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皇子的白狼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与另一个人直接建立牢不可破的羁绊,纵然生死也不会分开。
而他当时还是过于年幼。
还会像戴着小丑头套试图讨好母亲一样,对这个世界抱有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
在他无人知晓的生命中,只要能有这样一个人,会真心实意地记得他,会为了他的死而哀悼——
只要有这样一个人,他就会感到欣喜若狂。
帝国五皇子会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应该还是一个小婴儿呢。
会是个捣蛋鬼吗?还是天使孩子呢?
在冷硬的过往对比下,唯有幻想于他是柔软的。
狼骑候选人们拥有最专业的营养师,以及帝国最杰出的医官,在他们的大力调理下,和叶斯廷的加倍努力中,他的体质总算得到了改善,枯瘦的身板也变得匀称起来。
至今回想起来,他仍觉得那段为了成为白狼而努力的短暂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幸福和满足的时候。
然而幸福稍纵即逝。
除去训练时间以外,狼骑基地里的教官对这些孩子的态度都很和善。
再也没有人称呼叶斯廷为“伊莲娜家的杂种”,而是使用母亲伪造的身份ID上的假名称呼他——他如今已不大能想起那是一个什么名字了,或许是约克,也可能是约夏。
但他心知这个名字不属于他。
每当教官或心理医生、或同寝室友用这个名字呼唤他时,他就会心中一冷,迅速从成为白狼的幻想中惊醒过来。
因为叶斯廷清楚地知道,狼骑军团绝不会被这样拙劣的伎俩蒙骗。
……他之所以能一直留在这里,必定有人故意为之。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随时可以把你打回深渊。”
银发绿眸的皇子微微勾着唇,一双狐狸眼在阴影中闪着冷光,“作为流淌着叛党血脉的私生子,你应该很清楚伪造身份欺瞒皇室的下场是什么。”
“而你依旧让我出现在这里。”叶斯廷冷静开口,他只是沉默寡言,但并非不会讲话,“说明我身上,有值得被你利用的地方。”
埃利诺脸上的笑意更深,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银毛狐狸。
“是的。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你会赐死我吗?”
“唔,或许吧。不过说实话,我不愿意对你赶尽杀绝。或许只是流放你和你的母亲吧。”
埃利诺呼出一口气,仍笑眯眯的。
“这样如何?少则一两年,最多三四年。等我认为不再需要你,你可以从太阳宫带走一艘新型星舰和大笔财富,然后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是绝不可能成为狼骑的。但我提供给你的机会,能给你财富和自由,还能让你提前进入太阳宫。还不好么?”
他听见自己那个幼稚的幻想,轰然破碎的声音。
这一耳光来得太狠太重,导致他在往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盲目相信那些看起来美妙的梦境。
“……好。”
而他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一开始的确只是交易。
埃利诺最开始的要求,也不能算得太过分——除去流放的部分以外。
即便是埃利诺,还是会在年幼时 ,保留与年龄相近的顽劣和幼稚。
原来他只是想要一个能在他出宫游历时,代替他在皇家学院露面的替身。
叶斯廷后来才知道,卡拉古先帝对第一王储和第二王储的培养方式大相径庭。
作为第一王储的皇长女叶卡·卡厄西斯,常年生活在太阳宫以外,跟随父王巡视各个帝国领星;
而作为第二王储的埃利诺·卡厄西斯,则被要求留在太阳宫以内,一边照顾自己的母后和弟弟妹妹,一边学习在他看来,只有辅佐角色才应该学习的文学、数学、政史等等与统治者身份不相匹配的课程。
“除了比你晚出生一年,你认为我还有哪里比不上你?”
叶斯廷也曾见埃利诺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朝返回太阳宫的叶卡诘问。
不过那已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叶卡原本正带着自己的白狼走向寝宫,听到这句话,径直折返回来,站定埃利诺面前。
女Alpha青春期发育比男Alpha更早,加上常年锻炼,皇长女殿下几乎比他要高出整整一个头。
她捏住埃利诺的脸颊,然后强行把他的脸抬起。
她低沉道:“抱歉。可你实在还差得远呢,弟弟。”
埃利诺在她手里沉默挣扎,最终,只能无奈泄气道:“……行了吧,姐姐。放开我。”
冷艳的女战神轻笑一声,肩后的披风拂过埃利诺的靴面,扬长而去。
叶斯廷再一次戴上全息面具,将黑发染成银白,并开始学习模仿埃利诺的语气声调。
他表现得出人意料的熟练,甚至连埃利诺觉得吃惊。
他并没有告诉埃利诺。这是因为早在成为他的替身以前,他就已经有过好几年不得不戴着面具求生的经历。
越是深入宫廷,叶斯廷越能明白当初埃利诺看到他时的惊喜。
因为全息面具虽然可以改变五官,但如果脸型和眼鼻轮廓差异太大,便很容易被朝夕相处的人看出破绽。
一个脸部轮廓和眼睛与他神似,同时具备狼骑级别的精神力,拥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天赋,甚至连出生月份都完全相同的人,确实是在帝国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替代品。
在叶斯廷离开狼骑基地的那天,恰好遇上搭载着又一批狼骑初选者的穿梭艇,泊入基地港口。
他侧过身子,避在角落,让那群兴高采烈的孩子冲下穿梭艇。
狼骑基地的教官们例行过来迎接,防止这群精力过于旺盛的小豆丁翻下舰桥。
而当教官询问这批新的入选者,他们为何选择参加征募时,有人说是为了给爸妈争光,有人说是为了穿帅气的狼骑盔甲。
令叶斯廷印象深刻的是,一个长着麦子似的金发,手里还抱着一盆鸡蛋的蓝眼睛小孩,超大声地认真回答:“为了成为五皇子殿下的白狼骑!”
他周围的小孩纷纷喷笑出声,就连狼骑教官也忍俊不禁。
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是愣怔的——为对方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热烈真挚地表达出自己此生无望的幻想。
金发小孩这才意识到,他的心愿其实更适合埋藏在心底,而不是大庭广众下喊出来,脸蛋不由涨得通红。
尤其是跟他同舰的孩子,还很好玩似的戳着他的红脸蛋,又闹又笑:
“你以为白狼骑是谁嗓门大就能当的呀!你打架很厉害吗?”
“不、不是的……”
“他怎么还抱着一盆鸡蛋?笑死了!”
“这个……这个是天琴星系的特产,很好吃的。我叔叔说,带来给殿下们也尝尝。”
“哈哈!你以为殿下们什么都吃?我听说他们要吃东西,都要经过皇宫好多工序检验呢!”
“啊!”金发小孩顿时傻眼,“我、我不知道这些……”
最后还是狼骑教官制止笑闹,并亲自接收了那盆鲜鸡蛋。
叶斯廷回过头时,看见一艘不引人注目的穿梭艇,正缓缓停入港口。
他便从墙边缓慢站直身体,与那群奔向基地的孩子们擦肩而过。
在他成为替身皇子的第一年,一切都算顺利。
埃利诺的文史成绩本来在皇家学院不算突出,这让叶斯廷有了很好的缓冲时机。
太阳宫的每一座宫殿里,都存在着大量的密室和密道。
而他被安置在埃利诺书房书架后方的密室里,轮到埃利诺不想上的课时,他就戴上面具,从书架后方走出,跟埃利诺交换身份。
而埃利诺则会沿着密室后方的密道,带着同样乔装打扮的白狼,偷偷溜到训练基地开机甲去。
等到二皇子殿下尽兴而归,他们重新在密室中换回身份,叶斯廷在密室中完成当天的作业,埃利诺则走出寝宫,去照顾他的弟弟妹妹们和母后。
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只有一个人乐在其中,那就是埃利诺。
当他发现足足数个月,都没有人能发现他与叶斯廷交换身份的事时,便开始大胆地带着自己的白狼出宫,一路追着皇长女和卡拉古先帝的足迹游历。
叶斯廷则按照他的要求,尽可能减少与皇室成员的接触,只专注完成在皇家学院内的扮演。
二皇子的狼骑们是他的监视者,他毫不怀疑自己与任何人交谈的任何话,都会变成文字记录,传输到二皇子本人的智脑中。
倘若他表现出任何危及皇室成员的举动,他就会被暗处射来的光束击碎头颅。
“二殿下,皇后殿下邀您前往寝宫用餐。”
叶斯廷不得不放下光子笔,推开桌椅起身。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
埃利诺不在王都,而他则必须代替参与皇室成员的内部聚会。
万幸的是,当时除了皇长女叶卡,所有王储的宫廷生活都很简单,不是在皇家学院挨着教鞭念书,就是在皇家幼儿园享受最后一段无法无天的童年生活,不至于让他接不上话。
同时,在必须与皇室成员相处时,叶斯廷会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尽量避免说多错多。
可今天他与皇后的主座之间,却加设了一个粉嫩的高脚餐椅。
在他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美妙幻想中出现的人,他曾期望能够与其建立羁绊的帝国五皇子殿下,就抱着自己的奶瓶,海豹般歪坐在他身边。
叶斯廷在难民营和星舰上,见过许许多多同龄的婴幼儿,但却从没见过真正有人能长成油画里,那些在众神怀中安睡的天使的模样。
小皇子叭叭地吃着奶瓶,头上顶着一绺银白的头毛,大眼睛巴巴回看他的模样,始终透着一股清澈的睿智感。
……比他想象中的形象,实在可爱太多了。
就算对方拥有一个在他看来过于冷酷的兄长,他也不由微微侧眸,看了好一会儿。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当年四岁,见母后还没来,不由玩心大发。
他捡起面前盘子里的葡萄干,托在手心里,瞄着小尼禄的奶瓶一枚枚弹出去。
小尼禄的奶瓶被弹得咚咚响,嘟起的脸蛋也挨了好几枚,圆溜溜的大眼睛都被打得变成了大于号和小于号。
三皇女正在餐桌上赶作业,见状用作业本狂揍四弟后脑勺,但显然没取得什么效果。
而叶斯廷坐在原处。
他没有接到埃利诺的指令,因此不能轻举妄动。
可奇妙的是,他身边那只还没学会讲话的小海豹,却一直在哀哀地盯着他看,两只红眼睛就像要溢出一汪水来。
小尼禄无助地躲闪一会儿,突然“噗呕”一声,吐了自己一身的奶。
“……好了。别闹了。”
叶斯廷突然站起身,伸手挡掉几枚飞在空中的葡萄干。
他起身的动作,不光把餐桌对面的三皇女和四皇子吓了一跳,还让原本立在他身后的狼骑,猛地握住了枪把。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抽下餐帕,挽起衣袖,俯身替小尼禄吸干婴儿服上的奶渍。
在做这一切时,他甚至没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只是对突兀的起身动作的补充,或许是对曾经那个天真幻想的告别。
“……对不起。”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语气惴惴,把桌上散乱的葡萄干捡回盘子里。
可小尼禄吐完了奶,却没有哭。
他睁着亮晶晶的红眼睛看叶斯廷,两只短手抱住叶斯廷的手臂,再用两条短腿蹬着玩,活像只翻肚皮的猫咪。
皇后殿下恰好在此时进来。
她看了看叶斯廷,便回头轻声命令女官,把小尼禄抱去擦干换衣服。
“埃利诺。”
晚宴结束后,她只单独叫住了叶斯廷。
病弱的Omega君后望住他,细眉微微蹙着,似乎很想要问点什么。
但到了最后,所有到嘴边的话,都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她的视线从叶斯廷身上移开,转向守立在叶斯廷身后的狼骑,“请转告他,如果只是在跟朋友玩闹,就没关系。但不可以做会伤害别人的事情。”
在第一年,叶斯廷扮演埃利诺的频率很低。
绝大多数时候,叶斯廷会独自呆在书架后的密室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
他会看很多书,从文学到科技。
所幸这方面埃利诺不会限制他,姑且算是交易的附加赠品。
书让他从无人知晓的空洞感中短暂抽离,成为另一个被期待的、饱满的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度过一生。
但当一个故事结束,重新回到寂静的昏暗密室中时,他就会被更加强烈的虚无吞没。
难以言明从出生起就从未被期待这件事,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
他时常感到自己在空气中行走,每一步踏下去,不是踩在土地上,而是屡屡踏空。
甚至很多时候,他觉得就在这间密室里,静悄悄死去也无何不可。
但那一丝可悲的不甘,却始终如悬丝细线,将他勒止在深渊边缘。
“‘……我的一生,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有一天当我在黑洞中消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归宿——消失在深深的、旋涡般的阴影中……’——《流浪者号》”
加涅大学士在课上评析名作。他注意到前排的二皇子殿下似乎在走神,就用教鞭啪啪地敲了两下他的手背:
“殿下,请您集中精神!就算上次您的成绩刷新了皇家学院的记录,但也不能就此松懈!”
“抱歉。”叶斯廷回过神,温和地笑了笑,“作者使用的文学范式相当完美,我在想如何化为己用。”
然后,他突兀地得知了母亲的死讯。
“几个月前的事了。怎么现在才问起?”
埃利诺在审阅狼骑的监视报告。他明显有些不适,一直在用指尖抵着额角,因此被打断时,多少感到不悦。
但良好的皇室涵养,还是让埃利诺扬起礼节性的微笑,“事先声明,我给了她比狼骑家属更高的规格待遇。但她是自己投河自杀的。与她同住的女佣说,她似乎一直有严重的情绪障碍。”
叶斯廷看着他,最后说:“……几个月前?”
“家属保障中心把讣告发到狼骑基地去了,而你在狼骑基地的记录是因体训不过关,被淘汰返乡,所以又辗转发了好多地方。”
埃利诺终于把报告看完,抬头看见叶斯廷的表情,不可思议般眯起绿眸,“你是认真的吗?我以为她不是一直在虐待你来着?换做是我,当她成功把我带上生父的星舰时,我就会立刻把她毒死,然后靠自己打入生父的家族。”
说罢,他又轻嗤一声,冷冷道:“无非又是所谓的抑郁症之类的。在我看来,唯有过分软弱的人,才会被精神疾病缠身。这种人即使侥幸没有病痛,存活下来的唯一价值,也只有成为强者的食物罢了。”
叶斯廷突然说:“我能去出席她的葬礼吗?”
“当然不能。”埃利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葬礼早在几个月前就办完了,你倒是可以去看看她的墓碑。而且最近我要离开一趟太阳宫——尼禄的生日快到了,我想给他挑一件别致点的礼物。”
叶斯廷站在太阳宫的内湖旁,这里是从皇家学院回寝宫的必经之路。
他俯视灰冷的湖面,水面上倒映的是另一个人的脸。
母亲的死讯很突然,但没有让他感到剧烈的悲痛,而是一种冰冷的、坠入黑洞中的麻木。
他生来就是无人期待的尘埃,注定会在悄无声息中消亡,但他却依然在执拗地、固执地想要等到一段属于他的羁绊,甚至最奢侈的——他真的想知道被喜爱会是什么感觉。
但如今在这个宇宙中,跟他存在亲缘纽带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其中包括那个唯一见证过他诞生和存在的人。
母亲死得如此随意,如同一件轻飘飘的废弃品,简直就像是他未来命运的一种预示。
他望着湖水里的脸,突然不太明白自己那点可悲的挣扎究竟为了什么,陪埃利诺玩这个无聊游戏的目的又为了什么。
叶斯廷缓慢往前走了半步,靴尖已经触碰到湖水边缘。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轱辘辘”声。
推着学步车的小尼禄,远远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他,两条短腿顿时倒腾得像风火轮,朝他冲刺过来。
叶斯廷还记得埃利诺对他的警告,非必要不允许接触皇室成员,便从湖边退回,掉头就走。
“啊……啊……”
小尼禄见他要走,不由更加急切,开始在学步车里蹬地前进,让学步车往前嗖嗖滑行。
叶斯廷脚下速度更快,很快就从湖边小径离开。
但他并没想到,帝国五皇子对他的兴趣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大。
第二天从皇家学院回宫,他一时不察,被一辆斜刺里冲出来的学步车撞了个趔趄。
“哥……哥哥……”
小尼禄今天不是空手来的。
他的两只小手还抱着一个大红苹果,期期艾艾地举过头顶,红眼睛在苹果下面偷看叶斯廷。
“……二殿下,”小尼禄身后的中年狼骑们没能忍住,出声提醒,“小殿下似乎想把这个送给您。”
叶斯廷没有接。
他只是偏过头,冷眼看向自己身边的狼骑,仿佛在问询他们自己能不能接。
最终,埃利诺的狼骑单膝跪下,轻轻接过了小尼禄手中的苹果。
狼骑:“非常感谢您,小殿下。”
叶斯廷对小尼禄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他清醒地知道,五皇子的亲近源于他戴着埃利诺的面具,实际与他本人无关,他也并不想冒领不属于他的东西。
卡厄西斯家族的教育极其严苛,四皇子和三皇女都已早早进入皇家学院,日常时间都被作业填满,只有小皇子还跟皇后住在一起。
而他最近在皇家学院听说,皇后殿下再度感染肺疾,由于担心传染给小尼禄,不得不让母子分开隔离。
他猜想五皇子只是因为太过寂寞,所以才会天天守在自己回宫路上碰瓷。等他找到了别的什么有趣玩意,自然就会降低对他的兴趣。
但他完全低估了尼禄的犟劲。
但他完全低估了尼禄的犟劲。
在埃利诺尚未回宫的日子里, 他几乎天天都在这段路上被小尼禄蹲守。
小尼禄当时能说的单词不多,大多数时候只会推着学步车,绕着他的腿转来转去,像只喜欢蹭人裤腿的猫咪。
叶斯廷无法迈开大步行走, 不得不时刻低头判断距离, 以免踩到尼禄的小脚丫子。
而他每次低头,小尼禄就会抬着那双令人无法拒绝的大眼睛, 把这回要给他的礼物举过头顶。
有时是皇家幼儿园发的红花, 有时是狼骑们帮他捉的蝴蝶, 有回还把自己的宝贝奶瓶送给叶斯廷,让叶斯廷哭笑不得。
小尼禄如此情真意切, 甚至会让一次次越过他离开的叶斯廷产生一丝罪恶感。
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真是对方的亲人,或者哪怕他就是尼禄的白狼骑,哪怕只是一个宫廷侍官, 没有经历过对方兄长让他经历的一切——
他都能毫不犹豫做出回应。
但是他总会立刻让自己清醒。
他只能竭尽全力, 压制内心那个疯狂渴望温暖的缺口,避免让自己去偷取不属于他的东西。
……在戴着面具的时候陷落, 是极度危险的。
直到那天, 他得知埃利诺马上就要回到王都。
这意味着,他在太阳宫的活动时间结束, 并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离开那个密室。
他在湖边久久地逡巡,望着灰蒙蒙的湖面, 却不明白自己在等谁。
他会来这里, 起初是想要做一个了断, 顺带让自己的消亡小小地报复埃利诺一把, 结果却屡次被碰瓷的小尼禄打断。
如果今日再不做出决断, 等下次有机会时,就会是很久以后了。
然后,他听见了略显缓慢的“轱辘辘”声,听起来好像有些无精打采。
他心知这段时间回避小尼禄的次数太多,对方灰心丧气也是必然的。
但是当他回过头,双拳却猛地攥紧——
小尼禄推着学步车走来,步态显得讨好又小心。而在他瘦小的双肩上,戴着一个大了一圈的玩具小丑头套,一看就是皇家幼儿园用来做活动的道具。
——叶斯廷就像一瞬被来自过去的屈辱击溃。
在连他身后的狼骑都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大步靠近小尼禄,将那个头套迅速摘掉。
他沙哑道:“你做什么?”
滑稽可笑的头套下方,却是一张惊惶的小脸蛋。
小尼禄吓到了,张着嘴巴,泪珠扑簌簌沿嘟起的脸蛋滚落,一路滴进围兜里。
“……想……哥哥开心……”小尼禄垂头抹眼泪,“……没人喜欢尼禄……尼禄一个人……”
“小殿下,不是的。”
身后的中年狼骑有些窘迫,试图解释清楚,“陛下征战未归,皇后殿下正在养病,三殿下和四殿下在……呃……被罚留堂,并不是因为不喜欢您……”
小尼禄听不懂这个,两手抓着瘪瘪的小丑头套,垂泪的红眼睛更像兔子了。
叶斯廷看着他,一时分不清眼前的是现实还是过去。这一刻的恍神,让他做出了怎样看都不算理智的举动。
他蹲下来,朝小尼禄伸出手。
他只想给对方象征性擦下眼泪而已,但被宠爱浇灌长大的小皇子,却下意识认为会是一个和好的拥抱。
小尼禄立刻手脚并用爬出学步车,然后张开双手,结结实实扎进了叶斯廷怀里。
……而那是叶斯廷有生以来,获得的第一个拥抱。
他极少与人身体接触,因此,他跟那个雨中的孩子一起人仰马翻,同样惊慌失措。
……甚至没能在这一刻及时想起,这个珍贵的拥抱,是他戴着别人的面具偷来的。
“……‘她的一生,是由很多好东西构成的。糖果,玫瑰花,清晨的露珠,和在蛋糕顶端流淌的巧克力。’”
《流浪者号》中的无名舰长,一边抽着烟,一边淡淡朝朋友诉说。
“‘而我的一生,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
小尼禄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他甚至完全忘记叶斯廷几日来的冷落和回避,只当作对方终于愿意同他和好,泪珠还挂在脸蛋上,却已经破涕为笑。
“……哥哥最好了……”
小尼禄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心无芥蒂地讲悄悄话。
明明是对他讲的,声音却飘进那个戴着小丑头套、站在雨中的小孩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