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说不出话来。
方子静看他脸色变得苍白,有些后悔,便又暗示道:“此帝皇家事,咱们也不理会了。兴许皇上过一段时间生下亲生皇子,那就国本定了,那孩子就能做伴读。总之皇上历来圣明,想来自有打算,顺其自然吧。”
许莼张了张嘴,他想起了九哥从前和他说过,若是我年老昏聩,有负于你……
所以这孩子,竟然是九哥给自己留的后路,自己竟没想到,只以为他是怜悯谢翡。如今看来,九哥历来看不上谢翡,如何会因为这一点同情就会办下这样大事?
这孩子尚且不满周岁,待到长成之前,都将以自己为师……也就是说任何时候,若是朝局有什么不稳,自己手里又有兵马,有银钱,就能借着立这孩子来控制朝政……九哥竟无知无觉中给了自己这许多东西……
许莼心中乱如麻,一时也不记得要和方子静说些什么,只神思不属随便说了些闲话,问他这谢翡折了银子给他,当如何使合适,如今倒是用银子的地方多,为着账目清楚,他打算专投一项,不与其他生意混杂。
方子静何等老辣,早看出这小子已方寸大乱,压根没用心思想。也懒得理他,只随口给他出主意道:“顺亲王折起来也不过百万银,一半用来做生意确实能做不少,但我不建议你放去做生意,生意毕竟有风险,且将来这孩子大了,无论你账册如何清白,他若是受人挑拨,心存疑虑,也不好辩白。不若一开始便分剖明白,坦坦荡荡的好。”
他意味深长:“这孩子身份尴尬,他若有造化,你如今帮他,仿佛别有用心;他若无造化,将来若是心存怨恨,又难免猜疑你未尽心。你大好前程,犯不着去沾染这一大摊子尴尬事。”
许莼想了下道:“子静哥说得对。”
方子静道:“孺子可教也。”
许莼想了下道:“我看范牧村如今在建九畴学府,定缺银子,不若将这银子,捐献的一半用来建学校的藏书楼和园子,立碑志之,就以谢翡名义捐助,如此今后所有学子,都感他功德,也是一桩美事。剩下投资入股的,则全部投入债券中,以他十八岁为期一并取出,如此账目清楚,秋毫无犯。”
方子静知道他也不缺钱,债券中有这笔钱进去,也确实不错,便也点头:“如此也可。”他看许莼早已心不在焉,尚且还在勉强装作无事与他说闲话,一会儿说侬思稷,一会儿说方子兴,只抱了孩子假做要哄睡,打发他道:“你且先去找范牧村议事吧。他如今领旨办差,倒不必上朝,应当在礼部那边,正好有空。”
许莼信以为真,起身告辞出去,想了想心里尚且没想清楚,便也往礼部这边行去,路过闹市朱雀大街上,骑着马却忽然闻到一股异香,觅了香气看过去,却看到一处食肆外架起了明炉,那厨师正挥舞着菜刀,炫耀着切割着一座肉山,却是正炙烤着骆驼肉,香料撒上去香气惊人。
他想着九哥定然没吃过这个,宫里伙食平庸,他想着便命了夏潮过去看着,指名要驼峰和驼峰下最嫩的一块骆驼肉,好生炙了蜜一会儿趁热正好带回宫里。
夏潮应了,他这才慢悠悠往礼部衙门去了。
礼部衙门倒有不少翰林学士和礼部官员出入,他骑着马到了大门前,一眼却看到衙门口正站着庄仁绍带着那两个侄子在门口,不知在和门口把门的书吏正说着什么。
他一时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正好心中不痛快,居高临下叫那庄仁绍:“兀那老头!听说你画了本侯的相貌,在到处缉拿本侯?”
庄仁绍转头猛然看到他,锦衣绣袍,高头大马,日光下昳丽非凡,与那夜一般恶劣地居高临下倨傲看着他。他张口结舌,指着他,而两个侄子也都失声道:“是那个纨绔少爷!”
礼部衙门前的官员和学子们都看了过来。
那门口迎客的礼部书吏吓了一跳,连忙叱责他们道:“胡乱叫唤什么?这是临海侯,还不见礼!”
临海侯?
庄仁绍转头看了眼那书吏,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
许莼笑盈盈驱马过来近了,垂首看他:“听说庄家把庄之湛逼死了,反而想要栽赃在本侯身上?”
他声音清晰明亮,衙门内外的监生、翰林院官员等等尽皆侧目,看了过来。
庄仁绍汗湿重衣。
第214章 驼峰
庄仁绍面色苍白看着许莼骑在马上摇着马鞭, 与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的跋扈纨绔模样,身侧仍然是簇拥着一群锦衣骄奴,丽日之下看着煊赫非常。
许莼仍然恶劣地问他:“你们庄家为了邀名, 逼自家的少年状元死谏, 庄之湛不从, 你们便要逼杀他,庄之湛受了圣君深恩, 不肯诬仁君为昏君,行此大不义之事,炸开院墙重伤垂危逃走。你们找不到人, 便将这口锅扣在本侯头上, 到处放风说是本侯杀人灭口, 怎么, 以为本侯是死人吗?你们欺世盗名,死名死节,玷辱陛下的仁慈圣名, 就为了博你庄家的千古忠名,何其可恨!”
“如此倒行逆施沽名钓誉之行为,我倒不知道该如何评说, 礼部这里读书人甚多,不如咱们入内官衙大堂上, 请礼部的大人们来评判评判?”
他这琅琅一席话说完,礼部衙门前全都轰然震动起来, 纷纷议论着, 都看着庄仁绍和那两个侄子, 眼神显然都有些不善, 死谏!是千古忠臣没错, 但若是逼人死谏,那就实在可恨了,更何况谢翊本人一贯仁君,从不因言杀人,无端端要死谏,岂不是暗指陛下不肯纳谏为昏君?这若是人人效仿……又或者自己族中也逼了自己……
人人都背心一凉,全都不约而同达成了一致:此风绝不可长!
况且若是今日让他们逼了庄之湛死谏成了,今后若真遇上不可谏之事,谁还敢死谏?怕不是也要被扣上被族人逼,不得不死谏的谣言,那死还有何等意义?文死谏武死战,千古忠义岂不是成了笑话?
一时已有青年翰林原本与庄之湛交好的,已义愤填膺道:“欺世盗名、狼心狗肺之徒!”
“寒窗苦读,少年状元,何其不易,庄家竟恁般狼心狗肺,逼杀朝廷命官,合该问罪!”
“何止逼杀朝廷命官?这是欺君之大罪!侯爷还不捉拿他们!”
那两个侄子惊惶的东张西望,胡乱道:“不要胡说,我们没有!”
庄仁绍向后退了一步,已知道那夜这侯爷已认出了庄之湛,却只演了一场戏将人抢到手,如今看来庄之湛在他手里,庄之湛根本没有受重伤,那这两日为何不见,恐怕已回了本家!
庄之湛的那姨娘!庄家大难将至!
他仓皇转身,想要逃走,却已被礼部值日的书吏叫了衙役来拿人,更有许莼身后的侍卫们拔刀逼近,一时被捆拿了,礼部侍郎范牧村已走了出来,看到许莼高高骑在马上笑得十分得意洋洋。
他有些无奈,只命人将拿下的庄氏嫌犯送去京兆府,一边接了许莼进去:“皇上已命我拟旨了,这两日旨意就能下来,方统领和贺兄恐怕都还没到方家,你如何就这么着急这几日都等不得呢?你这样尊贵身份,亲自在大堂门口与这些卑鄙之徒对骂,倒给了他们面子了,且又白白给旁人添茶余饭后的口舌。”
许莼道:“我哪有那闲心去找他们?他们自己撞上来,难道我还能轻轻放过他们?眼瞎了来惹我,哼,我今日才知道,竟在外边有流言说是我为了防庄之湛参奏才派人掳人灭口,实在是欺人太甚了!偏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们这些伪君子的脸皮给撕下来给天下人看,我怕什么?
“庄之湛如今必定已先到了,子兴哥和贺大哥乘的火汽轮呢,必定能先到的,他们如今报信也来不及了,我倒觉得都这时候了,就算他们知道,也没心情去找庄之湛生母的麻烦。”
范牧村哑然失笑,请他在礼部大堂里上座了命人倒茶问他:“请喝茶,你降尊纡贵地过来,既不是为了堵这几个人,那就是找我了?”
许莼道:“我是想与你商量呢,一是顺安郡王的事你也知道了,过几日咱们约了一同去祭吧,另外他捐了一笔钱在我这里,我寻思着在九畴学府里头修幢藏书楼,修个园子,立个碑,也算酬了他之愿了。”
说到谢翡,范牧村脸上也起了伤感之心,他低声道:“本来他一直守着孝,我又外放,这几年都疏远了,竟没怎么来往,回京后上门去看他过一次,也是见他清减得厉害,当时也只劝了他几句。我当时都说了,如我范家这般,陛下尚且能容我,他实不必拘泥于过去,当放眼来日才是。”
“但后来应是郡王妃一病不起,天不假年,他伤心过度,病又加重,竟也……哎!”
他面上十分惆怅:“当初他主办之义学,如今仍然欣欣向荣,如今陛下又要兴建学府,他若是身体好,本也能有建树,展一番才智的。”
许莼道:“我就是想到他从前兴办的义学,想着他既临终前托给了我,总不能辜负了他之愿。”
范牧村欣然道:“如此甚好,我先将藏书楼做进去,到时候给你看看。只是陛下跟前,你好歹说一声才好,过了明路,否则之后若是别的权贵人人都来捐,这例开了,如何把持,得想好,总不能捐了银子就命名,那就太有些煞风景了。到底是学府之地。”
许莼嘿嘿笑:“其实若真是这样,那这生意肯定是蒸蒸日上,你们读书人啊,就是弯不下腰。”
范牧村忍不住笑:“许元鳞,你好歹也读了许多年书,怎的一张口就不肯认自己是读书人呢?读书人怎么你了?”
许莼哼哼:“你看看外边那些读书人,正以参倒我来邀名呢,你说说,这九畴学府明明是你和庄之湛牵头办着,怎么这矛头又冲着我呢?”
范牧村笑出来:“谁让陛下只看重你一人?整个朝堂上下,谁不知道临海侯简在帝心呢?有谁能在内阁都反对的情况下,还能得了陛下支持把海事办了起来的?你这几年的功绩,若没陛下在后头一力支持,明晃晃的偏帮着,换个旁的臣子,早就被御史们参到此生都不敢再言事。”
他说到这也有些感伤:“你以为庸官都是一开始就甘于平庸吗?谁举业奋进,不是想着大展宏图呢?那倒是在无尽的朝堂攻讦中冷了心。”
许莼扬眉笑道:“范东野,我读书一般般,却也知道你们‘有道则显,无道则隐’那一套,只是天下若是不安,能隐到哪里去?再说了,要隐的话,那干脆辞官啊,为啥吃着国禄,却找什么借口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呀。”
范牧村被他生机勃勃的野心扑了满脸,不由也微微有些振奋,只笑道:“本有些事想提醒你,如今听你这一番教导,倒不好意思说那些事了,罢了。”
许莼看他表情,心中一动:“你该不会是想说陛下抱了顺安郡王的世子进宫抚养的事吧?”
范牧村摇头不语,心中却已知道必已有与许莼更亲近的人与他说过此事了,便只绝口不提此事,只笑道:“那是帝皇家事,我们不谈论。我只有些学府兴建的事想请教你,你既来了,少不得烦劳你了。”
说完却从袖子里套了一折子出来,里头列了一排兴办学府所遇到的问题,林林总总杂得很,许莼却惦记着那烤驼峰,生恐凉了不好吃,只道:“这事容易,这单子且给我,我明儿派个能干人儿来协助你,把这问题都解决了。”说完却就起身告辞。
范牧村看他应还有事,也不留他用饭,只客气了几句便又送了他出门。
岁羽殿。
谢翊下朝回宫,才到岁羽殿院子门口就已闻到了炙肉的香味,想起上一次的牛头,忍不住在龙辇上都微微笑了。
许莼一回来,宫里都有了烟火气,还以为他今夜要留在国公府呢。
一下辇,果然看到许莼手里捏着一块肉正往香料里头裹,旁边已架起了一座明炉,一旁的苏槐咂嘴道:“这可是上八珍之一啊,今儿托了侯爷的福,咱们也能尝尝了。”
谢翊笑问:“什么上八珍?”
许莼抬眼看他,两眼带笑:“是驼峰,本来让夏潮在外边等着烤好了趁热带回来,结果在礼部门口碰上庄家那老不死的,吓了他两句,他什么话都不敢说直接就想跑,呵呵,真不经吓,可惜在本侯跟前竟然还想跑?礼部那边派人捉拿了送京兆尹了。”
谢翊道:“你身份贵重,命人去捉便是了,下次不可再如此,若是对方狗急跳墙玉石俱焚怎么办?便连那庄之湛危急之时尚且能弄出火雷,今日不必往日,你不可轻忽了。”
许莼不屑一笑:“就这种只会沽名钓誉醉心权势的人,死谏都用别人的命去谏,可知是什么货色,岂舍得那条烂命?”
他兴致勃勃:“他估计看到我就明白了庄之湛定然为了保命转投了我这边,像见了鬼一样跑了,在场的官员全都议论纷纷,都说他们心虚,又叱他们欺世盗名。”
他看谢翊满脸不赞同,连忙又改口:“今日是偏巧撞上了,我便一时冲动了,下次我定不如此。”
他害怕谢翊继续唠叨,连忙顾左右言他:“就他们还浪费了我许多辰光,害得我订的烤驼峰都凉了。味道不怎么好,而且他们舍不得放香料,夏潮也说外边的香料怕混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若是呈御用,还是谨慎些。我想着就干脆和他们买了他们切好的驼峰和骆驼肉回来咱们自己烤,我们自己调的香料才好呢。”
谢翊端详着那切开的驼峰,里头粉色油脂如凝冻,含笑:“这看着都是油,能吃?”
许莼道:“九哥吃过烤羊尾巴油吗?油多才香,口感丰腴脆嫩,香气也很独特,就是膻些,所以得多裹些香料,趁热吃。九哥尝尝就行,我知道九哥饮食保守,若是不爱吃,这里还有别的呢,鹿肉、驴肉、兔肉、羊肉都备着了。”
许莼手指上沾满了香料,又裹了一块,这才放了那块肉,去银盆里头去洗手,谢翊看他心心念念只为了给自己整一口吃的,心中熨帖,先进了内殿去换下大衣裳,穿了身细葛布袍出来,又问他:“怎么不留国公府?不是听说你爹从外边寺庙回了?”
许莼道:“他忙着呢,我娘也忙,她和我说那金陵的紫花布在外洋十分畅销,如今又有纺织厂,正可大量制造,如今和贺兰小姐忙这事,也顺便把市面上的紫花布也都收了。因此忙的不可开交,赶我呢,让我多多尽忠。”
谢翊:“……紫花布确实不错,贴身穿柔软舒适的,若是高价收了布,也给织女们一项营生了,倒是好事。”
许莼点头:“可不是吗?”他又有些恨恨:“非要说我们办厂,夺了百姓的营生,岂不知若是打开海外市场,远销外洋,那才是真正的富国强民呢。”
谢翊笑道:“是极,那些腐儒所说,元鳞不必放在心上。”
许莼却将一片烤好的驼峰递入了谢翊口中,谢翊张口吃了,只笑:“味道好,难得元鳞在大街上走也想着给朕带一口吃的。”
许莼却凑上来看着他:“九哥,如今天气和暖,重阳才过,不若我们去夜市上逛逛,不比在宫里批折子有意思吗?”
谢翊看他双眸晶亮神情渴盼,心中微动:“行。”
作者有话说:
压马路去! 驼峰,某东有卖~包括鹿肉、驴肉、兔肉这些都有卖,不过估计也是爱吃的人觉得好吃不爱吃的人未必就觉得好吃了,大家慎重。
第215章 嗔怒
谢翊只略吃了几片烤驼峰便止住了, 又喝了点麦粥,许莼知道他一贯在这饮食上极克制,便是好吃也不会多吃, 更何况这些猎奇之物。
上八珍多是些奇怪之物, 驼峰、猿唇、猴脑之类, 他从前荒唐纨绔之时,也机缘巧合尝过, 但谢翊这样从小被严格管束的,对肥腻沃甘之物几乎不沾,必定是没尝过的, 因此才处心积虑弄些有意思的给他尝尝。
果然谢翊倒不扫兴, 十分给面子, 只说味道不错, 但许莼看他表情便知道并不是十分喜欢,便又烤了几片洋芋给他,撒了香料上去, 谢翊果然喜欢这个,对蜜炙大虾和蜜煎猪肋排也一如既往会多吃一些。
两人说说笑笑吃了晚膳,换了便服, 便上了马果然从后山宫门纵马而行,沿着春明湖畔骑了一段, 路过竹枝坊,许莼还专门进去拿了一袋铜板钱出来在谢翊跟前摇了摇:“没有这个, 去夜市可是寸步难行。”
谢翊笑, 也不说护卫们身上自然有, 只赞他:“果然还是元鳞考虑得周到。”
他们纵马先到了西边夜市处, 这里是百姓最喜欢的夜肆, 茶坊酒肆,客寓饭店都还开张着灯火通明,有一处小巷索性全是摆着的小食夜摊,飘散着食物的诱人香气,谢翊将马交给护卫让他们牵走,两人步行着走入内。
虽然两人才吃过,但跑了跑马,许莼又看到什么新奇的吃食都买了,很快谢翊又尝了些奇怪的酸果子,蜜煎南瓜子,紫苏冰玉水等等奇怪的东西,看了些杂耍魔术,又去逛了古玩书画店等。
许莼买了一对玛瑙的扇坠,价格不贵,难得白冰玛瑙低似晶莹冰块,上边飘的天然金红色花纹又似凤凰一般。
那古董铺的老板十分长于推销,看到他们看那对扇坠就道:“二位神清骨秀,一看就知道是贵人,正合用这一对凤凰扇,这叫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见则天下安宁。”
他这吉祥话一说出来,谢翊双眉就展开了,显然心情极好,拿着那扇坠不语,透光看着那凤凰纹。
许莼笑着也不讲价,直接按价给了银子:“果然是仁君治而天下太平,老板真会说话,还有什么好东西不?”
他拿了那对扇坠中的一只递给谢翊:“九哥有空再我题个扇面呗。”谢翊道:“前日不是才给你题了一把,不如你来画罢。我看你画得有长进得很,尤其是人物。”
他说话语气平淡,许莼却闹了个大红脸,并不接话,眸光流转,含了些嗔意。
那老板看许莼出手阔绰,衣装华贵,两人态度亲昵融洽,看着面貌又不如何厮像,口音也有些区别,应不是兄弟,呵呵笑道:“我这里倒还有一套好东西,一般人我是绝不舍得拿出来的,看上的人买不起,买得起的人却又不一定欣赏得来。”
许莼豪气道:“只管拿出来看看,小爷有的是钱!”
那老板呵呵笑着打开了个柜子,从里头捧了一对的扇子出来,坠着剔透碧玺桃坠:“这一对扇子名唤‘桃之夭夭’,巧夺天工,我高价收了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买主。”
许莼随手拿了一把展开,猝不及防,立刻合上了扇子,耳根通红,将那扇子丢回盒子里:“这个不好,换点别的东西!”
那老板看许莼如此羞窘,有些纳罕,只以为自己误会了,收了起来笑道:“想来两位爷是不中意,那我还有西洋来的新鲜物事,两位进去看看?”
许莼只怕谢翊也要看那扇子,立刻道:“西洋物事好,只是我们可是识货的,货不好我们不要的。”
老板笑着让他们道:“请楼上请,当然是好货,听说了临海侯没?都是临海侯的洋船带回来的货!一般人可拿不到这些货的。”
许莼嘲笑道:“你就胡诌吧,谁不知道临海侯的洋货都是设了市舶专卖的,怎可能在你们这里有。但凡是西洋来的货,你们就说是临海侯的洋船舶来的。”
老板道:“这就要看各自手段了。洋船船队一次十几艘,上边的货这么多,总有法子流出来的。”
许莼只以为老板是吹牛,只笑而不语,那老板知道他不信,也只推销道:“总之都是好的洋货,少爷只管看看好了。”
说完上了阁楼,果然这里满满当当都是西洋来的货,有烟斗、鼻烟壶、西洋烟草、西洋镜、西洋花边、西洋纸、西洋画、西洋钟、象牙制品、望远镜等货品。
许莼顺手拿了只放大镜起来笑道:“倒是真的洋货,看这眼镜,这样薄。”
老板骄傲道:“没说错吧?这眼镜可好卖了!绣娘们、秀才们,用眼多熬坏的,都爱买这个来,夜里看书绣花看得清楚。这个津海卫机器厂那边也在仿造,但还没做出来,这是真正洋货!可不是仿制的。”
许莼:“……”
谢翊看许莼脸色微微变了,有些难看,只以为他是觉得对方说了津海卫机器厂不好来在自己面前失了面子,便宽慰道:“咱们很快也能仿制出来,到时候就便宜了。”
老板道:“这倒是,因此这东西也就卖这一会儿的稀罕,等咱们也造出来了就便宜了,趁着如今稀罕,可买了送人,体面着呢!不是我说,我这里的货品,只怕宫里贡品都还未必能用上呢!”
这下许莼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将那眼镜放了下去,转头似乎看了下外边天色,又转过来若无其事笑道:“老板,这些都是小物件,我这里却是不日要回乡,想要买件重礼回去给我祖父,这些小东西不过是占个新奇了,贵重谈不上。”
那老板听他口音带出了些闽州的口音出来,笑着问道:“是我眼拙了,原来这位少爷是闽州来的?那里洋货是多,难怪看不上这些,却不知这位少爷到京城是想做什么生意?”
许莼道:“如今生意不好做,只贩些珠子罢了,如今西洋的琉璃珠卖得多,买珠子的人也少了,生意不好做啊。”
那老板听他说得内行,笑道:“那是,琉璃珠其实许多并不是西洋那边烧的,都是津海卫那边的窑厂烧的,烧出来的琉璃珠、琉璃盏都极好卖又新巧。我这里倒有西洋来的琉璃屏风,上边镶的是五彩琉璃,绘的西洋人物,也是极精巧的彩绘的,一套价格贵,另外一点……”
他踌躇了一会儿:“这上头的西洋画,女子却是不着衣裳的,还有些长翅膀的小天使,也不着衣裳,只怕也不太好赠令祖的。”
他看这小少爷适才羞涩,特意先说了下。
许莼却道:“我看看?”
那老板便又带着他们进入了内间里,果然这一处摆着许多更昂贵些的货物,如落地的西洋座钟,绘着西洋金发美女不着衣裳的,又有许多长着洁白羽翅的小婴儿飞翔在空中撒着落花。
许莼凝视了一会儿,那老板看他并无羞赧之情,又看一旁的兄长面色也寻常,便也微微放了心,一边介绍着这里的货物。
许莼前后看了一回,却是大手笔买了那十分昂贵的落地座钟:“这个好,可放厅堂中。”这座钟价格高达一万两银子,许莼却面不改色从怀中掏了银票出来递给老板,十分随意。
老板双手捧着接过银票,一眼看了是京城荣庆堂的银票,上边有着特制的紫标,心中大定,知道果然这是个一掷千金的主儿,立心想要推销更多货出去,连忙笑道:“这是真的好,每个时辰都有鸟儿报时,只是送长辈的话,有些人嫌口彩不太好。”却是善意的提醒,毕竟送钟与送终谐音,只怕这小少爷一时没想到,真拿回去送给祖父,那可要惹出事来。这座钟价格不菲,万一到时候又要退货,也是一桩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