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一次痛恨自己只是个凡人。
片刻之后。
孟知凡去厨房拿了把刀。
在被出云派囚禁之前,那个掌门曾当着自己的面说过,肉身灵芝就是天生带有灵力却无法修炼的凡人。
既然有灵力,那么就可以给修士疗伤。
孟知凡把刀放在烛焰上烤了烤,对准手腕,一刀划了下去。鲜血涌出来,淅淅沥沥地滴在碗里,很快便积了半碗。
他单地包扎了一下,端起碗,来到床边。
“容昭,”孟知凡撩开帐幔,在两边固定好,俯身将人扶了起来,“喝药了。”
容昭无知无觉地被灌了半碗血下去。
因为嘴唇上沾了血,又被抹开了一些,气色瞧上去好了不少。
孟知凡便每日一碗血地喂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如此过了三日。
容昭醒了。
他恍惚地望着头顶,半天才认出是淬玉居里的合欢花帐幔,又歇了片刻,积攒了些力气,慢慢地撑坐起来,有些纳闷自己的伤势为何会好得这般快。
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尝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容昭眨眨眼睛:“?”
“醒了?”孟知凡恰好进来,拢在眉心的愁云终于略微散了些,“要喝水么?”
容昭没理他,正专注地琢磨事情,边想边又舔舔嘴唇,还用手指抹了一下。
他记起来了。
这是孟知凡的血的味道。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孟知凡已经倒好了温水,递到他唇边:“来,喝两口润润嗓子。”
容昭回过神,扭头避开茶盏,一把抓起孟知凡的手腕捋起袖子,果不其然瞧见了上面缠着的纱布。
他不悦地拧起眉头,紧紧抿着唇,手上力道逐渐加重,几乎要把孟知凡的手腕捏断。
又是这种伎俩。
一次又一次,消磨着他的道心。
自己应该恨的。
容昭冷冷地想。要不是这个凡人,自己绝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做菜不小心切到的,不碍事。”孟知凡若无其事地掰开他的手指,抽回手,用衣袖盖住纱布,眉眼依然温柔,“你的伤怎么样了?为什么不说话?伤到嗓子了?”
容昭瞪着他,想,应该恨的。
孟知凡凑过来贴了贴他的额头:“没发烧啊。”
贴完又亲了他一下:“平安回来就好。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容昭:“……”
容尊者突然有点自暴自弃。
他吃力地爬下床,抓起凡人的手,道:“走。”
“去哪?”
“不知道。”此时的容昭依然十分虚弱,长发蔫蔫地迤在地上,连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拖着凡人往外走,“很多人要来杀我。”
似乎应验了他的话。
淬玉山的结界忽然摇晃起来,紧接着整座山都隐隐震颤起来,石子在地上颠簸翻滚,发出扑扑的声响。
“来了。”容昭扶住门框,死死抓着孟知凡的手,漆黑的眼眸里晃荡着清冽的寒光,“是仙道盟。”
就在几日前,仙道盟从鹏尊者那儿得知了容昭境界跌落的消息,忙不迭召集人手攻打淬玉山。
容昭的名声本来就很差。
一打出除恶诛邪的名头,便有大把人跟着落井下石,想跟在后头捞点好处。毕竟是个尊者,不知藏了多少招人眼红的宝贝。
他根本无处可逃。
一听仙道盟,孟知凡什么也没说,一把将容昭打横抱起,往后山跑去。
“等等……”容昭懵了懵,抓着他的衣襟,“你要去哪?”
“后山有个溶洞,先进去避一避。”
……这大概是凡人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
容昭安静下来,被抱在怀里,随着孟知凡的奔跑一颠一颠。
溶洞幽深寂静。
容昭靠坐石壁边休息,目光随着孟知凡移来移去。
须臾,道:“这里没别的出口。过来坐下,你晃得我头晕。”
孟知凡不再徒劳地找寻出路,依言坐下来,将他搂进怀里。
半晌,忽然轻轻道:“容昭,你听,外面下雨了。”
“……嗯。”
“我早上晾的衣服还没收。”
“嗯。”
“那些鸡也还在山里乱跑,没来得及关回鸡舍。”
“嗯。”
“窗户没关,要扬进雨了。”
容昭“嗯”了很多声。
他一闭上眼,就能感受到无数带着杀意的杂乱灵力,就像一场浇不尽的滂沱大雨。
等仙道盟的人找到这里,他就会被抓住,毁去元神,割下头颅挂在仙道盟的旗帜上;孟知凡会被当做尊者收藏的天材地宝,切成无数碎块,炼成一粒粒丹药,永世不入轮回。
两人消散于天地间,再没有人记得,而那些吃人骨血的豺狼凭着今日得到的东西,顺风顺水,修为猛进。
凭什么。
容昭闭了闭眼睛。
“孟知凡。”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次睁开眼,嗓音变得又轻又冷,“本尊者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当初为何执意要你做道侣?”
没等孟知凡开口,他又继续往下说,语速比平时要快一点,生怕自己后悔:“因为本尊者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孟知凡转头看向他,似有预感,不由把人搂紧了些,“既然无情,为何还要道侣?”
是啊。既是无情道,为何非要拥有一个道侣?
这个问题,当初容昭也想不明白。
直至那天在赤龙山,他无情道破,境界跌落,耗尽一身修为和宝物才勉强逃出,终于有所悟。
当年自己以无情入道,是取了巧的。
真正的无情道,是尝过情意之缱绻动人,纵然有千般眷恋万般不舍,仍挥剑斩之,以有情之心入无情之道,方可证得大道。
这才是最后一重断尘缘的真意。
容昭心想。
如今他已尝到了有情的滋味,道心尽毁,境界跌落至元婴,看似与飞升无缘,实则只有一步之遥。
“成仙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第15章 先斩意中人
容昭推开孟知凡,扶着石壁缓缓站起来,绕指柔在手中凝聚成长剑,寒光烁烁。
“容昭?”
“无情道,就是以有情入无情,所以我需要一个道侣。”容昭抬起剑,轻点在他胸前,洞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
闷雷滚过天边,闪电划破浓黑的云。
秋雨寒凉,丝丝入骨。
孟知凡看着胸口的剑,静默须臾,抬头道:“所以,这两年你都在骗我?”
容昭没吭声。
“还是说,”孟知凡轻而易举就拨开了那柄剑,一步靠近容昭,将人抵在石壁上,捏起他的下巴,“你动情了,却仍然要杀我证道?”
容昭被捏得很疼,破天荒忍了下来。乌黑的眼眸澄澈而平静,就这样直视着孟知凡,不躲不闪。
“我要杀你证道。”他说。
这话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两人谁也没动,僵持着,洞外的雨越来越大,瓢泼滂沱。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孟知凡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洞外的雨声盖过,“我只是个凡人,逃不掉的。”
容昭抿唇。
两人本来就靠得很近,现在孟知凡又靠近了一点。他被困在石壁和孟知凡之间,又窄又挤,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无意识地屈起食指在剑柄上磨了磨,目光也闪躲起来。
“说话。”孟知凡紧逼道,“说你要负我,说我就该死在你的剑下,说你问心无愧……你不敢吗?尊者。”
容昭又磨了磨剑柄。
半晌,他道:“孟知凡,你才是恶人。”
孟知凡看着他,忽然笑起来:“彼此彼此。”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
两人都吻得很凶,撕咬纠缠,恨不能把对方拆吃入骨。绕指柔掉在地上,乱糟糟的一团,也没人搭理。
衣服被抓得皱得不成样子,容昭失神地轻哼一声,眼尾潮湿通红,双腿紧紧缠在孟知凡的腰上。
身体很热,挤进深处的东西更热。
他几乎压不住声音,随着颠簸颤抖发出破碎的轻哼。汗珠划过光洁的脊背,肩胛位置的蝴蝶骨高高耸起,颤得不成样子。
平日里容昭绝不允许凡人这样放肆,今日却什么也没说。
雷声滚滚,闪电时不时划过,照得洞内一瞬雪亮。
外面暗得几乎看不见了。
攀升到巅峰的快感如触电般贯通全身,容昭蓦地回神,喘息着看着眼前的凡人,红润的双唇微微张开,碎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上,连睫毛都挂着汗珠。
须臾,推开他,沙哑中夹着尚未完全平复的颤音:“够了。把衣服穿好。”
孟知凡眼底也还有些潮湿,堆着余温尚存的欲望灰烬,安静了片刻,问他:“这算什么?”
“走之前答应你的。”容昭系上腰带,扶着石壁慢慢站起来,直起腰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动作有些不太自然,“道侣之间不可以言而无信。”
“……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容昭?”
“是道侣。”
“道侣之间也不该辜负,你又在做什么?”
容昭抹掉糊住眼睛的汗水,正要开口,忽然目光一凝。
他感觉到有陌生的灵力在靠近溶洞。
很多,很杂,应该有数十人。
刹那间,角落里的绕指柔飞了过来,绷成锐利的细丝,横七竖八地将孟知凡困在了里面,不得动弹。
容昭手里重新握住了剑。
他微微喘了两声,眸中的迷离余韵彻底褪去,冷澈地看向孟知凡。
“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容昭嗓音很冷,还有些微的沙哑,像被雨水浇透的棉被,将人紧缚,冷得入骨,“本尊者活了这么多年,只求证道无情,飞升仙都。杀你负你,自然……问心无愧。”
“……你当真这样想?”手脚腕都被捆住,剑尖再度抵上心口,微弱如烛火的残存的希冀一点点散去。孟知凡又问了一遍,“当真?”
“当真,”容昭垂下眸子,声音也轻了下来,“我送你入轮回,下辈子投个好胎。”
“噗”,轻轻的,是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洞口闪电划破漆黑的浓云,雪亮的剑刃上映出孟知凡那漂亮得不似凡人的眼眸。
他唇角有血淌下来,眸光逐渐涣散,却仿佛感觉不到一剑穿心的痛,仍然看着容昭,像是要记住那张脸。
须臾,断断续续地低声道,“你……你今日负我……”
容昭凑过去听:“什么?”
孟知凡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孔。
“为何不继续说?”容昭抬手拭去他唇边的血迹,捻了捻残留在指尖的余温,“等你入了轮回,还能说给谁听去?”
他似乎当真毫无悔意,眼里半分痛惜也没有。
果然无心无情。
孟知凡终于感到了一丝恨,从心底最深的沟壑里开始灼烧,连成火海,越烧越旺,将整颗心活活烧成了灰。
他偏头,轻轻将脸贴上容昭的手,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虚弱得几乎只剩气音:“来日……你必受……百倍苦楚、不得……”
忽然顿住,好像有些后悔,却没力气再说更多的话。
容昭勾起嘴角。
这是孟知凡第一次看见容昭笑,也是最后一次。
他听见容昭扔下一句:“你尽管试试。”
眼前倏忽陷入了寂静而漫长的黑暗,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弹指。他听见有熟悉的聒噪声在耳边响起,吵得要命。
“醒了醒了,他回来了……方九鹤你看啊……”
孟知凡死了。
容昭散去灵力,细丝重新缠绕回指尖,黏糊糊的,带着血。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心脏像被千根针扎穿了似的,绵密地疼痛起来。
这是孟知凡的血。
没容他细想,一声响雷炸裂,接着便是九声。
飞升的天劫来了。
仙道盟的人也来了。
他抛下凡人的尸身,离开了溶洞。
外头暴雨浇得天地如洗,闪电如灵蛇狂舞,疯狂狰狞,撕开浓稠的暗色。
仙道盟众人在洞口驻足,惊疑不定。
这般异象下,谁也不敢先进去。
容昭缓步走出,手上还沾着血,扫了一眼众人。
“赤龙山的老东西呢?”
一片死寂。
很快就有人当了这出头鸟,斥道:“你这恶徒,死到临头还敢羞辱鹏尊者,真是死不足惜!赤龙山枉死那么多人,光杀你不足以泄愤,唯有挫骨扬灰……”
“不在这。”容昭没听他废话,确定鹏尊者不在这里以后,略有些失望,随后又低声说给自己听道,“没关系,本尊者一个个杀过去,总能杀到的。”
那人遭到无视,更加恼怒:“竖子猖狂——”
话音未落,那人的额头上猛地爆开一串血花,溅起三尺高,整个人醉酒似的摇晃了几下,“扑通”一声,倒在了污浊的泥水里。
容昭收回手。
“别急。”他漠然地看着这群人,“你们都得给他陪葬,一个也别想逃。”
…… ……
那一日发生的事,后来成了仙道盟里不可提起的禁忌。
黑衣黑发的修士提着一柄染血的长剑,身后拖着九道渡劫的天雷,在时不时被闪电照得惨白的雨幕中穿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得鲜血泼天,宛如索命的恶鬼阎罗。
他从山上杀到山下,杀得满地头颅断肢,泥土变成渗着血的肉糜,连黑衣都浸成了肮脏的锈色,剑身上的血迹甚至没来得及被暴雨冲掉,就已经染上了新血。
树木倾倒,泥土翻起,整座山毁得几乎看不出样子,像被犁过似的,埋葬了不知多少人。
没人能承受仙君的怒火。
那日,所有前来攻打淬玉山的修士,上至尊者,下至元婴,俱殒命。
无一幸免。
容昭说要陪葬,谁都别想活命。
作者有话说:
是守寡的小容!阴暗……爬行……(蠕动)
淬玉山成了一座乱葬岗。
鹏尊者死不瞑目的脑袋被挑在仙道盟的旗帜上,一竿子插在山脚下,映着残阳如血,煞是好看。
只有淬玉居幸免于难,在尸横遍野的淬玉山看起来就像一块世外桃源。
容昭靠坐在淬玉居门口,神色茫然而疲惫,呆呆地盯着那株吱吱叫灵草。
渡劫留下的伤很快便恢复如初,灵力转化成了仙元,在体内生生不息地运转起来。
明明得到了凡间至高的力量,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他坐了很久。
证道飞升的仙君是不能久留人间的,天道数次来催促,不厌其烦,有一回甚至把登仙的路给他铺到了门口。
然后被容昭一剑劈了回去。
“别烦我。”他冷冷道。
按理来说,仙君证道后,被允许留在人间的时间是六个时辰,用于处理未尽的凡尘之事。
六个时辰之后,便不能再干涉尘世。
天道见他也不干别的事,挺老实的样子,也就不管了。如果容昭继续妄图以仙君的力量干涉尘世,那么就会被天道强行拎走。
天海之境的所有规则,天道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告知了容昭。
所以他什么也没做,也没杀去仙道盟总坛寻仇,只是静静地呆在淬玉居。
从日出待到日落。
最后一次看完淬玉山的日出和日落,容昭起身,进屋找了套衣服,在井边草草地冲洗了一下,又轻轻割下一缕头发,用一截白棉绳扎了起来。
他给孟知凡刻了个牌位,放在桌上,然后将那束头发摆了上去。
听说凡人若是执念太重,投胎时会不肯喝孟婆汤。
自己把人骗得那么惨,此一世无甚可留恋,孟知凡不会不喝。容昭想。忘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无一物,再世为人的时候才能平安喜乐。
溶洞里的那具尸体,容昭没有去收,也不打算收。淬玉山已经变了样,一来难找,二来既然已入轮回,尸身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去天海之境,看看有没有什么找寻转世魂魄的办法。
等找到孟知凡的转世,他就远远地看着,一世一世地守着。虽说天煞孤星害人害己,但自己离得远一点,藏得好一点,应该就不会再害到孟知凡。
路过门口的时候,容昭伸手点在的灵草上,留下了一缕仙元。再一挥袖,将整个淬玉居掩藏了起来。
灵草吓得一个激灵:“?”
“替我守好这里。”容昭道,“谁敢擅闯,杀。”
灵草怯怯地晃了晃叶子,表示自己知道了。
交代完这件事,容昭又想了想,把厨房的水缸挪了过来,放在它旁边。
孟知凡说过,院子里的花每隔两三天都得浇水。
“你会吗?”他问灵草。
灵草:“……”
半晌,灵草委委屈屈地伸出一枝叶子,卷起浮在水缸里的瓢,舀了一点水,给自己浇了浇。
容昭点头:“那院子里的花草都交给你了,枯萎一朵我就把你折了。”
灵草:“…… ……”
凡间之物是不被允许带去天海之境的,不过刚飞升的仙君可以选择三样重要的东西带走。
其中一件通常是修士的本命武器。
容昭只带走了绕指柔,连无情道心法都没捎上。
没办法,他和天道交涉过了,淬玉居这种东西是不可以带去仙都的。
登仙之路化作一条柔和的光带,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踏上去后便能听见仙音渺渺,如梦似幻。
容昭踏了上去。
天海之境,明尘仙府内。
明尘扶着额头,银白长发凌乱地散着,遮住了半张脸,整个人似乎还不太清醒。
他化身去凡间的时候遭到了袭击,回归仙都的过程也不正常,不管是仙元还是记忆都处于一种相当混乱的状态。
换作其他仙君,恐怕早就昏过去了。
方九鹤按着他的手腕,替他梳理仙元。
须臾,收回手,道:“感觉如何?”
明尘摇头,惫懒得不想开口,只是“嗯”了一声。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方九鹤又要去抓他的手腕,却被躲了开去,“明尘?”
“……我没事,就是想静静。”
方九鹤见他满面倦容,确实不太适宜相谈,便起身,顺便拽了一下山殷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山殷磨磨蹭蹭不肯离开,欲言又止地看着明尘,看起来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又被稍重的力道拽了拽。
……终于不情不愿地被拽走了。
两人来到花园里。
“你拽我干嘛?”山殷不高兴道。
“你打算问明尘什么?”方九鹤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我猜,大概就是‘还记不记得我去凡间找过你’‘那个叫容昭的修士把你怎么样了’以及‘你怎么死的’,对不对?”
山殷:“……”
方九鹤一脸果然如此,感叹道:“你可真会说话啊,山殷仙君。”
山殷:“……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地骂我。”
“知道是在骂你,还有的救。”方九鹤刚才动用了仙元,说了两句便有些乏了,扶着石桌坐下来,懒洋洋道,“孺子可教。”
“……”山殷磨了磨牙,“你想打架?”
“我是病人。再说,骂你也是好心。”方九鹤正色,“明尘情劫没过,还得继续下凡历劫。这段时间他心情不会太好,你慎言。”
山殷皱眉:“你怎么知道明尘劫数未尽?”
“天道没有来。”
山殷一怔。
“你忘了?每次渡完劫后,天道便会前来赐福。这是明尘第十二次历劫,天道赐下的仙元足够把你淹了。他那点伤算什么,轮得到我来治?”方九鹤悠悠道,“情劫是很难过的。所以你啊,慎言。”
说罢,又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扑、扑”,重重两下。
山殷仙君刚刚燃起的八卦之心,就这么被“扑”地拍灭了。
明尘在屋里静坐着,一动不动。
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一会儿是淬玉山上的凡人,一会儿是天海之境的上仙,心口残留的隐痛、胸腔里尚未消散的失望和恨意,乱糟糟地搅在一块儿,万千头绪理不出个所以然。
最后他只捋清了一件事。
容昭很快就要来天海之境了。
打发走了山殷,方九鹤去而复返,端着一盏醒神茶推门而入。
“好些了?方才瞧你魂不守舍的,我泡了你平日惯喝的茶。”他把茶搁在明尘面前的小桌上,自己在对面坐下,“放心,没加干果和羊乳。”
明尘瞥了一眼,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这茶水苦得人肝胆俱颤。他早已习惯,一杯茶下去顿时清醒许多,握着空杯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似是在思索。
“在想什么?”面对明尘,方九鹤便没了逗弄山殷时那副散漫模样,“既然已经回来了,凡尘事便留在凡尘,就当大梦一场罢。”
“留不了。”
“就这般放不下?”方九鹤从乾坤袖里取出一竹筒泡好的干果羊乳茶,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悠悠地翻他旧账,“以前你还笑话我,如今不也为情所困。”
“不是放不下。”明尘头痛地捏了捏眉心,一抬眸发现方九鹤在喝茶,“你先别喝了。”
“怎么?说句实话而已,连茶都不让人喝了。”方九鹤不以为意,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去凡间一趟,你变得小气许多。”
明尘耐心地等方九鹤咽下这口茶,才道:“不是我放不下,是他……证道飞升了。大概再过一会儿就到天门了,你说我要不要去接他?”
方九鹤顿住:“?”
方九鹤:“????????”
第17章 救他,毁他
方九鹤喝了口茶,又喝了一口,神色凝重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给明尘送终。一言不发地喝完了一竹筒茶后,他终于开口道:“你那情劫到底怎么回事?”
“他修无情道。”
无情道三个字一出,再加上情劫,方九鹤大概明白过来:“他杀了你证道?”
“嗯。”
方九鹤眉头拧得更紧了,低声骂了句什么,抬眸道:“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吧?”
“不知道。”明尘坦然,“这不是在问你了,你犯事多,比较有经验。”
“……”
“没事的,慢慢说。”此时他已从化身死亡的混乱中缓了过来,精神得很,甚至还有余力安慰人,“你要不要再喝点竹筒茶?”
方九鹤很想翻白眼。
两人相识千年,明尘一直都是这样不急不躁的温和性子,而方九鹤恰恰相反,行事张扬肆意,冲动性急,因此经常被不知道急为何物的明尘气得跳脚。
如今他除了嘴巴坏了点,爱逗弄山殷以外,可称得上好脾气,却是被三百年的病骨硬生生磋磨出来的。
也只有面对明尘的时候,方九鹤才会显露出一点当年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