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还有两个墨色小方块,非常小,展开才能看出是两张传音符。符咒是用朱砂写的,整张沁在墨里,使用起来非常隐蔽。这两张小传音符,一张是齐释青去灸我崖抓第五君的时候被拍在后背上的,另一张则是第五君在千金楼悄悄藏进柳下惠子客房的。
齐释青把这些符纸展开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他把它们平放在第五君面前,看了它们很久才抬起眼,去看第五君的表情。
“哼。”第五君先伸指夹过来两张黄符,“果然在你这里。”
他把这两张符纸随意折了折往怀里揣,“我回收了。”
话音未落,第五君就见齐释青条件反射地做了个抢夺的动作,屁股都要离开板凳了,倾身向前,一手伸向他的方向,另一手居然捂住了剩下两张小黑纸条。
第五君大为震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齐释青做出这样夸张的动作。
他眉头抬高,把怀里的黄符重新拿出来,问齐释青:“这两张都不能重新用了,你还想要吗?”
齐释青很快地点了点头。
第五君“哦”了一声,就把黄符又推给了齐释青,“那你留着吧。”
接着他就打量起了桌上剩下的两张小黑纸条。
第一眼看上去,他真以为这是小破烂来着,但一改变角度,他就发现墨纸上有朱砂的光泽,仔细一看就认出来这竟然是传音符。
第五君先看了齐释青一眼,征求对方意见似地问:“我能看看吗?”
齐释青看向他的眼神又沉重得让他头痛,过了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第五君把两张小传音符拿了过来。
“这传音符是谁给你的?”第五君饶有兴趣地说,“跟我的习惯很像。传音符就是要隐蔽,以前在玄陵门的时候,只有我是用墨纸朱砂的。”
他笑着抬眼,却发现齐释青眼睛通红,把第五君看愣了。
“你……”他不知道又是那句话戳中了齐释青的心事,只好闭上嘴,叹了口气。
第五君把小传音符塞到齐释青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说:“昨天本来就很累,你半夜还不睡觉去砸邪神庙,你看你现在气色差的。”
说着,他就起身,“你来,我给你扎两针,让你好好睡一觉,中午再好好吃顿饭就好了。”
第五君拉着齐释青的袖子把他拽起来,语重心长地说:“休息不好就容易思虑过重,二者会形成恶性循环。等你休息好了,就没有那么多难过的事情了。”
齐释青任第五君把他拉了起来,推倒在诊床上,但眼睛一直睁着,第五君在哪视线就跟去哪。
第五君拿了针筐回来,见齐释青仍然盯着他,无奈地说:“闭上眼睛啊。”
齐释青这才缓缓闭眼。
银针迅速没入穴位,轻而准,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第五君看齐释青的眼动趋向平稳,就慢慢移手到他的脉搏上。
他把了一会儿,皱起眉头。
齐释青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院子里传来了饭菜的香气。
晴光大好,他眯缝着眼睛,让睫毛过滤浓烈的日光,他转过头去,发现诊床边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秀才翻着一本小人书,看得正乐,牙都呲了出来。见齐释青醒来,小秀才叫了声“哥哥”。
齐释青缓缓起身,点了下头作为回答。
小秀才把手中的小人书合上,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看着齐释青的眼睛,问:“你真的是我哥哥的哥哥吗?”
齐释青抬眸看向小姑娘,小秀才立刻坐得更直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秀才好像有点怕他的样子。
齐释青平淡地说:“是。”
小秀才一双大眼睛转了一下,像是惊讶,又像是怀疑,带着股顶嘴似的倔强说:“可我哥哥说他没有哥哥。”
齐释青黑沉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小秀才。
小孩子很难抵抗这种不怒自威的注视,不一会儿就变得紧张,藏不住肚子里的想法了。
齐释青看出小秀才的紧绷,主动开口问:“你想说什么?”
“我……”小秀才只说了一个字就咬住嘴唇,像是不确定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似的。她盯了齐释青好一会儿,以一个小孩子的直觉反复判断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最后开口说:“我要是告诉你的话,你不能告诉我哥哥。”
这个要求很孩子气,齐释青答应得干脆而郑重。
小秀才给齐释青讲的是医馆开张前某天的故事。
那天她早上起床,就听见还没完全装修好的诊室里传来了声音,甚至还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推门一看,就发现沈旦哥哥昏迷在诊床上,袖袍上全是血,一滴滴往下淌,形成了一个小血泊。
第五君从房间里拿着托盘出来,跟她说马上救沈旦的命,后来告诉她是邪神把沈旦伤成这样的。
“那天哥哥有点奇怪。”小秀才对齐释青说,“他一直跟沈旦哥哥关系可好了,但那天从头到尾对沈旦哥哥都没有好脸色,甚至好像还很生气。沈旦哥哥走了之后,哥哥就带我出门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她用小手比划着,在空中画了很大的一个圈,“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叫我把想买的全都买了,因为之后的一天一夜不准出门。”
齐释青紧盯着小秀才,急切地等她说下去。
小秀才继续告诉齐释青,哥哥当时是风寒了,要好好睡一觉,没办法陪她,怕她遇到危险才不让她出门的。
“风寒?”齐释青问。
小秀才点点头,“哥哥当时还去抓了一副治风寒的药呢!”
齐释青眉头拧得死紧,陷入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秀才见状,拍了下手引起齐释青的注意,小声叫道:“我还没说完呢!”
她认真地瞪着齐释青,讲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小秀才喝多了水,睡不安稳,起夜了。
第五君的房门紧紧关着,院子里非常安静,只有悄声的虫鸣。
小秀才踮着脚上完厕所、又哒哒小跑着回来,本想借着困意再栽倒在她温馨的小床上,突然听见了一道哭声。
瞌睡登时被吓清醒了。
小秀才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处,甚至一只脚还没放下。
紧接着她又听到了一声呜咽。
“呼……”小秀才大松一口气,因为她听出来了熟悉的嗓音,呜咽哭泣的不是别人,正是第五君。
小秀才虽然放下心来,但立刻就吃惊得不行——哥哥竟然在夜里偷偷哭鼻子!
她趴在第五君门板上听了好一会儿,只听得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她推了一下门,却发现推不开——第五君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小秀才一下就懂了。
哥哥肯定是怕丢人,不想让她听见,才锁上门半夜悄悄哭的。
哥哥肯定是风寒很难受,夜里一个人很难熬。
小秀才嘟着嘴在第五君房门口站了会儿,犹犹豫豫地决定:还是回去睡觉吧。哥哥既然不想让她发现,她就装作没有这回事。
她刚抬起脚,突然就听见第五君呢喃一样哭着叫了一声:
“哥哥。”
声音穿透木门,是那么伤心,小秀才一瞬间鼻子酸了。
她惊愕地盯着门板,但门里的哭泣声在那之后停了,一切归于寂静。
什么声音都没再出现。
就连院子里的虫都不叫了。
好像刚刚那声“哥哥”只是她的幻觉。
小秀才呆站了好久,直到寂静的时间太长,长到她的困意重新上涌、打了个哈欠,她才想起要回去睡觉。
而她不知道的是,门里的第五君记忆在一点点被抽离,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一道声音接着一道声音,被药效从脑海里抽起碾碎,好像把血肉从骨头上剔除。
他是哭着忘记齐释青的。
随着最后那声“哥哥”,第五君的记忆完成了重塑,七情八苦,刹那泯灭。
第279章 忘情(十五)
小秀才对齐释青说:“后来我问哥哥,他有没有兄弟姐妹,哥哥说没有,他从小是个孤儿。”
齐释青的脸白如墙纸,坐在诊床上都摇摇欲坠。他怕自己的脸色吓到孩子,就垂下头低咳几声,却越咳越厉害,没一会儿就突然用手捂住嘴,咳出来一口血。
小秀才看见齐释青的指缝染红了,血淌了出来,吓得魂不守舍。她拔腿就往外跑,想要找第五君,却被齐释青骤然拽回原地。
那只没有沾血的手如同鹰爪,一把就攥住小孩的手腕,小秀才疼得直冒冷汗,觉得这个哥哥一不小心就会拧断她的小胳膊。
“别去找他。”齐释青咳着说,眼睛都蒙上一层水光,“不准告诉他。”
小秀才快吓哭了,哽咽着直点头。
过了好一阵,齐释青终于缓缓松手,小秀才在原地站了须臾,给他拿来了帕子。
齐释青把脸上、手上的血都擦去,问小秀才:“为什么要告诉我。”
小秀才看着齐释青惨白的脸色,一下被问懵了,她为什么要告诉这个哥哥?
她想了好一会儿,结巴地说:“因为,因为……我觉得,你好像,你好像是我哥哥的哥哥。”
齐释青浑身颤抖,冷汗噼啪滴落,但仍然紧紧盯着小秀才,视线一错不错。
他张了张嘴,没等他问出口,就听小秀才哭叫道:“因为你们有一样的玉佩,当时哥哥把他的玉佩当掉的时候,我看见了!”
小秀才抹着眼泪,担心不已地问齐释青:“哥哥你怎么了?!你等我哥哥回来,他是神医,能救你!”
听到小孩害怕的声音,齐释青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状态已经把小秀才吓到了,但他无法顾及。
他觉得他的心脏扭曲变形、碎裂了。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痛苦完全无法分清,他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是变成了怪物。
耳边全都是嗡鸣,小秀才拉住他的胳膊还说了些什么,他完全听不清。
一切都是重影的。他已经分不清真实和幻觉。
他尽可能收住力气把小秀才推开,不顾小孩的阻拦走出了医馆。
医馆外是正午炽烈的阳光,齐释青走在阳光下,如同一个还魂的鬼。
小秀才胆战心惊地跟着齐释青的背影,保持了一点距离。
她刚松开门框,走到太阳底下,就见齐释青突然停下脚步,偏头看着院墙边种的一心香叶。
小秀才现在是什么都不敢乱说了,生怕再说句什么,这个哥哥会病得更厉害。
但齐释青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看着这些分叉的长叶草,一直看着,然后从他脚边开始,四下里慢慢卷起阴风。
小秀才惊恐地看天看地、看向四面八方,就见原本的盛夏烈日不见了,滴水蓝天莫名变成无色而刺目的惨白,继而更加惨淡地暗了下去,变成了灰黑色,好像转眼就到了日暮。
一时间,草木萧瑟,门板拍墙,野狗狂吠。
而齐释青只是看着一心香叶,什么都没有做。
然后他抬起脚步,向院外走去。
小秀才追到院门口,就不敢继续追了,她像只受惊的小兽关上院门,从门缝里往外看,带着哭腔念叨着“哥哥快回来”。
在接连的邪神庙被砸事件和鬼县令的传闻下,此刻的天色大变更是加剧了人们内心的不安。
原本街上的人就少,突如其来的天黑更是让做生意的人都忙不迭地收摊往家赶,生怕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第五君正坐在酒楼里等菜烧好打包回家,就瞧见外面的天气一瞬间变了。他把玩了会儿手里的小包裹——那是给齐释青抓的药,然后叫来小二催了催菜,得到就快做好的答复后点了点头。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一派清闲,一点都不担心——小秀才是个很乖的孩子,说好的中午之前回家,现在肯定已经在家里了;齐释青被扎了两针,估计现在还睡着呢,等他回去就叫起来开饭。
第五君美滋滋地想,自己这个家长做得很是不错。
几条街以外,浑书鼎金典当行。
沈旦几乎琢磨了一宿第五君离奇失忆的事,早上起床的时候脸都是黑的。
但他的坏心情很快就一扫而空——家里人告诉他,昨天夜里又一座邪神庙被砸了,而且现在都没人去供邪神,都在悄悄打听有什么别的神仙可以拜一拜!
沈旦哈欠连天,高高兴兴地洗漱更衣——这个风波彻底跟他没关系了。
再也不会有人把罪名安在他头上了!
人间把邪神奉为帝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喽!
把邪神庙都砸了吧!砸了吧!
沈旦哼着小曲儿把当铺打扫了一遍,犄角旮旯都清理得一尘不染,各种宝贝都擦得锃明瓦亮。然后他叫来小二,把仓库里雕好的一尊大的司命神君像抬了出来,放在店的正中央。
“少爷,您这风头刚过去,就这么大张旗鼓摆出来,是不是不太好……”小二看了眼外面街道,犹犹豫豫地说。
沈旦挑起眉毛,戏谑地说:“你要不去看一眼对面的金店?”
小二没听明白:“金店?”
“让你去你就去。”
小二只得一头雾水地过了街,进了金店,装作是来跟老板寒暄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二就回来了。
“少爷,他们家一气儿摆出来了四个神像!四个!”小二话音都带喘,似乎极其激动,“我一个都不认识,然后问了他们,告诉我分别是比干、范蠡、赵公明,还有……哦!还有关公!这都是什么名字啊!”
沈旦笑着摇摇头,“这四个都是财神,前两个是文财神,后两个是武财神。”
小二一听,先拍了句马屁:“少爷果然是饱读诗书,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然后就搓了搓手,眼睛晶亮地说:“那咱们家是不是也弄个财神?咱家当铺也需要啊!我看那个关公就很好!看上去就很能打,很安全!”
沈旦哼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踩上只矮凳,拿打湿了的手帕仔细地擦拭司命神君像。“你别给我找事,我可是拜入文昌星神门下的。”
小二做了个鬼脸,小声嘟囔着:“文昌星神……就知道少爷爱读书!”
“去!”沈旦隔空飞起一脚,小二做了个捂屁股的动作,笑着滚进屋里去了。
“哎——”沈旦忙活完,非常满意地看了看店里的布置,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回屋换了套干净衣服,漂漂亮亮地戴着小端冠出来,进到柜台里面看店了。
一上午时间匆匆过去,只进来了一个客人,最后也没有当成。但沈旦的心情依旧很美丽,当铺的生意就是这样,有时候几天做不成一笔,突然间来一笔大的,都很正常。
到了中午,沈旦猛一抬头,发现外面变天了。他寻思片刻,想要不今天就早点关门好了,正好回去补觉,就走去大门。谁知他刚拿起门闩,就见门口站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齐释青简直像一阵风凭空吹来的似的。
沈旦克制住想要揉眼的冲动,缓缓眨了两下,确认确实是齐释青之后,脸慢慢冷了下来。
“你好。”沈旦说。
齐释青没有回答“你好”,而是直接走进了店里,完全忽视了沈旦手里还拿着门闩。
沈旦只得把木条放下,深吸一口气,问齐释青:“有何贵干?”
齐释青站在司少康的神像跟前,仰头看了好一会儿。
就他进店的这点功夫,沈旦莫名觉得当铺里都变冷了,好像扑通掉进了冰窖似的。
见齐释青不答话,沈旦就想撵人:“我今天要早关店,你要没什么事的话……”
“你是为了他,才供的司命神君么?”齐释青突然转头,打断了他的话。
沈旦不知齐释青来找他的用意,但他很清楚他和齐释青都对第五君抱着同样的心思,于是硬气地说:“是又如何。”
但他没想到齐释青居然露出了苦笑。
“真好。”齐释青转向那尊神像,眼尾颤动,像是含有无数说不清的情愫。“我不如你。”
沈旦一时间不知道这句“我不如你”是对他说的,还是对司命神君说的。
不过他对齐释青的敌意仿佛消解了一星半点。
“喝茶吗?”沈旦思索片刻,问道。
于情,他一点也不想招待齐释青;但于理,他得招待齐释青——不论别的,光凭昨天晚上一起吃了顿饭的交情,他也不能把人赶出门去。更何况这个人目前跟第五君住在一起,万一回去说了他点什么坏话,第五君又不让他过去了怎么办。
齐释青转向他,摇了摇头。
沈旦莫名松了口气。
店内气氛有点诡异。
大中午头,齐释青和沈旦都没吃饭,但两个人好像都不急着吃饭。当铺里明明有会客的桌椅,但两人非要站着,都不说话,互相对视。
而且还偏偏要站在洁白的司命神像下,视力不好的人得以为司少康也被扯进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峙。
齐释青先打破沉默。“昨天晚上,你看过我的玉佩,看着第五君,说了一句话。”
沈旦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你说,他是故意忘的。”齐释青安静地注视着沈旦,问:“是什么意思?”
沈旦没料到他压根没说出声的一句话居然能被齐释青捕捉到。他想装傻,想说他没有说这句话,是你看错了,但对上齐释青的视线的时候,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对黑色的瞳孔好像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灵魂。让他不敢撒谎。
沈旦强作镇定,回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就是玄陵门的掌门么?”
齐释青眸子一凛,“是他告诉你的?”
“你不是跟柳下惠子成亲了么,为什么要来下界?”
“他还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
两人彼此抛着问题,没有任何人回答任何一个。沈旦的语气越来越冲,而齐释青的语调没有任何感情。
“你是如何找来的?”
“他过得好吗?”
沈旦意识到用问题回答问题不会得到任何答案,而刚巧齐释青问的这个问题,他可以回答。
于是他带着点挑衅说:“你不在,他一直很好。”
沈旦看见齐释青的目光好像破碎了。
他本该为此感到得意,但这一瞬间,他却突然感到心虚。
作者有话说:
龟龟肯定是要想起来的,想不起来还怎么HE嘛,但还没到时候~
第280章 忘情(十六)
齐释青的身体晃了晃,但下一刻就站稳了。他喉结滚动,好像往下吞了什么东西。再张口的时候,嘴唇只张开了很小的缝隙。
“你听说过我。”齐释青静静地看着沈旦,面色苍白,“你知道我和他的事情。”
齐释青顿了顿,似乎攒了好大的力气,才问出了接下来的话。
尽管他在努力克制,可他的视线,嗓音,嘴唇,都在颤抖。
沈旦捕捉到齐释青嘴里全是血。这个人在强装无事,但嘴唇内侧的血已经扑了上来。
齐释青的声音是破碎的。
“所以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故意忘了我……”
沈旦几乎不忍心听齐释青的声音。声音穿过耳膜的时候,沈旦的心都在颤,电流布满全身,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拿指甲刮墙皮一样,让他坐立难安。
他甚至不敢再跟齐释青对视,睫毛都在乱抖。他的心虚到达了顶点,在这一刻,他突然有种负罪感,好像他喜欢第五君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而事实上这却是无稽之谈。
沈旦垂眸看见了齐释青腰间的玉佩,眼神动了动。
就跟从那块玉佩上获得了点底气似的,他重新看向齐释青,对这个痛苦至极的人说:“他那块玉佩,是你给他的吗?”
齐释青很慢、很重地颔首。
看着齐释青绝望的样子,沈旦却无法笑出来,心里不知为何十分悲伤。
当铺里只能听见齐释青艰难而粗重的呼吸声。
沈旦抬起脚步,走到栏杆后面的柜台里,打开锁,取出了第五君的玉佩。
这只小玉佩被放在华贵的黑色丝绒上,稳妥地系在盒子里,一下晃动都不会产生。
齐释青缓缓走了过来。
沈旦站在栏杆后,居高临下地打开盒子,把这块满翠、精雕,浑然天成的宝玉展现在齐释青面前。
齐释青站在栏杆外,嘴唇哆嗦着,颤抖着抬起手臂,却无法触碰到这块小玉佩。
当铺里这道栏杆,本是为保护当铺柜台、防止冲突所设,齐释青作为自由之身站在栏杆外,却感觉被关起来的是自己。
这已经不再是他怀着私心给第五君的定情玉,而是浑书鼎金典当行的镇店之宝。
“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里。”沈旦托着盒子,目光微闪。“当时我正在抄账本,他戴着一个斗笠,就站在你现在的位置。”
齐释青攥紧栏杆的手缓缓松了,好像身体里的力量被抽去,他只剩下了软弱。
“他那时的衣服又脏又破,身上还带着伤,走路都不利索,可我第一眼什么都没看出来。我只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长着那样好看的银发的人。”沈旦的目光都是温柔的,低头看向玉佩。“他告诉我要当一件东西。”
齐释青面色平静地望着那块玉佩,等着沈旦说下去。
“我当时一看见这块玉佩,就知道这绝非人间之物。可他并没有告诉我它的来历。”
沈旦把小玉佩取下,两指勾起挂绳。
拴着玉佩的红绳还是原先老旧的那一根,被第五君从脖子上割下来,连同一串解不开的死结,都留在了这里。
十七岁的齐归欣喜地把玉佩穿了红绳,系在脖子上,不停地打着死结的样子还在眼前。因为有了一块跟自己一样的玉佩,齐归是那么高兴。
齐释青耳边甚至还能听到那道无忧无虑的笑声。十七岁的齐归,单纯天真,齐释青说这是父亲给他多一份的生辰礼,他就真的信了。
他的小归,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只要是他说的话,他全都信。
玄陵门十七岁成人,十八岁能娶亲。这块小玉佩,是齐释青十八岁的时候,齐冠交给他的。
他把这块玉佩藏了一年,才在齐归十七岁的时候送了出去。
这是他的私心,他想要小归在成人的那天,就戴上象征着是他夫人的东西。
暗恋的人总是自卑。他没有道理地担忧着齐归不愿意接受这块玉佩,却没能读懂齐归那时都快跳起来的高兴。
齐归从小就喜欢他。
多么可笑,一切竟然是从暖莺阁的鸨母口中得知的。
迟来的醍醐灌顶带来的不是酣畅淋漓的悟道,而是追悔莫及的忘情。
齐释青只能往回想,想到的每一件事,都是齐归喜欢他的证据。
七年过去,从蓬莱仙岛坠落到下界人间,证据变成了当铺里冷冰冰的证物,解不开的死结用利刃割断,爱意化为一纸当票,白纸黑字如同乱葬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