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女装已经投放生产,预计十一后上架。”视频会议里新上任的品控主管陈岩说。
“行,我这边在准备元旦饰品了。”明月锋不怎么插手国内业务,仅在季度总结会上露面,跟员工们核对进度,他问,“印寒有什么想法吗?”
“暂时没有。”被点到名字的印寒打开麦克风,他上午有课,没有去公司会议室参会,遂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在台阶上抱着电脑旁听。
“我打算把首饰线在欧洲这边做成子品牌,‘雾哀’这两个字的音节,许多欧洲人念不出来。”明月锋说,“就叫‘sea fog’,海雾,祥云觉得呢?”
“随你。”赖祥云对品牌经营没有热情,摆摆手任由明月锋发挥。
“那就这么定了。”明月锋也不多啰嗦,他挂断视频会议,对Darlene说,“感谢你的建议,Bird女士。”
“狡兔三窟,我亲爱的老板。”Darlene向明月锋抛了个媚眼。
明月锋长叹一口气:“我对‘雾哀’还是有感情的。”
“你对什么都有感情。”Darlene揶揄,“平等地喜欢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等于平等地讨厌。”
“我的精力顾不上国内。”明月锋烦恼地捏鼻梁,桌上的手机嗡嗡响,是印寒打来的电话。
“喂?”明月锋将手机贴在耳侧。
“明月,你不要雾哀了?”印寒不懂商业,但他懂明月锋,这家伙一旦有跑路的想法,就会立即给自己留出后路,像条滑不溜秋的游鱼。
“子品牌和主品牌分开运营。”明月锋掩饰地说,“这是一种品牌战略。”
“海雾是独立法人和独立财务?还是财务走雾哀这边?”印寒问,“你想要常驻欧洲,再也不回国了?”
连珠炮的问题崩得明月锋哑口无言,他吭哧吭哧半晌,挤出一句话:“有这个想法。”
双方陷入长久的沉默,印寒说:“好吧。”语气平直,没有失望也没有无奈,仅是一句单薄的‘好吧’,表示自己知道了。
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明月锋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在国内注意身体,不要压力太大,我去忙了,拜拜。”
“再见。”印寒收起手机,坐在台阶上,手肘撑着膝盖,捂住自己的脑袋,蓬松的卷发溢出指缝,透露出崩溃和茫然。
他们成年后的每一步,都在分道扬镳。
为什么呢?
明月锋步步远离,印寒步步妥协,最终会不会像那些被明月锋丢至脑后的朋友们一样形同陌路?印寒心中坚定的自信和安全感被一把小锤敲得粉碎,他不再是离明月锋最近的人,他是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个。
他于明月锋,不过是用来权衡的筹码之一。
印寒的灵魂底色从不是纯白,他天性凶残,偏好直白的掠夺打斗,对怀柔一窍不通,耐心全数用在明月锋身上,可惜明月锋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潜心蛰伏不如主动出击,鸭子不会主动飞进锅里,月亮也不会乖乖地挂在他的屋顶,印寒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朝图书馆走去,低垂的眸子蕴藏一抹不为人知的阴鸷。
借口去忙的明月锋并没有立马投入工作,他呆坐在工位上,大脑放空,什么都没想。
“嘿,帅哥。”Darlene拿着米尺走到他面前,“在想哪位幸运的女孩?”
“可别。”明月锋一抬手,“我小时候被女的拿刀捅过。”
“真是丰富多彩的经历啊。”Darlene感叹,她好奇地问,“那你在想什么?”
“我好像把我发小惹毛了。”明月锋说,“他的语气听上去要把我一拳揍到外太空。”
Darlene笑得花枝招展,纤细的手指点了点明月锋的鼻尖:“你人见人爱,没有人会和你生气的。”
“……”明月锋无语地撇开脸,不让Darlene碰他的鼻子,这个奇怪的亲昵动作像是逗狗,他转而聊起工作,“Sea Fog,我们的新品牌,用来和欧洲的各大女装做联名,Darlene你是总设计师。”
“天呐,如果不是知道你喜欢男人,我都要爱上你了。”Darlene夸张地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男人?”明月锋挑眉。
“你忘了上次大家一起去酒吧,跟你搭讪的全是男人?”Darlene拍拍明月锋的肩膀,“被女人伤害过,不得不喜欢男人,多么符合逻辑的推断。”
“说真的,你千万不要转行当侦探或者法官。”明月锋说,“我会被你气死。”他站起身,沿走廊路过玻璃展柜,一排排奢华精致的首饰陈列其中,全是Darlene的作品。 他在电梯前停下,双手背后,说:“Darlene,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老板。”红发的意大利美女妩媚娇俏地朝明月锋眨眼。
明月锋不为所动,踏进轿厢,脑海中回荡着印寒那句音调平直的“好吧”。从小长大的小伙伴隐藏起情绪,就连明月锋也猜不出对方到底在想什么。
唯一确定的是,印寒铁定生气了。
明月锋的所作所为,任谁都会生气,明明答应陪伴却悄然离开,自以为隐蔽地设下一条后路,接着被聪慧的印寒一眼看穿。然而这是明月锋的本性,他意识到国内缺乏原创设计的土壤,就把工作重心转移去国外,没有考虑太多别的东西。
他应该考虑的,但他刻意忽略了。
他穿梭于国内国外两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候鸟,在梦想和现实之间奔波,随着生意越做越大,进账越来越多,钱包越来越鼓,他却感受不到快乐。
创业不快乐,社交不快乐,成为人群焦点也不快乐。
整个人仿佛被压进海水中,声音和画面的传递由薄膜过滤,剩下麻木和平淡,传达入神经。
或许再向上攀登一节台阶,再成功一点,他就能感受快乐了。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海雾和雾哀像两台不停歇的发动机,轰轰隆隆地为明月锋创造财富。雾哀女装连续参加两届米兰设计师节,与一众知名品牌建立联系后,受邀参加米兰圣诞秀、巴黎新年秀和伦敦艾伦达秀,赖祥云作为雾哀文化总经理登上《企业家》杂志封面。
五年时间,二十五岁的明月锋站在米兰市中心,仰头审视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他做到了,雾哀在米兰创办了第一届秀展,海雾也开设了第五家设计定制品牌分店。
开心吗?似乎也不开心。
繁花锦簇下是愈发淡漠的情绪,小时候轻易说出口的喜欢,长大后成了百般斟酌后的枯燥无趣,就连账户里高涨的金额,也不过是一串翻滚的数字。
明月锋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和印寒的对话停留在三个月前。
如他所愿,两人渐行渐远。
起初无话不谈,现今无话可谈,这就是他想要的吗?明月锋扪心自问,却得不到回答。
他敲打屏幕,给昔日发小发信息【最近还好吗?】
印寒的消息回复很快,聊天框上方显示一行状态【对方输入中……】
【印寒:恭喜雾哀第一届秀场成功举办。】
【印寒:你终于实现了叔叔阿姨的梦想。】
明月锋抿唇,产生些许不大真实的感触,他跨越千山万水,奔赴远方,终是站在父母期望的舞台上,实现二十年前他们的梦想。他本应是骄傲的,勇往直前的,一腔热血的,如今却如堕烟海,茫无头绪。
【印寒:你什么时候回国?】
【明月锋:我打算去夏威夷度假,你来吗?】
【印寒:我去。】
【明月锋:耽误你写论文吗?】
【印寒:我直博了。】
印寒的头脑毋庸置疑,顺利地保研、升博,一边在律师事务所实习,一边关注着雾哀的业务合同,像一个没有短板的木桶,他甚至还能腾出时间陪明月锋去国外度假。
时间管理大师。
【明月锋:前两个月没联系,你在忙直博的事?】
【印寒:嗯。】
【印寒:还好,不是很忙。】
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却让明月锋感到几分热腾腾的亲近,他敲打手机屏幕【那我得想想,给你买个什么样的庆祝礼物。】
【明月锋:夏威夷见。】
【印寒:好的。】
印寒将手机收进口袋,低头在合同上黏一条蓝色标签,递给苏丽笙,说:“差不多了,丽笙姐,后面一周我要请假。”
“老板同意就行,没意见。”苏丽笙接过合同,夸赞道,“小寒你真细心,给赖总签字的地方都粘上标记了。”
“应该的。”印寒说,他站起身,拎起电脑包,“我走了,下下周见。”
“拜拜。”苏丽笙挥手。
没人会深想印寒那句“差不多了”具体指什么,就像没人在意雾哀略微上升的成本与波动下降的收入,渐成规模的抄袭群体,以及赖祥云越换越高档的手表和跑车。时间像一辆疾驰的列车,即使所有人竭力维持原样,却也不在原地。
雾哀,早已不是创业初期的雾哀了。
“我把海雾卖给了Darlene。”这是明月锋见到印寒所说的第一句话,“后续我会待在国内,陪陪你和叔叔阿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墨绿的丝绒盒子,打开,盒子中央坐着一块碧蓝表盘的百达翡丽,“送给你的。”
“对不起。”明月锋说,“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我疯狂地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苦笑,“我想留住爸妈的痕迹,想向世界证明,我继承了他们的优秀。”
“但站在T台上的那一天,我感觉很没意思。”明月锋拿起手表,戴在印寒的手腕上,“不过是一场自顾自的狂欢,证明给谁看呢。”
“我只是在延续我小时候不断攒钱的惯性罢了。”明月锋说,“于是我卖掉了海雾,给自己放个长假。”
“谢谢。”印寒右手握住左手手腕上昂贵的机械表,眼瞳沉沉,“那你还要雾哀吗?”
“我这时候回国,赖祥云不大高兴。”明月锋说,“他以为我会在国外待一辈子。”他拉着印寒走出机场,“剩下的事情我还没想好,先度假再说。”
自明月锋开始创业,到现在身心倦怠,七年时间,两人没有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聊天。明月锋忙忙碌碌,一刻不停歇地向上爬,赚钱成了唯一的人生目标,回首发现,钱没赚多少,挚友只剩下一个,不禁令人唏嘘。印寒则在漫长的孤独与等待中,藏匿于天性的阴暗放大,私心如藤蔓疯长,在明月锋不知道的角落,潜移默化地影响命运的走向。
夏威夷的阳光大好,金黄的沙滩、无垠的大海、湛蓝的天空、洁白的飞鸟,不负天堂岛的盛名。明月锋穿了条花哨的大短裤,肩头搭一条毛巾,吊儿郎当地走近沙滩浴场,坐在遮阳伞下的躺椅上,吸溜一口鸡尾酒:“舒服——”
印寒皮肤冷白,穿了一条素白的泳裤,盘腿坐在躺椅上抹防晒霜,蓬松的卷发垂下额角,显出几分柔和安静。
“我记得我小时候说,等赚钱了,带你去环游世界。”明月锋说,“你第一个国家想去哪?”
印寒思考半晌,慢腾腾地把防晒霜抹匀小腿,拽着明月锋的脚腕要给他涂。
“哎哎哎我不用。”明月锋下意识抽出腿,却被印寒抓得死紧,迫不得已抹了一小片乳白的霜液。
“莫斯科。”印寒说,燥热的指腹揉过温凉的皮肤,耳尖热烫,却忍不住抚摸更多。
“要去俄罗斯啊……咱们最好夏天去,冬天太冷了。”明月锋拍掉印寒愈发过分的手,“摸什么摸,我有的你都有。”
“不一样。”印寒小声反驳。
“哪儿不一样了,摸出火气你解决啊。”明月锋嘴上花花,脖颈红了一片,撇过头佯装忙碌,拿起手机翻阅许久不看的微信工作群。
印寒合上防晒霜的盖子,靠着椅背喝一口冰凉的莫吉托,说:“你对赖祥云怎么看?”
“他挺能赚钱的。”明月锋说。
“他已经在做贴牌了。”印寒语出惊人。
“嗯?”明月锋皱眉,撑起身子坐直,“他没跟我说啊。”
“今年年初,三个厂长陆续撤资,公司调用了一部分钱填补成本。”印寒说。
“我知道这事。”明月锋说。
“那三名厂长的股份,赖祥云开放给员工做内部购买。”印寒说,“自愿购入股份的员工有三名,品控主管陈岩,设计主管窦静桦和总经理助理苗蓓,他们的背景都与赖祥云沾亲带故。”
“你是说,赖祥云想和我抢公司?”明月锋思考,“我手里有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剩下百分之二十出让融资,他再收拢也比不过我。”
“但他在公司里的话语权比你大多了。”印寒的眼睛犹如深不见底的窖井,盯着明月锋,话语中饱含警告,眼神却没有忧虑,他在评估雾哀对明月锋的重要性,“你回去,公司内部免不了争权夺利。”
“那就争。”明月锋漫不经心地喝一口鸡尾酒,“本就是我的公司,我拿回来有什么不对?”
印寒缓缓躺下,望着遮阳伞的伞骨纹路,闭上眼睛,眉头隆起,片刻舒展,如明月锋所说,什么都不想,一心享受夏威夷热烈的日光和金黄的沙滩。
明月锋拉着印寒在夏威夷待了十天,冲浪、游泳、泡温泉,蹦极、跳伞、滑翔翼,把能玩的都玩了个遍,像是刚出狱的犯人疯狂地汲取快乐。在印寒面前,明月锋全然放松,他不用时刻挂着虚伪的笑容,亦不用斟酌言语权衡对错,他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重拾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感觉你就像我的充电宝。”明月锋仰面躺在草地上,双臂交叠放在脑后,“前段时间我都快抑郁了。”
“欧洲不好吗?”印寒问。
“风景好,吃的不好。”明月锋说,“再待下去,我可能会变成秃子。”
印寒瞥了眼小伙伴浓密的头发,没搭茬。
“欧洲也有点好处,你看我的腹肌。”明月锋大剌剌地掀开松垮的睡衣,露出形状优美的肌肉曲线,“虽然比不上你一打六,一打三我还是可以的。”
印寒喉头滚动,移开视线,说:“哦。”语气带着几分闷闷不乐。
不知道发小的卷毛脑袋中又在转悠什么心思,明月锋伸个懒腰,颇为不情愿地开口:“明天就回国了……真不想回去,我想在夏威夷住一辈子。”
“你不想见我爸爸妈妈吗?”印寒问。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明月锋坐起身,屈起食指给小伙伴一个暴栗,“别瞎猜。”
印寒垂下眼,抓住明月锋的手腕咬了一口。
明月锋一脸懵地看着皮肤上一排整齐的牙印:“?”
第74章 迷雾(二)
直到航班降落国内,印寒也没说为什么要咬明月锋一口,大抵是因为这些年明月锋追求事业忽略了他,心里气不过,化愤怒为食欲。
“你身上还有钱吗?”印寒问。
“当年我和Darlene合伙成立海雾,股份七三开。临走时,我卖给Darlene四成股份,我俩倒过来变成三七开。”明月锋说,“我不参与公司事务决策,她每年给我分红,算是实现了半个财务自由。”
“真厉害。”印寒夸赞。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明月锋拍胸膛,“我是去米兰办过秀场的人!”
印寒看着闪闪发光的明月锋,唇角翘起,他点头:“嗯。”
北京的七月,如往年一般潮湿闷热。印诚久开着一辆雾霾蓝的沃尔沃,载明月锋和印寒回家,一路上,明月锋叭叭叭个不停:“叔,这是你换的第几辆车了?”
“今年才买的,之前的三辆车,转手了一辆,报废了一辆。”印诚久说,“还有一辆送给老家的亲戚了。”
“发达了啊叔。”明月锋说。
“赚钱嘛,光赚不花有啥意思。”印诚久说,“寒寒手上那块表,你送的?”
“对,我也发达了。”明月锋右手撑在车窗边沿,托着腮帮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寒寒这两年帮我照顾公司。”
“哎你别说,寒寒跑百子湾比跑我那勤快多了。”印诚久忿忿不平,“我重新装修了茶水间,不比你那红砖小楼舒服。”
“我真不知道我公司里茶水间长什么样。”明月锋说,“明天瞧瞧去。”
一路说笑回到熟悉的知春路,沃尔沃拐进小区,停在单元楼门口的车位上,印诚久说:“你阿姨已经退休了,我还有五年退休,等退休后我俩打算去外地养老,这房子看是给你还是给寒寒。”
“给寒寒吧,我用不上。”明月锋说,他拉开单元门,侧身让印诚久和印寒进去。
“你啊,对寒寒这么好,搞得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印诚久说。
“应该的嘛,你们对我好,我对寒寒好。”明月锋看一眼印寒,“等寒寒结婚生子了,我也对我小侄子好。”
印诚久乐呵呵地说:“你真是想的长远。”
印寒则一把捂住明月锋的嘴巴:“你别说话了。”一开口就气人。
家门虚掩,楚悠早早等在门口,听到明月锋的声音便敞开怀抱,一把搂住许久不见的养子,把他的脑袋揉成一团糟:“阿姨想死锋锋啦。”她拉着明月锋坐到沙发上,亲亲热热地说,“我听寒寒讲,你去米兰办秀场了?真好啊,实现了你爸爸妈妈的梦想。”
明月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说:“今年十一月计划还要在米兰办一场,到时候带你们一起去看。”
“真的吗?太好了。”楚悠说,“正好你叔叔的年假还没用。”
一家人围着茶几说话,大黄猫也来凑热闹,跳到沙发上瞪大眼睛观察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类,扯着嗓子喊:“喵嗷——”
“大黄的叫声还是这么难听。”明月锋笑着摸摸猫头,然后挨了大黄一尾巴。
亲人是最重要的,几乎封心锁爱、专注事业的明月锋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他隔着楚悠和印诚久以及大黄猫,与印寒对视。如果当年他不顾道德伦理的约束,心软与印寒纠缠不清,或许他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一家人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其乐融融地围坐一桌,分享往日趣事。
家庭对明月锋过分重要,他不敢冒着失去的风险,去赌虚无缥缈的爱情。他清楚印寒有多执着,那家伙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一定认怂,两人微妙地僵持在一个节点,直到一方放弃退却。
明月锋退一步,印寒追两步,别说退却,印寒脾气上来能把明月锋挤到墙根亲,这是他们大学时候的相处模式。毕业后的印寒也在追,但没有大学时期的直白,如今……明月锋轻眨眼睛,观察坐在沙发转角一言不发的发小,他看不明白印寒的意图。
急躁直率的卷毛绵羊沉入水面,化为一条居心叵测的湾鳄,耐心潜伏,寻找把明月锋拖下水的时机。
明月锋不由得汗毛直立,屁股向后挪了挪,借印诚久的身形挡住印寒投来的凉淡视线。楚悠恍然不觉,热情张罗着晚上的家宴:“锋锋和寒寒想吃什么?我学了几道新菜,晚上给你们露一手。”
“我不挑,做什么都行。”明月锋说。
“我也是。”印寒说。
印诚久举手:“悠悠宝贝,我要吃糖醋里脊。”
“好嘞。”楚悠点头,站起身拎着布袋就要去菜市场采购,换鞋时不忘叮嘱印诚久,“洗衣机里有衣服,洗好了记得挂阳台上去。”
“嗯嗯。”印诚久应下,转头看向印寒,“你旅游这段时间,我们把小灰养在书房里,你俩开我的车送猫回去,省的大黄欺负它。”
印寒点头,明月锋小心翼翼地推开书房的门,与警惕的灰猫对视,他轻声问:“泽泽,记得我吗?”
灰猫前爪并齐,踩着瓷砖伸个懒腰,慢悠悠地凑到明月锋裤脚边嗅来嗅去,猝不及防被明月锋一把捞起来抱在肩头。
“喵。”灰猫依旧是优雅得体的,不像门口的大黄猫不顾形象地嗷嗷叫,它乖巧地贴在明月锋耳边,湿漉漉的鼻头蹭过耳垂,似是认出明月锋,没有露出爪子,安静地趴伏着,尾巴一甩一甩。
中长毛的灰猫个头见长,尖尖的耳朵转来转去,像一对接收信号的雷达。明月锋抱着猫跟在印寒身后,咚咚咚地下楼。他眉头舒展,周围熟悉的环境仿佛舒适的温水,将他敏感的神经熨烫得妥帖,卸去复杂繁琐、七拐八拐的利益斗争,剩下单纯的享受与快乐,明月锋翘起唇角,晃了晃趴在怀里的灰猫,声音温柔地逗弄:“谁家的小猫咪最可爱啊?”
“喵。”泽泽非常给面子地回应。
“我们泽泽全世界最可爱。”明月锋低头,鼻尖触碰猫咪晃动的耳尖,像达成了某种神秘的协议。
印寒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看小伙伴和猫咪亲亲抱抱撒娇的画面,他开口:“明月,能给我一个拥抱吗?”
明月锋愣住,看向坐在车里的印寒,惊讶中藏着一丝不安,他放下灰猫,拍掉沾染衣服的猫毛,绕到驾驶室一边,拉开车门,敞开怀抱,说:“来。”
印寒毫不犹豫地抱住他,惴惴不安地问:“明月,你会结婚吗?”
“没影儿的事。”明月锋安抚,“对象都没有,我跟谁结婚去啊?”他低头,下巴放在印寒的肩窝,鬓角与柔软的卷发相碰,话语中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迷茫,“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我知道。”印寒说,“我想要你快乐。”
快乐,明月锋曾以为快乐与财富绑定,当他站在米兰的T台中央,作为雾哀的主人接受所有的荣耀与欢呼,他却没有任何感觉,反倒如释重负,仿佛终于完成了人生某一阶段的KPI。
接着他痛快地卖掉海雾,冲动之下甚至想解散雾哀,给自己放一个长假。整个创业的过程,于他来讲,像一场持久的梦,人在梦里,魂在梦外。他跌跌撞撞、犹犹豫豫地向前走,以父母的梦想为灯塔,航船停泊塔下,茫然不知下一座灯塔的方向。
“我得去看心理医生。”明月锋说,他摸了摸印寒的脸,手指犁过茂密蓬松的卷发,吸了吸鼻子,“我怕我想不开。”
第75章 拼图
印寒没有问明月锋想不开什么,答案藏在十年前突然得知父母双亡的那个晚上,坐在公园假山凉亭里的男孩望着夕阳,心中暗暗做出的决定。八岁,到二十五岁,长达十七年的心理负担,或许,明月锋早该找个心理医生。
明月锋有着繁重的心事,和完美的伪装,让所有人误以为他乐观开朗、坚强勇敢,而他自己想的却是,抛下一切,义无反顾地冲向死亡。
真正想自杀的人,不会向全世界宣布自杀时间,而是在凌晨两点,悄悄爬上屋顶,一跃而下。明月锋没有想那么具体,只不过走在河边、站在楼上时,停下脚步,打消跳下去的念头。
“我觉得很累。”明月锋坐在桌子一边,对面是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女医生,“提不起兴趣,什么都不想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