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闭嘴!”皇后被他俩这连番滚着走的话吓得不轻。
两人的性子面上都是温和的,但内里都是不容旁人置喙的人。
顺德帝脑瓜子疼,他根本想不到有什么方法去管裴弃,要是真的收回封地食邑,裴弃过得不好,他自己也夜夜难眠。
若是就这么应允了,他也决计不能答应,秦叙前途不可限量,是他留给太子的最锋利的刀。
裴弃也是他留给太子的,掣肘南疆和东州势力最好的……棋子。
他绝不允许这两人走到这个地步,他本来都在考虑要怎么敲打两人,结果裴弃直接跟他说,两人卷一处去了!
“裴弃,朕一直以为,你是最懂朕的。”
裴弃听到这话,心都凉了半截。
“皇后和太子回去。”顺德帝转身扶额。
李怀安开口,却被皇后狠狠瞪了眼,只能闭嘴转身出去。
殿内瞬间空下来,顺德帝扶着案几坐下,“裴弃,只要不是秦叙,你养多少在府里都行。”
裴弃又笑了,这笑在顺德帝看来,有些刺眼,别开眼不看他。
裴弃说,“臣只要他。年少轻狂,总要付出点代价,臣以为,臣应该是有资格和陛下谈这个条件的。”
他照着顺德帝的各种明示暗示做了不少事情,他从未邀功,一直攒着,今天翻了出来。
“闭嘴!”顺德帝脖子上青筋突起,他直接摔了桌上的青玉盏。
裴弃顺从地闭嘴。
第112章 让裴弃再次消失
顺德帝好半晌才说话,“你最后才来找朕,就是知道朕这一关不好过,那你今天来的时候,觉得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什么?”
裴弃也软了些语调,却依旧带刺,“我以为舅舅会疼我,会相信我,会想让我开心。”
顺德帝沉默了。
裴弃也是精,顺竿上爬,给他打感情牌。
“舅舅,我不会往外说,我会让秦叙不参与任何纷争,只专注北境那一亩三分地。我也不会让南疆和东州拿我做文章,我愿意再让裴弃这个名字也消失在世上。”
顺德帝身子微不可察地抖了下。
“没有了裴弃,他们日后做文章,都是谋逆。裴弃消失了,但却可以作为一枚棋子放在秦叙身边,舅舅知道的,我忠于大周,我与怀安一同长大,我会是他的刀,永远都是。”
顺德帝微微闭眼,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裴闻之了。
那一年的冬天好像也是这么冷,裴弃还刚到他胸口,一脸冷漠地跪在他面前,说,舅舅,我不要这个名字了。
他是皇室人,堂而皇之地把名字改成带着明显指向的“弃”字。
这是在指责顺德帝。
他是长公主的独子,这背后的含义就太重了,名字一改,天下的骂名瞬间都涌向了他。
南疆和东州的将领由此都不待见他,觉得他实在不懂事。
谁也不知道裴弃为什么要改名字,是顺德帝的敲打还是盟友反水。
出了这件事后,就瞬间让东州和南疆的将领都相互猜忌,再不能连城一线,想从中起事的世家也只能偃旗息鼓。
还得防着顺德帝把裴弃改名这件事算到他们头上。
一个失去了价值的棋子,都想杀之而后快。
裴弃的名声不好,这也是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
而顺德帝这个时候就站出来了,保护了裴弃,成了完全的受益人。
但这么多年过去,裴弃又逐渐变得有分量了,让裴弃消失就是最好的办法。
顺德帝没说,也没暗示,匈奴战败后这两个月,他连裴弃都没见。
可裴弃再一次懂事地提出来了。
顺德帝神色复杂地看着裴弃,掌心里碎掉的半块扳指扎得他心疼。
裴弃静静的等着,他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他是相信过顺德帝疼他的,亲手打碎,他比任何人都疼。
他骗过自己。
“他就这么值得吗?”顺德帝问,一口气浅浅地吐出来。
裴弃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值得。”
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值得奔赴。
真假掺半的爱,他就像抱着一团纸,里面烧着小火,温暖有,但不多,还要防着被灼烧。
裴弃取下头上发冠,这么多年,第二次规规矩矩的磕头行礼。
他说,“多谢舅舅成全,我给自己选了个好时间,就今年生辰,跟他们都好好道别。”
顺德帝心尖在钉板上滚,“你这话什么意思,以后都不见了?”
“若是舅舅有什么要找我的,传旨秦叙,自然我就跟着来了。”裴弃感觉自己身上逐渐轻松,他想要的自由,就在眼前了。
殿内的龙烧得温和,顺德帝指腹摁着碎片边缘,慢慢摩擦,都察觉出了痛,他却没有松手。
“没有了封地和食邑,你以后怎么办?你……”
他像是在说服裴弃不要做这个决定,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不需要裴弃为他的江山做牺牲。
裴弃眉眼间都是平静,“舅舅放心,我这些年存下了不少钱,而且我其实不挑食,秦叙做的我都爱吃。况且我也想为舅舅做点事情,报答舅舅这些年对我的疼爱。”
这话说得漂亮,和以往一样,懂事。
顺德帝没有再说话,挥手让他出去,“朕再想想。”
裴弃恭顺地退下,地上的发冠和玉佩都没带走。
裴弃就像已经知道了顺德帝会答应,就像顺德帝笃定他很懂事一样。
顺德帝坐了半夜,直到身子僵硬了,他微微弯腰,背上咔嚓咔嚓地响,福满悄悄进来给他按背。
顺德帝说,“朕老了,让他给算计了。”
福满低着头,不接话。
顺德帝的话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和惋惜,还有点骄傲。
光阴如树叶间隙下的阴影,转瞬即逝,裴弃已经二十了。
顺德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皱巴巴的,他想,确实老了。
外头天光正在泛青,初阳就要挣脱云层束缚钻出来了。
裴弃揉着脸往回走,估计这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主子,小公爷吃了药,还在睡,药应该是东宫那边下的,我们查了酒具和酒水。”松墨指了指东方。
裴弃颔首,“不是他,但东宫不是净土,给他送个信,提醒他一下。你回去点一下银钱,然后给我报个数。”
松墨只当他要买什么,应答了下来,抬头一看,裴弃两颊都是红的,额头上还有个大包,惊诧道,“主子,谁打你?我点人去报仇!”
裴弃:“……”
裴弃嘶了声,“谁教你们这么暴力的?报什么仇,这宫里还有谁能打我,我还不还手的?”
松墨讪讪笑着低下头,也是啊,这祖宗连太子都打,唯一不能打的也就是上面那位了。
裴弃推门进去,“给我拿点敷的,我们再住两天。”
他是一定要让顺德帝松口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要在宫里住,松墨有点诧异,但也去照办了。
裴弃累得骨头发软,恨不得把身上的骨头全部拿出来,摆太阳下好晒一晒。
秦叙翻身抱住他,习惯地蹭他脖子,找自己习惯的位置。
裴弃懒得动,任由他折腾,这破小孩儿,一天到晚都蹭蹭蹭。
裴弃闭着眼就睡了过去,梦里总有人拿炭火往他脸上使,怎么扒拉都没用,后面双手还被藤蔓缠起来了,动弹不得。
裴弃怨气极大地睁开眼,对上秦叙紧紧皱着的眉头,双手都在他脸上。
“轻点……疼死了。”裴弃哑着嗓子道。
秦叙不搭理他,像是压根儿没听见。
裴弃笑,得了,咱们秦小公爷又生气了!
“你气什么?给你说个好事儿,听不听?”裴弃想踹他一脚,发现自己脚也动不了,整个人都被裹在被子里。
秦叙:“不听。”
裴弃啧了声,“真不听啊,那我可就不跟着你走了啊,我娶姑娘去嘶!疼!秦叙,你谋杀亲师啊!”
“你又欺负我。”秦叙瞪他。
裴弃正要插科打诨,抬眼一看,那眼里跟包了汪池水似的,眼见就要哭出来了。
裴弃连忙哄他,“别哭别哭,我娶谁啊,我都嫁你了,娶不了了!”
“你想娶?”
“我不想!”裴弃极力证明自己。
秦叙瘪嘴,“不信。”
裴弃想给他一脚,“哭一个试试,哭了我就跟你走了。”
秦叙手上重重一摁,“你敢。”
“我怎么不敢?”裴弃疼得龇牙咧嘴,这下打定主意要狠狠逗人了。
秦叙浑身都在抖,他声音都不稳了,“你为什么不要我?回来之后你就一直不碰我了,你……就是觉得我不干净了。”
裴弃被他这话给吓坏了,直接一个翻身挣脱了被子,爬起来把人抱住,“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前天晚上,昨天晚上。”秦叙有理有据。
裴弃笑了,给气的。
他伸手扒拉开秦叙胸口的衣裳,“来来来,你看看,就你这伤口,我是多禽兽才要对着你下手啊?”
秦叙低头,不愿意说话,手上却还在给他滚鸡蛋。
裴弃抓住他的手,“秦叙,我什么人你不知道?”
秦叙挣脱开,把鸡蛋放到一边,“可是我害怕。你不要我了。”
“这叫不要你了?”裴弃指着自己的脸。
秦叙看了眼,“陛下打的,你把我们的事情说了,对吗?”
“对。”裴弃颔首。
秦叙心沉到了谷底,他起身拿起了香案上供着的圣旨,“陛下让我后日离京,你让松墨去清点府上的财物,是在准备给我一点补偿吗?”
裴弃目光瞬间犀利,他总算知道秦叙今天怪怪的是为什么了,两人的思路就不在一条线上!
秦叙眼里的泪水瞬间控制不住落下来,“你一直都觉得我迟早会离开,会抛弃你,所以你从未相信过我,连带着我去北境,你也只是觉得负担,我回来了,你不见我……知道不是负担了,却也不愿意再让我呆在你身边,想要我走。”
裴弃叹气,秦叙心思重,他一直都知道,但没想到,这几年他一直藏着不说,表面什么都好,内里都憋出病来了。
“过来,我给你说,既然是我俩的事情,就不能听别人的话,也不能相信外来的东西。”裴弃伸手。
秦叙手背颤抖,却还是一步步走到裴弃面前。
裴弃一把把人拽进怀里,“我承认,我这几年确实有那种心思。”
秦叙不吭声,这话他早就在裴弃醉酒后听过了。
“但是我昨晚去挨这顿打,却不是为了把你一个人送走。”裴弃手搭在他后心口,一下一下抚摸着,“我准备让裴弃这个名字消失,然后跟着你,一起去北境,我去当个教书先生,在雪山下跑马,你再给我捉只狐狸,我想养。”
秦叙从他怀里探出头,他都准备好了听裴弃劝他走的话,或者是许诺让他回来看的话,但裴弃说,要一起走?
“啊?”秦叙伸手抓住他的腰带。
裴弃颔首,“嗯?不愿意啊?我以后可就一穷二白了。”
秦叙慌慌张张地起身,原地打转,嘴里念念有词。
裴弃好笑地看着他,“念什么?”
“算我还有多少钱,我,我在北境的房子连现在的定国公府都比不上,我……”
“哦,那就是不让我跟着去呗,那我去找辞礼。”裴弃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秦叙急了,“裴弃,我没有,我想的。”
“过来,我抱会儿。”裴弃伸手。
秦叙扑进他怀里,还感觉不太真实,“真的吗?你这次不会骗我了吧?”
裴弃颔首,“嗯,不骗。”
安抚好了秦叙,裴弃盯着圣旨盘算了一天,踩在元宵家宴前进了养心殿的门,秦叙非要跟他一起去,裴弃无法,只得捎上他。
顺德帝正在写字,裴弃凑近一看,嘴角抽动。
顺德帝写的是——
你大爷,烦死了。
“舅舅,我把人带来给你看看。”裴弃退后跪下。
秦叙跟着他跪下,“舅舅。”
顺德帝冷哼,“舅舅?你什么身份,跟朕攀亲,出去。”
“臣不走,若是陛下想打人,打臣便是。”秦叙跪在裴弃身边,半步都不肯走。
裴弃好笑地摇头,“舅舅,莫怪他。秦叙,出去等我,舅舅不舍得打我的。”
秦叙不信地歪头看他,用眼神说,你脸上还肿着呢。
“不出去就不出去吧,朕一夜未眠,一直在想,是不是朕薄待了你。”顺德帝搁下笔。
他在裴弃身上,只得到过好处,哪怕现在裴弃要走,也是给足了他好处。
他的长姐为了家国牺牲,兄弟为了边疆战死,他们的孩子在上京被人算计,他的爱人在后宫替他平衡势力。
坐在皇位上,没有赢家。
他这两天又想起了长姐少时的问题,曹丕让曹植七步成诗,究竟是想让他死,还是给他放水?
裴弃说,“舅舅对我的好,我都记得,舅舅给足了我身份地位,从未让我吃过苦。舅舅管教我,是为了我好,我也从无怨怼。
“现在舅舅顺着我的心愿,让我离开上京,却还觉得是自己薄待了我,我才是羞愧,只恨不能侍奉在舅舅膝前,以终天年,这是我的不孝。
“索性怀安尚在,能替我尽一份孝心,否则我就是死,也不能安心。若是舅舅日后想见我了,我定然千里奔袭回来。”
顺德帝看他,见裴弃眼眶都是红的,他却不知这话里有几分真。
顺德帝心下明白,裴弃什么都懂,这番话就是全了舅甥之间这些年的体面。
我不怨你,你也别捆着我了。
秦叙脑瓜子一动,叩头接话,“陛下,您之前说,臣功过相抵还剩下了一部分功,您说臣想好了,就来找您,臣现在想清楚了。”
顺德帝不说话,看着两人,倒也能说一句般配。
“臣还没给师父聘礼,臣愿意用此后一生功劳做聘礼!”秦叙也一句话,直接让顺德帝再无任何犹豫的余地了。
秦叙未来的十有八九都得封王,现在他一句话,把自己一辈子束缚在国公位置上。
这对于帝王来说,这个条件太诱人了。
顺德帝喉咙上卡着刺,这些年,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了,情谊那是肯定有的,双方都付出了一部分的爱,所以现在真的要割舍才会痛。
但裴弃痛了太多年了,他只想赶紧结束。
“小宝,朕有两句话跟你说。”顺德帝走到他面前,把他扶起来,眼下也微微带了红。
裴弃颔首,伸手把秦叙也捞了起来,“舅舅说罢。”
“舅舅疼你,不在于金银和爵位,而在舅舅无能为力的百年之后。”顺德帝背负烛光,眼里隐隐有泪意,“所以朕想让你在京,但,你想走,朕也不能拦你。”
裴弃微微张嘴,又闭上,只是点了点头。
顺德帝闭眼,顺了心里那口气,玩笑着问,“你嫁他?”
“是啊,您这还得给我嫁妆。”裴弃也顺着他的话说。
顺德帝挂起了初见秦叙的笑,“放心,少不了你的。走吧,今日是太子的生辰。”
皇后和李怀安看到裴弃身边的秦叙时,就已经明白了,顺德帝同意了。
裴弃把话跟方辞礼说了,方辞礼笑着说,你倒好,往北边去,往后看你还得多走两步。
裴弃锤他的腿,“我就不能下江南来看你?”
方辞礼半真半假说,“哟,舍得把你的小徒弟一人扔在北境咯。”
“怎么不舍得,我裴弃一向潇洒。”裴弃说完,嘴里就被狠狠塞了颗葡萄。
方辞礼笑着偏头,又想起来个事儿,“你不要这个名字了,那……你又换个什么名字?”
裴弃瘫在圈椅里,“不改了,懒得改,有人问就说我叫秦闻之。”
方辞礼:“……”
秦叙又给他塞了个葡萄,这是裴弃想方设法不让他用闻之这个字。
方辞礼拱手告辞,“算了算了,你真是浪荡得没边儿了。”
“哈哈哈哈,过来我抱一个。”裴弃伸手就把人拽进怀里。
方辞礼受不了,抓着松墨,让他赶紧把自己送走。
裴弃悠闲地把方辞礼送去江南养腿。
顺德十一年夏,五月二十一,逍遥郡王裴弃病逝于府中,亲徒定国公秦叙为其操后事。
帝后闻之大恸,特许其葬入皇陵,太子亲送棺椁,谓之当世殊荣。
秦叙把打手、戏班子和侍从全都解散了,还多给了半年的例银。
做完一切,秦叙回身就看到院子里冲他举着酒壶的裴弃,两人翻上房梁。
这一年的上京很安静,他们坐在郡王府里,喝了一整夜的女儿红。
六月初一,秦叙奉诏离京,太子送其十里亭。
“哥哥,此去千里,不知何时再见,这玉佩是北境钱庄的契约,你拿着去,我也放心些。”李怀安眉目深邃。
裴弃坦然收下,转手递给秦叙,“管家,不管了?”
秦叙接过拱手,“多谢殿下。”
李怀安没搭理他,只是看着裴弃,裴弃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见了,“哥哥,我想抱你。”
秦叙上前一把抱住他,李怀安惊了一跳,秦叙放开他后,他还一脸懵。
裴弃转身扶着柱子笑,秦叙拱手,“殿下请回吧,秦闻之,走了。”
裴弃转身拍了下李怀安肩膀,“我过两年玩够了就回来看看你,好好的啊,哥走了。”
裴弃转身上马,与秦叙比肩往前,盛夏的风吹起两人的长发,一路向北。
裴弃笑着看他,“秦小叙,此一去,便是长风万里皆自由了。”
秦叙伸手勾了下他腰上的玉佩,“你再不能不要我了。”
裴弃笑,扬鞭策马,和秦叙冲向自由。
少年策马扬鞭,意气风发,此时如此,此生如此。
【正文完】
北境来的东西都是东宫的珍宝,哪怕只是一簇枯萎的花。
李怀安搁下折子,“秦叙送来的是什么?”
福海笑,“自然是极好的,一块儿白虎玉雕,还有一串佛珠,说是开了光的,是定国公府当家人送来的。”
“佛珠放在寝殿。”李怀安起身,负手朝外走去。
太子妃端坐在红榻上,李怀安挑起红绸,捏着酒盏说,“喝吧。”
太子妃听话喝下。
李怀安看着她,浑身都要长出刺来了,他疯了一样想裴弃。
“殿下?”太子妃含羞带怯地瞧着他,抬手就要解他的腰带。
李怀安没动,他又想起了裴弃的话,他说,殿下是君,取舍早就明白了。
他想,明白了又怎样,心还是会痛。
颠鸾倒凤的一夜,李怀安极尽温柔。
太子妃悄悄把被子拉到鼻尖,她想,殿下也不是传言中那般冷漠,相敬如宾,一生如此倒也不错。
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李怀安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无论多少宠妾,都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可长久相处,她发现殿下总会对着书房里的枯花发呆,院子里的花树也要亲自照顾,而这些,都是北境送来的。
又是一年盛夏五月下旬,李怀安照例在院中作画,画中的人只有一个背影,高挑洒脱,腰间挂着的金丝流苏在笔下飘逸。
太子妃站在廊下,她想,原来是他啊。
曾经上京中最骄矜的裴小郡王,她记得那人赠的茶,也记得那人盛夏廊下的笑,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人重金买下的锦鲤灯。
他在院中画了一夜,她在廊下看了一夜。
“画得真像啊。”
李怀安头也不回,“是吗,我有五年没见过他了,总觉得画得不像。”
他不惊讶她的出现,也不诧异她的发现。
没有太子的应允,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太子心底那个人是谁。
李怀安想告诉全天下人,可是没有资格,这醋陈了十多年,不必开坛都已酸得人落泪。
“这样好看的人,这辈子都看不到了。”崔锦书说,慢慢走下来,纤细的手指轻轻摩蹭着画中人的肩膀。
“像吗?”李怀安问。
崔锦书点头,眼里有了泪水。
李怀安收起画,“福海,有回信吗?”
福海从暗处上前,看了眼崔锦书。
崔锦书笑了笑,“殿下,臣妾告退了。”
李怀安没吭声,手上慢慢卷着画,珍贵极了。
福海从怀里摸出一份厚厚的书信,“殿下,今早刚收到的。”
李怀安充耳不闻,捏着信转身进了屋内,抖落一身霜。
裴弃在信上说,北境很好,他在这边教了不少孩子,又充作使臣与胡部交谈,边境安稳,请他放心。
又说生辰劳他费心了,那画他喜欢,画得很像,他们还收养了个小孩子做儿子。
还说太子监国极好,百姓都说好。
李怀安摩挲着最后的一句话,久久不忍松手。
苍劲有力的字迹力透纸背,写了八个字——
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忽而就落下一滴泪来,若是怀念,如何不能回来探望。
哥哥,说到底,你还是怕回来了就走不掉了。
后三十年间,定国公秦叙来往上京,但李怀安却难得见裴弃一次。
又是一年进京述职,李怀安站在墙头,“哥哥还是不愿意来见我。”
秦叙解了披风,露出半块竹玉珏,“他不爱来上京,他说这里他呆了二十年,这边波谲云诡,他喜欢风,今年就不来了,过两年再来看陛下。”
李怀安与他并肩而走,一声轻轻的叹息随风飘走,“朕已经老了,还是想见见哥哥。”
秦叙冷笑,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稳不住的小屁孩了,但对于李怀安这话,他依旧还是冷冷的嘲讽回去,“这也不耽误陛下三宫六院啊。”
李怀安说,“朕是君。”
秦叙落后半步,看着宫墙上的风卷着玄旗。
“陛下自然是君。”
李怀安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想起了小时候裴弃走在前面,朝他招手,喊着,怀安,快来,我们去见皇爷爷啦!
李怀安停住脚步,福海上前轻声问,“陛下,不走了吗?”
李怀安说,“朕真的老了,不然怎么听到哥哥叫朕怀安呢。”
身后人乌泱泱跪了一片,无人接话。
秦叙冷哼,闻之才不会叫你呢,他估计逗狐狸玩得正开心。
李怀安回头,凤眼狭长,一如初见,“朕少年无畏,中年无忧,老年无悔,朕之所以有这样顺遂的一生,全是因为哥哥替朕担了。”
秦叙眯眼,“所以我不愿意他来上京,也不愿意他替谁担,我宠他一辈子。”
李怀安笑起来,他往前走,前面没有人等他。
秦叙站在古老的宫道上,屈指碰了下腰间玉珏,说,“都老了,以后就不来了。”
后两年,秦叙解甲归田,与府上从未传出过名字的当家人一道,一路南下游山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