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宣恍然大悟:“造福一方,功在千秋。”
“全赖今上圣明,为了尽快重修各地水利,从自个儿开始减缩开支……”官员正诚心说着,忽见姜宣脸色不对,一副不想听的样子,立马停了下来。
姜宣顺势岔开话题:“这洪水什么时候能过去?”
“六七日后才是大潮,什么时候过去,得看堤坝能拦住多少。”
姜宣蹙起眉。
官员也困惑,忍不住道:“微臣斗胆,敢问公子为何在此?”
姜宣便将实话说了,然后又诚恳又坚决地表示:“本来我想着先看看情况,若危险就离开,毕竟我还带着山儿,但方才听你一说,我又觉得我得留下。有你的府邸在,山儿的安全没问题,我便可誊出手来帮你。修筑堤坝我不懂,但劳工也好、百姓也好,一定会有许多人生病,多一个大夫总是好事。嗯……我还可以传书给我师门,让大伙儿一起来帮忙!总之我不能看着这里明明有难却自己走掉!”
官员立刻起身一揖到地:“公子仁德,心怀百姓身先士卒,微臣敬佩不已!”
姜宣:……
太尴尬了,他连忙站起来拉人:“都说了别这么客气!我只是普通公子,千万不要把我再当……你也不要再称臣,你不是我的臣,我来这里托你照顾才对!那就说好喽,让山儿住在你这儿,需要做什么你告诉我,也不仅仅是看病,很多事我都能做!”
正觉得诸事已妥,姜宣刚放下心,突然又猛地提起一口气:这事儿是不是过于顺利了?
他是逃跑的君后,虽说这几年季恪像是已经默认、放弃了,可对于这些官员来说,他的存在仍然棘手。
谁敢私留君后?
不向季恪禀报算不算欺君?
想到这里,姜宣脊背一凉:这官员不会是打算先稳住他,然后给季恪报信吧?!
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他索性坦坦荡荡地摊开一切:“上回我用你当障眼法离开皇宫,害你被季恪责罚,实在抱歉。你现在在这里做官,是不是就是因为那次被贬?”
官员一愣,无比自然地直呼圣讳、提起难堪的旧事、甚至屈尊道歉,姜宣意外的言行令他的神情数次变化,终于再也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起身再拜,动容地说:“公子太言重了!四年前,公子既是君后,又是上官,公子有命,下官赴汤蹈火亦是应该。圣上宽仁,虽有怪罪,却并无实际惩处。外调来此也是正常外调。比起在宫中任职,其实下官更喜欢现在,虽辛苦了许多,却能为百姓民生做些事情,不枉苦学一场。”
“哦哦。”姜宣恍然大悟,看来是他阴暗了,都怪季恪!把他这么善良的人弄得疑神疑鬼!
赶紧不好意思地笑说,“嗐,我刚才还错以为你是想先稳住我然后报告季恪呢!”
“公子明鉴,下官绝无此意!”官员连忙表明心迹,“实不相瞒,下官的祖辈曾受谢氏大恩,家中世代铭记,哪怕只是为了谢大人,下官也绝不会出卖公子!相反公子到此,下官有机会辅佐侍奉,实是福气!”
姜宣脑门前“叮——”地一声,喜道:“你认识阿宁哥哥!”
官员却摇了摇头:“遗憾尚不曾有缘相见。”
都不认识,只是记得家族的嘱托,便能做到这般地步,这人真地很好!
姜宣彻底放心,连忙道歉,又很不好意思地重新问了对方的名字。
“周始……周而复始,好名字。”
“谢公子夸奖。”
说完隐情,二人开始讨论治水抗洪的安排,忽而周始一愣,脸色严肃起来,如临大敌地问:“是了,公子可知圣上正在南巡,不日即将到此?”
姜宣顿时瞪大了眼睛。
今日的心情可谓起起伏伏,每每平复下来,就总有一个更大的不平等着他:“不是吧?季恪也要来这里?!!!”
周始沉痛地点了点头:“专程来巡大堤的。”
“啊……”
一个“啊”字曲里拐弯,将五味杂陈的心情道了个清清楚楚。
他摊开双手努力揉脸,正在冷静,不料一旁突然传来一句又微弱又稚嫩,同样也带着小小震惊的话语——
“什么?全天下最坏的季恪大坏蛋要来?”
仿佛听到了天外来音,姜宣一愣,官员也一愣,同时扭过头,只见小山儿从屏风后露出脑袋和一双光着的脚丫,正一边揉眼睛一边迷茫地望着他们。
小山儿知道季恪。
知道他的名, 知道他的字,知道他是这个大宁王朝的皇帝,也知道他是他的另一个爹爹。
还知道他人很坏!
欺骗了生身爹爹, 让生身爹爹很难过很难过!欺负阿守伯伯和阿宁伯伯, 害得他们一家人难以团聚!还有许多许多坏事,生身爹爹说都说不过来!
总之千万不能和他碰面,否则他又要做坏事欺负人!
小山儿“啪嗒啪嗒”跑到姜宣跟前, 揪住他的裤管,仰头急切地问:“爹爹!咱们是不是要逃跑?回师门?”
姜宣:……
当着周始的面,好尴尬。
他之所以会同小山儿说这些, 是因为小山儿曾经问为什么自己只有一个爹爹, 他觉得孩子虽小, 但理应知道过往,光明正大、不必隐瞒,就算暂时不理解也没关系,长大了自然会有相应的判断。
只是眼下旁人听着,仿佛自己教孩子记仇, 有点丢脸。
姜宣不好意思看周始,只对小山儿说:“别着急,爹爹先把事情搞清楚, 如果实在……”
“爹爹”二字一出口, 周始心中便“咯噔”一声:先前就对姜宣身边这孩子的身份有过猜测, 如今证实, 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知道了一个或许连天子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连忙收拾思路道:“公子若改了主意想要离开,在下这便派人护送。邸报可见, 圣上最快也得半月后才能到此,公子大可从容行事。”
“邸报?你能收到邸报?”
“是。圣上南巡, 沿途官员皆按邸报行程预备接驾事宜。”
姜宣眼睛一亮,若是这样,不走也行。
数次起伏后,他决定了,先留下帮忙,等季恪快到了再离开。
当日下午,安置好小山儿的起居,姜宣同周始一起出城查看,摸清了工人及城内外各处的情况,梳理了城中官吏、堤上劳工的排班与职责,一一列出可能出现的灾情并做出应对准备,拟了避难、施粥、帮工等对百姓的告示……
直到深夜。
姜宣不懂筑堤工程,可对理政筹措极为在行,周始从前就有感受,如今有他在,更觉事半功倍,亦对治理即将到来的水患增了许多信心。
短短休息后,第二天,姜宣又做起了义诊大夫。
他已于昨日定出了给劳工看病疗伤的时间,按时到位即可,其余时候,他便在城中走访,帮助有困难的百姓,观察新政令的实施,根据情况再与周始商议调整。
很快他便在江东城混熟了。
劳工、百姓以为他是新到任的医官,官吏们则以为他是周始请来的高人幕僚。
姜宣乐得如此,也不分辨,看着城中渐渐井井有条,百姓们都能得到照料,他便心满意足。
这日天气尚可,公事不多,想到小山儿近来一直在周始府中呆着,只有晚间和清晨的少数时候才能与他见面说话,便决定领孩子上街逛一逛。
此时的江东主城虽不比平时繁华热闹,但毕竟是大城,道路宽阔,高楼林立,商贾众多,都是小山儿不曾见过的。
小家伙十分开心,步履轻快,一手捏着爹爹的手,另一手在额前搭棚,恨不得把所有景象全放到自己的眼里和心里。
“爹爹,大堤怎么样?水会冲上岸,再灌进城里来吗?”
“不会。”姜宣信誓旦旦地说。
他看过重修的大堤,加上近来的学习了解,他确信那样坚固精巧的工程一定能够挡住泛滥的江水,不会有人受灾、不会有人搬家、不会有人饿死,不会发生瘟疫。
小山儿便点点头:“那我就告诉荷花姐姐和荷叶哥哥,让他们不要害怕。”
荷花、荷叶是周始府中的侍从,一对姐弟,不到二十岁,生得漂亮机灵,周始命他们最近专带小山儿。
“哦?他们害怕吗?”姜宣侧头问。
“他们经常问大堤的事,荷花姐姐还说倘若收拾行李就要提前,不能像上回那样手忙脚乱。”
姜宣明白了,荷花、荷叶是本地人,曾受水患之苦,心中一定有阴影。
他轻轻捏了捏小山儿的手,认真道:“这回保管不用收拾行李,爹爹保证!……说起他们,爹爹想起了一位朋友,名叫小荷,她正直善良、热情侠义,人活泼,说话也有意思,若有机会见面,山儿你一定会很喜欢她的!哎,不知这几年她在宫中过得如何。”
话音落。
仿佛他的心意被上天听到了,仿佛这是定数,又仿佛是心有灵犀。
前方街道上,十步开外的一个小摊前,年轻窈窕的女子拎着食盒转过身来,遥遥恰与姜宣四目相对。
面容眉眼、表情神态分毫不差,正是那位正直善良、热情侠义的小荷姑娘。
没有眼花,没有认错!
顷刻间,姜宣宛如被雷劈中,脚步骤止,手下意识地将小山儿顿了一下。
长街上行人不多,他们相对站着,遥遥凝视,对面的人也露出了同样意外与震惊的表情。
然后震惊渐渐褪去,喜色挂上双眼,一点点蒙上湿润的水意。
姜宣的胸口堵满了情绪,正要上前,突见小荷宛如被当头一棒般敲醒,视线十分恐惧地向右飘了一下,又迅速扯回来,对他极轻而极严肃地摇了摇头。
姜宣的背上“唰”地出了一层冷汗。
小荷是宫女,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
……快跑。
这两个字在脑海中陡然放大,姜宣一把捞起小山儿转身拔腿就跑,一直懵懵的小山儿猝不及防,“啊”地叫了出来。
街那边,小荷高高举起手中的食盒,侧身挡住从岔路口行至面前的男人:“主子,包子买好了,您趁热吃。”
季恪穿一身质地考究的棕木色公子袍,随口问:“你怎愣在路中间?发生了什么……”
一转头,话音陡然截断,主街上那个跑掉的背影……
“……宣儿?”
一股麻意从脊骨直冲脑顶,季恪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提步正要冲,却被小荷整个人拦住。
“主子!”
“让开!”
季恪推开小荷,小荷踉跄了数步,食盒掉在地上,热腾腾的包子滚了出来。
三年多来,姜宣以学医为主业,偶尔也跟师兄师姐们学些有趣的东西,其中就有二师兄教他的逃命身法,此时正好使用。
一边没命奔逃还一边想:如果先前勤快点儿,把这身法多练几重境界就好了,季恪自小习武,自己则是个半吊子,想不被追上太难。
一边又想:最近朝廷发给周始的邸报他也跟着看,明明还要至少五天季恪才能到啊,怎么现在就来了?难道邸报……是假的?!
是了,故意给地方官员错误的消息,让他们不及预备,突然到来,方能查清当地实情。
居然没想到这一点,失策!太失策了!
这时怀里的小山儿终于忍不住奇怪地问:“爹爹你怎么啦?”
姜宣跑得呼哧呼哧,大眼睛左右一闪,“嗖”地穿进一条小巷,说:“季恪来了!”
在小山儿小小的脑海里,季恪不仅是天下第一大坏蛋,还三头六臂凶神恶煞拳似大沙包,比大师伯的书里画的,一声吼就地动山摇的上古凶兽更加可怕。
这下他知道严重性了,“啊”地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捂住嘴,也仔细观察起周围。
近日姜宣帮周始治政,又挨家挨户地走访看诊,早已将城中摸熟,逃跑专挑犄角旮旯、偏僻难走处,此时已近精疲力竭,只好躲进城西一户人家的废院。
因是废院,四处破败脏污、翻倒断裂,似是被火烧过,近日阴雨连绵,此处霉味儿甚重,更显潮湿阴暗。
他护着山儿进柴房,背靠窗下躲好。
忽然,灰扑扑的窗外惨白地一亮,“轰隆”一声雷响,接着又是沉重缓慢的一声“吱呀”,前院年久失修的大门被推开了。
小山儿缩进姜宣怀里:“爹爹爹爹,是不是季恪来了?”
姜宣知道孩子害怕,轻揉他的脑袋哄道:“也许不是,爹爹仔细听听。”
小山儿立刻捂嘴噤声,破漏的窗纸在带哨的风中沙沙作响,雷电比方才更加频繁,天色亦更加昏暗。
沉稳的脚步声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来来回回。
姜宣轻轻咬牙,回忆这座废院的格局,仿佛看到了脚步声的主人一点一点寻找过门房、前院、正厅、主厢、次厢……
不久就要瓮中捉鳖。
倘若现在出去,避开那家伙寻找的路线……
不行,他没本事硬碰硬,也没有足够的气力再施展逃命身法。
已成定局么?
姜宣浑身是汗,心头怦怦直跳,脸色越来越红。
忽然面颊一凉,竟是小山儿对着他轻而大口地吹气。
小山儿怕季恪听到,贴近姜宣耳边:“山儿吹吹,爹爹不热。”
姜宣心头顿时又酸楚又温暖。
从前小山儿生病发热,他就是这样说、这样做的。
强烈的勇气重新燃烧了起来,他搂紧小山儿的身体,坚定地看着他,用虚声说:“山儿不怕!今日若被季恪抓到,咱们俩就跟他拼了!”
“好!”小山儿也被鼓舞了,攥着两只拳头绷着面孔,用尽全身的力气,同样用虚声说。
天空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噼啪”一声发出共鸣,大雨终于哗啦啦地落下。
与此同时,武靴踏着雨水而来,水花飞溅,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停在这间柴房破败的窗外,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急切、紧张、兴奋、焦灼……
那人的所有情绪毫无阻滞地冲进了姜宣耳里。
第39章
姜宣设想了无数种“跟他拼了”的情景, 越想越气,也越想越勇敢!索性气势汹汹地挽起袖子横眉怒目,然后……
怎么没进来?
都到窗前了, 只需轻轻一拳就能砸烂那虚有其表的朽木, 若想优雅一点,推开旁边的门跨步进来也行,总之根本用不了尊贵的皇帝陛下一瞬, 但是……
就真地没有进来。
却也没有走。
电光闪、雷声动、狂风起,他的余光分明看到窗纸外飞起一片被吹起的衣袂,也分明听到那一点点熟悉起来的呼吸声变重变急了。
他一动不动, 甚至不敢呼吸, 生怕被任何一个细小变化打破僵持。
小山儿也一动不动不敢呼吸, 更十分疑惑,用大大的眼睛向爹爹询问——
怎么了?季恪呢?咱们现在在等什么?
姜宣皱眉摇头,示意山儿别急,自己却无法冷静,心怦怦怦怦地快要跳出来, 一冲动,简直想豁出去跟季恪决一死战算了,然而就在这时, 窗纸外的那片衣袂……
不见了。
狂风仍在, 衣袂却不见了。
他难以置信, 紧接着, 骤雨的噼啪声中又响起了那堪称惊魂的脚步声。
只是这回脚步声很慢,还越来越远。
……走了?
追了半天, 终于追到了,触手可得, 然后走了?
姜宣怀疑自己看错听错,可小山儿的眼里也是那个意思。
小山儿还比他胆大,在彻底听不见风雨雷电之外的任何声音后,跑去推开一点点门伸出脑袋——
“爹爹!真地没人!”小山儿大喜地回过头来。
姜宣跟去,手往外一送,木门大开,院里空空如也。
“季恪大坏蛋走啦!他不抓咱们啦是不是?!”
小山儿开心地问,老实说,方才虽然害怕,但这样的冒险也令他兴奋。
姜宣却绝无孩子的乐观,季恪突然走掉是很好,但谁知道是什么原因呢?还是得继续逃。
赶紧带着山儿离开,一路上都很紧张,四处鬼鬼祟祟地留意,生怕被尾随。
回到周始府中,迎面看见近来照顾小山儿的荷叶,便交代道:“我们得走了,事出突然,无法向周大人告辞,劳你代为传达,近日多谢照料,来日有缘再见。”
他俩落汤鸡一般,荷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公子这般急么?不如小的现在就找人去通知我家大人?就算要走,也该先沐个热水浴,喝碗姜汤吃点东西,这样会生病的!”
“多谢关心,只是的确来不及了。”这么一闹,姜宣暂无心思游历,打算先回师门,避过了季恪的南巡再说。
小山儿跟着很懂事地点头,还对荷叶解释:“荷叶哥哥再见!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和荷花姐姐,可是季恪大坏蛋来了!我和爹爹刚才差点儿就被抓住,所以现在必须走!”
姜宣心中咯噔一声,暗道糟糕,只能假作无事般拉着小山儿离开。
荷叶站在原地,更加更加迷惑。
……大坏蛋?季恪?
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好像经常听,又好像根本不认识。
因为知道在江东城呆不久,所以他们的大部分行李都在马车上放着没搬,当时想的就是走得利索,如今果不其然。
然而没想到的是,今日的雨竟会这样大,套马上车的时候,马儿极不情愿,好不容易套好了,马儿又不肯走。
姜宣软磨硬泡好说歹说,马儿终于迈开蹄子,却迈一步退两步。
哎,不能怪马儿,雨的确太大了,而且有越来越大之势。
府上的人都劝他不要走,此时上路恐有危险,小山儿站在车里伸出脑袋,也是一脸担心。
姜宣并非不懂道理,只是……。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马儿终于勉强拉着车出了周府。
一眼望去,街上空无一人,一片汪洋中漂浮着许多被冲走的器物,甚至还有颇粗壮的树干、似梁柱的木材。
这回真地糟了,姜宣眼下担心的已不再是能不能跑掉的问题。
此时汪洋大雨中冲来一骑快马,正是河堤上的官员。
官员飞身下马,看到姜宣后一愣,然后喘着气禀告:“公子!不好了不好了!大、大堤那边……”
林江发了百年难遇的大水。
原本对付夏汛已然足够的大堤如今不知是否还能撑住,周始命这官员回来取印,调动城内守军,一部分上堤援助,一部分保护百姓。
这是先前姜宣与周始筹划时定好的,若有万一时的措施。
如今便是万一。
姜宣满是雨水的脸上无比严肃,向那官员回道:“知道了,你快去!我也这就去堤上帮忙!”
他虽不如武官和劳工有力,可安置调度、临场决断是强项,总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天意如此,或许就是为了留下他为江东城出力的!
他跳下马车,把小山儿也抱下来,交给府中侍从,交代完毕转身就跑。
“爹爹!”山儿大叫一声。
姜宣回过头来,大雨中,他眯着双眼看着面前的小小身体。
他以为山儿不肯依,或是害怕,不想他走,正要劝说,小山儿却露出了极为笃定的神色,双臂抬起,两只小拳头紧紧攥住——
“爹爹说过这次一定没事大伙儿不用搬家!我相信爹爹!爹爹是大善人!爹爹最棒!”
姜宣的眼圈瞬间红了。
大雨兜头而下,他却浑身温暖。
“山儿说得对!咱们各自就位各自努力,一定能平安渡过难关!”
接过侍从递来的斗笠蓑衣,他随意一戴一披,奔跑着没入雨中。
情况远比想象中的更加复杂危险,如今数个地方已有决口迹象,守卫与劳工拉着绳索背着沙袋,各方疏堵。
满是奔跑的身影,满是急切的喊声,雨势滔天,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卷走活生生的性命。
姜宣找到正在指挥的周始,周始看到他,整个人大惊失色。
“公子怎么在此?!太危险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来帮忙!按咱俩之前的筹划,我最知道怎么做了!”姜宣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江上疏堵归你,人员器物调度归我,一定要撑过今天!”
周始一脸震惊:“公子您……”
姜宣不再多言,直接跑向岸边存放治水所需的后勤之地,周始望着那并不强壮却无比坚决的背影,终于抱拳,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
有了姜宣指挥,源源不断的物资被制备得十分恰好,分门别类放在第一线守卫与劳工们触手可及之地,他还根据情况安排了众人休息和吃饭的时段,同时绘图设置粥点,命人回周府传话,调动一切尚有余力之人架棚熬粥。
这般共同努力,一开始情形是得到了控制的,姜宣准备再过一时便回城中看看,大伙儿也稍稍放了心。
然而老天爷却存心跟他们开玩笑似的,又似是想考验考验他们究竟有多少能耐,黄昏时分,情势突然急转直下,虚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已然拼了命的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巨浪、决口,强劲的水声与声嘶力竭的呼喊交杂,不少人被淹没,信心与勇气被自然恐怖的惩罚一点点消磨,一点点抽走,即将面临溃散。
恐惧与败退的阴云暴风般笼罩在江上,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想,或许是不行了,洪水泛滥冲进城中,百姓或死或伤、或困于瘟疫、或流离失所的惨像在众人的脑海中传遍。
眼下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若不顶住才是真地不行,单靠所谓的“治水方法”也没用了。
姜宣索性豁出去。
将斗笠与蓑衣狠狠甩开,他在怒吼的大雨与江水中跑上大堤高处,红着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不要放弃!我们还没有输!绝对绝对不能放弃!这里是我们的家园!身后的城中满是我们的亲人!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该怎么办?!”
从小到大他都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不太会说那种头头是道、鼓舞人心的话,也没有像大将军那般一站出来就能稳定局势的威望,他只有发自肺腑,只有全心全意,他想,他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拼劲最后一分力气!就算输了也不后悔!但倘若、倘若是因为我们退缩了、懈怠了,大水才冲过去,我们怎能甘心?!……总之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姜宣闭紧双眼,几乎喊破了嗓子。
喊完这些,他憋着那股凶狠的勇气从高处跑下来,加入最前方的劳工之中。
一直在另一处口子指挥的周始先是被他的呼喊吸引了过来,这下更是惊骇,最前方太危险了!
“公子不可!万万不可!”
他追了过去,堤上的守卫和劳工也都认得姜宣,手无缚鸡之力的义诊大夫尚能如此,他们这些强壮的武人怎能甘拜下风?!
士气终于有些回来了,追过来的周始一看,这下不仅劝不了姜宣,干脆自己也加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