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升感受那些满是怨恨不甘的文字,缓慢地意识到——或许系统说得对,他和容渊是天生一对。
他们都是惨遭命运舍弃的失败者,这样两个失败者竟然在这里打生打死,真是……真是符合命运一贯的恶趣味,真是……可悲又可笑的第二次人生。
算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洛云升松开拽着容渊衣领的手,手背擦过他的下颚带过绒绒的暖意,难得露出一个不带恶意的平淡笑容,嘴唇张合却没一丝声息地说:“其实你这张脸挺好看的,好好活着吧,反派的人生很苦,说帮你却弄成这个样子……但你也别怪我,谁让我……也从来没赢过呢?”
那双漂亮的、总是流露出丝丝风情的桃花眼缓缓闭上。
系统哭哭啼啼:“呜呜呜,宿主我错了,我应该先去看你的人生历程,我再也不乱说话了,以后全都听你的,你不要放弃啊!你放弃的话我真的救不了你!容渊他人真的不坏,这个世界的主角比他没用多了,渣男恋爱脑根本扛不起命运的重担,你们这次不是反派角色了,你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转正的!”
统子真的已经很努力了,都把脚踝的伤治好了,它新手上路,真的很希望宿主爸爸给个机会,千万别想不开!
但人的意志不以系统的恳求为转移,最终救回洛云升一条小命的还是容渊——这杀神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松开了手。
系统几欲欢呼:好样的大反派,你果然很爱你老婆!
只是下一个瞬间,系统就莫名其妙进了小黑屋。
洛云升骤然从缺氧的状态里抽离出来,下意识推了容渊一把,当然是没有推动。
只是他人还没缓过来,后脑勺忽然一紧,那只差点掐死他的手按着他的脑袋,泛红的眼睛盯着他,灼热的呼吸也打在他脸侧,生起一阵难言的热意,“洛云升,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聒噪?”
“你不是鬼神吗?你不是来帮我,替我改命的吗?”
“你推我做什么?是想跑吗?我的命还没改,你想跑到哪里去?”
“你应该要记住,落到我容渊手里,哪怕鬼神也休想离开!”
他说完,洛云升那缺氧的脑子也终于补足氧气清醒了,后脑手掌传来的滚烫温度让他这个很有些观影经验的现代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立,几乎瞬间就出了一背热汗。
因着对容渊那张脸甚是满意,哪怕前一秒他们还想要弄死对方,他心里也没生出什么愿不愿意的纠结,左右不过是两个命运的败犬交错在一起,相互残杀还是相互慰藉无甚区别。
只是一个很朴素的现实问题摆在他眼前:这场无人期待的婚仪肯定没人给他准备必需的用品,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也不精于此道。
有一些微妙的小癖好,他不想暴露得那么早,但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像被电到一样手指尖都发颤。
洛云升也顾不得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贴在一起,抬手抵在容渊胸膛,想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容渊,你这疯病还忽冷忽热,是不是太玄妙了一点?”
容渊没有说话,但只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洛云升刚刚说了一句废话。
看了一会儿那双漂亮的眼睛,他才揽住洛云升的腰,凑近他颈间,几近威胁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血……会让火烧得更旺?”
洛云升心脏几乎停跳一拍,伸手捏住自己的衣领,红艳艳的喜服被一片雪白替代,但那热意却经久不衰地烧着,仿佛要把他烧干。
他太听话了,以至于箭在弦上的容渊动作都温柔了几分,把人抱上软榻才低声说:“你说你来帮我,包括这样的帮助吗?”
洛云升眉尾一挑,没想到,容渊这一看就没什么道德的人竟然会征求对方的意见。
某个瞬间,洛云升那点坏心思跃跃欲试地想:拒绝他,看他是忍着还是强来,看他明天醒过来是愤怒还是愧疚。
但到底,他还是没那么残忍,他觉得容渊和自己一样是被命运辜负的可怜人,又何必再难为对方呢?
所以他反问:“为什么不?”
容渊呼吸一滞,洛云升又说:“我可是来帮你逆天改命的鬼神,你……得要懂得让我开心才行啊……”
洛云升开心吗?
当然是开心的,那些难言的快乐和他微妙的、不为人知的、寻常人难以接受的小癖好一起,将这份有些过长的快乐烘托到了绝妙的高度,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交界。
但当天光大亮,他彻底清醒之后,这些快乐就像潮汐退去,干枯郁结,化作黑白的尖刺在那颗荆棘丛生的心脏上落地生根。
灰暗的心情侵扰着他的神志,洛云升爬起身来靠床坐着,目光落在容渊那张很合他心意的脸上,紧接着是手,只不过手落在了容渊的脖颈上。
那星星点点的恶意又开始作乱——杀了他你就可以继承王府的一切,等恋爱脑主角把世界作灭你都用这万贯家财玩儿出花来了!不受人制约地活着……这样的人生想想都叫人战栗!
他用了一点力,系统立刻嘤嘤哭泣:“宿主求求了,这世界真的没那么简单,反派死了你肯定也活不了,而且他是重生的,重生!你们这次的赢面真的很大,世界伤害了你,但你总得给自己一个好好过的机会吧?咱们就先试一试,要是实在不成你再动手也不迟啊!!”
洛云升松开手。
不是因为他被系统的话感动到了,也不是为“容渊竟然是重生”感到震惊。
他松手是因为看见了手腕上那圈被绑过的痕迹,久违地想起了自己那从来难以启齿的倾向来源。
从小学开始,每次没能拿到第一名的考试、没能勇夺第一的比赛,以及没能压过同父异母小白花弟弟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化作母亲手中那根细长的藤条,落在身上。
落在身上永远不为外人所见的位置,印下永远不为人知的新伤,鲜红青紫却一点皮都不会破,一点血都不会流,那疼痛像小溪一样潺潺流过神经末梢,旷日持久,叫人着迷。
洛云升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从抗拒走到沉迷,因为在那个所有人都围着弟弟转的世界里,只有母亲在关心自己,只有她会关心他每天吃什么穿什么冷了还是热了,关心他成绩上升还是下降,还有,只有她会说爱他。
他自知这样的心理可谓扭曲,但他只有那么一点点,他得留住,连同那份疼痛。
好在,习惯之后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能从中体会到快乐也是对他努力承受、绝不抱怨的回报。
熟悉的疼痛在神经上跳跃,不舒服,但心情舒畅。
洛云升深吸口气,吐出去,对上一双流露出些许担忧的眼睛,不知为何,眼睛的主人没有计较他那一点子杀心,反倒起身问他:“高兴了吗?”
容渊问他“高不高兴”,这话让洛云升感到某种被看穿的恐惧和羞耻,这种莫名其妙几近逃避的心理让他瞬间抛弃了隐秘的愉悦,貌美惑人的鬼神露出一副冷漠的嘴脸,抢了话头:“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
他低头看手腕上的青紫,系统按照他的意愿,治疗他身上种种痕迹。青紫一点点消失,容渊也与他一同看着,等青紫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容渊突然抓住他的手,用力到几乎要把这双白玉般的手折断。
等容渊意识到自己该松手的时候,洛云升身上已经一点伤都看不见了,脖颈、胸口、后背、腰身,还有那些更隐秘的地方全都恢复成了骄矜公子本该有的模样。
“你……”容渊惊讶地说不出话,直到那些痕迹彻底消失,他才真的信了洛云升的话——他真有鬼神之力,或许真能通天。
“好了。”
洛云升抬起双手大大伸了个懒腰,容渊以为他要起床便想叫婢女来替他更衣,但谁知这人从来不按规则出牌,立刻又卷了被子躺下,弄得容渊差点以为他的放肆是不是给洛云升造成了什么难以治愈的暗伤。
“谁天亮就起床?我们鬼神可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他躺着,眼神示意容渊可以滚蛋了。
但容渊也不是什么容易打发的人,昨夜他的人生突逢巨变,重生归来就被这位鬼神砸了个头晕目眩,至今都还有些回不过味来。
他想了想,最后决定跟洛云升一起躺下。
洛云升瞥他一眼,不是很愿意分被子给他,“靖安王殿下,您今日不用上朝吗?”
容渊心想今日并非十日一次的大朝会,如今那朝堂上只有他想杀的人,没有他想奏的事,不去也罢。
“我靖安王府也没有昨日大婚今日便上朝的道理。”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语气不是很好,态度软下来解释说:“我再陪你躺会儿。”
洛云升头微微一歪,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容渊,最终还是独占了被子——他果然还是比较享受温暖的热意,就让容渊自己冷去吧。
温暖的被子催人眠,睡意涌上来,洛云升模模糊糊地想:只不过因为有了肌肤之亲,容渊这个处男才表现出一副上头的样子,格外好说话,等过一段时间淡了,自己这小身板肯定抢不过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在床上放两床被子。
如果不同意的话,那就得考虑分居了。
容渊不知道洛云升如此无情,他们刚共赴极乐,这人就已经想到了分而居之。
看着眼前人的睡颜,容渊又想到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满含泪意的时候眼底流露出的神色却满是倔强,乃至让容渊生出一种自己永远无法征服这热烈又冰冷的鬼神的错觉。
想再看一次他的眼睛,容渊想,想让自己的身影永远留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
* * *
这一觉真的睡到日上三竿,洛云升醒过来的时候容渊已经不在卧房里了。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沿洒到床上,暖融融地罩着他,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在现代的午后醒来。
但手边雕花的床柱让他梦醒——他确实是穿越了,在一本从未看过的小说里,在一个全然未知的时代。
洛云升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找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没睡在昨夜放纵的软榻,而是睡在了更柔软的喜床上。
床单被褥和染血的帷幔都已换过,正散发着阳光暴晒后的香气,让人心情无端变好了几分。他想起上辈子有人和他说:多晒晒太阳,心里的阴霾也会散去很多。
六月天正热,洛云升拿起放在床边的衣服往身上套,穿上素白的里衣却穿不上青绿的外袍,被不知该往哪儿系的带子狠狠绊住——古代贵胄之家一定要配上照顾起居的小厮、婢女,大抵也有衣衫款式过于复杂,靠自己根本穿不上的缘故。
面料柔软的青衫被他扔到一边,这人就无所顾忌地穿着里衣出了卧房。
他前脚迈出房门,后脚就被容渊揽腰推回了房里。
看着衣衫不整就往外跑的洛云升,容渊差点气笑了,“我不是给你准备了衣服?不喜欢可以换,至少别穿着里衣就出门?”
虽然洛云升觉得里衣已经把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但不会穿衣服确实很丢脸,便默认了这份“不喜欢”。
等容渊再找了一件绛色长衫和一袭月白长袍过来时,洛云升神色自若地张开了手臂。
容渊拿着衣衫愣住,继而笑起来,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肃穆脸上泛出毫不遮掩的笑意,倒是格外鲜活,他问洛云升,言语间颇有几分难以置信,复又化作旖旎的问询,“真想……我帮你穿?”
洛云升不置可否,不管是容渊给他穿还是叫个小厮来穿,总之,今日他绝不可能暴露自己其实不会穿这复杂衣物的事实。
炭火隔着银叶煎着味道清淡的木樨香,袅袅香气之中,洛云升目光落到那绛色长衫上,下颚微扬,“就这件。”说完,他转过身去双手抬平,意思不言而喻。
好在,容渊虽然生的富贵,但到底是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经历过很些风浪的人,见洛云升态度如此“自然”,便也牵过他的手,贴上那着人遐想的腰身亲手给他穿衣衫。
容渊站在洛云升身后,绣着云纹的腰带轻勒着腰,他手上动作利落却穿得格外慢,慢到洛云升觉得他每个动作都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洛云升觉得他可以快点,穿衣服又不是什么难事,便是用正常速度演示自己也能一次学会。
但容渊就不。
他得寸进尺,仗着自己身材高大,几乎将洛云升整个笼在怀里,他故意贴得很近,呼吸时不时打在洛云升耳廓,惹得洛云升为了躲避耳边叫人遐想的痒意下意识往侧边挪了挪。
许是躲避的动作有些大,洛云升忘了容渊手上还拽着他的腰带,又被拽得后退几步,撞进容渊硬挺的胸膛里。
容渊顺势捞住他,这次,这人可就没那么君子了。
他故意环抱住洛云升的腰,以一种居高临下又格外旖旎的语气,笃定道:“我们鬼神大人,不是不喜欢,是不会穿,对吗?”
真是夭寿了。
洛云升几乎想白容渊一眼,但他忍住了,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做实自己不会穿衣服的事实。
好在,洛云升上辈子装好人和白莲花弟弟比这比那,争这争那,早就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从容,哪怕被人当面戳穿了心思,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的模样,瞥一眼容渊反问道:“连衣服都不会穿的似乎是靖安王殿下吧?”
“让你系条腰带系这么长时间……”洛云升冷笑一声:“我要是你,早无地自容地跑了,还在这儿丢人现眼?”
洛云伶牙俐齿倒打一耙,几个能坐实洛云升不会穿衣服的证据在容渊脑海里转了两圈,最后沉寂下去。
横竖是自己人,把人惹恼只会叫自己收不了场,因此他迅速系上最后一个结,干脆利落地放了洛云升自由。
腰间那双作乱的手终于松开,洛云升立时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好不容易穿越一遭,总得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可不打算因着什么“王妃”的身份,囚困一生。
容渊在皇帝皇后面前都不落好,但只要他不死,他就是实打实的皇长子,更有军功傍身,府邸的建制品级自然是越发地高,高到皇后想给她的宝贝老三建个“太子府”都因越不过他而作罢。
但洛云升不知道这些。
他沿着中路往外走,直到走出一身热汗也就走过三扇正门,四进院落,连大门在哪儿都没摸着,更遑论中间还在一个有独院的花园里迷了十几分钟的路。
洛云升走得都快没脾气了,上辈子他常去逛的那几个著名贵族园林也没这么累过!
这时,在他身后一路追逐的小厮见他终于累了停下来歇息,连忙赶上来恭敬地行礼,看那眉宇间一片愁容,倒是唤醒了洛云升一点良知——这小孩儿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跟着他一路走也真是折腾。
他挥挥手示意小厮直起身来说话,“离大门还有多远?”
小厮战战兢兢地回答:“还……还要过两道门、三进院方能到正门。”孩子年纪小,说话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倒是叫容渊听出点儿言外之意,他即刻问:“那侧门呢?最近一个能进出的门在哪儿?”
他这么一问,这小厮立时僵住身子,话都不敢讲了。洛云升看人这副紧张模样也不想折腾人,谁知刚想叫他不想说就别说,小厮就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砸得哐哐响。
“王……王妃息怒!按,按照礼制您不能从侧门出王府的,我要是告诉您,您从侧门出去了,我……我会被王爷打死的,还请王妃饶命啊!”
“好!”洛云升被小厮头上那抹血红刺到眼睛,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人从地上强行提起来,不让他磕头,“头上出血了你不知道疼?先去包扎,我自己慢慢往正门走,行吗?”
小厮吸着气,低声哭道:“王妃息怒,您身边不能离人的,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是杀了我们这些人也赔不起,这点儿伤不碍事,求您不要赶我走,我……我妹妹还指着我过活呢,求您……”说着,眼看就又要跪下去。
洛云升没办法,他不是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实在见不得这一点小事就跪来跪去,只得妥协,“那行吧,我先陪你去找医……”话到一半,洛云升又改口:“找大夫给你看看头上的伤,然后我们再慢慢溜达出门?”
小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怕洛云升已经给出了最优的解决办法,他仍是摇头,洛云升看他这副可怜模样简直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狂暗骂容渊不会做人——就不能派个情绪稳定、为人处世沉稳靠谱的中年人来跟着他吗?
派个小孩儿来做什么?
紧接着,他就阴谋论地想,容渊八成就是不想自己出去才这么设计的吧?要么就是为了试探他的“为人”,毕竟他现在甚至连人都不是,不得不防上几手。
但他心里再怎么咒骂容渊,表面上也还是沉稳如一地劝慰着情绪崩溃的小厮,任何人见了恐怕都得夸他有一副菩萨心肠。
只可惜,他的宽慰在被吓崩溃的人面前毫无作用,这小厮还是哭着求饶,一遍遍重复着“我错了,我有罪,求王妃只责罚我,不要牵连我妹妹……”之类的话。
洛云升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少年觉得他自己犯了错,需要被责罚。
劝慰无果,洛云升也不是那种一定要做好事的白莲,这么一会儿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在这无论哪个时空都奔着吃人去的封建礼教下,被驯化的人是没办法讲道理的,等级尊卑让他们觉得自己生来下贱,剥夺他们宽恕自己的能力,让他们不得不与死亡和恐惧常伴,进而成为一个合格的、温顺的奴仆。
既然如此,洛云升也就不劝了,他松开手,对着空无一人的长廊朗声道:“这孩子我就放这儿了,人没做错什么,不要乱罚,活得苦的人比比皆是,长点儿良心总没什么坏处。”
说完,他也不管有没有人能听见,继续往王府大门走去。
* * *
洛云升看不见的长廊一侧,一个蓝衫侍卫在听了洛云升这一席话后即刻抄近道返回了容渊所住的院落,回禀他方才的种种见闻。
“王爷,王妃便是如此说、如此做的。”
“虽说如此行事符合他的君子之风,但他竟然知道王爷会派我等潜伏看守他,此人似是聪慧异常,恐……”
其实这番话有些僭越,但方才王爷竟然亲自替那洛大少穿衣,叫他觉出这王妃是有几分手段的。他也是男人,知道人与人若有了肌肤之亲多少会心软几分,虽然王爷从未对谁亲近,但……再加之跟踪监视被看破,便更觉得此人不能留。
景衡说了许多,容渊却没有丝毫回应,等桌上的线香烧了一半,景衡额上终于冒出细汗,大着胆子抬头轻唤:“王爷……?”
只见容渊立在由整块花梨木制成的书桌前,案上放着一幅法帖,可那法帖的笔法却很是寻常,细看之下甚至有几丝虚浮,实在没什么临摹的必要。
法帖之下放着上好的宣纸并一方散着幽香的宝砚,但纸上却无一字,只有一缕滴落的墨痕,突兀地横在纸上,叫人心惊。
此时,容渊才抬眸,恰好与景衡对视——那目光深邃,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景衡立时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前额的汗水更是顺着额角流进衣领,不由分说地跪下,“王爷恕罪,属下并无揣测王妃之意,只是此人着实与众不同,属下是担心他会危害到王爷的大计……”
容渊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大计?你又知道我有什么谋划?”
他这么问,景衡更是畏惧,“属下……属下不知!”
如此,容渊才点了点头,让他起来候着。
其实若放在上辈子,景衡如此僭越他定是要罚的,但到底死过一次心胸总也宽广了些,思及景衡曾经为救他而死,这一点小错放过就放过吧。
容渊换了张新纸,开始模仿法帖的字迹。
“我让你和景行看着他,所言所行皆记来报我,你们便按照我说的去做,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容渊落下最后一笔,拿起临摹的作品撕成两半,“景衡啊,这就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了吧?”
景衡再又跪下,“是属下僭越,还请王爷责罚!”
“好了,回去继续跟着他吧,既然已被发现就跟近些,他刚与我成婚外面恐怕很多人盯着,他若受伤,我命硬克亲的谣言便要传起来了。”
“虽也无伤大雅,但到底麻烦,我不喜欢麻烦,明白吗?”
“是!属下明白!属下与景行定护王妃周全!”
书房里又只剩容渊一个,但他心里想的却与此前说的全然不同。
洛云升有鬼神之能是他亲眼所见,这样的人能发现自己派人跟着他太过寻常,若是发现不了才引人生疑。
容渊奇怪的是他对那小厮的态度。
也未免……好过头了。
是他更喜欢少年,还是少年柔弱更能引起他的怜悯之心?这个念头在容渊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迅速埋葬在心底。
但他忍不住又想,从昨晚叫人想起就心生热意的种种看来,洛云升对自己应当还是满意的,而且他那点子癖好在常人看来实在有些惊世骇俗……除了自己恐怕也没别的人敢满足他。
思及此处,容渊隐隐提起的心放下来,思绪恢复了正常。
他怀疑洛云升,觉得世间不会有如此心善的鬼神,否则世人在道观、佛堂日日哭求,怎从未见人梦想成真?且昨夜这人还曾真心实意地想掐死自己,总之不是个善茬。
但对仆从却格外宽容,真是叫人看不懂。
看不懂,慢慢看便是,容渊又开始临摹下一幅字。
行云流水的笔势之间,容渊尚未意识到,不过睡了一觉而已,他便已在心里傲慢地将洛云升当做了自己的人,深觉对方哪怕是鬼神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一如洛云升最初所猜测的那样——容渊这种人,总该在自以为是上吃点亏的。
但如今暂且不论这些。
待景衡重新追上洛云升的脚步,他惊讶地发现快一炷香的时间洛云升竟然才走出去七八百米就又被缠上了。
只不过这次,是个似乎六七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眼看着有几分营养不良,抱着洛云升大腿的胳膊细瘦,好在到底是王府的奴婢,衣衫总是整齐的。
但那水汪汪的眼睛和泫然若泣的表情让洛云升完全没办法像扔下那个少年似的扔下她。
洛云升看这大到仿佛无边无际却没几个人影的宅子,心想肯定是容渊觉得十三四岁的少年试探不出什么来,复又派个只有他小腿高的小姑娘来,真是封建地主一点儿良心都没长。
但朴素的道德观让他蹲下身和小姑娘保持同一高度,以免她产生居高临下的恐惧心理,才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哭了?”
小姑娘抽泣两声,眨巴眨巴眼,试图甜美地笑了一下,但表情还是惨兮兮的,呜咽道:“王妃哥哥,你别生气好不好?我哥哥他笨笨的,你别让那些又高又凶的人打他,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