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恒噘起了嘴,小胖手抓住他的衣襟不放。
“宝宝要天天吃蛋羹。”他说,“天天和阿昭一起玩。”
路昭心头有些触动,但没有再说话,只是给他扇风。
嵛郗佂悝!
被大蒲扇送来的凉爽微风吹拂着,不一会儿,胖崽就眼皮打架,陷入了熟睡。
路昭仍给他扇着风,轻声道:“等回去了,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
方恒睡得无知无觉,还打着小小的奶呼噜。
路昭轻轻叹了一口气,拿指节刮了刮他肥嘟嘟的脸蛋。
很快,八月底就到了。
这天早上,方曜给路昭结了这一个月的工钱。
路昭拿着装满纸币的厚厚信封,谢过他,又问了一遍:“方恒的爸爸妈妈,是今晚过来吗?”
方曜点点头:“今晚辛苦你准备一下饭菜,明天就不用过来了。”
路昭应下,犹豫半晌,还是开口:“方先生,要是以后您还需要钟点工的话……”
方曜捡起搁在一旁的报纸,打开来:“我一个人住,不需要钟点工。”
“……”被他这样斩钉截铁地回复,路昭尴尬地笑了两声,两手紧张地搓着衣角,鼓起勇气说,“万一、万一需要的话……”
方曜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永远是这样平淡镇静、毫无波澜,却仿佛带着令人畏惧的洞察力,一眼就能把路昭心底里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全部看穿。
与他眼神相接的刹那,路昭倏然满脸通红,把脑袋埋在了胸口。
方曜收回目光,将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继续看报。
“九月你们也该开学了,好好读书。”
路昭落荒而逃,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的,怎么跑的,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缩在了厨房门背后,浑身都红透了,脑海里想着方先生刚刚看自己的眼神,羞愤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刚刚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多问那一句?!方先生那么敏锐,肯定看出来了,他肯定知道了……
路昭欲哭无泪,两手捂住脸蹲在厨房门后。
方先生心里会怎么想?
他既英俊又勤奋自律,爱慕他的小姐肯定很多,连白小姐那样的美人都无法令他多看一眼。要是发现自己这样的歪脖子树也偷偷仰慕着他,他大概会觉得很丢人吧……
就算以后方恒还会过来住,他也不会再找自己来干活了。
路昭沮丧地皱着脸,把脑袋埋在了臂弯里。
好在今天是工作日,方曜吃完早餐就出门了,路昭站在厨房的洗碗池前,看着他走出院门,怅然若失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刚刚在方先生面前丢了回人,这下方先生走了,他就不用硬着头皮面对方先生一整天,可这已是他在这儿干活的最后一天,今天没法多看看方先生,以后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路昭心情低落,上午带着胖崽玩也打不起精神,没料到方恒竟然发现了,说:“阿昭今天不开心。”
路昭愣了愣,拍拍他的小脑袋:“没有。”
方恒瞅着他:“有。”
路昭竟然被这个一岁大的小胖崽看得心虚,掩饰道:“阿昭马上要开学了,在想上学的事情。”
“上学?”小胖崽扑到他怀里,“那是什么?”
路昭把他抱起来,放到沙发上:“上学就是去学校,和很多同学一起上课,读书。等你长到五岁,进化之后,也要去上学了。”
方恒双眼一亮:“宝宝和阿昭一起上学!”
路昭笑了笑:“你要上的是小学,我上的是大学,不一样,不在同一个地方。”
胖崽失望:“为什么不一样?”
路昭捏捏他的胖脸蛋:“因为阿昭已经十八岁了,宝宝只有一岁呀。”
他想了想:“等宝宝上小学的时候,阿昭已经读完大学,毕业了。”
方恒为难地抓抓脸蛋:“那、那宝宝也十八岁……”
路昭说:“宝宝十八岁的时候,阿昭已经快四十岁了。”
方恒傻了眼,抓着他直摇头:“宝宝十八岁,阿昭十八岁。”
小虫崽还没法理解,时间的流逝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只觉得自己会长大,却不觉得大人们会变老。
路昭笑道:“宝宝会长大,阿昭也会长大呀。阿昭永远都会比宝宝大十七岁。”
胖崽瞅着他,委屈地嘟起嘴:“不要。阿昭和宝宝一起。”
虽然小虫崽没法用语言表达出心里的意思,路昭还是听懂了,方恒希望和他一样大,希望和他一起玩,就像年纪相仿的好朋友,永远可以一起经历人生的各个阶段。
如果相差十七岁,他就只能一直被他抛在后面。
路昭心中一片柔软,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肉脸蛋,而胖崽也拱着屁股爬起来,小脸蛋凑到他跟前,亲了亲他的脸颊。
小宝宝的亲亲是湿漉漉、软绵绵的,印在脸颊上,一下子治愈了路昭低落的心情。
亲弟弟路庭就从来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也不会主动来亲他。
要是方恒是他的弟弟就好了。
中午,方曜回家吃午饭,餐桌上小胖崽忽然开口:“舅舅,宝宝上学。”
方曜微微一愣:“你要上学?”
胖崽说:“阿昭上学,宝宝上学。”
方曜继续吃饭:“你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学校不收。”
路昭也赶紧在旁说:“宝宝在家里玩不好吗?上学了就再也不能这样整天玩了。”
胖崽天真地做梦:“宝宝在学校玩。”
“学校是读书学习的地方。你要是在学校里只知道玩,”方曜笑了一声,伸手扯了扯他的小耳朵,“这对耳朵就会被你妈妈扯下来泡酒喝。”
胖崽连忙拿小短手捂住了耳朵:“妈妈泡酒喝,宝宝就没有耳朵了!”
旁边的路昭扑哧一笑。
方曜收回了手:“天天玩,也没法和阿昭考去一个学校。”
胖崽并不知道大学是需要考的,而且非常难考,他说:“一个学校!”
“阿昭在首都政治经济大学,”方曜说,“你想上学的话,再过两年,就可以去……”
“首都政治经济大学!”胖崽双眼亮晶晶。
“……旁边的书林幼儿园。”方曜说完剩下的半截。
路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下是开心了,胖崽却不开心了,缠着方曜,非要跟阿昭一起去上学,直到方曜吃完饭准备出门上班,他还抱着方曜的腿不松手。
“你这哪是要上学。”方曜把他抱起来,“你就是想和阿昭一起玩。”
终于有人明确地说中了自己的想法,胖崽开心地点点头。
“但是阿昭有自己的人生。”方曜刮了刮他的小鼻子,“没有谁生下来的使命就是一直陪你玩,他有他要做的事情,有他要走的路。”
正收拾着餐桌的路昭一顿,抬起头看向大门口。
胖崽坐在方曜的小臂上,肥肥短短的手指挠着自己的肉脸蛋:“宝宝想要阿昭一直陪宝宝玩。”
“你可以想。”方曜说,“但你不能要求阿昭为你放弃自己的人生,这对阿昭不公平。”
路昭心头一阵颤动。
他回想起自己拿录取通知书回家的那一天,父亲暴怒,撕碎录取通知书,母亲苦苦哀求,父亲的理由却是那么冠冕堂皇——他拿钱去读书了,阿庭拿什么读书?
路庭就在旁边玩着玩具,笑着说:哥哥去打工,阿庭读书。
牺牲路昭的人生,对他们来说,是那么理所当然。
从来没人说过,这对阿昭不公平。
母亲怜爱他,偷偷帮他,可母亲也不敢说这句话,因为所有人都默认了,雌虫就是比不上雄虫,有限的资源要留给雄虫,这是天经地义的。
没有人会站出来反驳——也许曾经有过,但失败了,便再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可是方先生明明才认识他一个月,却会说“这对阿昭不公平。”
路昭咬住嘴唇,低头用力擦着餐桌,免得自己发红的双眼被方先生看见。
门口,方曜将小胖崽放在了地上:“再和阿昭好好玩一会儿,晚上爸爸妈妈就过来了。”
他朝餐厅看过来:“阿昭,晚上麻烦你了。”
路昭连忙说:“应该的、应该的,晚餐您还额外付了那么多钱……”
方曜笑了笑:“劳动是有价值的。”
他站起身,出了门。
路昭顾不上擦桌子,赶紧走进厨房,透过洗碗池前的大窗户往外张望。
方曜穿过院子,走出了院门。
直到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路昭才收回视线,脸上不自觉泛起笑容。
晚上,路昭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把小胖崽馋得一直在他脚边打转。
“宝宝再吃一个。”他一个劲拉着路昭的裤腿,妄图在每道菜刚出锅时吃上第一口。
路昭低头往脚边一看,胖崽立刻仰头张嘴:“啊。”
“这个是大人们的口味,你少吃点。”路昭夹起一片肉,拿清水洗了洗浓郁的辣味和油盐味,这才夹给他。
小胖崽把嘴张得大大的,接住这片肉,立刻吧唧吧唧嚼起来。
“辣不辣?”路昭将菜装盘。
小胖崽已经辣得小脸通红,满头冒汗,仍执着地嚼着嘴里的肉:“不辣。”
路昭给他倒了一杯乳果汁:“喝点这个,就不辣了。”
这一个月以来照顾方恒,路昭已熟悉了他的身体状况,方恒有着优秀的遗传基因,脑瓜聪明,身体也很健康,不需要像路庭那样事事注意,偶尔吃点大人们的饭菜也不会有事。
拿方曜的原话说,小胖崽跟着他妈妈都能平安长大,生命力很顽强的。
正想着,外头花园门口忽然传来动静,路昭从厨房窗户一看,方先生的轿车缓缓停在院门口,后头还跟着一辆高大的皮卡车。
路昭意识到是胖崽的父母来了,赶紧将这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快步走到大门口,打开门。
皮卡车上率先下来两名高大强壮的雌虫,一左一右护住车门,迅速四下看了一遍,像是确认了没有危险,这才拉开后座的车门。
门口张望的路昭不由被吸引视线,好奇地看着车门。
一条长腿跨下来,军用皮靴稳稳踩在地面,路昭心里正想着,看来方恒的母亲是个军人,下一瞬,一张俊美凌厉的脸撞进了视线。
他的眼神如同狩猎的野豹,满带侵略,锋芒毕露,直直看过来,像一枪打在路昭心上。
路昭的心跳都停了片刻。
第一次见方先生时,他也有这种被瞬间击中心脏的感觉,但那次是心动,这次是震撼。
在路昭出生的小县城里,雌虫们虽然也体魄强壮,但个个谨小慎微地过着日子,总是躬着身子,唯唯诺诺的,像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而这位雌虫先生,却像一挺意气风发、锐不可当的枪。
路昭总算明白,为什么方先生会说“等你见过他,大概也不会称他为‘漂亮的小姐’了。”
他不是白小姐那样养在温室的娇花,他是将雌虫强大的战斗天赋发挥到极致的狩猎者。
“妈妈!”脚边忽然一声兴奋的大叫,路昭这才回过神来,就见小胖崽直往院里冲去。
他赶紧一把抱住胖崽:“没穿鞋呢!”
院门口的俊美雌虫听见这一声,笑了笑,大步走过来,胖崽连忙在路昭怀里拼命扭动,嘴里不停喊着:“妈妈,妈妈!”
雌虫走到了屋门口,路昭这才放开胖崽,小胖崽立刻朝母亲张开两手:“妈妈抱抱。”
路昭也在一旁偷偷看着这名雌虫,没办法,他实在长得太好看了,若说方先生身上还带几分内敛镇静,那他就是侵略性极强的俊美,令人又爱又怕。
尤其是离得这么近,路昭的视线简直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在他身上,动弹不得。
雌虫将胖崽抱起来,注意到身侧这炽热的目光,偏头看过来。
与他近距离对视,路昭已经看傻了:“……”
雌虫微微一笑,俊美无俦:“我是方决。小朋友,你叫什么?”
他一开口,路昭简直像中了魔咒,定在原地,傻愣愣地回答:“我叫路昭。”
这时,后头的方曜才走过来,补充了一句:“他就是照顾了方恒一个月的育儿师。别看人家年纪小,照顾方恒可比你在行。”
方决抱着胖崽往屋里走:“谁带小孩不比我强?”
他进了屋,路昭总算从魔咒中清醒了些,这才看见方曜身旁还站着一位文质彬彬的雄虫。
说实话,这位先生长得也斯文英俊,奈何走在方决身后,被方决的气场和光环一盖,便没法引人注意了。
“这是我哥哥的爱人,文越。”方曜为他介绍。
“这段时间辛苦你照顾方恒。”这位文先生温和地道谢。
路昭连忙向他问好,心想,这对夫妻怎么像是调换了长相性格?
几位先生在餐厅落座,方曜还特意开了一瓶白酒,小胖崽粘着方决不放,嘀嘀咕咕和母亲说着这一个月以来积攒的关于舅舅的坏话。
等方曜将小酒盏都倒满,方决捏了捏胖崽的肉脸蛋:“要吃饭了,你去你的座位。”
胖崽抱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撒娇,粘着母亲不想走。
路昭刚想起身去把胖崽哄过来,就见方决扯了扯胖崽的耳朵:“不听话的耳朵,我扯下来泡酒好了。”
他还拿起酒盏给胖崽看:“看,妈妈的酒杯里面,现在就差一对肥耳朵。”
路昭:“……”
胖崽立刻捂住了耳朵,不满地噘起嘴,被路昭抱去了他的专属座椅。
先生们举起酒杯准备开席,路昭就给胖崽系上自己做的饭兜兜,准备喂饭。
“小朋友,你怎么没有杯子。”方决道。
路昭一愣,抬起头来,发现举着酒杯的先生们都看着自己。
先生们的餐具旁,路昭都提前放了酒盏和茶杯,而他自己的餐具就只有一副碗筷。
虽然雇主先生很尊重他,但路昭总觉得自己是因为要照顾方恒才能坐上桌的,哪能和主人客人们享受同一标准,有热饭热菜吃就很好了。
这下被方决问起,他傻了眼,吭哧吭哧:“我、我喝不了酒……”
方曜起身去厨房拿了个茶杯,给他倒了一杯茶:“你喝茶。”
路昭捧着茶杯,依然是傻愣愣的,方决就笑了笑,冲他扬了扬酒杯:“来,碰杯。”
他伸长手,酒盏凑过来与路昭的茶杯轻轻一碰。
这真是一位有魔力的先生。他的自信、爽朗,仿佛也在杯子相碰的一瞬间传递了过来,让畏畏缩缩的路昭油然而生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捧着茶杯往前凑,与先生们的酒杯碰到了一起。
小胖崽也拿两只小短手捧起装满乳果汁的玻璃杯,兴奋地大叫:“干杯!”
大人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路昭被这轻松欢愉的氛围感染,不禁也露出笑容。
原来家庭聚会是这样的。
他看着方决和方曜喝酒畅谈,从时事政治说到社会人文,从经济发展说到科学研究,样样都是他听不懂的话题,可他能看懂这对亲兄弟的平等相处。
方决是哥哥,是雌虫,而方曜是弟弟,是雄虫。
这和他家里的情况其实一样,可又那么不一样。
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就不像方决先生这样光芒四射、自信从容,为什么路庭就不像方先生这样谦逊有礼、镇静自持?
要是……自己的家也是这样就好了。
晚餐直到近八点才结束,小胖崽已经困得哈欠连天,喝完一瓶白酒的先生们却还精神抖擞。
路昭便先把胖崽抱上楼,放在次卧的床上好好睡着,下楼来时,几位先生已经在客厅了,放在一楼小书房的钢琴已被推了出来。
方曜坐在钢琴前,问:“要跳哪一首?”
方决拉着文越走到客厅中央,笑着带着他的两手环住自己的腰:“跳《蓝色湖畔》。”
一旁的路昭心头一动。
他记性很好,记得这首曲子在之前徐先生白小姐造访时,徐先生就提起过,问方先生要不要和白小姐跳《蓝色湖畔》,但方先生换成了另一首曲子。
此时看见方决将手搭在文越肩上,文越双手环住他的腰,两个人靠得极近,互相对视,爱侣之间的缠绵氛围满得要溢出来了,路昭这才反应过来,这首曲子是适合有情人一起跳的。
他有点脸红,默默看着随着琴声起舞的这对爱人,忽然想到——方先生那时拒绝和白小姐跳这首曲子,是不是代表,他并不喜欢白小姐?
他心头涌上一阵雀跃,但很快又冷却下来。
就算方先生不喜欢白小姐,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以后他都见不到方先生了,白小姐好歹还能见到方先生。
路昭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去餐厅收拾碗筷,恰好客厅一曲结束,方决眼尖地看见他,喊道:“小朋友,你也来跳!”
路昭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我、我不会跳舞!”
方决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他往客厅带:“过了今晚就会跳了。”
方曜就在一旁看着,路昭绝不愿意在他面前丢这个人,吓得都要哭出来了:“我真的不行、我真的不行……”
可是方决已经牵住了他的手,说:“我们来跳一个《美丽的祖国》。”
“……”路昭傻在原地。
这、这个不是小学时当广播体操跳的集体舞吗?
文越在旁说:“这个肯定会跳。说起来,我和方决的第一支舞应该就是小学一起跳的《美丽的祖国》。”
他看向方曜:“阿曜也和别的小雌虫跳过这个吧?”
方曜翻着曲谱:“我的舞伴一直是雄虫。”
文越哈哈大笑。
方决道:“你笑什么,我没插班进去之前,你还连个舞伴都没有呢。集体舞的时候大家手拉着手,就你拉个空气。”
文越:“……”
方曜翻好曲谱,将手放在钢琴上,欢庆活泼的旋律涌了出来。
方决拉着路昭跟着旋律跳舞,路昭本以为自己笨手笨脚,可这简单的舞蹈小学跳了好几年,早已经形成肌肉记忆,四肢竟然自发地跟着动作。
文越也加入舞池,还被方决嘲笑了一番,说他跟小时候一样,拉个空气跳舞。
跳完这一曲,路昭已经气喘吁吁,正想去旁边休息,方决朗声道:“阿曜,别一直弹琴,你也来跳舞。”
路昭浑身一绷。
他抬头看向坐在钢琴前的方曜,而方曜竟然真的听话,站起了身。
文越接替他坐到钢琴前:“跳什么?”
方决和方曜异口同声:“《狂人之舞》。”
说完,两人一起大笑。
路昭一头雾水:“?”
坐在钢琴前的文越不禁发笑:“小朋友,你站远点,免得这兄弟俩发疯误伤你。”
路昭懵懵懂懂后退了几步,把宽敞的舞池让出来。
激烈昂扬的旋律响起,两位高大修长的先生就跟忽然上了发条一样,猛地弹了起来,吓了路昭一大跳。
他连忙又后退了几步,看着方决和方曜像打架一样把地板跺得砰砰当当作响,动作之快简直看得他眼花缭乱。
这是节奏极快的健美型舞蹈,非常消耗体力,兄弟俩仿佛是卯着劲,比谁跺脚更响,比谁坚持到最后脸不红气不喘,路昭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心里,方先生一直是个内敛平淡的人,像一汪平静不兴波澜的湖水,他从不知道方先生也会这样热烈,也会一边跳舞一边肆意大笑。
这样的方先生,好像没有那么高高在上难以亲近了,和亲人在一起时,他从神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他在自己面前那样冷静自持,只是因为自己不是他在乎的人吧。
一曲结束,二人额上都出了一层汗,但呼吸平稳,游刃有余。
方决擦了擦额上的汗,看向方曜,道:“你还要再跳么?和小朋友跳一个?”
路昭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想说自己根本不会跳舞,又无法开口拒绝“与方先生跳舞”这个可能。
哪怕、哪怕是再跳一次《美丽的祖国》也好啊……
方曜说:“不了。”
路昭心头隐秘的期待一下子被浇灭了。
家庭舞会结束,文越去楼上将熟睡的小胖崽抱了下来,方决又同方曜说了几句话,夫妻二人就带着孩子告别了。
在花园门口目送皮卡车远去,方曜收回目光,看了路昭一眼:“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路昭明白,这是道别的意思。
他喉咙有些发堵,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半晌只挤出来一句:“这段时间谢谢您。”
方曜点点头:“再见。”
他转身朝院里走去,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路昭连忙想叫住他,脱口之前又生生忍住了,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穿过花园,走进屋里,十分干脆地关上大门。
半晌,路昭才收回视线,不舍而难过地低声喃喃:“再见。”
他默默转身,走进了闷热的夏夜里。
进入九月,大学终于正式开学了。
路昭花了好几天收拾心情,努力让自己尽早放下方先生,然后趁着开学前的空隙将自己家当都点了一遍。
这一个月他吃住都在方先生家里,根本花不了什么钱,方先生付给他的一百二十五元薪水都好好攒着,包在信封里,藏在衣柜最里层。
衣柜里头,还有方先生给他的两套衣裤。
白衬衫、黑西裤,和路昭其他洗得灰扑扑看不出颜色的衣物比起来,显得精致极了。
路昭原先上高中时也曾幻想过有一身这样的衣服,他肯定要天天穿着出去炫耀。可现在真有了,却又舍不得穿了。
他将这漂亮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收在衣柜里,又看了看自己有的东西——依然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枕头被褥和最基础的日用品,一样多的都没有。
昨天他出门去逛一旁的旧货市场,又看到了那个漂亮的热水壶,本想着总算也挣了钱,打算咬咬牙买下来的,可在市场里转了五六圈,还是狠不下心一次性掏出五块钱巨款买一个热水壶,最后空手而归。
而昨天从市场回来的路上,他穿了好几年的旧凉鞋终于不堪重负——鞋面从鞋底上断开了。
路昭夜里自己拿针线补了补,可惜他手艺不到位,补好的鞋面依然摇摇欲坠,像随时都会与鞋底分家。
看来这笔钱是不得不花了。
路昭叹了一口气,穿着岌岌可危的破凉鞋,出门去了市场。
临近开学,校园里热闹起来,路上三三两两走着年轻学生,路昭偷偷用余光打量着他们,发现他们与自己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暑假下来,个个都晒得黑不溜秋,除了个别打扮得精神一些,大部分人都十分朴素。
路昭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走到旧货市场,开始搜寻凉鞋。
然而他在市场里找了半天,只能找到比自己脚上这双更破的凉鞋,毕竟现在物质匮乏,想来稍微新一些的鞋,也不会有人拿出来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