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悯赶忙把那段带血的绳子含进嘴里。
“是我,怎么?”黑衣玄廿站得远远的,声音沙哑。
这声音跟第五君被司少康救走、躲在水泽边,听见的那道“不论死活,身首异处”的处决令重合在一起。
就是那一次,第五君终于相信了司少康说的话,玄陵门的人想杀他。
第五君浑身发冷,好似感受不到他的四肢了。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掌门、长老、那么多师兄都被邪咒害死,你又为什么……要成为堕仙?
好像一座喷发的火山,无数的不解涌上心口,第五君牙关开合数次,最后却只攒出一点力气,颤声问:“……为什么?”
“呵……为什么?”
玄廿的面容无比僵硬,嘴张开发出的冷笑让第五君格外陌生。
“你以为,这是我的意思?”
第五君听不懂这句话,他的大脑麻木了,只感到疼痛从手臂传到心底,让他想要痛哭。
他盯着昔日的师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接着,他听见玄廿继续用这样沙哑的声音道:“这一切,都是齐释青授意。”
第五君脑海里突然传来尖锐的耳鸣。
他在说什么?
第五君呆呆地盯着玄廿的嘴,从脑子里抹不去的口型缓慢判断出了同样这句话。可他听不懂,他不明白。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长。
第五君像个傻子似的,视线在两张陌生、熟悉、恐怖的脸上游移,终于得出了这条结论:
面前的两个人,脸上都是嘲笑和怜悯。
柳相悯站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第五君脱臼肿胀的手腕,这是左手手腕,刚刚被他暴力拉扯过。
“你左臂的灵脉,五年前,就是在这里断的,是不是?”
第五君本就苍白的脸刹那间血色褪尽,就连嘴唇都苍白如纸。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的灵脉是怎么断的。
只有司少康这个神仙,凭着全知的本事早就知道了真相,却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被司少康带回灸我崖后,第五君就一直戴着一边的黑手套,固定的说辞是得了神力,必须用手套包裹起来才能触碰常人。
他也是这么告诉齐释青的。
第五君嘴唇紧抿,一双浸水的圆眼睛迸发出的惊惧像极了小鹿。
柳相悯做出“嘘”的动作,冰凉枯槁的手一下下顺着第五君漆黑的头发,像是安慰似的道:“你看,你并不会中邪咒,却可以将别人身上的邪咒引到自己身上,当年,你就是这么救下齐释青的……”
五年前。
齐归被齐释青环在胸前,两人共骑一匹马,向玳崆山的山顶狂奔。
在他们巡山快结束的时候,突然之间,从山上的各个角落里出现了大量黑衣人,紧接着就是邪咒从四面八方袭来。
纵使齐释青的归元阵再精妙,也抵不过堕仙数量众多,转眼间,随行的玄陵弟子竟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齐释青把齐归捞进自己怀里,牢牢护住。
那些倒地消失的玄陵弟子都是保护他和齐释青的。到现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境地,目标只有环抱他策马狂奔的齐释青,堕仙的攻势却停止了。
齐归的后背传来齐释青的体温,心底却一片冰凉。他颤抖着握住齐释青扯缰绳的手,轻声说:“他们是冲我来的……师兄。”
情急之下,一声“哥哥”就要脱口而出,但脑中那根绷紧的弦还是让他换了另一个得体的称呼。
马背上颠簸的两人互相倚靠,齐归清了清嗓子,道:“师兄曾经所到之处堕仙都销声匿迹,此次……全是因为带上我。师兄,放我下来吧。”
齐释青没有理会齐归说的话,只是将齐归锢在身前,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整个挡住,马蹄声越来越快,像要追风。
齐归低头注视着自己身前攥紧缰绳、将他圈死的齐释青的手臂,默默把手从齐释青手上挪开,撑住马背。
他们在往山顶跑,山顶是没有路的,往那里跑只是死路一条。
齐归心里越发焦急,语气却轻描淡写,听不出什么感情。
“放我下来,你才能活命。”
见齐释青不为所动,就像没听见一样朝死路狂奔,齐归的心脏好似被攥紧了,一时间万籁俱寂,他只能听见心跳敲击鼓膜的声音。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背靠齐释青露出浅笑,手中不动声色地推出一根银针。
“别了……哥哥。”
齐归呢喃道。
与此同时,他蓦地将银针刺入齐释青的手腕,然后拉开齐释青对他的桎梏。
可下一瞬,齐释青的怒吼就从头顶响起。
“你做什么?!”齐释青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他一把将齐归拽到胸前,死死搂住,像是要融进他自己的骨血里似的,只留一只手抓缰绳,“给我坐好!”
齐归呆呆地盯着那根还扎在穴位上的银针。
那是极痛的一个穴位,被扎应当……立刻松手才对。
他为什么不松手……
带着咸味的液体从齐归脸颊划过。
“乖,把针拔了。”齐释青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很疼。”
齐归的脸颊紧紧贴着齐释青的胸膛,泪水浸透了玄衣布料。他的余光已经瞥见山顶了,那里除了突兀的山石,什么都没有。
齐归颤颤巍巍地抚上齐释青的手,指尖触到银针,却并不是要将针拔出来。
“我不想让你死。”
齐归的声音染上哭腔,手中蓄力,预备将银针更深地扎下去。
下一刻,身下的马却毫无征兆地发出嘶鸣,紧接着两只前蹄扬到半空,齐释青适时松开缰绳,将齐归护在怀里,摔了下来。
齐归在空中刚一露头,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堕仙就再度袭来。邪咒在空中爆发,那匹马的前蹄还未落地便被凌迟致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齐归在地上滚了几滚,愣是没有真正摔在地上,他的眼睛被捂住,被搂抱着站起以诡谲的路数走了十几步,期间只听到了一声齐释青的闷哼。
等齐释青把手拿开的时候,齐归看见他们面前是一个山洞,背后是一块巨石,从外面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尽管山洞外并没有什么禁制,在进入前,齐释青还是问了齐归有没有带他那块玉佩。
第五君在很久以后才想明白,早在他们到达山洞之前,齐释青已经捂着他的眼踏过了数道玄陵门机关,尽管洞口那里没有禁制,但再往里走,肯定有一个只有玄陵门亲眷才能进入的地方。
只不过,他们没有那么幸运。
他们没能躲进最里面那个安全的地方。
齐归被齐释青搂在怀里,强硬地扯进了山洞。
这处洞穴在玳崆山山顶,洞口有巨石遮掩,洞内几乎完全不透光。他们走进去的一刹那,光线骤然间被剥夺,他们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清。
齐归紧紧握着齐释青的手,双手交握的地方温热粘腻、布满血腥。
“针!”齐归抓住齐释青的胳膊,在黑暗里努力睁大双眼,辨认出那道微弱的银色闪光,然后固定住齐释青的手,将它拔出来,拈在指尖。
齐释青的呼吸立时变得粗重,然后又强行压成平缓。
一片漆黑里,齐归泪流满面,他摸索着齐释青手臂上另一处止血的穴位,再度将银针扎进去。
“对不起……”齐归抽噎着说。
齐释青的喘息声在他头顶响起,过了片刻,温热的吻贴在他额头上,齐释青说:“好了,血止住了。”
齐归连忙把针拔了,然后跑进齐释青怀里,脑袋卡在他的颈窝,呜咽地哭。
好像老天在与他们作对。
喘息的时间不过一盏茶,就听远处传来了追兵。
“按时间算,玄陵门肯定已经意识到不对,派人来了。”齐释青安慰着齐归,将人护在身后,守在洞口。
眼睛已经适应了洞内的光线,齐归看见地面上有些散落的兵器,便随手挑了一把剑,攥在手里。
齐释青则将腰间的七星罗盘取下,无声地化为一柄黑色的长戟。
就在第五君此时此刻被捆着的十字架矗立的地方,五年前的齐释青也倒在这里。
第五君呆楞地注视着柳相悯和玄廿,目光穿过这两人的躯体看向那个带着血色的彼时。
当年的回忆太嘈杂、太混乱。
第五君说不清堕仙到底是什么时候攻进来的,一切是那样的突然,他连堕仙的影子都没看见。
他只记得上一刻,他明明还好好地站在齐释青身后,下一瞬,突然就感到万钧之力压在自己身上,让他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来,连头都抬不起。
这感觉太熟悉了——不久前在蓬莱岛西的沼泽地里,他们刚替善扇山解决了一个邪阵,靠近那个召邪神的阵法时,他感到的无法呼吸、被强大到无法抵抗的力量拖拽着向邪阵中央而去的无力和恐惧,与现在如出一辙。
不,那时的压强和想要吞噬他的气焰,只能说是此刻场景的一个小小缩影。
黑色的气焰不知从何处腾起,绕过了遮挡的巨石,突然以雷霆之势冲向洞口的两人。
齐释青拄着长戟,画归元阵死死抵抗到七窍流血的地步,却在猛一低头时发现,他的归元阵早已被一个更为巨大的邪阵所吞没。
那个邪阵一直沉默着、隐蔽着,只等他们进入。
阵法的中心在洞穴深处。
齐释青旋即惊恐地发现齐归已经不站在他身后了,而是被空气里一只看不见的手拖入山洞,地上留下了两道拖拽形成的血痕。
齐归暗淡渺小的身影被抛在半空,像是被一根上吊绳拴死,挣扎看上去极为微弱。
他是那个要献给邪神的祭物。
越靠近邪阵的中心,他的力量就越小,从被邪阵抓住的那一刻起,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呼吸已经停窒许久。
“小归——!!”
齐释青的阵脚全乱了。
这是他此生此世都无法想象的恐怖场景,却真真切切发生在他的眼前。
齐释青朝齐归跑去,归元阵散掉的一刹那,护体的金光就被黑烟吞没,齐释青彻底暴露在邪阵里,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最爱的人,绝不可以成为堕仙的活祭——
在齐归即将落入邪阵阵眼的那一瞬,齐释青纵身一跃,抓住了齐归的手。
已经全然浸泡在邪咒里的凡人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将被阵法攫捆吞噬的祭品生生抢了回来,然后搂在怀里,如同抱紧一件稀世珍宝,任凭黑风利刃在他周身划出见骨伤痕也绝不放手。
“小归,小归……”
齐释青使劲拍着齐归的脸,见怀中的人双眼紧闭,已经憋到脸色发青,连忙低下头,撬开齐归的嘴,紧紧含住他的双唇往里送气。
齐归再度恢复神智的时候,面前就是昏迷的齐释青。
黑色的尘埃正在缓缓从空中坠落,万籁俱寂。
齐归像是被抽干了似的,手脚攒不出一点力气,一偏头却发现齐释青的脸黑得吓人,在昏迷中流露出巨大的痛苦,面容扭曲变形。
前所未有的恐惧让齐归一瞬间心跳骤停。
“哥……”
他哆嗦着爬到齐释青身边,摸上齐释青的脉搏。
一息,两息……
齐归的泪水混着唇边溢出的鲜血留下。
脉象全乱。
齐释青中了邪咒。
“哥,哥哥……”齐归匍匐在齐释青身上,颤抖着喊,然而嗓音都破碎了,他知道不论他怎么喊都无济于事。
中了邪咒的人,要么死,要么变成堕仙。
山洞的中央,那个已经熄灭的邪阵里,齐归搂着齐释青,发出凄厉的哭号。
倒挂的钟乳石震动,齐齐折断,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潮湿阴暗的洞穴里水血尘土混在一起上下俯冲,如同发生了一起爆炸、扑向四面八方。
齐归的灵力从伤痕累累的身躯上爆发出来,这一刹那,地动山摇,山河同哭。
在某一个时刻,空中的颗粒全都悬浮静止,从天而来的无声神谕让齐归灵犀灌顶,他的内心忽然变得无比平静,仿佛已经得到了救赎。
齐归伏下身,胸膛紧靠着齐释青的胸膛。他趴在齐释青身上,伸手抚平他痛苦的眉眼。
“哥哥,我来救你。”
第216章 玳崆山(八)
齐归撕开齐释青的衣襟,将左手贴上齐释青的心口,右手并起两指,点向齐释青的心脏。
手下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齐归平静地按住齐释青的胸口,另一手走着齐释青的周身大穴。
百会、太阳、印堂、鱼腰、晴明、率谷……
每点至一处穴位,齐释青的心脏就猛地抖动,像是脱水打挺的鱼。玄衣之下,齐释青的经络浮现出来,浓稠的黑色像是嗅到饵,向心脏处游去。
齐归紧闭的唇缝中渗出血液,血珠在唇边凝聚,最后滴落在齐释青唇角。
邪咒齐聚,九九归一,攻心夺魄的一切欲恶,在齐释青的心脏处凝聚,被齐归压在掌下。
齐归抬眼注视着齐释青。
紧闭的双眸不再疯狂颤动,扭曲变形的面容也恢复俊朗,齐释青薄唇微启,一点舌尖伸出,出于本能、毫无知觉地舔去了嘴角那滴血。
齐归咳呛了一声,笑了起来。
他带着无比的眷恋深深地望着齐释青,然后蓦地闭眼。
刺入洞穴的罡风席卷黑暗天地的沟壑,奏响了一曲哀歌。
齐释青心脏处的黑烟在这一刹那冲出了他的皮肤,从那只紧贴的手掌顺着齐归的左臂扶摇直上。
撕心裂肺的剧痛。
被邪咒侵入的灵脉在短暂的应激后飞快地枯萎凋零,齐归死死将手按在齐释青的心口,他一动不动,完全放弃抵抗,任邪咒在他体内攻城掠地。
全然自愿、全然纵容,他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地感知着自己的灵脉无法挽回地碎裂、化作飞灰。
等邪咒的转移停止,齐归已经半昏迷在齐释青身上,只剩下左手仍然僵硬地、固执地贴着他的胸口,像是一道牢不可破的枷锁。
血一股一股涌入喉头,他能咽的都咽了,无法克制的便喷了出来,溅在齐释青脸上。
齐释青只是静静地睡着,并未再去舔血。
齐归艰难地撑起身体,手却仍然不敢挪开。他颤抖着用右手扣住齐释青的手腕,再度摸上他的脉搏。
半晌后,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带血的叹息。
齐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撑着一把断剑,艰难地喘息着。他看着陷入沉睡的齐释青,露出了一个极其安宁的笑。
齐释青不会有事了。
他的左臂废了,灵脉断裂带来的灼烧仍在蔓延,并继续向心口延伸。
要在到达心脏前……毁掉。
要快……
不能让齐释青看见。
齐归一瘸一拐地拄着断剑向洞口走去。走向光明的这一路上,他看见洞穴深处的泥土里埋着一些骸骨,有些白骨上还挂着破旧的道袍,齐归辨认出来了隐约的红色和白色。
但他并没有为此停留脚步,而是直直走了出去,遍体鳞伤、但心中清喜。
齐归跌跌撞撞地站在了巨石边缘,最后吹了山顶的风,然后迎着灿烈的日光,深吸一口气,将断剑高高举起,插入胸口。
噗呲一声,利刃入肉。齐归在山顶踉跄,双膝软了,慢慢失去平衡。
穿心之痛原来是这样的。
血液滴滴答答,越来越快地落到地上,滋养着野草和尘土。
他笑着想,肉体的痛和灵脉被毁的痛原来是两种滋味,尘世的痛尝尽,换一个心底的人平安,实在值得。
向山下坠去的时候,他在一片模糊里瞧见了一个焦急的面孔,是玄十。
玄十伸长胳膊,像要捞他似的,嘴巴开合,不知在吼着什么。
这是齐归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
“你的灵脉,是为齐释青断的。”
柳相悯注视着第五君,声音里带着一丝长辈的怜惜。他的指尖抚过第五君脖颈上被细绳划破的伤口,揩下一抹血迹,含在嘴里。
第五君被捆在十字刑架上,脱臼的手承担的每一丝重量都令他无法忍受,冷汗缓缓流淌,浸润伤口时痛得更加细密。
他怔愣地望着前方,过了很久才眨了下酸痛的眼睛。
柳相悯撕裂恐怖的嗓音得到第五君一点鲜血的滋润,听上去像个人了。“你是不是以为齐释青不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第五君睫毛颤了颤,目光空洞。
齐释青怎么会知道呢?
除非他那时,并没有完全昏迷……
如果他真的……一直知情,那么他就应当知道自己绝不会是堕仙,他也应当知道,他是为了救他,把邪咒引到了自己身上,才不得不自裁。
如果齐释青都知道。
第五君的心脏像是被鞭打一样瑟缩着颤抖,呼吸带着水气。
如果齐释青都知道,那么往后的一切,这么多年,他说要找自己,说要还自己一个清白,数度逼问他是如何从玳崆山逃脱的,如何解除的邪神咒诅……
全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
柳相悯的话音在这时响起,语气是那样理所当然,几乎像在嫌第五君蠢笨:“玳崆山当晚的邪咒过境是怎么回事,还没想明白么?”
第五君的血液好似凝固了一般,心跳极其缓慢,就连听力似乎也跟着下降,过了好久才辨析出柳相悯的意思。
他没有喜怒地看着柳相悯,片刻后,视线又落在两丈远外站着的玄廿身上。
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呢……
五年前,面对沼泽地的邪阵时,善扇山堕仙的那个左护法章佐郎就说过——
若召邪神,必备活祭。若无活祭,所有人都得死。
——只要起了邪阵,就必须死人。区别只在于死一个祭物,还是死所有在场之人。
在那个阵法里,死的祭品是善扇山掌门的徒弟章莫品;而玳崆山上的邪阵,祭品本该是齐归。
如果他像品儿一样,成功自尽了,那五年前这个邪阵就会彻底地分崩离析。
可他没能死成。
司少康强行救了他,逆天改命。
而代价,就是邪阵没能得到祭物,玳崆山上当夜邪咒过境——所有进了玳崆山的人,全死了。
第五君望着面无表情的玄廿,轻声问:“是因为我没能作为活祭死去,导致玄陵门灭门……你们……才恨我的吗?”
玄廿一语不发,眼神非常陌生。
柳相悯却接了腔,在他耳边如同毒蛇一般嘶哑道:“不然呢?虽然你救了齐释青一命,但却害死了他父亲还有那么多师兄,你指望他能跟你和解?”
“你体质特殊,明明能救人脱离邪咒,却离奇失踪,任玄陵门的人痛苦而死,你以为齐释青能放过你?”
洞穴内空气不流通,第五君又被捆着,大脑渐渐缺氧。
头越垂越低,他吃力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业障,因果,罪孽……
被邪阵拖入中心的时候,齐归就知道他要活不成了。但那并不要紧,因为只要他作为活祭好好地死去,齐释青和玄陵门的人就能祓除邪阵,就像沼泽地里的那个邪阵一样,最终会云销雨霁,薄雾见晴。
但齐释青却散了他保命的归元阵,全然暴露于邪咒黑雾、赤手空拳跑到阵眼,把他拖了出来。
他进了邪阵、没有护体,跟齐归以命换命。
在那一刻,祭品变成了齐释青。
五年前的齐归在昏迷的齐释青身边安然无恙地醒来、看见邪阵熄灭时,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只有两个选项。
第一,让齐释青作为祭品死去,然后等玄陵门的人来,彻底消灭邪阵。
第二,让自己再度变成活祭,要把齐释青身上的邪咒引过来,然后代替他死。
他没有任何犹豫。
所以五年后,当柳相悯说着这些诛心话的时候,第五君只是低头苦笑。
纵使齐释青再恨他,其实还是恨死的不是他自己。
第五君心里清楚,齐释青舍命救他,掌门、长老还有那些师兄们在明知邪阵存在、活祭消失的情况下还要进山来找他,都是豁出命来爱他。
他们冲过来救自己的时候,都没有后悔过。
而搞砸这一切的,是非要救齐释青的自己、没能成功自尽的自己、从玳崆山坠崖后就消失、改名换姓躲起来的自己。
终于等到了一个结局。
血液从心脏泵出,虚弱地流向四肢百骸,苍白的嘴唇都感到麻痹。
第五君的冷汗似乎都流尽了,他聚起来一点力气,抬起头。
“齐释青……要我如何?”
他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但还是坦坦荡荡地问了出来。
在千金楼就已经试探过无数次、想要他亲口承认的邪咒的解救之法,在接任掌门后,齐释青终于势在必得。
柳相悯突然突兀地和玄廿对视一眼。
片刻后,柳相悯带着虚伪的怜悯走到十字刑架跟前。
他用冰凉枯槁的手抚摸着第五君的脸,好像一个慈爱的父辈。
“好孩子。”
柳相悯低声说:“你得帮我解除我身上的邪咒,齐释青才好名正言顺地娶我女儿。”
“你是他的养弟,可惠子是他未过门的妻子,齐释青狠不下心亲手逼你,便让我自己做这个恶人。”
作者有话说:
都是假的。
不信的话……真相又是什么呢?
齐释青欺瞒他了太多,柳相悯又如此蛊惑人心,过于庞杂的前因后果可以被叙述成无数个版本,无非都是想利用他罢了。
谁都不能相信。
耳边的声音骤然归于平寂,第五君听着柳相悯几乎带着抱歉的口吻解释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你虽然天生药躯,但并非百毒不侵,不然也不至于救了齐释青,灵脉就断了一半。所以得委屈你了。”
第五君空洞地想:“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除非我主动引邪咒上身、否则不会被邪咒所伤,那就应该意识到,只要我不情愿,就不可能帮任何人转移邪神咒诅。”
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承认他有解邪神咒诅的法子——邪咒根本没有解救之法,只能转移到他身上、以毁灭天生灵脉作为代价而已。
第五君一直谨慎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不论齐释青或别人如何地旁敲侧击,都未吐露过一丝风声——因为保住这个秘密,就是在保他自己的命。
但与齐释青重逢以来,欣喜远远大过了警醒。
第五君还记得自己在中秋节包下茶肆,计划着给齐释青告白,还在心里想如果齐释青答应了,就把秘密托付给他。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他的暗恋可以得到善终,而齐释青会一直保护他。
可谁能想到,齐释青转头要娶柳下惠子,岳父还是个堕仙。
一切暧昧、一切纠缠,都不过是把他强行带回玄陵门的手段,真正没有掩饰的,只有对邪咒解除之法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