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没有阳光,今晚也没有月亮,是个无风又令人烦闷的暗夜。
裴陌盯着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和其他区域没什么不同,只是块空空荡荡、又沉闷又毛糙,再普通不过的地板。
------------------------------
庄忱回了二楼,继续寻回补充温絮白的遗作系列,抽空问系统:“支线一崩得厉害吗?”
“不清楚。”系统也给不出确切答案,“裴陌的精神状态在波动,很难给出稳定准确的数值。”
庄忱点了点头,摘下二楼窗户的窗纱,和窗帘杆一起带走。
虽然没有准确数值,但从裴陌的表现来看,崩得可能有点厉害。
裴陌现在的样子,要是被别人看到,只怕要相当惊恐,以为他招惹了什么仇家,叫人家套了麻袋。
毕竟为人冷峻傲慢、素来目下无尘的裴氏总裁,罕少有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自己把自己摔得这样狼狈。
——严格来说,温絮白死的那天算一次。
那天裴陌在谈判现场,有关合同的洽谈其实只是做了初步对接,还没有正式开始。
那是谈判中间的茶歇时间,与会各方休息和联络感情,品尝制作精良的糕点和现泡茶水,为接下来的正式洽谈做准备。
裴陌并不忙,原本有机会接温絮白的电话。
他只是早已养成了习惯,看到那个号码,想也不想地径直挂断。
“谁来的电话?”合作方不了解内详,见裴陌的反应特殊,随口打趣搭讪,“……外面的?要不就接了吧。”
他们这一个圈子,商业联姻居多,大都为了利益交换,各取所需,极少有真感情。
故而,各玩各的、互不干涉的情形也比比皆是,大多数人都不避讳,问这样一句也不算冒犯。
裴陌当然也听得懂,却显然不接这个玩笑,视线迅速阴沉下来,翻过手机扣在桌面:“不是。”
“啊……抱歉。”合作方见玩笑开过了头,有些讪讪,“看裴总反应,还以为是心上人……”
这下裴陌不只是阴沉,连脸色的变得铁青,森森盯着那个多嘴胡说的合作方。
没人再说话,气氛一时僵硬得要命。
要是有人在事后复盘这场谈判,或许从这里开始,就已经预兆出破裂崩盘的端倪。
“裴总的心上人正比赛呢,哪有时间给他打电话?”
旁边的公司负责人和裴陌熟识,赶忙笑着打圆场,揽过那个合作方:“老查,你也真敢猜……要真是心上人的电话,裴总用得着挂掉?”
和裴陌稍熟悉些、又或者是稍微关注豪门八卦的,都知道裴陌家里那个配偶,听说是温家人。
温家不要的弃子,被抛出来联姻,用以维系两家的合作关系。听说是个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庸弱平常,既无趣且无能,像个累赘似的拖着裴陌不放。
裴陌自立门户,独立于家族一手创立心血浇灌的裴氏,日夜奔波不眠不休,拼到这个程度,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甩掉这个累赘。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那个温家的人。倘若裴陌不积蓄足够力量,让裴氏走到能硬扛两个家族施压的程度,是没办法解除这个婚约的。
“我这不……还以为是玩什么情趣,故意拿个乔,发点脾气,等对面再打过来。”
合作方碰了一鼻子灰,讪讪低声回答:“要真那么烦,挂断不就行了?老一个劲儿看什么……”
裴陌挂断那通电话后,又摸了好几次手机,不停亮屏查看,合作方是全看在眼里的。
他问的那一句,是打趣也是提醒,暗示裴氏这位总裁不要用私事打扰公事,把心思放回他们在准备谈判的合同上。
谁知道裴陌这人既古怪又无趣,不过就是个简单的玩笑,也能说黑脸就黑脸,当众下他的面子。
“再说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合作方第一次听这些八卦,他刚被裴陌半点不留情地扫了面子,正怨气牢骚满腹,说话也冲,“你自己听听这像不像人话?”
那个公司负责人眼看事情要糟,干笑着打哈哈:“就是闲聊,闲聊,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他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合作方也知道大局为重,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尽力压着音量,低声发牢骚,“哦,你裴总自己没本事,公司做不起来,甩不掉婚约,反咬人家是累赘……不是你自己离不了婚的吗?立什么牌坊——”
刺耳的座椅拖动声突兀响起,合作方也吓了一跳,担心裴陌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只言片语,匆匆住了口。
他也不清楚裴陌是不是听见了,没人有机会再去验证这个——裴陌一手抵着办公桌,拿着只耳机,盯着桌上的手机,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如果说刚才的黑脸是耍脾气摆脸色,这一刻的裴陌,简直像是被什么骤然抽干了神魂,又灌进去个叫人发寒的厉鬼。
裴陌忽然转身朝外跑,那把沉重的老板椅重重倒在地上,发出异常响亮的一声,震得人心里跟着一哆嗦。
秘书和助理不知道他要去哪,正式谈判马上就要开始,裴陌这个裴氏的总裁忽然跑了,简直离谱到没法交代。
秘书匆匆追上去拦,被裴陌用力推开,他脸色阴沉到可怖,一言不发地用力按电梯,发现等待时间漫长得要命,就推开防火楼梯间。
那个楼梯间只有清洁工使用,裴陌大概摔了不止一跤,不过摔得都不算重,都不能和他回家后冲上二楼,因为楼梯太滑跌下来时,摔得头晕目眩胸口窒息相比。
裴陌离开会议现场、离开会议大楼,他跳上那辆纯黑保时捷,发动机发出极剧烈的轰鸣,轮胎和地面摩擦,产生尖锐的噪音。
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了,电话一直占线,偶尔打通了,也一秒就被立刻挂断。
合作方被晾在会议室,本来就装了一肚子的火气结结实实翻了个番,终于彻底爆发,掀了桌子正式取消合作。
……这笔合同崩盘所导致的后果,现在还堆积在裴氏。
裴陌为人刚愎自用,创业也乾纲独断,裴氏是他的一言堂,没人敢越过他拿主意。
数不清的文件囤在总裁办公室,等裴陌做决定。
而裴陌这七天,什么文件都没看,什么有用的批示都没做出来,他整日忙碌着做“重要的事”,不过是盯着工人扫厕所。
倒是合作方那边,后来听说了事情始末,知道裴陌仓猝离场是因为家里出了事,多少有些唏嘘,也去参加了温絮白的葬礼。
人死为大,当时不欢而散的人再见面,并没再发生什么争执。
“这回裴总高兴了吧?”那个合作方长了记性,回去打听八卦,总算知道裴总的心上人姓宁不姓温,“解脱了,自由了——什么时候把那个心上人接家里去?”
之前那个公司负责人,和他一起在吸烟室躲清净,看着窗外神情淡漠的裴陌,视线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他们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些人,好像并不如一个当初不明就里的外人看得透彻。
在合作方一时冒失,无心点破这件事之前,他们从没有人注意过,每次挂断那位温先生的电话后,裴陌其实都会不自觉地反复查看手机。
因为那位温先生来电话的次数实在太过有限,他们也从未察觉,裴陌的烦躁和恼怒,不是从这通电话而来。
裴陌是在反复查看手机,没看到任何新消息和动静后,才开始控制不住地发脾气,愤怒和不耐烦。
这是个很不祥的征兆,它被发现得太晚了。甚至就连裴陌自己,也始终都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
最后一个机会也已经被浪费了。
温絮白在临死前拨出号码,他病得迷糊了,意识不清,久违地打了裴陌的电话。
裴陌没有接温絮白的电话,这件事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最终的结果,是温絮白躺在这里。
躺在一个不起眼的、很偏僻的墓园,装骨灰的盒子并不大,一只手就能托住。
裴陌亲手把温絮白埋进地底,这天阳光不错,天气晴朗,无云有风。
那个公司负责人看着裴陌,他们的公司和裴氏休戚相关,裴陌现在的状态令他生出担忧,现在的裴陌恐怕无法足够稳妥地掌控裴氏。
有些事情,现在的裴陌还并没意识到。
等裴陌终于能想明白这件事,恐怕就再也无法以这样冷漠高傲、无动于衷的姿态,站在那个人的墓前了。
而现在,裴陌还只是坐在沙发里,盯着那块地板。
他的脸色很难看,大约是因为渗血的伤口没得到有效处理,多少还是疼的,又多了些咬牙切齿。
裴陌一动不动地坐着,烦躁强烈到从他眼底溢出来。
这种莫名其妙、不知是对着谁的烦躁,又让他全然再坐不下去,重重推开药箱站起身。
药箱滚落在地上,碘酒的瓶子打碎了,深红棕色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淤积在许久没打过蜡的地板上。
也包含刚才被裴陌像是仇人一样盯着的那一块。
裴陌迫不及待地呼了口气,仿佛这样就大仇得报。
他终于不用再被一块地板困住,不用像个傻子一样可笑地坐着,满脑子都是那块地板上的光影——有时候是日光,有时候会有云,极为偶尔的瞬间,会有温絮白。
温絮白在那个窗口有几盆草,不知是什么野草,连花也开不出,摆在那里只会浪费花盆。
温絮白自己倒是养得自得其乐,定期会去给那几盆草浇水,调整角度晒太阳,开窗通风。
草这种东西活不久,一岁一枯荣。每到这一批枯萎了,他就把草籽很仔细地保留下来,重新洒在加了营养土的花盆里。
……裴陌对这些毫无兴趣。
他只知道最简单的结果:因为温絮白要去折腾那几盆草,所以在一些极为巧合的情况,太阳很好,角度又合适,那块地板上就会有温絮白的影子。
这是他们住在一起的这些年里,极为少有的,裴陌能忍受温絮白留下的痕迹。
他看着地板上的影子,知道温絮白在浇水、在开窗户,在给那几盆破草捉虫和松土。
每当这种时候,他在轻蔑之余,就会生出些怜悯——要有多无事可做,一个人才能闲到这种程度?
温絮白这个人,一辈子庸弱平常,足不出户地困于方寸之地,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什么大事都没做成
这让裴陌觉得怜悯,又因为这份怜悯,他偶尔会让秘书从公司里拿一些不起眼的工作,打着“外包”的旗号,暗地里甩给温絮白。
那种不重要、也根本用不着费什么心思,交给谁做都一样的简单工作。
裴陌知道,温絮白其实是很想有些事做的。
在尝试和疾病共处的这十余年里,每次温絮白想好好做点什么,每当稍微有点起色,就会被加重的病情打断……直到最后,连“活着”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都要极为审慎仔细,全心贯注才能做成。
裴陌还记得,他和温絮白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公司刚刚起步,工作实在太忙,偶尔也会把文件拿回家处理。
那时他和温絮白至少还维持着表面和谐,对外宣称恩爱。有刚工作的小秘书不懂事,以为他们两个谁都一样,连着几天都拿公司杂事去问温絮白。
跟公司内部运转没半点关系,全是些琐碎的杂事——装修怎么安排、工作间排布朝向、员工餐的规格……都是裴陌听了就烦躁不堪,只觉煎熬无比的鸡零狗碎。
温絮白以为是他的意思,有些惊讶,花了几天时间,全然不敷衍地逐一细致处理了。
温絮白把这些处理好,拿下二楼来交给裴陌,又很正式地向裴陌道谢。
“小陌,谢谢你。”温絮白站在楼梯上,扶着扶手,很认真地对他说,“做这些事,让我觉得……”
就在几分钟前,裴陌才知道这些事被交给了温絮白。
他气得要命,刚因为小秘书的擅作主张大发雷霆,把这些蠢货骂得狗血喷头,满腔怒火地驱车回家。
温絮白下楼时,他刚扯下领带,毫不犹豫地打断这个人,满是刻薄嘲讽:“让你觉得什么?觉得你不那么像个废人?”
温絮白的声音停在这句话里。
裴陌不肯承认——时至今日,因为彻底做腻了口不对心的懦夫,他不得不烦躁地承认……当时说了这话以后,他是有些后悔的。
他发脾气惯了,火气上来就口不择言,非要挑最难听的说,非要看到对方被刺痛后的反应。
他最憎恶的那些裴家人丑陋的刻薄嘴脸,可他也和那些人别无二致,在不知不觉里,他成为自己最憎恶的人。
因为这种莫名的后悔,说完这句话后,裴陌没有去看温絮白的神情,抓起手机和衣服,匆匆离开了家。
……他并不知道要去哪,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满腔火气。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温絮白已经不在楼梯上,多半是回了二楼。
那一摞相当详细的处理意见,被放在一楼的茶几上,由温絮白逐条手写回执,字有风骨,是温润沉静的端方正楷。
旁边的红绒布锦盒里,是一方刻了裴陌名字的私印。
裴陌从记忆里翻出这件事。
他忽然大步走到书桌前,把所有抽屉都拉开,倒出里面的东西。
温絮白喜欢雕刻,他没得病时的爱好相当丰富,大多数都围绕艺术领域打转,这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生了这个治不好的病,也就只能把刻刀放在了一边。
倒也没完全放,实在手痒的时候,温絮白也会找些软和的材料,用不算那么锋利、不会弄伤手的刻刀磨石,一点一点慢慢磨。
那方私印,是温絮白刻了送他的。
没什么特殊的用意——知道裴陌要开公司,温絮白于商业一道并无天分,也从未打算过插手裴陌的事业。
只是那些阴差阳错被送错的琐碎小事,让温絮白误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差到那个地步。
这次单方面的争吵后,温絮白终于弄清裴陌的立场,也就找到了那条泾渭分明的边界。
于是他们相安无事,变回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那是温絮白送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裴陌用力倒空每个抽屉,他翻箱倒柜,到处找一方不起眼的私印,找得额头都冒出焦灼的汗。
他甚至忍不住去迁怒一个死了的人——温絮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婚姻貌合神离,于是就用不闻不问的冷漠来报复他?
生日,节日,结婚纪念日……那么多个日子,温絮白难道不该送他东西?
明明他才是最反感这段婚姻、不遗余力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厌倦憎恶的人。
就连他这种人,都会碍于社会习俗和惯例,不得不让助理准备些花束礼物,叫人扔去那个属于温絮白的二楼。
温絮白——那个对谁都好脾气,连宁阳初都能包容,永远不会生气的烂好人温絮白……凭什么这么对待他??
----------------------------
“宿主,宿主。”系统也忍不住好奇,“您为什么不送裴陌礼物?”
是因为裴陌说的那些话太残忍、太冷血,让温絮白生气了吗?
是不是裴陌先绝情冷漠,划定了楚河汉界,所以温絮白就不越雷池半步,以此回应裴陌的冷漠和伤害?
庄忱抱着那几颗野草,飘在无月无光的窗口,仔细想了想:“不是。”
裴总的脑补实在稍微有些太丰富了。
温絮白是真的没有这么多想法,和这种琼瑶苦情戏类型的情绪。
系统愣了愣:“那是为什么?”
“因为……”庄忱拿不走花盆,这花盆是裴陌的,还得还给裴陌,“忘了。”
系统有些错愕:“就是忘了?”
庄忱把小草送回去放生,种进总部的大花园:“就是忘了。”
这是个太过简单的理由……但这也的确是事实。
温絮白的人生,被病痛占去绝大部分,剩下的身心体能、精力情绪都得精打细算,十分省着用才够。
但温絮白想做的事又那么多,每天都要挣钱养自己,兴趣实在广泛过头,还要种菜种土豆,还要给那几盆草浇水松土。
温絮白这个人,秉性太过温厚纯正,又认真过头,听裴陌说了“互不干涉”就信以为真,不再考虑这方面的任何事。
裴陌叫人扔上二楼的那些东西,温絮白甚至不知道它们是给自己的。
因为物品出现得过于突兀、裴陌又从没说过,温絮白依照经验,猜测多半又和以前一样,是不知内详的新助理送错了楼层。
于是它们被温絮白客客气气地礼貌退回,助理不敢和裴陌说这件事,也没胆子乱扔,只好把所有东西都存在储藏室。
幸而他们这里气候干燥,那些花束并未腐败,只是暗淡枯萎,又因为经过的人无意间的触碰而凋落粉碎。
现在再去看,已经只剩褪色的包装纸,和委顿在地的陈旧缎带了。
所以,在温絮白最后的这几年生命里,裴陌所占的位置,真的不多。
“糟了。”庄忱忽然想起件事,“笔记本。”
温絮白有做每日总结的习惯,每天做了什么、有些什么念头,就会记在笔记本上。
之前他们在工作室扫荡,被诡异出现的裴陌打断,只顾得上掳走相框,落下了那个笔记本。
要是叫裴陌看见那个笔记本上,温絮白的生活有多丰富多彩……现在正在楼下疯狂翻箱倒柜,怨气冲天的那位裴总,可能要气到放火烧别墅。
系统也完全忘了这件事,他们立刻停下废纸团的收集工作,飘回工作室。
笔记本还放在工作室的桌面上。
系统尝试回收,可不论怎么努力,这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都纹丝不动:“宿主,我们为什么带不走笔记本?”
庄忱也在研究,他蹲在半空,边飘边回忆:“可能是因为……这个笔记本,不完全算是温絮白的。”
或者说,至少在温絮白自己的定义中,这个笔记本不属于他。
这是他十二岁那年,初到裴家,裴陌送他的礼物。
送这个倒也一样,没什么太特殊的原因,只不过是裴陌气不过那些欺负温絮白的人,赤手空拳地跑出去报复。
报复的结果,就是裴陌抢了那些人的笔记本,当战利品一股脑拎回来,哗啦一声全扔给温絮白。
“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
少年温絮白找来棉签和碘酒,帮裴陌上药,怕弄疼了鼻青脸肿的弟弟,边消毒边给他吹气。
温絮白不太能理解这种行为——裴陌跑出去打架,打架的对手都是和温絮白同年级的同学,又抢回来一堆笔记本。
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差一两岁,体格和力量就都差出不少,和那些人对上,裴陌只会吃亏。
“凭什么不打?”裴陌沉着脸,硬邦邦说,“他们敢骂你。”
他被少年温絮白捧着脸端详,瞬间变得极不自在,耳廓通红,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开:“干什么!?你突然——”
“上好药了。”温絮白检查过自己的成果,点点头,把碘酒的盖子拧好,“以后不要和他们打架,你还小,会受伤的。”
裴陌一直最恼恨温絮白这种没脾气的样子,脸色马上变冷,甩开温絮白的手。
他气坏了,瞪着温絮白,还没变声的嗓子有些尖锐:“你就愿意听他们骂你是个废人?!”
还是少年的温絮白怔在他面前。
夏日夜晚的风本来凉爽,这一刻却像是连空气也停止流动,无形的缄默熬着人的心火,只剩下秒针嘀嗒。
裴陌脸色涨红,他自觉说错了话,又拉不下脸道歉,咬牙别过头一声不吭。
温絮白朝他走过来,拉着他走出房间,一起坐下。
他们坐在月亮下的台阶上。
“不愿意……”温絮白慢慢地说,“听到了,会很难过。”
他很少说这些话,因此连措辞也生疏迟疑,好像把这种想法说出来,本身就是什么完全不该做的事。
“像把……这里剖开。”少年温絮白低下头,在胸口轻划了下,“把骨头抽出去。”
倘若得病之前,温絮白当真一事无成、浑浑噩噩度日,只不过是个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这病或许还不至于这样叫他难过。
但温絮白不是这样的人,温絮白有自己的兴趣、自己的喜好,有很明确和稳健的目标,有期许着的未来。
这些全被一场病毁干净。
“这是我最怕听到的话。”少年温絮白向他坦诚最深的秘密,“我不想变成一个废人……我会害怕。”
温絮白比任何人都更不想做个废人。
可他的身体注定会日渐衰弱,他会被困在房间里,困在病床上……或许终有一天,他只能倚仗他人过活。
这是种极缓慢又极残忍的酷刑,少年温絮白长大成人,身体却逐渐衰弱,每活过一天,就离这个终局更进一步。
绝大多数时候,温絮白去找各种事做,让自己的注意力被填满,用以忘却自己正受命运凌迟。
---------------------------
裴陌又一次爬上二楼。
他实在找不到那个印章,当初的他既心虚又恼怒,随手就把印章丢掉,早忘了扔去什么地方。
温絮白现在已经死了,裴陌迫切地想要找到那个印章。
所以虽然极不情愿,他依然不得不把那些回忆粗暴地掀起来,不得不在回忆的过程里,承认许多事。
比如他那时……其实极其后悔,甚至恐慌。
他宁可温絮白跟他吵,宁可看温絮白失望和生气,他变成了自己少年时最痛恨的那种人,无可救药,温絮白理当教训他。
可温絮白什么也没对他说、什么也没对他做,只是把摞得齐整的纸张留在一楼,连同送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裴陌盯着那个陈旧的笔记本。
庄忱这次记住了提前隐身,所以裴陌见不到鬼,裴陌只是像见鬼了一样,动弹不得,看那个笔记本。
他终于想起这东西为什么眼熟了。
……十余年前,它被裴陌像战利品一样,扔在温絮白面前。
它的再上一任主人,是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混混,裴陌打到他脸上,自然也吃了他不少亏。
那时他和温絮白还只是住在一起,没有婚约、没有家族,没有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裴陌招惹了那个不好惹的混混,被一群人四处围追堵截,又被骑着自行车、不知从哪忽然冒出来的温絮白截住,神兵天降似的插手解救。
“你疯了?!”裴陌被温絮白和书包一起放在后座,还回不过神,“这是约架你知不知道?你怎么敢来??”
温絮白的身体其实已经不支持这样的剧烈运动。
况且,拳脚无眼,但凡温絮白卷进来,受了一点伤、破了一点皮,就要休养小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