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宣看看季恪,再看山儿,知道山儿还蒙在鼓里,只得说:“爹爹知道,咱们……去瞧瞧大伙儿!”
也不管姜宣答不答应,季恪跟了上去:“我来帮忙。”
姜宣:……
哎,此情此景,先随他吧。
方才太紧急根本顾不上,如今心中才泛起疑惑:江东一别已有两个多月,季恪还没出巡完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道他已经查出了师门所在?
师兄师姐们都受了伤,尤其大师兄和大师姐内伤很重,如二师兄这般离法阵中心远,又功力深厚些的,现已基本行动自如,只是非常虚弱。
他们一起跑前跑后到处张罗,随身携带的调养药丸派上了用场,王至调来的人虽然不会道术,但毕竟是高手,也能作为辅助,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大家多少都缓了过来,行风真人也收了功法,来到弟子中主持大局。
紧接着一阵吵嚷,停仙门众人走过去一看,许多人将仍然在场未能离去的青霜派弟子围住,愤怒地讨要说法。
“大会是你们青霜派提议的,法阵也是你们的弟子和掌门放出来的,你们哪里有脸说不知道?!”
“就是,还大派呢,居然用这等恶毒的手段,那法阵能吸食人的功力,一看就是妖法!你们青霜派果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青霜派弟子人少,百口莫辩,那个进入最后决战并放出香炉法宝的弟子终于崩溃,按着胸口勉力起身道:“诸位,今日之事我们的确不知情!这件法宝也并非我的,而是掌门交付,说切磋时若有不敌可运功催动作为助力,我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功用!我在鄙派亦非顶尖弟子,另一位参与比试的弟子也是,眼下留在此地的皆非顶尖弟子!临行之前,大伙儿以为掌门是想让一般弟子出门历练,如今看来……”他垂下眼眸,表情似是不信,却又不得不信,“掌门应当是一早就、就把我们放弃了。”
“那又怎么样!你们不容易,就能连累我们吗?!”
“没错!你们惨,我们更惨!祸从天上来!”
“大伙儿差点儿丧命,功力不够的恐怕一辈子都重伤难愈,今日且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吵着吵着,众人逼近青霜派弟子,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停仙门的大家连忙拉架,姜宣牵着小山儿在人群里踮脚探头,急切地看情况,季恪站在他俩身边,时时提防他们被人挤伤。
“那个……大家别激动,别打架,别再费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些的功力了!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
姜宣一手放在嘴边努力喊。
他声音清澈,在嘈杂愤怒的吵嚷中显得十分特别,众人闻言纷纷回头盯向他,眼里还留着对青霜派的怒气,令他下意识向后一缩。
季恪黏在他身上的双眼变得柔和而充满笑意。
他的宣儿很可爱,却更厉害,这等场面还不至于吓到他。
果然姜宣捏了捏拳头,定平面色,认真地说:“大家稍安勿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没错,可得先找见真正的仇人,欺凌弱小又有什么意思!他们的确不是青霜派最厉害的弟子,否则不可能两日大会只一人取胜,他们也的确不知情,否则也不可能与我们同样被吸食功力。凌阳坏老头既有筹谋,为何不带顶尖的弟子来呢?那样一定胜算更大吧,之所以没那么做,说明他一定还有后手。方才一击不成,他逃跑的方向正是青霜派的方向,他回门派以后多半会做更大更坏的事!咱们现在首先是要尽快恢复自己、保护自己,然后就是要想对策!被凌阳坏老头抛弃的各位一定会帮咱们吧!他们知道许多青霜派和凌阳坏老头的事,有他们帮忙,咱们胜算更大!”
季恪望着姜宣,眼里除了温柔,还有骄傲。
小山儿双手握着爹爹的手,仰头认真听爹爹说话,虽然不完全懂,但爹爹说的肯定对!他也骄傲!
正在气头上的众人被这么一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愤怒见少。
这时行风真人道:“小徒所言正是老道想说的,凌阳野心初露,隐青山必将有大事发生,大家得静下心来。”
击退凌阳暂解危机,行风真人当居首功,不久前姜宣差点儿被抓走也是众人所见,大家愿意相信他们,一人抱拳道:“如此还请真人发号施令!”
行风真人道:“各派掌门长老皆在,有事理应共商。”
众人都同意了,前辈们坐在一起谈了谈,考虑到大家都有伤,还是得先回门派,一边疗伤一边积蓄力量,同时增强联络,探查青霜派的动向,该防御时防御,该出击则出击。
这般定好,原本热热闹闹的问道大会惨淡收场。
停仙门一行人相互搀扶着离开,小山儿也十分懂事乖巧地自己走路,并主动关心师姑师伯们好不好。
季恪默默跟随。
姜宣:……
他当然不想让他跟,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该怎么措辞好呢?毕竟季恪帮了不少忙,不好让他太尴尬。
正在深思,行风真人过来了,站在季恪面前微微躬身。姜宣心想太好了,老师帮忙撵人!
行风真人道:“今日多谢贵人。”
季恪立即也躬身:“前辈有礼,晚辈实不敢当。”
姜宣的师长就是他的师长,他自然得恭恭敬敬。
姜宣心里想:先礼后兵,客套完了,该正式撵人了吧?
然而行风真人道:“老道有一事想请教贵人,冒昧请贵人往鄙派一行,不知可否?”
姜宣登时瞪大眼睛:??????
怎么回事?!!!
今日季恪突然出现已经很奇怪了,老师认得他则更加奇怪,主动请他去师门则更更更加奇怪!
季恪却非常舒坦。
原本厚着脸皮跟着走,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怕惹姜宣生气,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可是光明正大被掌门邀请的。
他姿态优雅地颔首:“前辈相请,受宠若惊,既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姜宣:……
姜宣:…………
姜宣:………………
不愧是当皇帝的,好会摆姿态和说漂亮场面话。
于是季恪坦坦荡荡地走在姜宣身边,停仙门有人向他投来“原来这就是狗皇帝”、“狗皇帝怎么来了”的异样目光,他也不在意。
唯有小山儿心思单纯。
他现在不太怕了,用大眼睛探寻了季恪一会儿,放开姜宣的手,小跑到季恪那边,仰头笑着看他。
“你这人还挺好。”
季恪的心猛地一颤,又猛地化了,努力微笑,努力跟小家伙聊天套近乎:“哦?是吗?哪里好?”
一旁的姜宣翻了个白眼。
小山儿老老实实数道:“你救我,用你的衣袖擦我的鼻涕眼泪,跟我一块儿等爹爹醒来,你的手下帮大伙儿,现在还要回师门继续帮大伙儿!”
听了这话,季恪简直再开心也没有了,心满意足道:“是,而且我已告知手下也去,如今形势晦暗不明,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不过你放心,我的手下只在远处待命,不会打扰到你和你师门的人。”
小山儿道:“所以说你很好啊!”
季恪将脸笑成一朵花,恭维道:“你可爱乖巧,你的周围自然都是好人。”
小山儿却摆摆手:“也不是,我周围也有大坏蛋。”
姜宣脑门“叮——”地一声,顿时竖起耳朵:?
季恪尚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傻乎乎地问:“大坏蛋?是谁?”
“是季恪!他可坏了,他……”小山儿脱口而出,然后发觉不对,连忙用两只小手捂住嘴,抬头看着季恪已然被意外和震惊打僵了的面孔,小小声道,“对不起,我忘了,爹爹不让说。”
季恪:……
季恪:…………
季恪:………………
他这一生确实也没有这样的时刻。
好像在做梦,梦里被雷劈了个透彻,劈得浑身滚烫焦红,尤其是脸。
所有人都听见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
世间无比安静,只有尴尬与羞愧在流动。
终究是要面对的。
何况是在自己的孩子面前。
季恪垂下眼帘,把拳头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咳了咳,说:“没、没关系,不让说也没关系,因为我、我其实知道……”
这一下小山儿来劲了,爹爹不让说归不让说,可人家本来就知道的不算!
他立刻开心起来,小蹦跳了一下,自来熟地牵住季恪的手,喊道:“原来你也知道季恪大坏蛋!那以后咱俩就能一块数落他的不是了!你说他是不是坏透了?最坏最坏的那种!”
季恪:……………………
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比穿心更厉害的还有诛心。
譬如这时,姜宣轻松地哼着小曲跑到人群前方去了。
天色阴沉, 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小山儿双手捧脸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伸出小小的脚尖往雨水里点了一下,然后迅速收回。
西北方的远处, 一束有数人合抱那样粗壮的紫黑色气柱直冲云霄, 以它为中心的四周黑雾滚滚,仿佛潜藏着无穷无尽的危险。
师公和爹爹他们想的果然没错,刚回到师门不久, 那个凌阳坏老头就又发动了一个奇怪的法阵,弄的隐青山先是地龙翻身,山石滚落树木摧折, 然后又狂风暴雨。
师门有结界保护, 眼下没受太大影响, 但师公也说不准坏老头的法阵将有何变化,师伯师姑们又都受了伤……
好忧心。
小山儿皱了皱眉。
这会儿爹爹和他的熟人被师公叫去,没带自己,又去了那么久都没回来,想必是在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江东城的洪水过去还没多久就又这样了, 爹爹想要的每个人都平安快乐果然很不容易。
卧云阁。
行风真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微微躬身,向季恪行了个道门礼:“陛下驾临, 蓬荜生辉。”
季恪端正地坐在客位上, 拱手回礼道:“真人言重, 真人是高人, 又是长辈,如此倒让晚辈无地自容。”
姜宣实在不想听这些客套话, 他现在心里全是疑惑,好不容易场合合适了, 赶紧凑到行风真人身边坐:“老师老师,你怎么知道他是皇帝?”
行风真人捋须一笑:“龙气所在,自然知道。”
龙气???
姜宣古怪地看向季恪,心想这么厉害么?
季恪亦是一脸不明。
行风真人拍了拍姜宣的手:“有足够的修为方能感知天地间特异之气,你不行。”
姜宣郁闷地撇撇嘴,可爱的模样最是令人沉醉,季恪目不转睛地瞧,又见他露出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摊了下手。
“那我的确是一辈子都不行啦。”
行风真人道:“这未尝不是好事。”
姜宣一愣,觉得这似乎话里有话,季恪也稍稍挪开视线,看向行风真人,行风真人表情严肃,还有一些心疼。
“宣儿,你知道那天凌阳为何要专门抓你吗?”
姜宣摇摇头:“不知道,我也奇怪呢,他还说‘原来是你’,什么叫‘原来是我’?”
行风真人望向他,一字一顿道:“原来那个至真至纯的法宝就是你。”
姜宣:!!!
季恪:!!!!!!
季恪紧张地站了起来,上前一步道:“真人此话何解?”
行风真人抬手示意他们别急:“宣儿你可还记得,你初来之时,停仙门本已不收徒了,你哥哥好说歹说我才松口同意。”
姜宣使劲儿点头,季恪也记得姜宣曾提过这个。
行风真人叹了口气:“其实我之所以同意,并非因为你哥哥好说歹说,而是因为我看出了你极有慧根,是百年难见的至真至纯的法宝。”
姜宣和季恪几乎同时喉头吞咽了一下。
行风真人道:“以我道门所见,极具灵气且能助益修炼之物可称法宝,法宝需炼化,炼死物易,炼生灵难,但相应的,生灵炼成法宝,功用比之死物要大许多,若这生灵是人,一旦炼成,效用不可想象。”
姜宣听得咋舌:“人也可以炼?”
“可以是可以,但真正具备炼化条件的人极少,正邪亦只在一念之间。”行风真人眼神悲悯,“宣儿你身藏强大的至真至纯之气,若是被如凌阳这等歹人发现,必会施以邪术。”
姜宣有点懂了:“所以老师收我,是保护我?”
行风真人点点头:“你入门后对修道并无兴趣,我想正好,不修道术,体内灵气不被激发,能发现你的人便少了许多。后来你入宫成婚,远离道门,又有重重宫禁保护,于你来说更好,却不料……”行风真人一顿,淡淡地瞥了眼正在认真听的季恪。
季恪意识到了,垂下眼帘,心中无比愧疚。
他震惊于姜宣身上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更愧疚于明明可以给他最好的保护,自己却没做到。
行风真人接着说:“青霜派那个香炉形法宝应当具有辨认灵气、吸食灵气的作用,我又翻阅典籍,推测惊龙谷是隐青山中最易引起灵气波动的地方,‘惊龙’二字大约就是说连龙这等至强的生灵亦会受影响,所以凌阳选择将大伙儿骗去那里,更加顺利地达成目的。”
季恪蹙眉问:“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飞升成仙。”行风真人笃定道。
姜宣与季恪双双一震,不由地对视一眼。
行风真人叹息:“修道之人无不想飞升,可大家更明白那是镜花水月,然亦抵不过有些人偏执欲想,最终堕入魔道。”
姜宣攥拳:“凌阳坏老头就是入了魔。”
行风真人“嗯”了一声:“此事单他一人之力远远不够,所以他假借问道大会吸食各派高手的灵力,这些年来,他恐怕也察觉到有至宝在隐青山中,故而一并寻找。若有幸将你炼化,至真至纯的灵气大增,又能带来福运,势必是升仙的一大助力。”
“福运?”姜宣挠挠头,“是说我会带来好运气?”
“是,咱们停仙门这些年来无比祥和,门中弟子无论修习什么都大有进益便是明证,连老师亦沾了你的光。”
“真的吗?”姜宣眼里闪出了光。
一开始他还觉得他怎么突然就成了会被坏人觊觎的法宝了,好可怜,但听说自己能给周围人带来好运,那也不错!
原本他只是感慨,不料身边却传来信誓旦旦的一句“真的”。
是季恪在说话。
扭头一看,那家伙的目光极其笃定。
姜宣赶紧扭回头。
季恪是想起了从前,大事小情,几次死里逃生、几次转危为安、许多顺顺利利,大约都是因为有姜宣。
而这样好的姜宣却因为他的好正面临巨大的威胁。
季恪急了。
“真人,敢问凌阳如今这法阵也是为了飞升成仙么?宣儿可会因此有危险?”
姜宣心中咯噔一声。
行风真人道:“没错,观法阵之形,乃是凌阳与他门中人合吸食到的灵气一起筑成的通天阵,传闻法阵力量足够,便可直通天界。然而能不能通天界没人验证过,因法阵之力导致天象地形改变而酿成灾祸却是事实。为了有足够的力量,凌阳必会再找机会抓宣儿,如今宣儿在师门结界之中,暂时可保平安,但能保多久却不好说。所以我们不能放任凌阳继续下去,我想请其他各派掌门、长老一起破阵,请陛下前来亦是为此。”
行风真人看向季恪。
季恪一怔。
姜宣更怔:“他?他又不会道法,找他有什么用?”
“为了龙气。道法也好妖法也罢皆是人为修炼所成,龙气却是上天赋予,即便只是微末亦可凌驾于人为之上,我所料不错的话,惊龙谷中,宣儿你、山儿和陛下之所以皆不受吸食法阵所缚,正是因为有龙气在身。”
姜宣和季恪:!!!
“凌阳施用邪术,已有入魔之相,眼下事不宜迟,我与其他门派的掌门、长老尚未伤愈,即便合力恐怕也不能敌,故而想请陛下相助。当然,此事极其危险,陛下不愿亦是理所应当。容我先将破阵之法详细说来,请陛下考虑,无论陛下作何选择,我与门人皆感激不尽。”
行风真人从蒲团上下来,手作道家礼节,对季恪恭敬地一揖。
季恪连忙起身双手去扶,自然地微笑道:“真人言重,晚辈明白了,既然事不宜迟,无需真人多讲,晚辈自当效命。”
……什么?!?!?!
姜宣听得下巴都快掉了,这也答应得太轻易了吧!像吃饭喝水一样!
不行不行。
姜宣也站起来,非常严肃地说:“等一下等一下,季恪你冷静一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比造反严重多了!当真死翘翘,很可能会灰飞烟灭,你别不当回事啊!而且你也千万别想着为了、为了……我告诉过你的,那是不可能的!”
季恪亦对姜宣微笑。
姜宣的意思是别想着这回你豁出去了我就会感激地跟你重归于好,不可能。
他知道。
他也不是为了这个。
他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大坏蛋了。
他的笑意浓了些,对行风真人躬身道:“虽说事不宜迟,晚辈本无需多想多言,但宣儿还需说明劝解,便请真人再给晚辈一些时间。”
回头温柔地望向正急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家伙。
“宣儿,我初来乍到,尚未逛过你的师门,你能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第50章
凌阳真人筑起的通天阵引发了天象地形的变化, 好在停仙门的结界尚能支撑,流霞谷中虽然也下了大雨,但基本无风, 亦不冷, 只要雨伞够大,再穿上雨靴,行走不算麻烦。
姜宣与季恪便一人擎着一把大伞。
季恪自然想与姜宣同擎, 也自然知道姜宣不愿,便就自然实行近日的习惯做法:忍着。
雨帘中,姜宣从伞下抬了抬眼。
哼, 这家伙又一边绞尽脑汁一边状似无意地制造独处, 他根本不想同他独处, 方才本想说有话就直接讲,但考虑到老师也在,万一季恪真说了些不恰当或很尴尬的话,场面不好看。
他是大人了,自己的事情应当自己处理。
所以他同意了, 只是心中略略不快。
“你要逛,那就走吧。”他百无聊赖地说。
首先折上卧云阁主院外的石板路,这一带是大伙儿聚居之地, 石制与竹制院落交错分布, 其间是遍布各类植物的空地、生活着各种游鱼虾蟹的小河。
按理来说带人逛, 主人家应当即景介绍, 但姜宣根本没这心情,只闷声低头走路, 仿佛身边没人似的。
季恪却不然。
即便要事当前,但能来姜宣的师门是天大的福气, 他理当暂且徐行,用心观赏。
“果然钟灵毓秀,不愧能养出你与山儿这般纯真烂漫的人物。”
姜宣:……
不提山儿还好,一提他就郁闷。
这些年来他将山儿藏得好好的,连在江东城那般意外之下都没被发现,这回竟然莫名其妙地就……
他蹙眉看向季恪,警惕地问:“你不会想同我争抢山儿吧?”
抓去做皇子太子什么的。
话音落,季恪的双眼微微一睁,深邃的波澜里泛起一点点惊讶、无奈与委屈——
如今的姜宣没有一丝一毫信他。
这令他十分心痛。
然而他也只能忍着心痛道:“怎么会?知道山儿存在的那一刻起,我唯一的念想便是让他幸福快乐。只要他幸福快乐,我怎么都行。”
哪怕这一辈子不认他这个爹……
“当真?”姜宣审视季恪片刻,最后不愿深究,摆了摆手,“行吧,你赶紧说正事。”
不被在意的苦涩于季恪心中蔓延开来,他不由地加重了握伞柄的力道,轻轻地叹了口气,提步走向道路深处。
若不管旁的,单看这雨,激起山中水雾迷蒙,亦是一番好景。
“首先要说的是,我自然也是为你,这点毋庸置疑。为了你,我百死尚且无悔,何况如今听行风真人所言,只不过是作为破阵的助力。”
……只不过?
姜宣为这无比轻飘飘的三个字微微蹙眉。
“但我答应,绝不仅仅只是为你。”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能与姜宣如此深谈,季恪还是很高兴的,不禁轻轻勾了嘴角。
“先说于私。首先,我季恪本不是恶人,自有不忍之心、勇毅之心,如同当日你在江东,面对洪水泛滥,亦因一腔悲悯孤勇甘愿留在险地;再者,四年前造反宫变与前日水患之后,骆神医与你两番妙手回春救我性命,我如今还能好好站在这里说话全是因为你们,救命之恩理当相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最后,行风真人说你乃至真至纯之宝,你我相识一场,我的许多福运想必正是你带来的,我也不该不付出,只一味享受好处吧?”
季恪娓娓道来,伞下的姜宣抿着唇,眉蹙得更紧了一些。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路旁有一石亭,季恪侧头看了姜宣一眼,主动往亭中走去。
进了亭子,姜宣收伞、向亭外甩水、把伞支在亭柱旁、径自小蹦跳晃脑袋理顺衣裳头发一气呵成,最后并齐双脚揣着双手坐在石凳上,活泼可爱的举止看得季恪十分心动。
他便坐在姜宣对面,大大方方地望向那双漂亮灵动的眼睛。
“再说于公。我是皇帝,天下百姓皆是我的子民,承平之时,我尽享皇帝的尊贵荣耀,灾祸之时,难道不该挺身而出?行风真人说,那法阵发展下去,隐青山的一切将毁灭殆尽,山下百姓也会因此遭灾,倘若这时我退缩了,我算什么皇帝?宣儿,在江东时我曾对你说,我愿因你做个与众不同的皇帝,那是指感情方面,但抛却感情,我依然想做个‘与众不同’的皇帝,有权而不贪权,在位一日便为这天下苍生谋划一日,不辜负众人尊我一声‘陛下’。凡此种种,宣儿你说,答应为破阵助力,我难道需要考虑吗?”
糟糕,好像更有道理了。
姜宣垂下眼帘攥了攥拳头:“那、那你若因此、因此……”
“因此丧命?”季恪笑着,并不忌讳地直言。
姜宣有些尴尬地点点头:“那样的话,你那些远大理想不就戛然而止无法实现了?”
“那便是命。”季恪说,“而且你说的是如果、是往后,可眼前的是事实,眼前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往后?再说我即便一生无虞,寿数亦不过百年,百年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皇帝,会是什么样的世间谁也无法预料,我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那……你想不想求长生?”
修道之人求长生,许多皇帝也求长生,主要是为了权力富贵,但若如季恪这般真有远志,年岁便显得越发重要。
然而季恪却摇了摇头。
“我只求此刻。踏实的、出于本心的此刻远胜于虚无缥缈的长生,何况一人之力有限,放下那些执念,方能将力量发挥出最大的功用。宣儿,你就让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