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by余酲

作者:余酲  录入:01-11

得到黎远山下午已经飞首都的回答,黎棠放松下来:“对了,妈妈你知道爸爸早上去学校找老师,是有什么事吗?”
那头的张昭月沉默片刻,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是问你的在校情况吧。”
挂断电话,黎棠抬眼,看见蒋楼正在往一个橡胶制成的容器里灌刚烧好的热水。
灌到满,盖上塞子,拧紧,蒋楼把那酒囊似的容器递给黎棠:“拿着。”
黎棠接了过来,手上一暖,才知道这是热水袋。
第一次用这种原始热水袋,黎棠很是新鲜地摸来摸去,指甲刮过上面用来防滑的橡胶褶子,问蒋楼:“冬天你都用这个取暖?”
蒋楼又接了一壶水,往加热底座上一放:“我不需要取暖,这个是小卖部老板卖不出去送我的。”
说着瞥一眼黎棠紧紧抱着热水袋的手,“闲置很多年了,别抱太紧,可能会爆炸。”
黎棠吓得立刻松开,把热水袋放在膝上,手轻轻地贴上去,时而翻个面,小心地汲取温暖。
很快就饿了,毕竟黎棠只吃了棉花糖,约等于没吃晚饭。
恶劣天气不便出门觅食,蒋楼家里又只有泡面,黎棠一口面一口冷掉的炸肉串,把自己辣到满头大汗。
吃完做饭后运动,套上拳击手套打沙袋。已经适应跑操的黎棠力量却没见长,一拳捶过去那沙袋纹丝不动,很是丧气。
蒋楼走过来,教他先摆好格斗的准备姿势,即双脚与肩同宽前后开立,双拳提至肩高,肘部弯曲,后手臂护住肋部。
“这样?”黎棠收腹含胸,配合着摆出攻击的凶狠眼神。
可落在蒋楼眼里只能是奶凶,他笑了笑,说:“对,就是这样。接下来后脚蹬地,以腰带肩,以肩送拳,像弹簧一样伸直手臂,在击中的瞬间握紧拳,加速。”
黎棠听得热血沸腾,迫不及待按照蒋楼的提示挥出一拳——“砰”的一声,沙袋小幅度摆晃两下,回到原位。
黎棠很高兴:“动了动了,它动了!”
蒋楼又教他摆拳和勾拳,告诉他一场格斗中身体素质是重中之重,体能不行,学再多招式也是徒劳。
黎棠对着沙袋练了一会儿,渐觉无趣,眼珠滴溜一转,一套直拳练完,飞快地转身,欲从侧面给蒋楼一招摆拳。
本就是闹着玩,没用什么力气,加上他不熟练,蒋楼仅用余光就发现有人“偷袭”,身形一歪,让黎棠扑了个空。
倒是激起了黎棠的斗志,他回过身,又是一记平勾拳,刚挥出去就被蒋楼抬手捉住拳头,一拧一甩,整个人就转了三百六十度,被以押解的姿势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疼得黎棠直抽气:“你耍赖,这是擒拿。”
蒋楼便松了劲,笑说:“刚没说完,格斗中最重要的是保持头脑冷静,做到灵活应变。”
换言之,黎棠既不冷静也不灵活,简单来说就是脑子不行。
气得黎棠摘掉拳击手套,返回桌前,摊开题册,开始写作业。
写的还是英语作业,像在用行动示威——我也有擅长的事情,我超聪明。
注意力只集中一小会儿,又被吸引到别的地方去。
蒋楼在换衣服。
刚才在外面淋了雨,黎棠穿得厚,只有棉服被浸湿,蒋楼穿薄外套,这会儿脱了,黎棠才看到他里面的白T都洇湿出大片深色。
正担心他会不会着凉,蒋楼两手抓住T恤下摆,胳膊一抬,眼前的画面顿时被大片肉色铺满。
黎棠条件反射地别开视线,又觉得这样反而欲盖弥彰,便又转过去,大大方方地看。
其实上回在拳馆已经看过了,不过当时黎棠的关注点在蒋楼身上的伤,无暇留心其他。
这会儿光线充足,更适合欣赏——只见蒋楼上半身赤裸,宽阔的肩膀覆着一层厚薄均匀的肌肉,正随着动作起伏,手臂线条微微绷紧,腰腹窄而充满力量感,腹肌块垒分明却不夸张,加上冷白的皮肤,使画面极具冲击力的同时赏心悦目。
光是这样看着,都就能想象到他在拳台上是何等耀眼。象牙塔里的少年常被形容为即将展翅的雄鹰,而这个形容放在蒋楼身上却不贴切,或者说不够。
蒋楼比他们所有人都快一步,并不被拘在温室般的校园里,他像一头凛凛的雄狮,哪怕仅仅是站在人群中,也让人一眼就知道他在其中最强大,最优秀。
无怪乎他会成为那么多人的梦。
年少时一旦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以后无论和其他的谁在一起,都会感到惘然若失吧。
黎棠因此感到庆幸,能与蒋楼并肩走在破茧成蝶前最后一段黑暗的路上。
有心的观察逐渐变成纯粹的欣赏,黎棠看着蒋楼换上干净T恤,问他:“你冷不冷?”
蒋楼转身,眉梢微微一挑,似在奇怪他今天怎么没害臊。
走上前,蒋楼俯身,伸开手臂,从身后抱住黎棠。
胸膛抵着脊背,下巴抵在肩窝,两颗跳动的心贴得那么近。
黎棠听见蒋楼说:“这样就不冷了。”
晚些时候,熄灯休息。
黎棠平时每天都洗澡,今天没洗总觉得浑身不对劲,眼看已近零点,竟然毫无睡意。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身边躺着一个人。
黎棠不是没看过论坛上描述床上那些事的帖子,也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是怎么回事。所以蒋楼是对他没有感觉吗?不然怎么可能睡得着,呼吸都那么平稳。
翻了个身,面向墙壁侧躺,黎棠又开始琢磨,不知道蒋楼家的墙面裂缝修好没有。如果没修好的话,会不会有蟑螂爬进来?蒋楼说过,冬天蟑螂只是很少出没而已。
越想越发毛,黎棠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摁亮屏幕。
点开百度搜索框,正在输入“如何与蟑螂正面交锋”,身旁的人突然动了起来,接着床边的台灯打开,一束暖色调的光照在墙上。
黎棠转头,看见蒋楼已经坐起身,几分无奈地看着他:“睡不着就起来吧,天黑玩手机伤眼睛。”
黎棠就坐了起来:“是被我吵醒了吗?”
蒋楼摇头:“本来就没睡着。”
“为什么睡不着?”
“你说呢?”
黎棠的心跳倏然错乱。
难道,是因为我吗?
没等黎棠问出口,蒋楼捏了捏眉心,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
是黎棠最近随身携带的《基督山伯爵》。
打开就看见里面夹着的手绘人物关系图,各种箭头气泡框画得错综复杂,足见用心。
蒋楼却笑了一声。
黎棠当他在笑自己笨,看个小说还要做笔记,臊得摸出耳机塞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图个清净。
清净了不到五分钟,又窸窸窣窣地转过来,几分期待地看着蒋楼:“……要不要听音乐?”
黎棠把右耳的耳机分给蒋楼,然后点开自己建的歌单。
趁着圣诞节的尾巴,放一首Christmas List,这是黎棠最喜欢的圣诞歌曲。当然还有别的私心,他总觉得这首歌有种神圣的仪式感,应该在举行婚礼的教堂响起。
尤其当唱到——
Because all of Santa's elves could never,
(因为就算是所有圣诞老人的小精灵)
Make а gift for me that's better,
(都无法为我做一份更好的礼物)
Than this night with you,
(也比不上今晚和你在一起)
I don't want something new,
(我不想要新的东西)
I just want you.
(我只想要你)
唱到最后一句,黎棠似有所感地抬眼,看见戴着一只耳机的蒋楼,也在望着他。
接吻也变得心有灵犀,好像是两个人的唇,被一种无形的引力吸到一起。
窗外雨还在下,叙城的冬天没有雪花。
黎棠却不再感到遗憾,手臂环住蒋楼的脖子,为他摘掉耳机,凑过去要一个约定:“明年的圣诞节,我们能不能还在一起?”
回应他的是蒋楼的低笑,还有一句含义不明却给人以希望的回答:“你决定。”
圣诞过后,便是阳历新年。
叙城一中的跨年晚会于12月31日晚在学校体育馆举行,除高三考生外全体学生都可参与。
打着高中生涯“最后一场狂欢”的旗号,当天下午刚过两点,体育馆的门一开,就有学生抢先进来占位。
连后台的位置都需要抢。黎棠在苏沁晗的夺命连环call催促下,两点半就到后台待机,等到苏沁晗换好衣服化完妆,他倚着墙都快睡着了。
被苏沁晗摇醒,黎棠迷迷瞪瞪地接过她递来的衣服,找了间空着的更衣室进去换。
本来没想搞这么大阵仗,是苏沁晗非要给他也租一套礼服,理由是:“我的舞台,绝不允许出现不美的东西。”
黎棠慢腾腾地把白衬衫黑礼服往身上套。那衬衫不算合身,袖子偏长,为不让白色的袖口露出来,黎棠把袖扣扣上。
手指拂过腕骨,黎棠忽然想起,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添新伤。
代表他这阵子心情平和安定,甚至可以说是愉悦,所以并未出现焦虑或者痛苦无法排遣的情况。
连之前的掐痕都淡了许多,黎棠摩挲着手腕平滑的皮肤,不禁抿唇笑。
这样的改变是因为什么,不言而喻。
换完衣服,对着镜子整理头发,黎棠眉眼生光,自信充盈,心想镜子里的“东西”,应该没有拉低苏沁晗关于“美”的定义。
出去的时候,黎棠余光扫到一个人影。
是个男生,模样有些眼熟,他正鬼鬼祟祟地站在某间更衣室面前,更衣室的门虚掩,他把手机顺着门缝塞进去。
黎棠记得里面是几名要表演舞蹈节目的女生在换衣服。
男生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这种情况由不得人多想,唯恐真让他拍到,黎棠立刻加重脚步,调转方向往那间更衣室走去。
那男生听到脚步声,慌忙把手机收回来塞进裤兜,扭头掩饰般地咳嗽几声,顺便用被打扰好事的烦躁表情瞪了黎棠一眼。
黎棠怔了一下。
这男生他认识,隔壁(2)班的陈正阳,之前在KTV曾和他们班体委一唱一和,嘲笑蒋楼是“聋哥”。
演出前的小插曲,很快被黎棠抛到脑后。
眼看还有半个小时就要登台,他更关心蒋楼在不在台下。
今天属于元旦假期,黎棠中午给蒋楼发过消息问他来不来,蒋楼说不一定,得看拳馆的对战安排。
这会儿还没消息,多半是来不成了。
掏出手机看时间,黎棠失望地摁灭屏幕,刚要把手机揣回口袋,它突然在掌心里振动起来。
是蒋楼打来的电话。
接通后,没有多余的话,蒋楼只说:“体育馆东门,出来。”
黎棠几乎是飞奔出去,一路上听见台上欢歌笑语,台下的掌声都成了美妙的背景音。
东门靠近后台,晚会开始后便无人把守。黎棠拉开沉重的双开弹簧门,随着猎猎寒风灌进来,一眼便看见站在最近的那盏路灯下的蒋楼。
他今天没穿校服,寻常的一件夹克外套被他穿得极为挺括,同样黑色的裤子包裹住修长的腿,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挪不开眼睛,
周遭偶有师生经过,黎棠忍了又忍,才没有直接冲上去抱住他。
深喘一口气,平复呼吸,黎棠问:“赢了吗?”
蒋楼没想到他会先关心这个,笑说:“你猜。”
“我猜你赢了。”
“恭喜,猜对了。”
深冬的夜晚,远处的山与天融合成一片,路灯将两个挨得极近的身影斜打在地面,变成亲密无间的一体。
时间短暂,黎棠先确认蒋楼的身体情况,至少从露在外面的器官和皮肤来看,并没有受什么伤。
紧接着交代道:“第三排9号座位,我拜托班长给你留的位置。”
不算很中间的位置,却距离钢琴很近。
黎棠垂低眼帘,有种即将接受检阅的紧张:“……你应该没听我过弹琴吧?”
“听过。”蒋楼说。
“嗯?”黎棠抬眼,很快便反应过来,“难道你也去综合楼偷听了?”
苏沁晗找黎棠当钢琴伴奏的事有不少人知道,自他们上个月开始利用体育课练习,就总有好奇的同学偷偷跑来音乐教室围观。
对于这番合理的猜测,蒋楼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
确实是偷听,但并非在叙城一中的综合楼。
也不是今年的事。
所以是也不是,这个问题他无法作答。

第27章 你还想不想我赢
蒋楼落座时,正逢台上报幕,接下来的节目是由高二(2)班苏沁晗表演,高二(1)班黎棠演奏的舞蹈节目《云雀之歌》。
随着幕布拉开,刺目的灯光打下来,蒋楼看见黎棠坐在舞台侧边的钢琴前,穿一身礼服,腰背挺直,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色的琴键上,轻轻按下去,便有动听的音乐飘向场馆上空,一视同仁地飘进每个观众的耳朵里。
恍惚间,记忆飘回九年前的冬天。
父亲去世的三年后,十岁的蒋楼只身一人坐上前往首都的火车。
没买票,混上去的。彼时的叙城火车站还没翻修,管理不严,他去窗口买火车票被以“让你家大人来买”拒绝后,便看准前往首都的火车班次入站口,在检票时跟在一个拎着大号行李包的叔叔后面混了进去。
叙城离首都约有两千公里,去往首都的班次不多,蒋楼登上的是一列K开头的火车,要经过二十八站才到首都,总行程三十五个小时。
车上所有位置都坐满,走道里也站着许多人。蒋楼站在两节列车的交界处,堆放行李的位置,列车员查票经过,他远远地瞧见,就躲进洗手间。如果洗手间有人,他就假装在走道里行走,被问到“小朋友你的家人呢”,他就往身后一指:“在那边。我去给他们买方便面。”
列车员不疑有他,只感慨这孩子真懂事,都会照顾家人了。
待列车员走远,蒋楼返回原位席地而坐,和他一起蹲在洗手间附近的大叔向他搭话:“小朋友离家出走呢?”
蒋楼年纪虽小,却十分机敏,时刻记得从小爸爸教过他的,出门在外要小心陌生人,不要让他们知道自己落单。
他抿了抿唇,严肃道:“不是离家出走,我去找妈妈。她会在出站口等我,我和她约好了。”
年末交通繁忙,火车在路上几度停下给动车让路,好在紧赶慢赶,只延迟一个小时便抵达首都。
下车时蒋楼两腿肿胀,身上也散发着在封闭车厢里浸泡出来的难闻气味。
他在火车站的公共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个头,冲了把脸。顺着出站口标识走到室外,被一股扑面而来的风吹得猛地打了个摆子。
那风刺骨凛冽,眨眼间便把蒋楼的湿发冻成一根根冰碴。
这也是蒋楼唯一的失算。来之前他做了万全的准备,摔破攒了好几年的存钱罐,把里面的硬币在小卖部兑成纸钞,塞进书包的最里面的夹层;还带了几包方便面和一瓶水,作为在两天一夜在车上的口粮;还带上了他的学生证,万一在首都迷了路,他可以告诉警察他是叙城三小的学生,不是没有家的流浪汉。
只是他还没有学过地理,不知道首都比叙城温度低那么多。
却又萌生出莫名的期待,蒋楼拢了拢被洗得不再饱满的棉服衣襟,心想不知道首都会不会像电视里那样,下鹅毛那么大的雪。
他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里找到了公用电话,三块钱可以打五分钟。
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时,蒋楼吞咽一口唾沫。
是紧张的,哪怕他打的是亲生母亲的电话。
绵长的四声“嘟——”之后,电话被接通。
那头传来轻柔悦耳的女声:“喂,找哪位?”
蒋楼顿了一下,才说:“我是蒋楼。”
他本想喊妈妈,可是不习惯,话到嘴边出不了口,只好自报家门,然后告诉她:“我到首都了,在火车站。”
约莫半小时后,张昭月赶到。
她从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下来,穿着看上去很暖和的长款羊绒大衣,脚下是擦得很亮的皮靴。
她和三年前并无分别,许是养尊处优的关系,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只是她的神情看起来全无喜悦,让蒋楼轻易察觉到自己并不受欢迎。
明明当年在叙城的家里,第一次见面时,张昭月还抱了他,说她很想他。
在蒋楼面前停住,张昭月伸出手,却在停在半空,然后收了回去。
细细打量过他后,张昭月刻意地别开视线,问:“你怎么会有家里的电话?”
蒋楼敏锐地抓住了“家”这个字眼。
他觉得奇怪,叙城西边山脚下的那个才是他们的家,怎么首都的号码,会是妈妈家里的电话?
他还是先回答妈妈的问题:“那个小孩告诉我的。”
三年前,蒋楼七岁,有个五岁的小孩哭着跑到他家里,说要找妈妈。小孩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还留下了自己家的座机号码。
后来张昭月抱着小孩离开,蒋楼听见小孩也喊她“妈妈”。
张昭月似是叹了一口气:“出什么事了吗?”
蒋楼摇头。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蒋楼本想把三好学生奖状拿给她看,想了想,觉得这不足以让人动摇,便从书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我在家里找到的。”
那是一个厚实的塑封袋,上面的磨损昭示着里面的东西年代久远。当张昭月从里面拿出几封盖了邮戳的书信,和两本绿色封皮的离婚证时,眼圈立刻红了。
最后,袋子里掉出一个金属圈,张昭月蹲下将它捡起,是一枚银色素戒,他们的结婚戒指,这是属于她的那一枚,另一枚一直戴在蒋楼父亲的手上,致死都没有摘下来。
首都寒冬的傍晚,火车站旁的小商店外,三十四岁的张昭月把脸埋进臂弯,肩膀颤抖,呜咽出声。
而十岁的蒋楼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想安慰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抬起手又不敢去触碰她。
算上这次,他和他的妈妈也仅有两面之缘,实在谈不上熟悉。
因此也没有说出心里话,比如送东西是借口,他只是想来看看妈妈。
比如他一直想问,那个名叫黎棠的小孩,是我的弟弟吗?
蒋楼就这样站着,默默地陪着妈妈。
父亲去世之后他已经哭过很多次,经常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眼睛都睁不开。
他曾在姑姑家住过一段时间。姑姑起先还会可怜他,会给他留一碗粥当早餐,可时间久了,看见他只会厌烦:“说多少遍人死了就没了,哭也没用。不如心疼心疼活着的人,少吃点饭,快点长大,就当报答我对你的养恩。”
后来蒋楼离开姑姑家,是因为有一天他在门外,听到姑姑在和谁通话:“小崽子爹妈当年离婚的时候,他妈妈就把抚养费一次性付清了……本来就不多,你也知道小孩就是吞金兽,养他到现在都花不少了,落到我手上的连按揭个房子都不够,要不是看在他爹名下还有房子的份上……等到小崽子念完初中,就送他去深市打工,听说那边很多厂招流水线工人,包吃包住,一个月能寄回家两千块。”
父亲从小就不断告诫他一定要好好读书,要像他妈妈一样考上高中,再去念大学,离开叙城,去更大的城市,去看外面广阔的世界。
他不能辜负父亲的期盼,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念完初中就去打工,他要上学。
所以蒋楼把眼泪收起。况且福利院里多的是天生残缺的孩子,随处都能听到哭声。
他怕被赶走,每天吃得很少,拼命学习。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赢过所有人,妈妈就会回到叙城,和他生活在一起。
毕竟他们有“十年之约”。
然而蒋楼等来的,不是张昭月牵住他的手。
穿着西装的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对张昭月说:“少爷的钢琴课结束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蒋楼猜到他口中的“少爷”是谁,警惕地看着张昭月,唯恐她就这样走了。
并在张昭月擦干眼泪站起来的时候,抓住她的衣摆。
低头,看见蒋楼正仰着脸望着自己,张昭月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表情。
“回去吧。”她说,“以后不要再来了,也别再给我打电话。”
然而蒋楼并不懂她为何悲伤,他只想要妈妈,拉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开:“爸爸说,你不会不要我们的,他说你会在我十岁的时候回来。”
蒋楼没有错过张昭月脸上一闪而过的挣扎,可是依然被掰开手指,被迫松开了那柔软的衣摆。
张昭月转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我没有和他这样约定过。”
“回去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妈。”
第二次见面仍是仓促短暂,短暂到蒋楼来不及告诉张昭月,他已经从姑姑家搬走,福利院也只是向他提供帮助,容他暂住。
可回去的路还是那么长。
长到足够让十岁的蒋楼想明白,自己是被抛弃了。
因为妈妈已经有了别的小孩,所以不要他了。
他没有那个小孩重要。他赢不过那个小孩。
从首都回到叙城后没多久,蒋楼和几个初中生打架,被花盆砸中头颅,左耳受伤失聪。彼时正在英语学习的启蒙阶段,两度手术失败让他一蹶不振,不得已办理休学。
再次去首都是一年后。
姑姑给过一笔手术费后,就声称剩余的抚养费已经用完。后来是福利机构筹集善款帮他配了一只助听器,他重新回到学校,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而他去首都,不是心怀幻想要把妈妈找回来,而是想知道,在他被打得满脸是血,几乎不省人事时,他的妈妈,那个将他生下来的女人,在做什么。
蒋楼记得,那个来过他家的小孩,说过自己在跟少年宫的老师学钢琴。
抵达首都后,蒋楼便直接去了少年宫。
路线是向当地人问来的,下公交车后还走了一段冤枉路。抵达少年宫门口时,是星期天的下午三点,门口张灯结彩庆祝跨年,布告栏上贴了今天文艺汇演的节目单。
进门时,门卫大爷问他是不是也来参加文艺汇演,蒋楼说自己是观众,大爷就给他指路:“顺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个圆顶的建筑,那就是礼堂,可以直接进去看。”
这回蒋楼没有迷路,他顺利地走进礼堂,在侧边找了块台阶坐下。时间很凑巧,上一个节目表演完,下一个是由九岁的黎棠小朋友带来的钢琴独奏。
蒋楼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人,发现他比五岁时高了许多,穿着合体漂亮的礼服,端坐在钢琴前,皮肤瓷白,像个会发光的小王子。
而蒋楼坐在台下的某个角落,助听器无差别放大所有声音,导致他并不能听清琴声,反而被周围的嘈杂弄得头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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