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安清又抿了口醒酒汤,才将碗放下:“公子方才也当看到臣走动时……身有残缺,本就不可能入选。”他平静地说道。
公西子羽:“祝史此言差矣,能者居之,本是至理。”他的眼眸微动,目光轻轻落在鹿安清的身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过,若是祝史从一开始便不愿,那的确不必在意。”
鹿安清蹙眉,望向公西子羽。
“公子想说什么?”
他们两人初次见面,公西子羽说这般多,有些交浅言深了。
公西子羽意味深远地说道:“若是祝史不愿参与其中,还是快些离开京都的好。”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落在身侧,抚过腰间玉佩。
“毕竟,要起风了。”
那一夜后,鹿安清连着好几日,除去点卯,就没出现在史馆内。
对于他这般消极怠工,史馆并未追问。
对于门下这些祝史,史馆给予了不少自由。只要份内的事做好了,其余的事并不会过多约束。
再加上他确实在入京前拔除了灾祸,史馆有些祝史看着他来点卯,眼神都透着几分怪异……
似乎是在问他到底是怎么起身的?
鹿安清预备选拔结束后,就迅速离开京都。
那一夜公西子羽说的话,他听进去了。
鹿安清无法听取公西子羽的心声,可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位废太子对他并无恶意。
那日他说的话,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一种善意的警告。
祝史们都害怕失控,害怕发疯。
这稀少的名额,定会争得激烈,他当然不想参与。
连着数日躲懒,鹿安清身体的力量逐渐恢复,屏障也得以竖起,不再日夜被外界的心声困扰。
他慢吞吞地在屋内挪移,屋外的阿语扬声:“郎君,您要作甚,奴来便是!”
阿语是打小就跟在鹿安清身边伺候的奴仆,后来他因故离开京都,阿语就一直留在小院守着。
每年鹿安清也会寄些银钱回来,本是想让他好好生活,没想到这傻小子就一直守到现在,让鹿安清有些无奈。
“这点小事,我还是能自己做的。”
鹿安清自己拧了巾子擦脸。
阿语端着水过来,抱怨地说道:“您总是这样,奴每月可是领了您的银子的!”
【这十年郎君肯定都吃了不少苦头!】
鹿安清笑了笑:“我有胳膊有腿,你就甭惦记了。”
阿语下意识看向鹿安清的脚,脸色微变,闷闷不乐地说道:“郎君,有一件事……”
【本家那边……】
“本家找上门来了?”
阿语猛地抬头,面露惊讶:“您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昨天郎君就知道?】
鹿安清:“史馆的一举一动,世家大族都会盯着,本家怎可能会不知道?”
他言辞淡淡,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
阿语:“昨日,郎君去史馆,来了个管家,说是本家老爷,想请郎君过府一叙。我一时气急,就给人赶跑了……”
【那管家鼻孔朝天,看着真是气人,派人来请,还找了这么嚣张的!】
昨日赶走了人,冷静下来后,阿语又有点担心。生怕郎君其实还想和本家联系,焦虑了一日,这才敢说话。
鹿安清笑了。
“怕什么,你做得好。”
湿|漉|漉的手掌落在阿语的脑袋上揉了揉。
阿语的心思纯净,不管是嘴上说的,还是心里想的,总是如出一辙。
留他在身边,鹿安清并不觉得负累。
“我的事情,和本家无关。本家下次再有人来,就都赶出去。”
鹿安清平静地说道:“莫怕。”
阿语安心,露出大大的笑容:“郎君不与那些人纠缠,奴高兴都还来不及。”
“别奴不奴的,那是本家的规矩。”鹿安清摇头,“随便些。”
“奴,我知道了。”
【郎君人真好!】
鹿家掌权的是鹿安清的伯父鹿禾,他和鹿安清的父亲鹿什,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鹿禾是嫡出一脉,鹿什是庶出。
鹿安清年少时在和本家起了矛盾,后来再也没有往来过。父母和他情分浅薄,也少有接触,身边除了一个阿语,倒是落了个干净。
后来离开京都,因着太危险,鹿安清才没带着他。
鹿安清今日休沐,不用去史馆。
他本打算在家中闲散一日,连出门都懒得,可是还没到午时,原本在庭院里侍弄花草的阿语就见屋内的郎君坐起身来,莫名其妙去换衣裳。
“郎君,您不是说今日歇息吗?”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奈何事情不如人意。
他半睡半醒,冷不丁被城南方向的气息惊醒,那危险的预兆刺痛着鹿安清的神经,长久的习惯让他已经翻身下床,快步出了屋门。
“郎君,你要去哪,我送你过去?”
阿语跟在鹿安清的身后,急急说道。
鹿安清按住他的肩膀,淡笑着摇头:“不必,在家等我。”
这些年出门在外,鹿安清要是每次遇事,都靠他那跛脚,可怎么都赶不及的。
他让阿语去后屋取点东西,阿语虽不解,也去了,等回转到前院,就发现庭院空无一人。
鹿安清悄然从屋檐落下,一路上的百姓就好像没看到他这个人,哪怕他刚刚从高空落下,都不觉得奇怪。
城南商铺民居较多,此时正午,在外走动的人少了些,同华巷里,还能听到几户人家细细交谈的动静。
鹿安清立在阴影处。
同华巷深处,一团怪异的雾气漂浮,它已经笼罩了同华巷与其他几条巷子,正在恣意舒展着诡谲的触手。
腥臭扑鼻而来,鹿安清却面不改色。
他手中咒令微亮。
只一瞬,恣意扩张的触手突地一顿,仿佛无数只不存在的眼睛,不存在的视线,落在了鹿安清的身上。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划开咒令,数十道亮着微光的咒飞往四处,悬浮在四面八方的民宅外。
是隔绝的阵,也是保护之意。
鹿安清无声无息地走入那团诡谲、庞大的雾气之中。
正在低头查看记录的明武猛地起身,与身边数位祝史一起,露出了同样肃然的神情。
——阵。
同为祝史,这么近的距离,他们都能感觉到那隐约的波动。
京都,出现了灾祸?!
是哪个祝史动手了?
史馆的普通史官尚在议事,便见十数祝史强行出门,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鹿安清有时候会觉得,他的身上,存在有着……如同那些怪物一样的意识触手。
他的意识似乎,能够看得更远,碰到更多!
他划开咒光,黄芒撕碎了一段雾气。
无形间,他的意识好似化作看不见的东西,顺从着鹿安清的心意,冲进雾气堆里势如破竹地厮杀起来。
鹿安清的身体轻飘飘地落在半空,猎猎风声卷起他的衣袍,在灾祸的狂啸声里,他的动作越发凌厉。
【¢人……∮?……£杀¤¢……】
灾祸的心声如同呓语,每次倾听都好像重重砸在他神经上,鹿安清的身体开始浮现出怪异的黑纹,熟悉的酸痛蔓延而上,却令这个疲倦的男人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正因为熟悉,身体反倒更加畅快。
咻咻——
灾祸的身体被看不见的东西撕裂开,借由读心瞬间的接触,鹿安清本能地将自己的意识抛甩出去。
在触碰到灾祸的瞬间,听不见的爆鸣声席卷了城南,还没赶到的祝史们只觉得耳朵刺痛,险些在半空落下。
明武等人心中大骇,提速赶往了城南。
同华巷就在眼前,刚才骤然的震动,令许多人都以为是地动翻身,吓得夺门而出,一时间,焦急,害怕,惶恐,畏惧,如此种种情绪,心声不断,难以平复。
【救命啊啊啊啊——】
【地龙翻身吗!】
【得去找姥姥,她会吓坏的!】
【小宝去哪了,小宝,小宝……】
【贱皮子,趁机给跑了,别让我逮到你!】
【呜呜呜我好害怕】
【我的钱,我的钱掉哪了……】
同华巷里,脚步声连叠,倚靠在角落里的鹿安清,就变得不显眼了起来。
他无力地捂着嘴,闷闷咳嗽几声。
露出来的一小段皙白手腕上,黑纹密密麻麻交织在一处,令人见之生寒。
他的身体全靠墙壁支撑,这才没滑落下去,他缓缓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巷头出现的几位祝史。
鹿安清踌躇了片刻,不想在这时候和同僚见面,却也清楚这只灾祸出现在京都不太寻常,定然要上报史馆。
只是四周的百姓过于惊恐,将无数恐惧的情绪灌入鹿安清的耳朵,让他连说话都觉得疲累。
还不如……
——“怎么在这里,都能遇上鹿祝史,可真是有缘。”
如同清风拂面,一双无形的大手捂住了鹿安清的耳朵,将所有疯狂嘈杂的声音阻拦在外。
那些癫狂的心声,瞬间被寂静吞没。
那一瞬涌现出来的莫名情绪,让他的手指抖个不停。他必须用力捏紧袖口,方才不泄露这一刻的心情。
鹿安清循声望去,但见一位秀美漂亮的青年从门内缓步而出。
他眸子异常清亮,仿若星辰。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袖口挽起,些许墨渍沾染其上。
其立在于门口,宛如一株挺拔的空竹。
公西子羽的唇角微弯,浅浅一笑。
那优美修长的脖颈泛着白,随着他微微颔首,愈发优雅从容。
他跨过门槛,好似从僻静踏入喧嚣,伸出的胳膊,用力地搀住要滑下去的鹿安清。
“好险呢,”公西子羽轻叹一声,“祝史没摔倒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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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劫数。☆
这是一处普通的小门小户,看着不大,却很是温馨。可是公西子羽站在此处,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位曾经的东宫,为何能随意出宫?
而且出现的地方,又是在城南。这里可不是什么贵族子弟会出没的居所。
公西子羽将有些脱力的鹿安清半扶半抱,带着他往院里走。
鹿安清下意识一挣。
“鹿祝史,以你现在的身体,若我还让你这般离开,未免无情。”
鹿安清:“臣只是一时……暑气过甚,所以……”
公西子羽敛眉,抓住了鹿安清的手腕。在这只大手下,黑纹宛如扎入骨髓,连皮肉都滚烫起来。
“那这些黑纹,也只是因为暑气?”
鹿安清全身上下骨头都在发软,被公西子羽这么一抓,原本就煞白的脸色更加难看。
“你看得见?”
“自然看得见。”公西子羽一笑,“我还知道,祝史该坐下歇息了。”
鹿安清被他强行按在屋内坐下去,便也懒得再挣扎起来,说到底,他的确是累得不想动了。
“公子,是何人?”
一道声音传来,鹿安清一瞧,正是思庸宫的非石,他一瞧鹿安清这般模样,忙说道:“仆去备些热茶。”
“去吧。”
公西子羽看了眼鹿安清,知道祝史遭遇之事,靠着一杯热茶是安定不了的,却没有阻止非石的动作。
非石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道:“公子,祝史,方才好大一声响,仆险些以为地龙翻身。若不是公子说不是,便要带着公子跑出去了……”
鹿安清看向公西子羽:“公子似乎知之甚详?”他的声音听来有些细弱倦怠。
公西子羽:“祝史既出现在这里,那此事为何,也可想而知。”
鹿安清沉默,公西子羽能够看到黑纹,足以见得他有点神异在身,再加上他曾经东宫的身份,想要知道点关于史馆的事情,也很是容易。
毕竟那些世家大族,尽管从未明确,可对史馆的恭敬态度,也可见他们隐约知道什么。
一时间,小院内很是寂静。
只余下非石准备的动静。
公西子羽换了一件素净的衣裳出来,他挽起帘子立在门边上,平静地笑起来,“非石,我来罢。”
鹿安清默默盯着桌上的茶具。
一双漂亮干净的手冲洗着器具,将茶叶夹起放到茶具中,桌边的小火炉已经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同样是这双大手将其拎起,滚烫的热水冲倒在杯具中,茶叶被热水冲得沉在底端,又缓缓冒起来。
这些许茶叶上上下下,清淡的茶香便缓缓飘逸在室内。
公西子羽将茶具轻轻推到鹿安清的面前,他伸手去接,一不小心碰到对方温热的手指,下意识便往回收了收。
公西子羽轻笑,“我可不吃人。”
这刻在身体的本能却非轻易能控制,鹿安清只得含糊地解释,“非是公子之过,实乃下臣不惯与旁人接触。”
公西子羽:“鹿祝史不必放在心上。”
耳边难得的寂静,令鹿安清无时无刻紧绷着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下来。就算身上有再多的痛苦,都好似一点点松弛下来。
鹿安清的表情一直很少,但情绪舒缓,多少是能看得出来的。
一只蝴蝶颤巍巍地从窗口飞了进来,迎着温热的日头飞舞,淡淡的影子跟随着它,最终轻盈地落在鹿安清微弯的手指上。
只见漂亮的翅膀缓缓张开,又慢吞吞地收敛。
如此几次,蝴蝶像是鼓足了劲,迎着日头和微风又飞了出去。
公西子羽看着鹿安清的目光追随着那只轻盈的蝴蝶,仿若思绪也跟随而去。
公西子羽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弹了一弹,原本平静如湖水的眼神乍一瞬变得癫狂,漆黑如墨的眼眸染上少许猩红,仿佛荡开的刺目血液。
鹿安清的身体微僵,就像是一只感觉到危险的动物察觉到了危险,猛然回头。
那双疲累,倦怠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锐利精明,如同一把骤然拉满的弓。
公西子羽一眨眼,朝他微微一笑,真是温润君子。
雅致的茶香,伴随着他的动作,被推到了鹿安清的手边,“鹿祝史,请。”
就好像,刚才一切,都是错觉。
鹿安清垂下眉,真如这位所说品了品这新茶。茶水入口,不知不觉让他微蹙的眉头缓缓松开。
只刚才那一瞬的狐疑,让他忍不住思量。
刚才……
真的是错觉?
鹿安清对危险的预兆十分敏|感。
这并非天生的能耐,而是靠着一次又一次危险里厮杀出来的本能。
方才那一须臾,莫名的恐惧爬上鹿安清的脊椎骨,锐利的直觉刺痛了他的神经,让他差点掀翻了这张桌案。
可现下,他又感觉不到任何一点异样。
真的是……错觉?
公西子羽缓缓斟茶,动作优雅,那平静淡定的动作根本无从得见,在刚才那一瞬间,一个充满暴戾的“他”,险些挣脱出来。
他迎着鹿安清的视线轻笑起来,睫毛如细密鸦羽,打下浅浅的阴影。
“鹿祝史,似乎对我,有几分好奇?”
鹿安清:“臣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外乎那几个。”他手中握着那盏茶,平静地开口,“可是公子出现在这的原因,却几乎没有。”
公西子羽:“此地,是祖母赐予我的居所,允我一月出宫一回,外出散心。”
皇太后很喜欢这个被废的太子殿下,鹿安清的确在宫人侍卫的心声里,有听到一些。虽然明面上一视同仁,可私下也有宽待。
鹿安清:“在城南?”
公西子羽:“城南,不正符合我现下的身份?”他浅浅一笑。
公西子羽被废后,明康帝和宁皇后就翻了脸。
宁皇后是一个性格强硬的女子,她为后,不善妒,不偏倚,做事公正,对后宫的妃嫔皇子皇女,也从未有过苛待之举。
在众朝臣的心中,宁皇后贤良公正,乃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后。
明康帝和宁皇后更像是合作的同伴,也是配合默契的搭档,如果不是因为公西子羽太子被废一事令帝后决裂,明康帝未必会另宠其他妃嫔。
宁皇后只有公西子羽这么一个儿子,爱得如宝如珠。
就算太子被废,有她在,才会让公西子羽继续留在皇庭,而不是被随便关押在宫外的府邸。
从公西子羽还能自由出入皇宫来看,这位废太子受到的钳制,可比外人想象得要少得多。
那他说出来的解释,便也略显敷衍。
鹿安清微微蹙眉,公西子羽明知道他能看得出来,却还是这么说,寓意为何?
“叩叩——”
小院的门被敲响了。
非石欠身,正要出去,却被鹿安清拦住。他扶着桌面站起身来:“公子,臣叨扰多时,该走了。”
尽管没有心声,可鹿安清知道,门外的人,必定是史馆。
每逢灾祸出没,祝史拔除后,史馆都会派人检查附近百姓的情况。
公西子羽:“祝史,保重身体。”
他温润的目光落在鹿安清的手腕上,那细密的黑纹攀附其上,如同扭曲怪异的怪物,连带脖颈附近也有少许。
若非普通人看不到,不然鹿安清就这么走动,也会惹来不少侧目。
鹿安清不习惯被这么盯着,下意识捋了袖袍,低声说道:“臣无碍。”
“是吗?”
公西子羽淡淡道:“非石,你送祝史出去罢。”
非石躬身,在前头带路。
待鹿安清的身影消失后,公西子羽才垂眸,捏起边上的茶盏。
还未端到嘴边,整个茶盏瞬间破裂成粉末,滚烫的茶水撒到公西子羽跪坐的膝盖上,浇湿了衣裳和桌案。
像是他的手在那一瞬间有了自我意识,不愿意让他吃下这杯茶一样。
公西子羽脸上完美的微笑并未褪|去,漫不经心地取出帕子擦了擦烫红的手指。
他的眼睛时而漆黑,时而血红,端得是可怕。
非石回来时,脸色微变。
他抿着唇想上前想要帮着处理,却看到公西子羽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非石,外面的,是史馆的人?”
“正是。”
“看来此地,出现了灾祸。”
“公子,当真是灾祸?”
公西子羽看了眼非石:“方才的地动,你还真以为是地龙翻身了不成?”
同华巷震动时,非石本是想请公子赶忙逃命,可是公子却稳如泰山,根本没往外走一步,是外面喧闹声起时,才不知为何去了庭院,开门撞上了鹿安清。
非石心中疑窦,不知公子是否笃定鹿祝史在门外,方才开门的?
……可是,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明武的心情很复杂。
城南发生异动的时候,连带他在内的诸多祝史纷纷赶来,原本以为他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却没有想到动手的人速度更快。
当发现那个人是鹿安清时,明武心里的复杂更上一层楼。
他和江祝史一左一右,将鹿安清搀上去时,明显感觉到这具身体都是软着的。
“快回史馆。”
江祝史一把撸起鹿安清的袖子,看着上面的黑纹,脸色稍显难看。
明武看了眼,沉声说道:“带他回史馆,今夜不可回去。”
鹿安清靠坐在车厢内摇了摇头,“我没……”
“闭嘴。”明武狠狠地瞪他一眼,“没事?要是真没事,你这脾气,乐意让人搀着你?”
鹿安清沉默了。
马车一路赶回史馆,便有史馆内的医官上门来。但顶多开些药补补元气,其他只能靠着鹿安清自己消磨过去。毕竟史馆内,没有和他契合的祝史。
明武看了眼已经在屋内歇息了的鹿安清,低声对江祝史说道:“江贤弟,今夜我就在外头守着。”
江祝史脸色微变:“你是担心……”
“黑纹反噬,我怕他失控。”明武摇了摇头,“就算不是,有人守着,他也好过些。”
江祝史:“那我陪你。”
“说什么胡话,明日要觐见官家,不好生休息可怎么行。”
明武大刀阔斧地将人赶走,然后守在外间。
屋内很是静谧,鹿安清一被接回来就好似昏睡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
明武瞥了眼屋内,有些不是滋味。
不到一月接连拔除了两只灾祸,这种能耐……纵然落在他们这些年长祝史的身上也未必熬得过去,可是今日将鹿安清接回来时,除了身体的异样,他的脸色甚至和寻常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个男人的身体内蕴藏着坚韧的神经,难以摧毁折断般,令原本不大喜欢他的明武,也忍不住心生佩服。
习习凉风吹过,屋内的鹿安清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眼。
看似寂静的屋内,时不时还是会响起细碎的心声。
不过许是史馆的肃穆,这样的次数比外间少了点。
可严肃如明武,也不会一声不发。
这么多年,鹿安清唯有最近见到公西子羽的那两回,方才体会到何为真正的安静。
一想到那一瞬的静籁,鹿安清的心口像是被轻轻搔了搔。
有些痒。
他的欲/望淡薄,少有渴望的东西。
可鹿安清这才发觉,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抖个不停。
欲/望。
平生第一回,他感觉到这种滚烫的火焰。
他将手指紧握成拳,拼命深呼吸,又抿紧嘴角。仿佛这样,就能将喉咙的窒息排解出去。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
身体的酸痛都抵不上心中的杂乱,再一想到自己身上的黑纹,与外面留守的明武,鹿安清捂住了脸。
明武是史馆内很是厉害的祝史,有他在,应当不会再发生那种被灾祸袭击的事情了……吧?
夜深人静,非石守在思庸宫内,安静地等着。
良久,从黑暗的小屋中,有人弯腰掀开门帘,缓步走出。
他的身形修长,手指染着淡淡的香气,立在门口,苍白的月色落在他的身上,好似为他遮上一层银纱。
那秀美漂亮的容颜带着清隽的笑意,“不是让你去歇着了吗?何必候着。”
非石小心地奉上巾子,“您这一回,进去得久了些。”
他的语气变得紧张了起来。
“公子,是不是要请皇后娘娘再寻真人?要是那位再……”
“莫要痴了,这祸根本在我身,如何能一直靠外物、外人压制?”公西子羽接过热巾子包裹住手指,轻轻按捏着缓解关节的酸。
“非石,我的劫数来了。”
他的声音温如珠玉,细听,甚有几许笑意。
非石脸色微白,低着头不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