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德莱变为战场的第六天,亚历山大将战线往外推到了城市外的郊野。
这里原本是葱郁的王室森林,为了避免侄子在里面设埋伏,亚历山大提前一个多月就下令砍伐掉了大部分高度超过一人的树木,繁茂的树林立刻变成了稀疏的丘陵,像是遇到了中年危机的男人的头顶,摘下假发后都能看见反光的头皮。
两支军队在这里展开了惨烈的厮杀,亚历山大六世扯下绣着王室徽章的沉重斗篷甩在地上,阴沉沉的目光盯着远处那个身影——他的侄子,他的对手。
两把长剑跨越了半个战场,狠狠撞击在一起,剑锋后是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亚历山大六世眼神凶狠,比起自己年轻的侄儿,他身型健壮,四肢有力,在物资不充裕的这个年代,这是一种更为人所追捧的健康体型,就像是肥壮的野兽更具有活下去的能力,于是天然容易获得雌性的青睐。
弗朗索瓦四世脸上还是带着笑容,这个笑里没有任何含义,仅仅是一个面具一样的表情,看得亚历山大想要作呕。
他用力震荡开侄子的长剑,低声说:“哪怕是追溯到上一代,你也是加莱王室里最病态的那一个,你会将加莱带向深渊。”
“哦,听起来您是在为了伟大的正义而被迫抢夺这个王位。”小皇帝古怪地翘了一下嘴唇,他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表情,无论是得知自己的叔叔谋逆,还是听到未婚妻骤然前往加莱,他空荡荡的心脏里从未产生过任何象征“愤怒”的情绪,他只是觉得非常有意思。
真是太有意思了,背叛和觊觎,窥伺和贪婪,人性比世界上所有的游戏都有趣,而他总能看见那些最为出彩的戏码。
由四匹马牵拉着的战车轰鸣着撞进了战场,嘎吱嘎吱倒下的小树又成了无形的阻碍,亚历山大六世矫健地驾驭着战马避开了战车的冲撞,惊愕地发现弗朗索瓦丝毫没有要躲避那个发狂的大家伙的想法——他不躲不避地迎上了那辆战车,在车子即将撞到自己的时候,猛然伸手抓住了车架,整个人都被带离了马背,甩上了战车。
也几乎是在同时,战车巨大的冲击力就扯断了他左手的骨骼,他在车架里滚了一圈,脱臼的左手垂在身侧,疯子一样的皇帝毫不在乎地站起来,一剑抹掉了那个没想到会有人上车的战车手的脖子,将软倒的尸体推下车,半个身体上都是对方颈动脉里喷出来的鲜血。
弗朗索瓦在车辕上慢条斯理地抹了一把被血浸透了的手心,左手摇摇晃晃地垂在身边,就用右手重新抓起缰绳,舔了舔牙齿,被血覆盖了大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兴奋的笑容。
“啊,又是我最喜欢的狩猎游戏时间。”
小皇帝自言自语说道,奔驰的战车让他全身都不那么稳定,但这种时时刻刻有着要掉下车的刺激更让他愉悦了,他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这种笑声简直不是人能够拥有的,只有在熔岩和硫磺里洗浴的魔鬼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跑吧!跑吧!叔叔,快跑啊!”
他癫狂地笑着,一边大声咆哮,催动战车狂奔着追逐前方那个狼狈地影子。
“快跑啊!哈哈哈哈我要追到你了!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的咆哮声嘶力竭,整张脸都因为用力和极致的兴奋变得通红,脖颈上青筋绷直,表情扭曲成了怪异疯癫的样子,听见他咆哮的士兵——不论是否是他的部下,都打了个寒噤,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心头涌上了某种异样的恐惧。
他们见过血肉模糊的厮杀,当然也不会害怕刀剑的伤害,他们走上战场就是为了杀人,可是并没有谁会为此感到快乐,然而面对这样的一位皇帝——他确切地沉浸在了兴奋和愉悦当中——这点认知更让他们感到畏惧。
一种古怪的气氛弥漫在了战场上。
人们惊恐地看着弗朗索瓦驱赶战车追逐自己的亲叔叔,像是在猎场里追捕一只慌不择路的鹿,那位被盯上了的亚历山大六世正狼狈地逃窜,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战车的追逐无动于衷,无论他是士兵还是国王,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这滑稽的一幕。
疯子一样以追杀亲叔叔取乐的年轻皇帝,和被追得狼狈不堪的亚历山大六世。
亚历山大六世的护卫队们奋不顾身地扑上去试图保护自己的主人,人的身躯在钢铁铸造的战车面前一无是处,只有被撞击成血沫的一个后果,他们只能拼命地保护着亚历山大六世撤回后方,同时调动其他战车来阻挠小皇帝。
弗朗索瓦并不在乎这些阻挠,在他眼里,这不过是狩猎过程中一些必要的趣味环节。
他享受,并毫不迟疑地踩碎它们。
亚历山大六世最后以一个非常难堪的姿势从马上滚进了亲卫队们的保护圈里,被护卫们拖拽着往前狂奔,以毫厘之差躲开了战车凶狠的撞击,另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地奔过来,和战车撞在一起,轰鸣的声音让亚历山大的耳朵都突突都痛了起来。
他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头去看,那辆可以说是拯救了他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在看清他脸的那一瞬间,亚历山大六世皱了一下眉,随即换成无懈可击的笑脸。
“莱斯赫特阁下!”
他大声呼喊。
从报废的马车上跳下来的莱斯赫特回头看了他一眼,礼貌地点点头,三两步走到北撞得四分五裂的战车旁,弗朗索瓦的腿被压在一根沉重的木杆下,动弹不得地躺在那里,看见莱斯赫特过来,他脸上那种过分癫狂的笑容还未褪去,变成了另一种异样的表情。
“你——你?”他喃喃咕哝了一声,然后仰着头咯咯笑起来,像是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莱斯赫特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先用绳子把小皇帝的两只手捆起来,被抓起那只脱臼的左手时,小皇帝脸上露出了遏制不住的狰狞神色,莱斯赫特完全不在乎,捆好了人之后才用力搬动那根木杆,把人从战车下面拖了出来。
灰头土脸的亚历山大六世终于从惊魂未定中醒过神来,刚才的恐惧迅速被胜利的喜悦冲刷得一干二净。
虽然莱斯赫特的到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毋庸置疑的就是,他的侄子被俘虏了,他赢了!
他一瘸一拐——刚才从马上滚下来的时候扭伤了脚——地走过去,将剑压在弗朗索瓦四世的脖子上,在看到战车倾覆时,就已经意识到不妙的士兵们有一部分悄悄地扔下武器跑了,还有一部分——大多是被支援来的罗曼士兵们,则迟疑着站在了原地。
擒贼先擒王自古以来就是真理,领袖都被抓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你这个杂种、恶棍,该下地狱的畜生!”被战车追得差点魂飞魄散的亚历山大六世嘴角抽动,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咒骂着弗朗索瓦,一边在心里飞快思索,是否要“无意”中杀了侄子,还是按照王室潜规则将他囚禁起来。
这不是一个很好下的决定,贵族都能有自赎的权利,更何况王室成员?人之后死了是一回事,亲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掉侄子是另一回事。
踌躇片刻后,他还是抽回了剑,盯着弗朗索瓦满是血的脸,咬着牙说:“把他关进钟塔。”
钟塔是用于囚禁犯下了叛国和谋逆大罪的王室成员的建筑,没有一个罪犯能从那里活着走出来,自尽或是孤独终老——这就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结局。
发生在都德莱的这场王室争夺战就这样以一种人们想象不到的方式结束了,简直带着一种莫名的喜剧感,突然介入其中的骑士长也成为了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赞颂他有着勇敢和正直的品质,在万军之中奋不顾身救下了一位皇帝,他的美德无愧于圣殿骑士团光辉的名声。
后者当然是亚历山大六世捏着鼻子为他宣扬的,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皇帝给了他应有的礼遇,至少翡冷翠在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了他,那么他会宽容大度地原谅他们之前的犹豫。
而要说到莱斯赫特为什么会在那个微妙的时机冲出来,当然还是拉斐尔的命令。
“不管怎么样,我需要弗朗索瓦四世输掉这场战争,可是我们不能过多介入,所以——只有你,”年轻的教皇当时坐在书桌后,望着自己的骑士长,语气轻柔而稳定,“骑士团不能进入战场,你要以个人的名义去拯救亚历山大六世于危难之中。”
如果亚历山大六世以压倒性优势击败了弗朗索瓦四世,那就另说,可是局势都已经纠缠到了这个地步,就证明他们双方势均力敌,拉斐尔需要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存在为这架天平施加一点重量。
这个存在可以是莱斯赫特,可以是潜伏在都德莱的铁蒺藜,可以是桑夏,只不过目前最方便出面的是莱斯赫特而已。
这个任务听起来十分的冷酷,一个人,进入混乱的战场,去俘虏——或者杀掉一个皇帝,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骑士长认真地听完,没有任何异议,单膝跪在教皇面前,亲吻了一下教皇搭在腿上的手指:“遵奉您的命令,冕下。”
哒哒哒~小飞棍来啰!
第125章 风暴之心(十三)
来自都德莱王宫的宴会邀请函由皇帝执事亲自送到了莱斯赫特手中,拉斐尔将邀请函打开看了两眼,浑然不在意地将它扔到了桌面上,他更在意的是下午交到他手上的另一张字条。
字条上的字体细长倾斜,像是弯曲的藤蔓,和拉斐尔的字迹非常相似——这本来也是学着拉斐尔的笔迹一点一点描摹出来的一手好字。
费兰特已经成功进入了都德莱,以一位死在混乱中的小贵族的侍从身份,和钟塔看守搭上了线。
拉斐尔将字条凑到火盆边上烧掉,顺便烤了烤有些发冷的双手,都德莱的天气常年潮湿,待久了之后有一种呼吸被憋闷住的感觉,连干燥的衣服都微微潮热地贴着皮肤,对拉斐尔来说,本来应该是恰到好处的温度,但他总是难以忍受骨骼被湿布包裹住似的沉重。
“去吧,”拉斐尔轻轻在火焰上翻动双手,他的手骨骼清瘦,那层雪白的皮肤裹着骨头,能看见皮肉下面淡淡的青紫色血管,像是蜘蛛纤细的腿,莱斯赫特坐在一旁,认真地保养着自己的长剑,听见教皇用平淡的语气说,“虽然麻烦了点,但能证明翡冷翠在即将到来的麻烦中是清白无辜的。”
莱斯赫特看向他:“……麻烦?”
拉斐尔没有要掩盖的意思,坦然地说:“你没发现桑夏一直没有出现吗?战争已经结束好几天了,她本来应该早就抵达都德莱,不可否认,亚历山大六世并不希望她现在出现,不过他可做不到让桑夏就此消失。”
莱斯赫特沉思片刻,翠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光:“钟塔?”
“为了爱情勇敢奔赴战争的年轻女王,在拯救自己身陷囹圄的丈夫之前,怎么可能会轻易败退呢?”拉斐尔用夸张的语调说,他脸上带着笑容,但骑士长很肯定,那绝不是为了赞美什么“勇敢的爱情”。
“我们的机会就要来了。”拉斐尔将手收回袖子里,模样异常的斯文端庄,语气近乎温柔。
他等待了这么久,为此甚至不惜将唾手可得的战果放弃,让他完好无损地逃回加莱……终于到了收割所有成果的时候。
不仅是成本,他要连着高昂的利息都收回来。
对都德莱王宫中的侍从们来说,举办宴会已经是他们最习以为常的工作,生性喜好奢华和享受的王室成员们每隔一两天就要举办一场宴会,各种大大小小的聚会组成了王室们的日常。
伪王在位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这位皇帝同样热衷于将自己无处安放的精力宣泄在享乐上,在伪王这个最大的心腹大患悖投入钟塔之后,亚历山大六世更是近乎报复性地纵情享受着。
他是最后的赢家,整个加莱再也没有可以反抗他的人,这样的喜悦,难道不值得一场规模盛大的宴会吗?
流水般的食物和酒水送进钻石大厅,这个一听就奢华无比的宫殿并没有辜负它华丽的名字,宫殿四周用纯净度极高的水晶打磨出大大小小的镜子,乳黄色的大理石地板像是天然涂抹着璀璨的金粉,昂贵的钻石像不要钱一样镶嵌在那些漩涡和卷耳草纹路中,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只需要有一点点光源,便能让整座宫殿都辉煌明亮如白昼。
依照皇帝的喜好,从各地被搜罗来的美貌少年男女们披着样式简单的白袍,头上戴着花环,装扮成古希腊神话中的美丽神祇,盘旋在宾客中间为他们提供服务,当然,是所有服务。
惯常应有的宫廷舞开场也被取消了,柱子间垂落的帷幔后都是含混暧昧的私语,宫廷乐队演奏着旋律舒缓的乐曲,空气中浮动着酒精和色|欲令人昏沉的气味。
莱斯赫特的神色有些难看,从来都洁身自好的骑士长很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他并不是没有参加过宫廷宴会,但是这样放浪形骸到近乎下流到宴会——简直是对王室本该具有的高尚品德的羞辱!
诚然,不管是在什么宴会上,最终总是逃不过昏暗花园里的幽会、帷幔后狭小空间的偷情,但这毕竟只是藏在面具下心照不宣的秘密,当秘密变成光明正大的堂皇规则时,所有东西都会变得恶心起来。
而且——一个和臣子共享情人、甚至与贵族们共同享受的皇帝?只有在放荡荒淫的古罗马故事中,才会出现这种令人厌恶的故事,毫无例外地,这些皇帝的下场并不那么好。
莱斯赫特第一次痛恨起自己优越的听力,他待在一处没有人打扰的窗台上,这里不会有不识相的人前来搭讪、邀约,与之相对的是,他能听见隔壁窗台上粘稠的水声和呻|吟,被帷幔遮挡的柱子后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莱斯赫特甚至能辨认出来,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并不是女性,而是一位大概刚刚进入变声期的少年。
这样的认知令他更为尴尬,秉承着本心,骑士长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可他很清楚,他必须、一定要在这里待到——至少那场“麻烦”发生为止。
他自欺欺人地将视线投向窗外,一轮滚圆苍白的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深邃的夜色下,都德莱尖利高挑的部分建筑像是切割下来黏贴在纸张上的图画,那位少年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钻入莱斯赫特的耳朵。
他显然已经在用尽全力克制自己,莱斯赫特本能地分辨着对方的状况,他咬住了嘴唇,又或许是捂住了嘴——该死的,为什么他要去想这个?莱斯赫特努力转移注意力,想点儿别的,比如骑士团的事务、翡冷翠的情况,还有他出来之前拉斐尔刚刚吃完晚餐,他吃的并不多,至少对于一个成年男性的日常消耗来说,那点食物并不足够支撑他日常的思考。
怪不得拉斐尔那么瘦,他的腰细的过分,以一个男性的标准来看,他显然没有达到健康的标准,莱斯赫特一只手就能扣住他双手的手腕,而以拉斐尔的肢体力量,他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也许就是抬腿踩住莱斯赫特的腰。
拉斐尔并不是没有这么踩过他,之前在翡冷翠,包括这一次在都德莱,年轻的教皇并不吝啬对莱斯赫特表现出自己冷酷傲慢的那一面,鞭子、语言和踩踏,教皇近乎恶意地从身体到精神上掌控着骑士长的每一丝变化,他让他痛苦、观察他的痛苦,并仁慈地给予他忏悔的机会。
就像是圣主在痛苦中抚摸信徒的额头,聆听他们的话语,将他们从苦海中拯救出来。
莱斯赫特惊愕于自己竟然将那些细节记得那么清楚,包括粗粝的鞭子割破皮肤时紧绷的肌肉和麻痒的痛,教皇的脚踩着他的肩头,有点凉的脚背触碰到他发烫的肌理时,带来的那种战栗,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皮,居然比鞭打的疼痛更让莱斯赫特无法忍受。
这时,隔壁又传来了低低的呻|吟,带着哭腔的声音绵长而婉转地磨蹭着耳蜗的每一寸,急促的呼吸猛然拉长,然后僵停,接着就是绷直了嗓音的尖叫,这尖叫很快又被堵回了喉咙,变成断续不绝的喘息。
莱斯赫特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霍然抬手,掀开面前的帷幔,步伐仓促而凌乱地冲出了这一处藏身所,视线迅速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几步走到花瓶边的一组小沙发上坐下,包裹在笔挺羊毛呢长裤里的双腿交叠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
这里刚才还坐着几个人,现在已经空无一人,显然他们都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娱乐活动,莱斯赫特并不在乎他们去做什么了,他的鬓角有一层薄薄的汗,心脏异常快速地在胸腔里跳动,这点运动量当然不至于让他这样失态。
薄薄的眼皮垂落一半,遮住了那双清晨森林般翠绿的眼睛。
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脏正以一个无序、慌乱的节奏跳动,像是恶魔的手在拨弄着这个可怜的器官,而他——而他满脑子竟然只有拉斐尔那张过分清俊美丽的脸,当那个少年的声音拔高时,他眼中闪过的竟然是拉斐尔的脸!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
莱斯赫特并不否认自己对拉斐尔有超越臣服意外的情感,但不应该包括、包括这样低贱的欲望。
他将汗湿的脊背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他需要疼痛令他清醒,就像、就像……
莱斯赫特的脸色因为自己的想法骤然变得苍白,然后是一片铁青。
他的思绪正坠向一个危险的深渊,将他牵扯出来的则是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
在优雅奢靡的宴会上,穿着皮靴冲进来的侍卫睁着惊惶的眼睛,紧张地在一片混乱中寻找自己的君主。
被包围在几个美丽的阿芙罗狄忒中的亚历山大六世从女孩们雪白的肩膀上抬起头,不耐烦地问:“出什么事情了?”
“陛下!有人冲进了钟塔,带走了伪王!”
亚历山大六世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坐在角落的莱斯赫特则微微松了口气,终于到了可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但是有点奇异地,想到回去要见到拉斐尔……他忽然又有点抬不起脚了。
“清点亲卫队人数,跟我出去抓人,现在!还有,都带上弩箭和燧发枪。”
亚历山大六世咆哮着命令,眼睛里涌上了阴毒的冷光,这一次,他不会再愚蠢地将人关起来,一个囚犯,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越狱的路上。
亚历山大六世带着人从王宫正门飞驰而出,还没跑出一条街道,迎面就被一个人堵住了,他本来想直接从这人身上踩过去,电光石火间却看见了对方的脸,这令他改变了主意,雄壮的马匹嘶鸣着高高在半空中踩了两下前蹄,才呯然落地。
“你——?”
皇帝伏低身体,从马上审视对方被吓得惨白的脸。
“是、是我,陛下,我来向您举报,带走弗朗索瓦的是桑夏女王,他们想要从奎德市绕道离开加莱!”
“你不是我那个好侄子的——‘王后’么?你就这么背叛他了?”
皇帝意味不明地问。
拦住了他的马匹的不是别人,正是和弗朗索瓦一同被俘虏关押进钟塔的尤利亚子爵,桑夏把弗朗索瓦放出来,顺手也放了他,不过混乱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尤利亚并没有跟着桑夏他们离开,而是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溜走了。
从钟塔到这里,他一路上都因为紧张而脸色煞白,胃都在神经质地痉挛,但这种感觉令他想起了之前握着刀割下卢森公爵头颅的时候,如出一辙的恐惧、惊惶,还有……微不可查的扭曲兴奋。
他恐惧弗朗索瓦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然而这种恐惧在某种时候却成了毒药,催促着他获得更多刺激。
弗朗索瓦的落败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就像是砍下卢森公爵头颅似的可能性。
弗朗索瓦的失败已经成了定局,他还想要更多的财富、权力,至少他不可能跟着弗朗索瓦到罗曼去——去当罗曼女王的眼中钉吗?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用弗朗索瓦换取更多自己想要的东西?
或者说……他已经杀了一个公爵,为什么不能再杀一个皇帝?
“可您才是加莱帝国真正的皇帝,我作为您的臣民,理所当然向您献上我的忠诚!”尤利亚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橡皮管子里挤出来的,尖锐而不自然地高亢。
亚历山大六世沉默了一会儿,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你就跟上来,我给你一个机会向我证明你的忠诚!”
尤利亚立刻被人提着带上了马,横在马背上痛苦万分地向前飞驰而去。
为了潜进都德莱,桑夏带的人并不多,其中大半还是早就进入了都德莱的铁蒺藜,加起来也不到八十人,他们将桑夏和弗朗索瓦围在中间,呈保护姿势向外奔去,被保护在中间的弗朗索瓦脸上带着笑容,一双眼睛却是雾沉沉的阴郁色泽。
他并不高兴。
作为一个囚犯,他当然很高兴能离开监狱,但作为一个有病态自我意识和控制欲的皇帝……他更希望能自主决定离开的方式与时间,而不是被动地像一个工具一样被带走。
是的,尽管他的未婚妻是来救他的,可是想一下,当你孤身一人被未婚妻和她的下属们包围着离开自己的都城,和自己的所有下属断绝联系,甚至于——只要他死了他的未婚妻就能合法宣布对他皇位的所有权的情况下……哦,对了,前几天他还派了好几波杀手去刺杀他的未婚妻。
在这种境地下,弗朗索瓦对自己成功离开钟塔高兴得起来才有鬼了。
某种不详的预感像是盘旋的乌鸦和阴云,沉沉地罩在弗朗索瓦头上。
和拉斐尔同一年出生的皇帝望向自己的未婚妻,他的容貌天生带着一种与年龄无关的稚气,可能是因为脸型,或是长久以来过于养尊处优的环境,弗朗索瓦脸上时不时就会露出那种与他本人性格不符合的异样天真感,在他没有发疯的时候,这种天真感能很好地为他博得别人的好感。
“亲爱的,也许我可以知道,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钟塔里的条件并不那么好,皇帝身上还穿着那套沾了血的衬衫长裤,外面披着一件桑夏带给他的斗篷,兜帽下蓬松如羊毛的长卷发上没有王冠——当然没有,他的王位已经被掠夺,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这取决于你,陛下。”桑夏的长发用发带束在脑后,袖子用牛皮绳利落地捆扎起来,她的声音柔和沙哑,和一个真正为爱奔赴千里的女人别无两样。
昏沉的夜色中,弗朗索瓦只觉得她的眼睛异常的明亮,宛如燃烧着烈火的宝石。
“是吗?如果我说要进攻王宫?”弗朗索瓦笑起来。
桑夏跟着他一起扯开嘴角:“那就进攻王宫。”
他们之间陷入了骤然的沉默。
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氛围从他们中间弥散开来。
打断他们对峙的是从远处传来的隆隆马蹄声,地面在隐隐震颤,灰尘和细小的石块在地上激起一层薄薄的雾,他们看见了火光和纷乱嘈杂的叫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