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白鹤童子开始试图砸开他的佛珠,看里面有没有果仁,能不能吃。
小和尚魂飞魄散,抢回佛珠闭门不出,只道原来不是白鹤尊者,是山中灵鹤得道,化成了精怪。
“……”时鹤春愁得不行,趴在佛塔的窗户边上:“我就不能是个人?”
小和尚不信他是个人:“凡夫俗子,怎么会这么好看?”
时鹤春立马被他夸高兴了,不自觉地举止斯文了些,没再试图从窗户钻进去,敛着袍袖靠在塔前。
小和尚念了几十遍“阿弥陀佛”,心疼地摸砸出白印的佛珠,悄悄把门推开小缝,看外面钟灵毓秀的小鹤妖。
时鹤春不嬉皮笑脸、不胡闹折腾的时候,身上会有很静寂的檀香气。
站在那里的少年也像是檀香,不像小和尚在庙堂见的灯火,不烫不亮不灼灼,只是安静地烧……但幽香渺远,能使人澄心静虑。
时鹤春不折腾他,也就不小心忘了要折腾,只是抱着手腕,一言不发地靠在佛塔窗外,对着远处楼宇出神。
小和尚反倒忍不住了,犹豫了一会儿,悄悄去窗边找他说话:“施主,那是耀武楼。”
那是宫中的耀武楼,秦王世子年纪不够,不曾去过,但听闻那处楼宇气派高耸,是京中视野最好的地方。
时鹤春慢慢揉着手腕,随口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是耀武楼……
小和尚愣了下,有些惊讶。
时鹤春也回过神,身上那种静寂死气骤然淡了,仿佛又活过来,兴致勃勃扯住小师父:“这可是你自己冒头的。”
小和尚大惊,跺了跺脚追悔莫及,捂着耳朵念阿弥陀佛。
“走走,陪我去听戏。”时鹤春才不管阿弥陀佛,“我知道哪个戏园子最好,你跟我去,不花钱的,咱们两个趴在墙头上听,别念经了秦小师父……”
“能请你……陪我去听场戏么?”
佛塔里,大理寺卿斟酌良久,还是问新认识的孤魂:“下官出钱,下官有银子。”
鬼魂听戏又不用交茶水钱,但迂直的大理寺卿在这些琐事上,只怕还是没学会转弯。
秦照尘攥着碎银子,低声解释:“我自己不敢去。”
秦王殿下自己不敢去。
一个人进了戏园子会做梦。
会做被一只小仙鹤拐着,拉拉扯扯不由分说,爬上墙头听戏的梦。
小和尚这辈子也没做过这么胆大妄为的事,小和尚生性规矩,小和尚根本听不懂戏,府上庙里都说这是“靡靡之音”。
这样凶险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要破了道心,之所以还要去,是因为小和尚不敢挣时鹤春的手。
那只手腕侧有深可见骨的旧创痕,狰狞盘踞,只是看着都觉怵目,叫人不敢想它是新伤时该是什么样。
时鹤春津津有味地听戏,摇头晃脑跟着唱,一扭头看见小师父盯着自己手腕,就拿袖子遮住。
时鹤春不喜欢这些疤痕被人看见,把手收回袖子,不肯再伸出来。
“这有什么好看?不准看。”
爱漂亮的小仙鹤不高兴了:“别看,别看。”
后来成了大理寺卿的秦照尘,其实不止一次,想要查清这是怎么回事。
但次次查不到头,老太医不叫他查,时鹤春自己也这么说。
“听话。”跑来大理寺喝酒的奸佞,把玩着那顶獬豸冠,头也不抬,“等我死了你再查,那时候就好查了。”
这话听得大理寺卿心惊胆颤,眉峰蹙得死紧:“胡言乱语。”
时鹤春也不跟他犟,按照尘师父的规矩,坐起来啪地合掌拜了拜,半点不诚心地念了个“阿弥陀佛”。
那之后,大理寺卿其实的确听话,没再追查这件事。
但也就像时鹤春说的……在时鹤春死后,再要查这件事就不难,甚至用不着特意去查。
秦王殿下整顿朝堂,总揽刑狱,自然要梳理陈年旧案。
——有些被一手遮天的权佞压住,多年未曾重见天日的卷宗,也就这么都被重新翻扯出来。
谋反、密诏、长公主……桩桩旧事血案,化成墨字依旧触目惊心。
大理寺卿办了多少年的案子,既然已经看见了,就不可能想不通,不可能猜不到。
在他手中,早已陈旧泛黄的卷宗,冷冰冰一笔“鹤家子”,化成时鹤春身上数不清的旧创。
“他当然知道耀武楼。”
邀请萍水相逢的孤魂出门看戏的大理寺卿,暂时熄灭火盆、搁了笔,边穿外袍边低声说:“他原本能当将军的。”
时鹤春小时候想当将军的。
醉沉了的时候,他这么跟秦照尘说过。
翻云覆雨易如反掌的奸佞,愣愣看着那双提笔都费力的手,向大理寺卿击鼓鸣冤:“我小时候身手很好……”
……何止是“身手很好”。
耀武楼前折柳,禁军前纵马驰奔,那时的时鹤春根本不是檀香,是灼灼天上火,朗朗能照天地。
倘若没有那些事……倘若没有后来那些事,时鹤春定然能做将军,披坚执锐定国安邦,立下传世功勋。
可一封诏书、一杯毒酒,一场逃不脱的生死局,硬生生将天上火浇成了只剩余温冷烬的檀香。
“我在私下里怪他母亲。”秦照尘垂着视线,声音很低。
这话本不该讲,无论下谏上还是臣谏君,那毕竟是时鹤春的母亲,也是当朝的长公主。
可秦照尘依然想不通……那么干净的时鹤春,他捧在怀里都怕染了尘埃的小仙鹤,究竟哪里不好了。
哪里不好了,哪里不配做鹤家子,哪里不配做一个母亲的儿子。
从这一场滔天巨祸中逃出来的母子两个,本该相依为命。
庙里的照尘小师父,从没听过时小施主说母亲一个不字……哪怕时鹤春的身上新伤旧创累累,从未断过。
从未断过,身心俱疲、从里到外无一不痛的时鹤春,笑吟吟扯着小师父去给母亲买点心,自己只舍得偷吃两块,还要把好吃的那块塞给照尘小师父。
怎么不能哄一哄时鹤春,不能哄一哄最漂亮、最神气、最喜欢听好听话的小仙鹤。
怎么就不能告诉时鹤春,他是世间第一流的少年郎。
这又不是谎话。
时鹤春本来就是世间第一流,长公主本来就有个最好的儿子。
就非得每日垂泪叹息,追念当初的那个鹤家子,唬得时鹤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听见小和尚几句笨拙的好听话,就被夸得迷迷糊糊,路都不会走了。
“我们两个,每次听完戏,下官就背他回去。”
秦照尘对那位素不相识的孤魂说:“他每次都说,他被下官夸迷糊了,走不动路。”
这话一次两次小和尚还信,听得多了,就察觉出端倪……时鹤春就是懒得走路。
当然也有脚筋断过的缘故,时鹤春走远路原本就费力,小时候没钱,自然只能诓小师父背。
后来做了天字第一号大佞臣,时鹤春能坐轿就不骑马,能骑马就不动腿,反正银子多到花不完,也就用不着天天劳烦秦大人了。
“……我不觉得劳烦,我不敢同他讲。”
秦照尘说:“我其实也不怕被人看见,他上我的马车。”
局促的由来不在这,在秦王府的马车太破了。
寒酸的年轻秦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府上的马车配不上时鹤春……可要换个更好的,也实在没银子。
这种事实在丢人,秦王殿下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们走过的路旁都是火盆,处处有人烧寒衣,纸烬飘飞,暗火仍在,有些还能微弱地烫上一烫。
一大片纸灰朝秦照尘拍过去。
大理寺卿平时木讷,这时候居然莫名开窍,抬袖拦了拦:“你是说……我该和他说?”
萍水相逢的孤魂让纸灰打了个转,看起来赞同这句话。
秦照尘愣愣在原地站了一阵。
他忽然觉得疼,这一年里他已很久没觉得这么疼,偏这时候,尖锐的痛楚从肋下复苏。
……他是该说。
他怎么能不告诉时鹤春……在他心里,他们也从未分道。
政见是政见,立场是立场,去酒楼买个酒、去集市上买几块点心,难道还要牵扯政见立场?
他为什么要躲着时鹤春?
要是他一直扯着时鹤春吵,拽着时鹤春不放,每天劝时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千次……时鹤春是不是就不会再瞒着他?
时鹤春是不是就会被他烦得头疼,趴在他的背上,一边叹气一边认命地给他讲那一团乌烟瘴气,讲世事凡尘多泥淖……
秦照尘接住纸灰,让它在手里烫完最后一点余热,燃尽的纸灰变得安静寂软,轻轻一碰就碎成齑粉。
萍水相逢的孤魂不是这个意思。
一阵风盘旋起来,把那些齑粉扒拉扒拉走,扯扯他的袖子,把他往戏园子拽。
秦照尘原本也是要往那个方向走,那是时鹤春最喜欢的戏园子。
秦王殿下看着自己的袖子,忍不住苦笑:“好,好……我知道。”
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贸然邀请对方来听戏。
他很久没来过戏园子了,还以为有人一起,就不会被锁进前尘旧梦。
可他只是被风拂一拂袖子,就想起时鹤春。
还俗做了秦王世子的秦照尘,最常被时鹤春拉出来听戏,这也是相当少有的……他比时鹤春有钱的时候。
太少有了,秦照尘都不舍得想。
被反复翻检的回忆,会逐渐褪色化灰,就像烧尽的寒衣。
秦照尘有些不舍得翻出的回忆,连最难熬的时候也不准回想……他想自己做秦王世子的时候,被就住在他家后街的时鹤春拽出门。
那时的时鹤春是真穷,穷到那一两年里手头都没什么银子,于是动辄诓秦王世子出来听戏,趁机找吃的打牙祭。
东街糖饼好吃,热腾腾的一大张,里头蒸化了的白糖往外淌。西市的薄皮大馅肉包子,喷香扑鼻,咬一口唇齿生香,一吃一个说不出话。
时鹤春拽着秦小世子的袖子,把人往一个又一个摊子拖,买了几块滚热的糯米糕,顾不上吹凉,狼吞虎咽就吃下去。
然后才想起没给小世子分,不太好意思地抹抹嘴,又拽拽一言不发的秦照尘:“生气了?”
时鹤春拽着小世子的袖子,绕着圈地看秦照尘:“别生气,回头我请你。”
秦照尘生什么气,秦照尘皱紧了眉,把人拢到避风的摊子上,翻出家底给他买甜酒酿,心里既高兴又难受。
高兴是因为,时鹤春饿到不行了,半点不跟他客气,说吃他的就吃他的。
难受是因为……他不知道时鹤春这是饿了多久、饿了几顿。
时鹤春一个人照顾母亲,要给母亲买药,还要读书备考,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秦照尘也要读书,但他世袭爵位、领受官职,用不着科举,比时鹤春好过不少:“怎么饿成这样,你多久没吃饭了?”
时鹤春端着甜酒酿风卷残云喝净,这些天来第一回填饱了肚子,打着饱嗝摊在椅子里,舒坦得只求一死:“忘了。”
秦小世子紧攥着他的手腕,眉峰拧得死紧:“忘了?!”
“别气,别气。”时鹤春赶紧哄他,“你还有钱没有?我请你去听戏。”
“戏园子新上了几出戏,可好听了。”时鹤春拖着他的袖子,想要把他拽走,“我可从来都只请你一个……”
“我在跟你说正事!”秦小世子满腔恼火,“你以后不准不吃饭,我盯着你,你也不准不睡觉。”
秦照尘按住时鹤春:“以后不睡足了觉,就不准去戏园子。”
这怎么得了,时鹤春按着胸口,后悔来讹他这一顿:“小师父让不让人活?”
“我就是要你活。”秦照尘蹙紧了眉,“今后我盯着你。”
时鹤春哀叹不已。
秦照尘不由分说扯他回去,把人按在自己榻上,盯着他不睡不行。
时鹤春说着不困,手里拽着小世子的袖子,整个人都被塞进暖暖和和的被褥里。
没一炷香的功夫,嘴硬的小仙鹤就伸着翅膀蹬着腿,舒舒服服睡得人事不省,半点动静也无了。
“萍水相逢的孤魂”停下来,看着再走不动的秦照尘。
系统飘在庄忱身旁,有些犹豫,小声说:“宿主……”
秦照尘不走了。
秦照尘还是想起了这回事……时鹤春哄他高兴,就和他说,从来都只请他一个听戏。
这话虽说是为了把秦小世子哄迷糊,用秦照尘的钱请秦照尘听戏……但倘若真要总结规律,也确实不假。
时鹤春只会拖着秦照尘去听戏。
秦照尘愿意陪他,那就两个人一起找张安静的桌子,弄点酒水慢悠悠地听,偶尔跟着低声哼上两句。
秦照尘不愿意,那他就一个人。
两人后来渐行渐远,有次因为什么事,大理寺卿火冒三丈到处找人,最后在戏园子的角落,找到醉在那的时鹤春。
台上使劲浑身解数,台下鼓掌叫好不断,成群结伴者意气风发,两三好友欣然拍案,踏不尽的热闹红尘路。
时鹤春睡在这片热闹之外,斜靠着身后屏风,怀里揣着那个不离手的小酒壶,被他吵醒。
看见熟悉人影,时鹤春就慢慢抬头:“……秦大人?”
“你来找我吵架的事,不是我做的。”时鹤春说,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咳了两声,额头就渗出些虚汗,“你怀疑的那三件事,两件是我做的,一件不是。”
“我收了七千两纹银,两块玉璧,一件珊瑚……剩下的不是我拿的。”
时鹤春想了一会儿,又说:“你查错方向了,试试从承宣布政使司参政下手……他是从三品,只比你低半级,转圜一些。”
……该说的都被他说完了。
于是秦大人能说的话就半句不剩。
时鹤春叫他:“听会儿戏?戏不错。”
大理寺卿沉默良久,拱手施礼,转身出了戏园子。
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那十年里,他们常有这种相处——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被一心要做奸佞的时鹤春气死气活。
有那么两年时间,秦照尘说什么都不肯理他,看见了也漠然离开。
时鹤春的身体也是在这两年迅速坏下去。
任何人只喝酒不吃饭、不在家里睡觉、整天待在戏园子,身体也很难好得了。
但这也不是秦照尘的责任。
大理寺卿只是没法再去听戏了。
哪怕走到了戏园子门口,在外面的酒家坐了一个时辰,喝了两壶酒,秦照尘还是没法再走进去。
“他不回家,是因为他母亲脑子糊涂了,不肯认他。”
秦照尘低声对萍水相逢、耐心听他啰嗦的孤魂说:“他不吃饭,只喝酒,是他心里难过。”
“我从没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当奸佞,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我从没问过……”
秦照尘看着杯中酒:“我不请他吃饭,不盯着他睡觉……我不陪他听戏。”
时鹤春这一生,其实乏味寡淡至极,总共也就只有这几件事可做。
所以不能怪被他抢回府上的小仙鹤……觉得红尘无聊。
萍水相逢的孤魂给他续满一杯酒,沾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下:不怪你。
秦照尘摇头。
假如他没说过那些话、没擅自强迫时鹤春活下去,没把时鹤春抢回家过,那就不怪他。
他们只是立场相悖、政见相左的朝中同侪,假如只是这样,那就不怪他。
可他们不是。
在那么难熬的日子里,时鹤春看他查的所有案子、审他判的所有卷宗……哪有天生的“朝堂栋梁”、“清流砥柱”?
他没行差踏错过,没判错过案、没冤枉过人,是因为时鹤春一直低头看着他。
这下萍水相逢的孤魂也不知该怎么劝。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第三壶酒被推过去,酒水在桌上写字:喝。
大理寺卿把那壶酒喝下去。
这么对着嘴浇其实很难受,容易被呛得不停咳嗽,喘不过气,喉咙里一片火辣。
秦照尘咳得眼前泛黑,在心里想,时鹤春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这么喝酒。
这些念头也被酒漫过。
大理寺卿的酒量也并不佳,只是勉力维持清醒,所以才没醉倒。
这一整壶酒灌下去,秦王殿下撑在桌边,意识就已有些模糊。
萍水相逢的孤魂问:醉了么?
秦王殿下点点头。
接着,他的袖子就被拽了拽。
有力道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牵起来。
他被那只手领着走,被熟门熟路引着绕小路、走后门,到那一面屏风旁,找到最清净的位置。
萍水相逢的孤魂从他袖子摸了点碎银子,扔在桌上,又使了点小手段,弄来两把椅子。
秦照尘在身旁的椅子里看见淡影。
淡影抱着膝,很舒服地坐着,一只手轻敲,因为有人陪着一起听戏,显得相当自在逍遥。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嫌我醉时真。”
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醉昏沉了的大理寺卿,看见自己亲手烧的寒衣。
喝醉了的大理寺卿, 要比醒着时的胆量大些。
比醒着的胆子大不少……至少敢拉那片衣袖,敢拽着不放手。
“时鹤春。”秦照尘头痛欲裂,不知是酒力所致, 还是往事太过动摇心神, “跟我……回去。”
他扯住那只袖子, 扯住眼前人影不放, 低声重复恳求:“跟我回去……”
这是身在何时何地, 是梦中还是死后?
顾不得这么多了。
秦王殿下挣扎着站起身,牵住那只袖子里的手臂,小心避开腕间累累伤痕:“走。”
戏园子是时鹤春的, 时鹤春做了奸佞后没多久,就把这园子买了下来……这事秦照尘早就知道。
但也有很多事, 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要等到多年后才能知道、才能想清楚。
比如时鹤春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被他拽回去。
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听戏的奸佞, 还记得他少时发的誓, 也记得秦小世子言出必行, 说过的就一定做。
秦照尘说过,以后只要时鹤春没睡饱觉, 就不准时鹤春听戏。
时鹤春没睡饱。
时鹤春很久没怎么睡得着了,来戏园子这种热闹的地方, 不想那么多, 还能浅寐一会儿。
而这浅寐的一时半刻, 也被大理寺卿打搅, 一折戏的时间都没到, 就得再醒过来,回答那些朝中乱七八糟的琐碎。
时鹤春叫住他, 问他听不听戏……是在等着被他拽回家。
飞不动的小仙鹤和过去一样,很乖地坐在戏园子里,等着被抓回家。
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时鹤春把秦王府叫“家”。
秦照尘醉后不稳,叫脚下凸起的青石板绊得失去平衡,身体重重向前栽倒。
被他扯着的淡影抬手扯他,力道及时,没叫他摔得头破血流。
及时得像是要把大理寺卿生剖了。
秦照尘踉跄站稳,几乎是慌乱地护住那只手上的旧伤,那些狰狞盘踞的伤痕仍旧清晰可见,仿佛烙在时鹤春的命数上:“疼不疼?”
淡影似乎有些惊讶,看了他一会儿,才微微摇头。
活着的时候疼,死了自然就不会了。
鬼魂怎么可能还会疼。
秦照尘松了口气,那种心慌才渐渐淡了,尽力将酒力压下去,把路走稳。
可他的手依然不住发抖,眼前甚至泛起淡淡红雾。
他想不通,那个时候……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要跟时鹤春耗整整两年。
为什么不去陪时鹤春听戏,为什么不把时鹤春拽回家。
他们的确是“立场相悖、政见相左”,时鹤春的确是说了要做奸佞——可奸佞难道就不要吃饭、不要睡觉了?
“等一等……”秦照尘蓦地醒过神,拦住淡影,“我去……雇辆马车。”
他怎么忘了,时鹤春不喜欢走路。
年纪小的时候,身体还轻快、还有力气,又没有银子,时鹤春还会走一走。
后来就半步不肯多走了,不是因为生性好享受,任何人拖着两条断过脚筋的腿,都是不会愿意多走的。
再说……哪怕真有一天,时鹤春生性好享受了,跑去过放歌纵酒、睡到日上三竿的逍遥日子,又有什么不行。
秦照尘只觉得,自己少时对时鹤春那些规劝,简直聒噪得要命。
他从袖子里摸出碎银子,去雇马车。
淡影拦住他,绕到他面前。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淡影拍拍他的肩,飘了起来。
……做了鬼,也是用不着再走路的。
秦照尘知道,秦照尘尽力笑了笑。
秦王殿下一年都没怎么笑过,如今每次再做都嫌生涩:“坐马车,好不好?”
“慢悠悠晃回去。”秦照尘说,“看景,吹风,买几块雪花酥,我们边吃边回去。”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轻得怕扰了一场风,怕惊了一场梦。
飘在他面前的这一场风、一场梦,被他拉着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没法拒绝,就慢慢落回地上。
淡影不想吃雪花酥,扯着他的袖子,绕到糍糕摊子前面,在他手上写了个“三”。
大理寺卿掏银子,买了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
糯米做的点心,在油里滚得金黄,外脆里糯,香气扑鼻。
糯米不好克化,活着的时候,时鹤春自知脾衰胃弱,很少主动要吃这东西。
现在秦照尘重新记住了。
原来挑食的时大人其实最喜欢糍糕。
秦照尘去雇了驾最漂亮的马车。
淡影比他先飘上去,很喜欢地摸一摸软榻、拨一拨惊鸟铃,舒舒服服地靠进软裘里。
秦照尘的神情跟着缓和,坐在马车的另一头,认真看着眼前的人影,看着惬意扑腾翅膀的小仙鹤。
他们闹掰以后,时鹤春有整整两年的时间,没再去过秦王府。
这种僵持结束的契机……并没这么好。
不是这么悠闲、这么轻松的晚上,他买些小点心哄时鹤春高兴,吹着晚风赏着夜景,把时鹤春带回府。
契机是大理寺卿行事太过刚正,锋芒毕露不知收敛,不听时鹤春教他的“多转圜些”,招来了不轻的祸事。
事态最严峻的月余,大理寺卿要蹲自己的监牢,被暂时罢官免职,等着钦差查明公道、分辨清白。
时鹤春拎着食盒去牢里看他。
一个得意洋洋的奸佞,晃进来,幸灾乐祸:“秦大人,‘依法理行事’,感觉如何?”
秦大人一身素白囚衣,手脚戴枷,闭着眼睛不说话。
时鹤春也不嫌牢里难受,扒拉了点还算干爽的稻草,盘膝坐下。
奸佞打开食盒,慢条斯理摆开饭菜……热腾腾香喷喷,是个吃了几天牢饭的人就扛不住。
“案子还没查清,泄气什么。”时鹤春慢悠悠倒酒,“你不就是要捞那几个人?我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