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造访,当然是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了。”喻沛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这位先生,要体验一把夜奔的感觉吗?”
阮先生眼睛亮亮的,被月下美色所蛊惑,当即扒拉开窗户,笑着扑进他怀里。
而后在被人接住的刹那,反客为主,勾紧对方的腰,同时肩胛骨撑开羽翅屏障,呼啦拍过翅膀,把送上门来的宝物掳走了。
警报声紧随而至,红光闪成一片,都被两人遥遥甩在身后。
第76章 遇之长幸
阮筝汀的心口如同揣着一笼鸟雀,呼吸间全是脉搏拟作的振翅声,扑楞楞的,连带着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今晚月色亮极了,配上警报灯光,像是一地摇曳潋滟的霓虹。
可惜向导臂力不够,抱不稳哨兵,还总是往下打滑,跟只快飞不起的胖啾似的,少顷只好有些羞赧地说:“不要抗我。”
喻沛笑得有些坏,边把那双翅膀接到自己背上,揽臂抄膝将人抱稳,又往身后红光招摇的住院楼看了一眼,问:“你身上有追踪器?”
“没有,只是我一旦无令私离病房,所有高级将领都会收到消息。”阮筝汀说着,边用络丝偷偷检查哨兵身上的伤,“不过没什么关系,本来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撤掉观察期了。”
“我没想搞这么大阵仗。我身上装备都被没收了,是偷溜出来的。”喻沛向人展示自己的撬栓工具——俨然是不知从哪里随手掰下来的一小截合金。
阮筝汀笑得停不下来。
“安静地撬锁,安静地进屋,再安静地把你盗走。”喻沛向着基地边缘飞,“附近有个看日出的好地方,是早前的城镇遗址。”
“现在才三点不到,”阮筝汀唤醒终端给瑞切尔报了声平安,“既看星星又看太阳,你这么贪心呀。”
“我只是想抱着你。”喻沛垂眼看他,坏心眼地把人颠了一下,“现实里的手感和领域里不一样,你没发现吗?”
阮筝汀上手捂他嘴。
喻沛笑着偏头躲开,非要分享原本的“窃宝计划”。
塞肯少云,日出日暮鲜少有火烧云可看,但天地都流淌着粗犷又野性的琥珀色,苍凉大气,很沉,却能令人奇异地感知到宛若新生的感觉。
哨兵以前常常一个人看。
天广地阔,他坐在这里,像是裹在金珀里的昆虫,每每却能在天色大亮之际挣脱出去。
他希望今天,不,是此后的每一天,向导都能在他怀里醒过来,睁眼时正好看见太阳冒出地平线。
对方或许会感慨日出真美,或许会躲着光嘟囔再睡一会……
阮筝汀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不由莞尔:“那现在怎么办呀,要被抓去禁闭室了。”
“干脆明目张胆一点好了。”
而后喻沛不怎么安静地顺走了一辆备用战机,分外张狂地闯出了基地大门。
巡逻队队长焦头烂额,举着喇叭在后面骂:“姓喻的!等你回来看我揍不死你!”
阮筝汀有些担心:“他……”
喻沛对向导的注意力居然还在别人身上表示不满,上手捏了捏他的双颊,哼声道:“他打不过我。”
阮筝汀:“……”
喻沛说的那地方在基地外近四十公里处,居然没被异种霍霍完,留了个瞭望塔并一小片地基。
他们找了个背风的位置坐着,屏障立在周围。
阮筝汀窝在喻沛怀里,听人絮絮说着在右那的事。
熟悉的精神力包围着他,兴奋过后,安心得直犯困,遂打了个盹,醒时天刚显色。
一旁,鹩莺正在学习猫猫教的最高礼仪——碰头礼。
但它不会悬停,还不会撅着尾羽飞,总是直眉楞眼地撞过去,又控制不好力度,鸟喙把雪豹脑袋顶的毛发戳出来几个小坑。
“……”雪豹咬着自己的尾巴端正坐着,一动也不敢动,灰亮的大眼睛睁得溜圆,清澈到憨态,又藏着点慌张,企图向哨兵传递“求救”信息。
哨兵无暇他顾,正凑去向导近前讨要亲吻。
阮筝汀本来就不大清醒,又被亲得迷迷糊糊的,边摸摸他的脸,刚反应过来似地咕哝着:“没有胡茬……”
喻沛在吻他的间隙沉声笑着,断续说:“我也没那么糙吧,除却瞎了的时候。”
阮筝汀笑弯了眼睛。
塞肯的日出十分壮丽,这里一片荒芜,沙丘下却奔腾着汹涌蓬勃的生命感,一如约塔提上日程的星区重建计划,以及葛圻的催命语音——
“你小子,一落地就给我搞事是不是!快把你家向导还回来!!”
当事双方只是按着彼此,又接了个黏糊糊的吻。
那枚精神誓契散作流光,同晨晖一齐,经长风推向千万里,薄纱一般,拂过了正亮堂起来的基地。
后续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两只母体状态稳定,前线情况向好。
约塔高层连着吃了几颗定心丸,终于开始分出精力,着手肃清民间反动力量和恐怖组织。
各地警署加班加点,连轴转过一星期后纷纷表示人手不足,软磨硬泡向联邦政府讨要人才。
军中遂开始新一轮考核筛选,退籍转业,以及调动升迁工作。
阮筝汀搞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又嫌麻烦,只明确表示过“挂靠喻沛所在中队”这一个诉求。
各星区首席们和塞方研究员忙得脚不沾地,阮筝汀身上没有科研项目,瑞切尔又念及他身体刚好,不让他打下手。
他乐得清闲,随后半个月,便去各个住院部晃了一圈。
时贇正在郑重思考“未来家庭关系”这项重大议题,一见他提着保温桶,仿佛看见神明降世:“阮哥!食堂真的太难吃了!”
他阮哥伸出络丝,把兴奋过头忘记晕高的盘尾蜂鸟从顶灯间抓下来,放回病床上:“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时贇吃得热泪盈眶,含糊道:“哥,这饭菜从哪里来的,好好吃啊,你做的吗?”
阮筝汀最近跟喻沛学坏了,喜欢逗人,遂眨眨眼诓道:“猫猫神的馈赠,入教吗?”
时贇捧着饭盆,可能是想到了埃文的精神体,迟疑之下有些牙疼:“怎么就都是猫科呢……”
埃文天天跟着喻沛跑军务,也不知道一闷葫芦一爆炸桶能搞出什么正经军务,葛圻私下对C303的评级和新兵素质愈发头痛。
而随队疗辅时绥——
“你在写什么呀?”阮筝汀把水果并保温桶放上床头柜,“你的伤还没好呢,要注意休息。”
时绥随口应过:“改材料。”
而后这人大抵是觉得声音有些耳熟,愣了一下,骤然抬头。
他见是阮筝汀,表情变得有些哀怨,甩着模拟纸控诉道:“雀哥,写报告的人用词太猖狂了,交上去可能会被集体讨伐。”
“不要这么叫我……”阮筝汀揉了一把他和锈斑豹猫的头毛,随口问着,“什么材料啊?”
时绥没躲,但把所有屏幕倒扣下来,一脸正经:“你暂时不能看。”
阮筝汀歪头:“?”
相比之下,那几位长辈的恢复期要更长一些。
冯莱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报告退休:“我要去迦洱弥纳,陈滢说那边很适合养老。”
陈滢估计忙疯了,想把老战友们挨个诓过去干活。
嵇瑾禾气色还行,就是操心的命,在病床上坐着也有小向导们来请教问题。
至于以安,他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似乎是陷在什么往事里,看着比平时颓然许多,白发又长了些。
阮筝汀不擅安慰,临走前犹豫片刻,扶着门侧身轻轻说了句:“安叔,待我向您爱人问好。”
后者茫然过一会,大抵听懂了暗示,周身气息慢慢生动起来。
而莘蓝和莱兹,这俩前军中人员都是不遵医嘱的货,前者不顾眼伤看小说,后者不顾贯穿伤偷酒喝,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科室主任打包扔了出去。
两人都是哨兵,底子好,帮着喻沛练新兵,没几天就跟C303所有人混熟了,愈发像是编外人员。
就是有时候鬼鬼祟祟的,很有佣兵的流痞气质,比如——
这天上午,阮筝汀看看对面廊道打着石膏匆匆走过的曹靳,又看看近前凑首嘀咕的几人,问:“你们在干什么?跟好几天了。”
“他俩正在商量,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曹靳,再把鹤佳渐套麻袋揍一顿。”
“……”阮筝汀无言片刻,看向出声者,“只是他俩?”
喻沛摊手,笑得很无辜:“我怎么可能干违法犯纪的事呢。”
阮筝汀学着他的语气:“是,我们喻队只会正当防卫,偶尔失手,才会干票大的。”
莱兹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俩,啧声摇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无耻了。”
“没想到,”莘蓝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截甘蔗,啃得咔嘣脆,“还有人比你更胜一筹。”
“阮向,”正巧有小向导小跑过来,撑着膝盖,边匀气儿边说,“彦歌想见您。”
阮筝汀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听喻沛不怎么高兴地接道:“见他干什么?”
“上面要送彦歌去和路柯做邻居,它指定要阮向来送。”虽说已经全域结合过的特级哨兵不会出现假性契合现象,但小向导明显很怕他,边说边往阮筝汀身后躲,尾音都有些虚,飘着的,“至于其他的……喻队,我也不知道……”
阮筝汀向喻沛睇去安抚性地一眼,而后转身拍拍小向导的肩膀,温声道:“没事,走吧。”
不单只是移送彦歌这么简单,阮筝汀还被迫和几方高层开了个视频短会。
塞路昂纳表示,两只母体对他都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感,遂提议双监管制度。
朵尔仑趁机帮他敲了笔大的,各种权益连带着C303人员都照顾到了。
会议结束时,日头偏斜,彦歌就站在特殊通道外等着。
阮筝汀目光微动——相比起路柯,它看上去的确更符合一名人类,从头到脚都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难怪月测时能轻易骗过所有人。
一路无话,直到踏上监测室外那条百多米的直廊时,阮筝汀终于低声问了一句:“这是第几次?”
彦歌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哦?”
阮筝汀重复道:“这是第几次?”
彦歌沉默过几秒,说:“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我……在路柯的意识集里面,”阮筝汀眼神里浮现出渐浓的恐惧,“不,应该是我于挪亚‘死亡’后,思维沉浮间看见了很多……不属于这条时间线的事情。”
彦歌安抚道:“那只是因为你短暂掉进了它的意识集,思维受交融影响出现滞乱,别想太多,容易疯掉。”
“不,”阮筝汀的神色变得极差,他甚至后怕地打过几下颤,畏寒一般,忍不住环臂抱紧了自己,“我看见好多好多……喻沛,形形色色的,死在我面前的喻沛。”
彦歌不由停住了步子,侧头定定看过他一阵。
它的目光突然变得十分奇异,仿佛能从中窥见如有实质的、缓慢流动着的时光长河。
最后它只是重新抬步向前,不怎么在意地说:“特级就是不一样,哪怕已经陨落,也要敏锐许多。”
阮筝汀心神俱震,连忙跟上它:“你什……”
彦歌竖指于唇,冲他笑:“嘘,有些事不能说,说不清楚,说了会乱。”
“就像高层不能透露我们的存在一样,我也不能透露这次第几次。但我直觉,这会是最后一次。”
它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字音间流露出真切的愉悦。
“毕竟这次,所有首席没有以身殉之,约塔没有开启流亡计划,喻沛和你都还活着,我和路柯没有失控溃散,还马上要遇见了。”
他们在最后那扇门前停下来,煌煌余晖里,阮筝汀满背冷汗,缓过好几秒才抬手抚上那些冰冷的纹路:“彦歌。”
“嗯哼。”
“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阮筝汀催动精神力刷开了那扇门,“你也来自迦洱弥纳吗?”
“唔……人鱼的鳞片?”彦歌在门扉稍显沉重滞涩的开启音里缓声说着,“我不记得了,似乎是因为我的爱人喜欢萨姆尔语,我们还在那里办过婚礼。”
阮筝汀张了张嘴。
房内白雾都没有散尽,巨型玻璃墙那头,有声音在这时说:“很抱歉,我有些记不清。”
彦歌的注意力被牵走,它略显紧张地攥过拳,独自走进去,雾气随着脚下落点断续散开。
路柯的头发似乎没有尽头,编过几十把椅子都能剩这么长,现下正充当尾巴行走。
它像条美人蛇似的,从天窗附近顺着那些悬椅慢慢游下来。
阮筝汀第一次看见它稍显局促的样子。
它没有彦歌形态那么稳定,激动的时候脸颊,脖颈,甚至裸露在外的手臂皮肤都会裂开长缝,生出瞳色各异的眼睛来。
“我该说——‘好久不见,我是路柯。’”那些眼睛都在不安地转着,藏着点怯,“还是说——‘初次见面,我叫路柯。’”
下方玻璃墙化开一小块,彦歌报过名字,又冲它笑,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看上去好酷。”
路柯不好意思地游远了。
“我在找我的伴侣,是位向导,”彦歌并指敲了敲玻璃断面,歪头想过,“或许是哨兵。”
路柯盘在高处,垂眼看它,霞光自天窗漏下,挂在它身上,那些眼瞳熠熠生辉,居然很温柔:“你还记得名字吗?或许在我的意识集内。”
彦歌依旧想不起来,不确定道:“好像叫……”
寒气重新漫过来,隔开了向导往里窥探的视线,合金闸门锵的一声,在他面前又沉重地关上了。
这里陡然如此安静,又如此冷清,他心里巨大又莫名的空落情绪翻折出来,不由分说,仿佛能反向吞掉整个躯壳。
在这突如其来的、泥沼般的虚无感里,忽然有人高声唤道——
“阮筝汀!”
向导垂着的脑袋抬起些许,瞳孔蘸光似地亮起来。
他眨了眨眼睛,霍然转身。
笔直的廊道那头,一片夕阳溶成的金红里,来人面颊被光模糊,但声音如此清晰。
他边走边道:“我看你一直没有回来,就跟杰瑞德女士讨了份临时通道密钥。我们快走,我是违规过来的,被人看到了葛圻又要念叨,他最近念得我头都大了……”
阮筝汀心口热涨,无数情绪充盈又漫溢,无处安放,平白惹得他喉间微哽,眼睫生润。
他提步迎上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跑起来。
这条廊道那么短又那么长,一路都是碎金,明晃晃的,那人始终像定位信标般明晰。
他奔向对方。
在所有记得的遗忘的、真实的虚假的、当下的从前的、亦或是未来的时光里……不知第几次,义无反顾地奔向对方。
“你……”喻沛接住撞进怀里的人,茫然无措之际,本能把人抱紧了,声音不自知地轻下来,“怎么了?”
“喻沛。”阮筝汀把头埋进他肩颈处,蹭了一下,“我好想你啊。”
“……”喻沛被这句话砸得宕机,少顷嘟嘟囔囔,开口时甚至有些磕巴,“以后不要搞突然袭击,你不知道吗,久居前线的哨兵大多心脏不好……”
阮筝汀笑他:“好啊。”
“今天食堂做了你爱吃的鱼,”喻沛替他理过跑乱的头发,“时贇占了位置,催我们快点过去。”
阮筝汀声音有些闷:“好啊。”
“25号那天,记得把时间腾出来。”喻沛语焉不详,“有事。”
阮筝汀猜到什么,继续笑着应:“好啊。”
“我提交了全域结合申请。”这一句含糊又语速飞快。
阮筝汀愣了一下,小声道:“都结合过了,还要补申请呀……”
喻沛绷着脸,手滑下来捏了捏他后颈:“快说‘好啊’。”
阮筝汀失笑,由着他牵过手腕往回走,特意加重每个字,还拖着点尾音:“好啊。”
“我还提交了……结婚申请,”喻沛在阮筝汀望过来时错开了眼神,“乱七八糟的申请,今天下午我都去交了。”他说着说着有些不自然,耳廓在阳光下透着红,“你要是不想住在迦洱弥纳的话,我们还可以去一个新的地方……”
阮筝汀莫名联想到家里的猫,遂伸手捧过他的脸,踮脚与他轻轻碰了碰额头,笑着说:“你说什么都是——好啊。”
喻沛跟着他笑起来。
太阳正在落下,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十小时之后,将会迎来又一轮晴暾。
如此辉煌,如此崭新。
前仆后继,生生不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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