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起,敌人的骑兵风驰电掣一般扑向战场另一头手持枪盾的军阵。
王石当时就在军阵之中,谁都说步兵对骑兵,想取胜,那是想都别想,但将军笃定,只要大家信任彼此,则此战必胜。
他紧握着手中的兵器,万马奔腾带来的震撼远比想象中更加惊心动魄,近了,更近了,那种身体要被马蹄踏碎的恐惧感席卷了全身,他手心沁出汗水,心也似乎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
突然,军鼓声响起,他来不及思考,随着同伴的行进,近乎本能地攒出手中的兵器,他凭感觉知道自己刺中了,锋利的武器刺透敌人的皮甲,无情地刮出那些恶心的内脏,鲜血迸溅出来,浓稠的,滚烫的,这是从前听也没听过的战法,想也没想过的杀招。
原有的恐惧,随着节奏越来越快的军鼓声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同身边所有面无表情的士兵们一样,渐渐只知道像训练中习得的那样,不停地刺出手中的枪r矛,坚定地用盾牌护住同伴的身体。
骑在马上嚎叫着冲上前来的骑士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或许是他们看到那群可怜的步兵不但没有在骑兵的冲锋中溃散,反而更加紧密地结成了军阵,并且高擎着手中的武器,以前所未见的勇力,整齐有序地向前推进,他们看着同伴哀嚎着被挑下马来,不可一世的沙漠雄鹰,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畏缩的神色。
后备军一批一批地压上去,两万战兵按照指挥,灵巧地变幻着队形,在惨烈的击杀中,从敌人身上收获勇力,自信,以及必胜的决心。
王石听见敌人恐惧地大喊,“大王,撤吧!”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里还莫名生出一丝怜悯,快撤吧,上天有好生之德,能逃得一命是一命。
边城一战,乌桓号称的十万精兵溃不成军,两万精骑只逃走不到千人,六万西域联军更死伤惨重,两万步兵四散无踪。
关于取胜,慕容胤从不怀疑,那是他上辈子在吃了成百上千次败仗后,依靠麾下最聪明的那帮人,专门针对北方部落的骑兵琢磨出的战法,是经过长达十数年的时间和实战检验的。
他原以为,经此一战,很快就会迎来敌人的疯狂反扑,但是没有,也许乌桓王很清楚突厥,柔然由盛转衰的前车之鉴,丘力居显得很保守,在那之后尽管小战不断,大战鲜有。
一晃眼,已经五年过去了。
半年前,裴老头装病把儿子骗回燕都后,裴景熙一直没回来,月前已经入了中书省,官拜正四品中书侍郎,眼见得就是燕国下一任的宰相人选。
慕容胤坐在镇东头的露天茶寮里,无所事事地嗑着一盘葵瓜子,跟往常一样,过不多时,茶寮里人就坐满了。
“花将军,裴掾佐回乡探亲也有好些时候了吧?”
慕容胤一抬头,胭脂铺的老板娘坐在他对面,也在嗑瓜子,他随口应道,“啊,回去好些时候了。”
“哎呀呀,近来军务繁忙,瞧将军都瘦了,裴掾佐也不知何时回来,不像奴家,只会心疼将军。”老板娘说着一拍巴掌,“我可不是说裴掾佐的坏话,只不过在任的掾吏一走这么长时间,担心不合法度,将军身边也没个人照顾,奴家看着好心疼呢。”
慕容胤背上打了个寒噤,“老板娘言重了。”
他话音刚落,裁缝铺的绣娘已坐在了他的右手边,面上有点不安,也抓了一把瓜子,“裴掾佐知道将军同我等一起喝茶,不知道会不会不高兴啊。”
慕容胤笑容僵在脸上,“芸姑娘多虑了。”
他回过头,通达商行的小少爷一屁股坐在他左手边,一脸烦恼地托着腮帮子,“花哥哥,你快帮我出个主意,油坊那个丫头一直缠着我,我都说了我喜欢男子,尤其是像花将军这样的男子。”
慕容胤不由自主朝旁边挪了三寸地,“魏公子,邱姑娘人不错。”
“我虽比不上裴掾佐,也不是想叫裴掾佐不高兴,我就是单纯地想对花哥哥好。”
慕容胤扶着额头,试图掩饰面上的尴尬,孟朝怎么还不回来。
他不自在地站起身,“几位,恕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老板娘一脸幽怨,“将军这就走了,果然是怕裴掾佐不高兴吧。”
芸秀唉声叹气放下手里没嗑完的瓜子,“何时才能再见将军呢,见不着将军做绣活儿都没精神呢。”
徐小少爷急吼吼跟着站起来,“花哥哥,让我去你营里当兵好不好?”
慕容胤正要麻利有多远走多远,边上背着手走上来的老汉张口就是大骂,“臭小子,当不当兵,回去先问问你爹吧!人家当兵是为了打仗,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当个屁的兵!”
“大伯!你怎么也不懂我……呜!”
老人家没再理会自家侄儿,忙将身旁的将军引到一旁背人处,“花将军,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胤大概能猜得出这位徐掌柜想聊什么,他其实想说,不当讲就莫讲了,可碍着面子还是应了一句,“徐掌柜但说无妨。”
老人家一脸凝重,“将军是自己人,我就不同你拐弯抹角了,我有个伙计外出进货,听人家说呀,裴掾佐好似在京里升官了,眼见得不会回来了,将军你还年轻,要早做打算呐。”
慕容胤愣了一愣,“我什么打算?”
老头儿压低嗓音,“还是我那个结拜兄弟,老郭,他有一万头羊,还是上百匹骆驼,他家三闺女长得也水灵,老郭说了,他百年以后,家业都是将军的,上门女婿保准划算。”
“上门女婿?”
老头儿意味深长朝他狂使眼色,“年轻人不要那么迂腐,别看不好听,可它实在呀。”
慕容胤见孟朝拨开人群走出来,慌忙拜别老人,“徐老,您跟郭老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有军务在身,您叫郭老再觅一个上门女婿,免误了小姐终身!”
“将军!我还没说完呢!”
慕容胤摆摆手,头也不回溜得要多快有多快,他大步迎上来人,“你可回来了。”
男人别有用心笑得欢实,“裴大人不在你身边,保媒的又来了吧?”
“你可别提了,表哥,快说说,情况如何?”
“父亲那边穿来消息,柔然老王病危之际传位给他的长子野利合吉,此子不愿依附乌桓,半月前已带着族人西迁。”
慕容胤点点头,“知道了。”
孟朝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不必如此担心,丘力居不是有魄力的君主,不是像阿毕失,野利毋乞,乌桓要动早就动了。”
慕容胤想想也释然,管他动与不动,燕人自己强起来,再猛悍的敌人也无须惧怕,“行,我知道了,多谢表哥。”
“自家人,谢什么。”孟朝想起路上得来的消息,“皇帝是不是已下旨召你回京了?”
“圣旨月前就到了,我是放不下这边,许多事情还未理顺。”
“放不下终要放,蜀中战事已了,燕军迟迟不去,敏感时期,皇帝的意思不言而喻,这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南陈消停了,大军是否继续南下,一鼓作气进驻百越,朝臣也是争执不休,你心里要有谱儿。”
慕容胤笑叹,“我有什么谱儿,皇帝自己都没谱儿。”
“反正话都跟你说了,有谱儿没谱儿,你自己掂量。”
两人正闲谈,军中的信令兵匆匆赶到,“将军!”
“匆匆忙忙的,何事?”
“王将军叫我来找将军回去议事。”
慕容胤看向身边人,“表哥,那我先回去看看。”
孟朝点头,“去吧,走的时候,我跟爹就不去送你了。”
“阿舅不想再回京城了吗?”
“父亲说,那等是非之地,不如此处天高地广,逍遥快活。”
慕容胤心中明了,也不再多说,莫说舅父不想回京,那个地方就连他想起来也总觉是个牢笼。
回到军中,入帐正听里头说起新兵。
“将军回来了!”
“没事,接着说。”
“正要跟将军回报,这一批新兵,其中四千因为体能不济,暂定为辅兵,另外三千在训练中表现出了不俗的耐力,意志坚定,半个月内,体能得到很大程度的提高,在跟武师习武时,招式基本都能第一时间掌握!”
慕容胤听来满意,“那不挺好。”战兵与辅兵两军制是近来刚刚实行的,兵员的训练方式,管理方式都较过去有很大改变。
王石脸上露出难色,新军制是他提出来的,没想到将军一下就采纳了,并且跟众将讨论修订了几次就下令实施,他心里其实是没底的。
“怎么了?”
王石照实说道,“虽然基本安排是这样,但是辅兵内部多有不满,情绪严重,还时常有人闹事……”
闻言,慕容胤脸上笑意更甚,当然不满,作为辅兵需要承担做饭,打扫营地等各种义务,而且,战兵一天至少一顿肉,而辅兵三天只有一顿肉,是个人都会不满。
“我还真担心他们没有不满,有情绪是好事,再去贴一张通告,就说训练过程中,三个月内,每月进行一次竞赛,竞赛中表现优异的,辅兵可以随时晋升为战兵,而战兵中表现糟糕的,便要降级成为辅兵,不满的就把握机会跟对手好好较量。”
“是!”
灶台上,一个魁梧的汉子恨恨地砍着案板上的猪肉,蹲在地上烧火的少年,抬起那张沾满烟灰的脸,“王哥,你别使那么大劲儿,一会儿板子让你剁碎了。”
汉子重重哼了一声,“奶奶的,凭什么让老子在这里烧火做饭,干娘们儿的差事!”
担水回来的另一个壮汉闻声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更加努力训练,只要大伙努力,将军公正,我们都有机会成为战兵!”
叫王虎的汉子黑着脸,“啥公正?那些个战兵,啥也不干,一天到晚训练,俺们干完活,就只剩下半天的训练时间,本来就不如人家,咱拿什么跟人家比?”
“是啊,队长,俺也不想当一辈子火头军,俺还想上阵杀敌呢!”铲着大锅的另外一个年轻人也郁闷得很。
赵勇闻言,神色郑重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还是那句话,只要努力,我们一定可以,如果大家都同意,那么我们队就每天晚上抽出两个时辰的时间来操练,一个月后,我们肯定不比他们差!”
“俺没意见!”
“俺也同意!”
“俺们一定要超过他们!”
慕容胤枉顾圣命,迟迟不回京,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近期施行的改革实效,他自己做事时常不用脑子,吃过不用脑子的亏,最乐于见到的就是身边这些年轻的军将们善于做改变,善于用脑子。
一个月后,第一次较量正式展开,让慕容胤惊喜的是,辅兵中的有些士兵显示出了极强的爆发力和让人吃惊的进步,而有些高人一等的战兵,因为疏忽懒散,反而被起点低得多的辅兵击败。
虽然说过大的变动,对于稳定的团体不是一件好事,但毕竟是第一轮,他更希望,其他的辅兵能够看到榜样,从此更加努力奋进,而那些被打败的战兵也能知耻后勇,戒骄戒躁,成为战兵的辅兵能够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刻苦训练,那些没有被打败的战兵也能意识到危机,从此脚踏实地,不再眼高手低,他相信,一旦军营中形成这种良性竞争的风气,那么这支队伍就离“卓越”二字不远了。
但是好现象没有持续几天,让慕容胤头疼的事情就接踵而至,那便是地位上的差异给士兵们的心理还有相互关系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第一次调整过后,第五天便传来了新成为战兵的辅兵受到小队排挤,新成为辅兵的战兵因为不服气和小队成员摩擦不断的情况。
校场上全员到齐,士兵们神色各异地望着台上的十个汉子,其中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另外九个脸色铁青,一脸沉默。
慕容胤从台下走上来,扫了眼站成一排的十个人,面无表情地道:“很好,第三小队的队长出列。”
站在队首的一个魁伟汉子,听名上前,“第三小队队长,周前在!”
“知道你们小队存在什么问题吗?”
周前低下头,“不应该欺负同组队员。”
慕容胤看着在场的士兵,冷声道,“大声点,我听不见。”
周前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大吼一声,“我们不应该欺负同组队员!”
“那好,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欺负他?”
他显是无话可说,慕容胤看了看另外八个人,“你们队长不知道,你们来说。”
八人对视一眼,却没人说得出一句话。
“都不说是吗?那我说说看,你们听听,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指了指站在队尾一脸青紫的人,“他,是你们第三小队新来的队员,因为他曾经是辅兵,曾经比你们落后,所以你们便瞧不起他,加之,他打败了你们中的一个队员,害他从战兵变成辅兵,你们想为兄弟出气,就处处为难他,是与不是?”
没人答话,慕容胤抬高了声音,“回答我,是不是!”
几人哼哼着说了声,“是。”
“怎么了,敢做不敢当吗?都没吃饭是不是!我再问一遍,是还是不是!”
九个人憋红了脸,像平常喊口号一般扯着嗓子难堪至极地齐声高呼,“是!”
“他,起点比你们低,吃的比你们差,训练时间比你们少,但就是这样,他能够以绝对的劣势,打败自己的对手,赢得自己的荣誉,证明自己的能力,获得自己的成功,能够拥有这样的成员,你们不应该感到骄傲,不应该受到鼓励和启发吗?可是你们却偏偏拿出了最让人失望的表现,如果我们的队伍见不得别人出彩,嫉妒别人的成功,敌人还没来,现在就开始窝里反,那还谈什么作战,离开你们的那个队员,你们不舍,你们为他不值,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是什么导致了他的离开?你们之间互相鼓励了吗?互相鞭策了吗?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了?一个真正优秀的队伍不会允许任何一名成员掉队,结果出来了,你们不首先反省自己,反倒对着新成员耀武扬威,内部败坏成这个样子,你们战兵资格取消了,从辅兵学起吧。”
闻言,九个人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认错,“将军,我们知错了!”
周前垂头丧气,“将军,是我这个队长失职,我愿意接受处置,求将军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慕容胤冷声道:“你以为当辅兵是惩罚吗?去体验一下你们每天吃到嘴里的饭菜都是怎么来的,你们每天使用的训练场都是谁辛苦打扫的,你们应该懂得什么叫守望相助,我不会剥夺任何人的机会,如果你们真的觉得自己优秀,那么一个月后再证明给我看。”
知道结果不可改,众人也不敢再说。
慕容胤走到那名被殴打的士兵面前,看着他青肿的脸,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赵勇,辅兵第二十五小队的队长,你很强,你们小队的士兵,十个中有八个成为了新的战兵,另外两个的表现也相当出色。”
闻言,无数双眼睛立时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十个中有八个晋升,实在是辅兵队伍中的奇迹!
赵勇憨憨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下一刻将军却变了脸,“你很优秀,但是为什么要忍气吞声任人欺负?”
赵勇愣住,对于主将突然的态度转变,一时心中大乱。
慕容胤神色肃然,“我不管你是怕他们人多势众,还是为了维护小队团结,你的行为已经严重藐视了军纪的存在,你知不知道,你的忍气吞声,就是对这种不正之风的助长,你的行为却默许甚至加剧了这种行为的存在,你要记住,你是个军人,身上背负着国家的尊严与荣耀,这是不允许任何人藐视和践踏的,所以,回到辅兵队吧,好好反省,希望下次你会带给我更大的惊喜。”
听完他一席话,众人都露出了震恐的神色,十个人片刻之间,从战兵成了辅兵。
赵勇挺直腰杆,信心百倍,“绝不让将军失望!”
“好!”
何允托着手里的笔记本,站在人群外,快速记录着军中的所见所闻,他是一个月前被老将军派来观摩学习的,起因是半年前两军在天极山合围突厥残部,龙骧军竟然略输一筹,老将军此后就食不下咽,夜不成眠,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月前终于忍无可忍,将他派来瞧瞧太子是怎么带的兵。
这一瞧不当紧,何允打心眼里服气了,最让他惊讶的是,这些西凉兵不仅战力强,而且人人识字,个个能读兵书,一问才知道,军中很有一批人,除了参加白天的训练外,晚上还要进行军事学习,并且定期还有考核,考核成绩等同于军功,一样能提高职级,将士们为此热情高涨,并且很多内部的改革,都是这些年轻的将领自己提出并且实践的,这在他们龙骧军根本是想也不能想的事,难怪殿下说,哪有什么用兵入神,不过都是大家的点子。
军中一行,何允由衷慨叹,难怪“花容”将军不惧百战,更能百胜,来日太子登基,也定会是一位虚怀若谷的君王。
八月底,花将军走的时候,只有地方主官和军中几位主将知晓,来接任的将军被百姓缠得受不了,才气哼哼说了一句,将军到去燕都了。
于是大家便都知晓,将军去找裴掾佐了。
后来,就着大家伙儿的好奇心,过路的商人带回来很多胡编乱造的故事,花将军与裴掾佐的故事也变得一波三折。
有人说,家里棒打鸳鸯,从中作梗,不允二人相见。
有人说,裴掾佐还是娶了一位富家小姐,将军最后伤心离去。
还有人说,将军到了京城后,裴掾佐舍了官职,又同他私奔了。
直到许多年后,刘引弓与王石,还有随行一干将领,功成名就,入京受赏,于九重帝宫内又见故人。
帝君牵着贤相,仍是当年月光渠旁人影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