如此精心准备,这让从未出过什么文豪墨士的曹家人脸上还长了长光。
“什么狗屁诗句。”曹祭酒如坐针毡“啪”地摔下筷子眉毛烧着,“连个梅字都没有。”话音一落反倒实实在在露了怯。
欧阳大祭酒在台上叹气摇头,“非也非也,虽句句无‘梅’,却无一不在咏梅赞梅啊。”
堂内众人因曹祭酒的无知不禁也纷纷失笑,曹祭酒咬着后槽牙拍案而起,大声讥笑道:
“呦呵,监丞大人这是找谁帮忙作的诗?我就不信你还能再连作两首同样咏梅的诗来,快快快,再吟两首我便服了你!”
曹祭酒说完冷笑着端起胳膊又坐下了,自信不疑曹砚青一定下不来台,毕竟诗词会上每一题每人也只需诵出一首,他让曹砚青再连作两首,毫无准备的曹砚青势必是要露馅儿了。
杨砚青正憋着对曹祭酒满腔怒火发愁找不到地儿撒呢,当即毫不含糊猛地抓起桌上酒壶直接仰头灌了两口下肚,随后扶着桌檐朝前踱了两步,看着远处的梅赤,脑中又想起了那个将满腔爱意深掩心底,含泪踹碎月光的曹砚青,片片诗句瞬间带泪而出:
“月盈月缺人影残,花开花落梅影空。独凭窗牖空凝望,半生风雪一城花。”
话音一落,一头的梅赤心中翻江倒海从椅间腾地起身,一旁墨踪却似堕入冰窖深渊,哑然失笑。
大堂内蓦然间又陷入沉寂,曹祭酒椅子坐不住了,嗓子眼儿烧红磕巴着,“还,还还有一首呢?”
杨砚青此时发现梅赤炙热双眼恨不得立刻要朝他奔上前,便赶紧背过身甩甩头,后悔刚才“矫情”出的诗句了,随意又诵了一首: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请君莫凑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
杨砚青在说出第三句时,原本鸦雀无声的明月阁却窸窸窣窣起了非议声。
“这好像是刘梦的诗?”
“没错!这就是刘梦的诗句。”
“啧啧啧,他竟剽窃别人的诗?”
“我就说嘛,草包怎会作诗?”
......
“哈哈哈!监丞大人。”曹祭酒在闹明白众人为何嘈杂一片时,当即眉飞色舞敞怀大笑,“你这些诗果然都是剽袭来的啊!”
作者有话说: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请君莫凑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刘禹锡
北风萧萧雪飘飘,傲梅一身冰中雕。暗香散尽不畏戕,乾坤已定万里疆——啡枝儿
萧瑟寒冬万花杀,独战风雪傲然发。功成一将孑然身,威震寰宇平八荒——啡枝儿
月盈月缺人影残,花开花落梅影空。独凭窗牖空凝望,半生风雪一城花——啡枝儿
第五十九章 江南二月情
梅刺史虽不停转动“玉扳指”却还算坐得稳当,但在听到曹砚青那句“独凭窗牖空凝望,半生风雪一城花”时霎那毛发悚然。
莫非曹砚青也对梅赤有意?
梅刺史猛地看向梅赤,见这不孝子被曹砚青寥寥几句诗词勾得神魂颠倒,梅刺史自认喜怒不形于色却也控制不住胡子和眉毛跟随身体一起打起颤,这一瞬他觉着天可能真要塌了......
肉跳心惊的梅刺史下一刻却发现曹砚青竟只是剽袭了他人诗句,终于算松口气。
杨砚青此刻被曹祭酒这么一揶揄,这才发现自己本想随便背首古诗抓紧结束,却不料唯一背的这首古人的诗,却巧不巧正是本朝诗人的诗句,当场露了馅儿......
面对众人耻笑杨砚青无奈抓头,后悔刚才怎没挑个朝代往后一些的诗来背。
“曹监丞......”台上欧阳大祭酒的脸上明显挂了惋惜神情,“你之前那两首诗莫非也都是用了他人诗句?”
话音一落众人齐刷刷又看向杨砚青等着他回答,尤其是梅赤和墨踪二人,不约而同都把目光锁在了杨砚青身上。
梅赤山脊般的肩膀微微颤抖,竟似又变回那个栗栗不安捧着唯一珍宝恐再被夺走的孩子;而一旁的墨踪透骨寒心,却又像法场上仍抱有一丝希望的死囚一般,望能盼来赦免的圣旨。
此时头昏脑眩的杨砚青偷瞥了眼台前的节度使王,见他脸更黑了,五官都看不清了,杨砚青心一沉,心说万一再被定个什么剽夺别人诗句的罪,今晚这板子数量算彻底没边儿了......
杨砚青酒醒不少手心里汩汩冒汗,他把酒壶放回了桌上,踩棉花般走去台前冲节度使王和台上欧阳祭酒分别拱了拱手,“回禀大人,方才砚青吟诵的诗句的确不是我本人所作。”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果不其然这草包曹砚青不会作诗却还恬不知耻剽袭他人诗句,真是没皮没脸到了家。明月阁内顿时唾弃声连成片,曹祭酒乐得都坐不住了,差点儿跳上椅子蹲着瞧热闹了。
梅赤此时扶着桌檐僵在了原地,而墨踪徘徊心尖的一滩瘀血却悄然消散了。
“但是......我也的确没有剽窃我朝名人名士的诗句。”杨砚青此时转头看了眼已经蹲上椅子幸灾乐祸的曹祭酒,接道:
“正如方才曹祭酒所言,砚青的确在梦中多次听到仙人吟风咏月遣怀河山,砚青虽不才却也记下来不少,方才只是把听到的诗句背下来仅此而已,在下其实也不知是背了别人的诗句。”
话毕杨砚青倒还要感谢曹祭酒瘪犊子了,正好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
“监丞大人,你倒真会借梯爬高信口狡辩,先前用假画蒙骗节度使王,现又大言不惭说那些诗句是从梦里听来的。”
曹祭酒故意看向节度使王再次煽风,“莫非你还真把我们当成傻子了?”
节度使王果然一点就着,怒发冲霄不容分说当头一喝:“来人呐!把曹砚青给我......”
“大人息怒!”
欧阳祭酒佝偻着背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眉心卧着深壑却还对之前诵出撼人肺腑诗句的杨砚青抱有一丝希望,在节度使王拍案定罪之前抢先一步道:
“想必监丞大人定也不敢轻易拿性命开玩笑,既然他能堂皇正大说出曾在梦中记了不少诗句,不如就给他一次机会,若是他诵不出,再定罪也不迟。”
节度使王横眉怒目,但一想瓜州不归他管,也不好折了这德高望重的欧阳夫子的面子,便沉着脸默不作声也算默认了。
曹祭酒见节度使王竟不再下指令了,连忙轱辘着眼珠再次起身看向杨砚青,铁了心势必要将其逼上绝路,“监丞大人,你若是能为大家诵出个五六十首仙人做的诗词,众人应该也就能勉强信了你。”
“五十首!”杨砚青一愣。
曹祭酒顷刻笑出两颗刺眼的尖牙,“监丞大人,不是我说,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赶快认罪吧,待一会儿小和尚再把《玉池雪莲图》拿来,恐怕你更要......”
“那砚青就献丑了!”杨砚青猛地打断曹祭酒,实在不想再听这瘪犊子瞎毕毕,心说老子特么小学一年级前就背完了古诗三百首。
五十首?跟我闹着玩?
杨砚青随后从一旁的小厮手中抓过一个酒壶长长痛饮一口,摇摇晃晃的蓦地冲天一指: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众人:“!”
杨砚青背到此处时竟笑了,爽朗笑声反倒扣人心魄,竟就真如诗中破空江水一般向众人刹那涌来。
仅区区两行诗便让在场众人无不寒毛卓竖如沐法雨,仿佛霎那间真随杨砚青的酣笑踏进了如梦仙界。
杨砚青倒也没察觉到自己这几声笑在沾了后朝诗仙的仙气后有多震撼,而他之所以笑纯粹是因为他猛然觉着刚才场面有些熟悉,这才想起之前看过的电视剧《庆余年》。
若是当时有人拍着他肩膀告诉他,用不了几年,他也会把范闲在大殿内诵诗的名场面亲身实地演绎一番,那杨砚青指定得把这哥们儿送去精神病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在背完《将进酒》后杨砚青看着被诗词撼倒在地的众人,看见张着大嘴能把自己拳头塞进去的曹祭酒直觉过瘾。
哼,这尼玛才哪儿到哪儿啊。
杨砚青一边摇头一边笑着又豪饮一口,今夜我便带你们去那浩瀚星河畅游一番!
洋洋洒洒间,杨砚青便把自乾朝之后历朝历代诗词大家的著名诗篇朗朗诵出。
这一不留神他都不知背了多少首,兴致勃发的杨砚青却在无意转身时看到远处那一身金甲让众人失色的将军。
杨砚青像又被触发了按键,鬼使神差地又想到了曹砚青,幻想着梅赤与曹砚青二人若真能于江南烟雨中画船听浆做一对神仙伴侣该有多好。
一边想着,悠悠诗词便也随着潺潺江水摇曳而出:“梅子黄时雨正浓,赤阑桥下水新生,一声画桨催人醒,落尽江南二月情。”
杨砚青突然一激灵。
我特么用梅赤的名字......作了首藏头诗?
擦......
才跳出坑,又特么给自己埋了。
杨砚青肠子悔青。
擦,瞎特么得瑟,好好背古诗不行?没事儿作什么藏头诗啊!这下梅赤的名字都出来了,这还咋解释,再说是从仙人口中听来的谁信?反正梅赤特么铁定不会信......
完犊子了,这尼玛真没法解释了。
杨砚青冷汗下来,最主要他作的还是一首呼应梅赤之前想带曹砚青私奔去江南的诗,也不知酒后“原形毕露”的邪魅大Boss不会一个激动直接把老子给拐走吧!
杨砚青被自己吓得酒醒,又赶紧再灌口酒下肚,继续喝吧,喝醉了好,喝醉了还能耍赖......
之后杨砚青却发现周围的人似乎仍沉浸在诗词海洋中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刚才那首是藏头诗,杨砚青又赶忙偷瞟了梅赤一眼,见那黄金甲胄大将军不但没冲过来反倒坐回了椅子上,只是手仍旧扶着桌檐,一双凤眼似噙了江南烟雨,淅沥朦胧。
还好还好......杨砚青微微吁口气,心说回头再跟梅赤“掰饬”吧。
墨踪此刻发丝凌乱,浑身麻木已然没了知觉。不知从何时起曹砚青说出的一字一句都被他唯恐遗漏仔仔细细纳入耳间,而曹砚青的一举一动更是占据了他全部视线。
仿佛这世上只有曹砚青一人能在他心间莽进莽出,也只有他一人能让自己疼得钻心扼骨却还倔强地想为他留一盏灯。
但就在刚才那一刻,他听到了要残忍熄灭最后一丝星火的诗句,是藏了梅赤名字的诗,是那二人心向山河举案齐眉的诗。
没错,“落尽江南二月情”,不会错的......
墨踪抬了抬眼,从发丝间他看到了桌上的酒壶,仿佛也只有借酒才能按下挫骨的疼,按下只有曹砚青才能带给他的,这世上比皮肉之苦还痛上万倍的苦。
在梅赤落座后杨砚青随即也看到了之前一直掩于梅赤身影下的墨踪,霎那间杨砚青放下的心又蓦地悬上九霄。
只见墨踪仙风玉貌的脸颊已然满是污垢,月白长袍上扭曲着无数道狰狞浊渍。
杨砚青望着从小到大被自己当成岿巍神峰虔诚仰望的墨踪,此时却因自己的无能又一次陷落泥沼,于众人面前被凌辱、被嘲笑,而杨砚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咬掉牙活血咽着。
杨砚青的心又一次被撕扯,他猛的将烈酒汩汩倒入嗓子里,一腔悲鸣从火辣吼间裹夹漫漫黄沙嘶哑荡出:
"胸沙万卷愁,遮隐九天月,眉心一寸相思地,笔落成孤倚。
踏雪寻玉峰,精怪环伺狎,同游太虚无所惧,共蹑万山巅。
冷墨烧青砚,青砚逐墨踪,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众人:“......?”
墨踪:“......!”
梅赤:“!!!”
此诗念完后大堂内众人像被按了“解冻键”般渐次苏醒过来,互相嘀咕着是不是刚才听到了“墨踪”二字。
杨砚青:“......”
杨砚青一个腿软差点儿跪下。
直接在诗中把墨踪名字秃噜出来的杨砚青都想干脆把酒壶抡自己脑瓜子上一了百了。
他娘的谁来捅我一刀!我特么活不过今晚了......
“监丞大人。”欧阳祭酒的声音忽然传来夹着激动和沙哑,佝偻老人不知何时下了台,此时站在瓜州书院几个执事旁正盯着他们刷刷落纸,像是把杨砚青方才诗句全部抄记了下来。
“大人可是把仙人诗句全部背诵完了?”
欧阳祭酒一直未提最后一首词中出现的“墨踪”二字,反而特意强调了“仙人”,不知是否有意帮杨砚青解围。
众人见老夫子都不去提,想必也只是巧合,毕竟曹砚青酣畅淋漓诵出那么多仙人诗词,让人不得不信,不得不佩服。
杨砚青木讷地冲欧阳祭酒点点头。
欧阳祭酒随即一抬手,便听身边一个执事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依旧打颤,“回,回禀夫子,曹大人一共背了九,九十九首!”
话音一落,明月阁沸腾了,所有人竟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掌声霎那雷动险些把楼顶掀翻。
而此时还坐在椅子上的只剩六人,分别是听到“梅赤”藏头诗还在抓心挠肺如坐针毡的梅刺史;气得嘴角歪去耳后根的曹祭酒和用紫锡杖快把地面戳出坑的永虚和尚;瘫在椅子上一直也没坐起来,此刻又眼角淌泪的赵司业。
梅赤在桌檐上的手把桌面抓出了坑痕,乌黑睫毛挡住了一双血目,倏地一偏头,满面肃杀,“几时了。”
“回禀将军,已是戌时了。”
墨踪此时眼中莹莹闪光如将银河倒错其间,虽被绳索绑身却又觉若释重负一般,口中不停念着那一句,反复回味着那一句:青砚逐墨踪,青砚逐墨踪,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墨踪的胸腔被热浪填满又哽咽了喉头。
曹砚青啊曹砚青,只要你一句话,所有星火为你燎原。
曹祭酒最终还是从椅子上蹿了起来,一把抓过身旁侍从,“立刻去崇教寺看看,那小和尚他娘的是半道儿迷路了?”
话音才落,只见先前被兰迦住持派走取《玉池雪莲图》临摹本的小和尚已经半脚迈进大堂。
心里终于痛快了的曹祭酒心说刚才让曹砚青侥幸逃过一关,这次就算给曹砚青一百张嘴他也百口莫辩,这顿板子是挨定了!
曹祭酒兴奋地一把将侍从推倒在地,跳着脚大喊了一嗓子:
“崇教寺的小和尚回来了!”
鼎沸大堂随着曹祭酒一个嗓门又猛地降了温,击节赞叹毫不吝啬掌声的节度使王也像才想起自己被曹砚青用假画蒙骗的事,脸一拉又沉沉坐回了椅子上。
众人见节度使王变了脸色,也都纷纷收敛表情停息掌声,一时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幅画上,为曹砚青捏了把汗。
双手捧着临摹本的小和尚在众人焦急的注视下反倒不慌不忙走到了本寺住持面前,恭恭敬敬把画卷递到了兰迦住持手中。
兰迦和尚似欣慰地看着眼前小和尚点了点头,随后拿着《雪莲图》也是不紧不慢走到了台前,在大家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缓缓展开了画卷。
作者有话说:
胸沙万卷愁,遮隐九天月,眉心一寸相思地,笔落成孤倚。
踏雪寻玉峰,精怪环伺狎,同游太虚无所惧,共蹑万山巅。
冷墨烧青砚,青砚逐墨踪,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啡枝儿
第六十一章 你来点一个
兰迦和尚双手展开临摹卷,虚着眼睛慢慢悠悠和台上那一幅杨砚青献上的《玉池雪莲图》一点点作比较,众人屏息凝神,偌大的明月阁内再次陷入沉寂。
兰迦和尚手执画卷慢条斯理,这让杨砚青冷汗淋漓抠着太阳穴只想赶紧死个痛快的。
住持不愧是住持,无形中就把人给折磨了,就那双明镜儿似的眼睛指定一早看穿了,此时这是故意拖延着让我备受煎熬呢。
哎......杨砚青擦着一脑门汗,寻思着一会儿怎么能求节度使王少打自己几板,却听到兰迦住持在台上重重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直接让杨砚青的心掉到了井底。
诶呀我地妈,兰迦活佛您出家人菩萨心肠,可千万别一不留神再落井投石就成......
只见台上的兰迦和尚又开始摇上头,而后悠悠开了口,“赝品果然只是赝品啊,哎......”
伴随着兰迦和尚又一声叹息,寂静大堂像被人扔了火把瞬间又乌烟瘴气。
“我就说是赝品吧!曹砚青居然还大言不惭把责任推到仙人身上,他以为背诗能让人信服,侥幸认为赝品也可蒙混过关,真是糊涂啊。”
“他这头一回参加盛宴,竟还能找来一个赝品献给节度使王,我看他是整日梦游把脑子梦魔怔了,蓄意蒙骗朝廷官员,他也真是不要命了。”
“哎,骗谁不好,非要骗节度使王,谁人不知节度使王暴戾狠绝,对自家人更是不见手软,这次怕是曹砚青不仅屁股开花,还要被节度使王赶出敦煌画院了......”
......
曹祭酒听着周围人嘈杂的议论声心里痛快至极,一歪身直接把腿翘上了杨砚青之前坐的椅子上,就差再吹出两声口哨了,永虚和尚此时小人得志也欢快地转着佛珠和曹祭酒相视一笑。
墨踪浑身捆绑粽子一般,霎那也后悔了没把牛角匕首带来,但即便带了又如何,如今自己废了双腿又怎么去救曹砚青?墨踪心焦如焚却无能为力,这种折磨让墨踪对曹氏一族的恨又烙深几分。
梅赤在详细听了身边小兵把之前杨砚青献礼的事情始末讲述一遍后倏地脸色煞白当即耸起两座眉峰,脑中飞快思忖着一会儿待节度使王降罪后该如何救杨砚青于水火。
梅刺史抚着美须髯轻撇了一眼“盘踞”另一头的节度使王曹川,见其周身虽一团黑气却像瘪着雷电的乌云迟迟没动静。
梅刺史眼珠微微一转轻嗽了一声,故意唱起白脸,声音柔下三分,“曹川啊,砚青毕竟年岁尚轻,在曹家辈分也最小......”
“来人啊!”节度使王突然打断梅刺史把刀刃般锋利眼风刺向了杨砚青。
完了完了!杨砚青两眼一黑双腿一虚当即抚着大腿给节度使王划跪了......
节度使王方才被梅刺史拿话一点,果然为避嫌振臂一挥继续嗔吼:“把曹砚青给我拖出去,打他个......”
“呲拉......呲拉...... ”蓦然间,一声声撕纸声音传来异常刺耳,让大堂众人瞬间起了浑身鸡皮。
节度使王话说一半也被台上传来的撕纸声搅得一背疙瘩,才甩出的胳膊定在了半空。
当众人把目光移到台上之后,瞬间目瞪口歪一个个双手托起下巴,亲眼看着台上的兰迦住持此时竟慢慢悠悠地撕着手里那幅即便是临摹卷也一直被崇教寺当作继佛舍利之外最珍贵的佛宝供奉的《雪莲图》。
众人:“!”
兰迦和尚想必是撕累了,忽然停了下来,随后缓缓转身用手抹了下眼角,这才在众人的惊骇注视下悠悠开了口:
“《玉池雪莲图》现已重现人间,本寺这张赝品又如何能比,如何能留?不如撕了它。”
众人:“!”
皇天老子呦,这和尚说话大喘气啊!
兰迦和尚言毕之后,明月阁内足足静了半盏茶时间,只因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可能也没人敢反应,没人敢相信,毕竟谁能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目睹,竟还是如此近距离瞻望到了黄派开山鼻祖的封笔之作,更是让黄老祖直接坐化成佛的无价佛宝。
众人被撕纸声音惊出的一身鸡皮算是彻底在身上扎了根,随后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众人齐刷刷又像领了神旨般不约而同走到台下一排排跪倒在地,再次对着杨砚青那幅“真品”虔诚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