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低下眸,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只是不轻不重道:“他人之物虽好,过犹不及。”
皇帝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
皇帝与肃亲王年岁相当,只是非嫡出,当年先帝时排行老三。三皇子各处平庸,却也胜在安平务实,太子退位之时举荐了自己这位兄弟,才将他推上了皇位。当时其他几位皇子身子孱弱年龄幼小的不论,还有几位心术不正虎视眈眈的,都被太子联合叶大将军压了下去。是以皇帝今日能坐在这龙椅上,多亏了肃亲王的助力。
皇帝与肃亲王当年也算兄弟亲厚,周璨性子是恣意了些,皇帝也都包容的很,几乎是将他当半个亲儿看待。许是子孙缘差了点儿,皇帝如今膝下几个皇子,全都资质平平甚至难上台面,太子虽稍强些,但心胸狭窄趋利短视,不多打磨几年难以将江山放心托付于他。相比之下,周璨从小冰雪聪明,如今更是出落得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皇帝总能在他身上看到当年兄长的丰标不凡,自己那几个儿子还真是难望其项背。周璨这些年给自己造了个十成十的纨绔模样,皇帝也是心中明白,他是不想让太子吃味疑心,所以自敛了锋芒。
周璨是个闲散王爷,朝着皇帝卖憨撒娇,皇帝也就当他是个好逸纨绔,宠他由他。
可周璨今日看来不想与他打太极。
周璨看着皇帝的眼睛。
皇帝是个太平盛世的皇帝,无需他平烽火拓国土,只需他守江山安万民。若他如当年皇子时那般敦本务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便算好了。只是帝王这个位子,坐久了,人是会变的。许是边关被叶家守得过于太平,皇帝这些年一直重文轻武,甚至仗着一支叶家军刚愎自用。渠勒盛产玉矿,每年上贡的那点儿看来是填不满某些人的胃口。
“渠勒收得容易,其他几国就未必了。”周璨站了起来,撑着手杖走到皇帝跟前,“陛下,叶家两位将军的威名震慑不了西境多久,不出三年,那些小国必然蠢蠢欲动。”
“如今,更不宜兵戈相向激起群愤,还应完善商道,以通商抚慰之,保这平安之势,以便多觅良将。”
“你是觉得刘封难以胜任西境主将?”皇帝淡淡挑眉,他平日并不以皇威压人,此时他将眼尾那种慈善平和收去,看上去无端有些不近人情的冷。
周璨自然是听懂看懂了,但丝毫不怵,反倒还丁点儿委婉都吝啬粉饰,只是大言不惭道:“是。”
旁边一直看着这场谈话走势不妙的杜公公偷偷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留玉,”皇帝带点儿训诫的意味提高声音,“你可是还仍怀疑叶大将军与叶韶的死另有蹊跷?”
周璨覆在杖首的手微微收紧,那只兽头硌得他掌心生疼。周璨一双黑眸沉沉如夜,又仿佛在底下蓄着什么东西正要翻涌出来。皇帝盯着他,眉头微蹙,淡淡怒气挂在嘴角,似乎是料到他将要吐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可是片刻,周璨到底是将那些情绪都牢牢按住,压回一片深黯之中,他扬唇抛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低头轻声道:“臣不敢。”
杜公公抱着拂尘悄悄松了口气。
皇帝眉头稍展,却仍板着个面孔:“明日腊月初一,岁末事繁,你府中又多了个小娃,便休沐几日吧。”
今日是个艳阳天,出了安禄殿,周璨被阳光晃得眼晕。
杜淮在后头扶住他手肘,“哎哟,王爷留心。”
周璨看着眼前几根手指被阳光照得半透似的露出点橘粉,眼睛被刺得发涩,只是低声调笑,“杜公公躲着看热闹也不帮本王一把,不厚道。”
您这埋头冲火坑里跳奴才哪里拉的住您呐!杜淮心里直无辜,堆出笑容道:“小的嘴拙,何况御书房哪里有奴才说话的份。”
周璨站了一会才挨过那一阵子晕眩,轻轻将手从杜淮那抽了回来,“本王就奉命乖乖回府面壁思过了。”
“王爷保重。”
他这一句倒是真心,虽说周璨一张嘴皮老能往人心尖尖儿上刺,但杜淮打心眼儿里还是很喜欢这个王爷的。皇城威严压抑,伴君又如伴虎,他一个阉人,处处谨慎时时警醒,虽说成了离皇帝最近的那个奴才,到底仍是不受待见的。周璨却与那些王侯臣子们都不相同,他自行一派,潇洒来去,对着人燕尾掠水似的那么淡淡一笑,不谄媚不轻鄙,就是让人春风拂面似的舒适。周璨与他说话时总能逗他笑,景纯王并不是将他当好友,然而也不会将他当奴才。
只盼这王爷可少整点儿事,多几年安好吧。
周璨直往资善堂而去,他在御书房被皇帝耽搁了许久,怕林晏等急了。
可到了那儿,才发现只有一辆空马车候着。
侍从解释:“林小少爷等不及先自行回去了,奴才是折返回来接王爷的,才到了没多久。”
周璨在马车里纳闷了一路,这小祖宗又是哪不高兴了?
揽月将他从马车上接下来,“王爷今日怎么这么晚?”
“跟皇帝聊得高兴,”周璨苦笑,“那小家伙呢?”
“您没事吧?”揽月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小少爷回来就直奔房间里去了,面上瞧着不大……”
周璨跟皇帝夹枪带棒地聊了半天,身上倦得很,可还是强忍着提起精神,“你帮本王想想,本王又干了什么惹他不痛快了?”
揽月看着自家王爷毫不顾管脸面地认怂,心里叹了口气,倒真想起一桩来,“昨晚奴婢煎药回来,听侍卫说小少爷来找过您,没待一会就走了,奴婢想怕是他没瞧见奴婢,也没见着您,便自行回去了,就没放在心上。”
“那也不该生气啊。”周璨摸不着头脑,刚入了大堂,便看见方知意捧着碗花生在嗑,见他进来招招手,“吃不吃,厨房现在就开始备炒货了,明儿才初一呢。”
周璨看见他那张脸,一拍脑门,抬手就戳了一记方知意鼓囊囊的腮帮子,“吃,就知道吃!”
他那会应当是在药浴,怕是林晏偷偷瞧见了。
方知意被他寻回来,周璨是吃了颗定心丸,毕竟肚子里这个小的算是有了着落。因着上辈的亲缘,周璨与方知意相识比与叶韶还早。方知意从小就有趣得紧,跟只猫似的,你戳他一下他会龇牙回挠你,偏又弱弱小小也挠不赢。跟着演真法师修行这么些年,身子骨倒是硬朗了,还修炼出了一副清白慈悲的皮囊,越发让人想欺负那么几下。
周璨在别人跟前伪装惯了,方知意是他为数不多的真心信任的人之一,他便下意识亲近放纵些。想是方知意入府之后,他总跟他一道进出,分给林晏的时间少了。回想这小跟屁虫那会老缠着叶韶的模样,周璨深觉这孩子大抵是占有欲过强,黏人。
林晏肯定是吃醋了。
周璨想了一圈,信心满满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景纯王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方知意呆愣着捂着自己无辜受灾,隐隐作痛的腮帮子。
“小少爷,王爷来了。”
林晏一听,正想说不见,从不等人回话的景纯王已经踏入房中。
“安儿?”
林晏手一抖,差点儿将书页给撕了。
景纯王还穿着朝服,一如他在叶府前等他那日一样,石青的袍子衬得他脖颈素白,眉目清朗。林晏没来由就想起昨晚那一大片白皙的,泛着朱粉的光裸背脊。
“今儿耽搁了,没来得及同你一道回,”周璨轻飘飘将林晏故意抛下他回府的这事揭过去,“本王同你赔罪,明早腊月开市,你可愿意同本王去逛逛?”
资善堂腊月休课三日,周璨肯定是知道的。
林晏看着周璨一双黑眸浮着笑意,好似深潭漂着片片柔软花瓣,好看得紧,那句“我才不要去”的置气话竟然跟刺似的卡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来。
林晏还是没忍住周璨主动来邀的那点儿小舒心,板着小脸点点头,将视线转回了书上。
周璨伸手摸摸他头顶,和蔼得好似被下了蛊。
景纯王对自己哄小孩的技能更上一层楼而十分满意。
林晏却被摸得鸡皮疙瘩一路从脖子后头溜到了背脊后腰。
大早,墨梅便将新裁的袍子给林晏穿上,上身一看,手脚那都短了几寸。
“哎呀,小少爷又长高了,才量过的衣服今儿做出来就小了。”
林晏心里头终于有些开心,要是能快快长到像阿韶舅舅那么高就好了。
周璨早就在堂里等着了,他穿着一身黛紫锁银边的袍子,外头披着他那件狐白裘,正与方知意说话,见林晏出来,朝他招招手。林晏被他抬头时那含笑的眉眼恍了神,不自禁走上前去,便被周璨抬手塞了什么东西在嘴里。
炒豆。林晏嘴尝到更鲜明的却是周璨冰凉纤细的手指和指头上淡淡的盐味。
“腊月初一得咬灾。”周璨捏了一记他的下巴,或许是林晏脸上肉嫩,捏起来手感不错,周璨趁林晏还没回神,又轻揪了一把他的脸颊。
林晏捂着脸逃开,看向正在专心剥豆子的方知意。
“不带他。”周璨了然道,故意说给林晏听似的,站起来,“一会人更多了,走吧。”
记得往年腊月初一,叶府都是十分热闹的。有一年叶韶不知从哪弄个大铁锅,在花园里撸起袖子捣鼓了半天,亲自将糯谷炒成了米花,满府的婢女小厮都围着灰头土脸的叶小将军乐,等着他分食。
而这王府竟然如此冷清,整个大堂里只有方知意咯嘣咯嘣嚼豆子的声音。
林晏定了定神,跟上周璨。
灞涘长安恒近日,殷正腊月早迎新。入了腊月便是年,明源大街摆起了长长的腊月市,寻常人家都在这儿备办年货,或者购买庆祝腊八的食材。
“揽月。”周璨在马车里拉住林晏,揽月闻言上来,取出一顶银鼠暖帽,周璨接过,亲自扣在林晏头顶,“当心冻出鼻涕。”
原来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轻若柳絮,细如微尘,在半空中打着转儿,好半天才落下去。
林晏的脸被一团雪白裹住,只露出浓眉大眼小粉颊,好似凭空又小了好几岁,看得周璨直乐。
食物的香味带着钩子似的抓鼻挠胃,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四周流淌,扑面而来的市井烟火气一股脑将两人裹了进去。
林晏转头看走在他身边的周璨。
周璨目光扫着两边的集市,眼神却并不定焦,仿佛他只是为看而看。那点儿笑意虚虚浮在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似那落在他发间肩头的碎雪,轻轻一拍就抖落了去。那股子烟火气缠绕着他,又从他身边松松擦过,却丁点儿也没法停留上去。
周璨明明在笑,走得慵懒又随意,可身上总携着那么丝寂寞冷清,与这喧哗热闹格格不入。
林晏没来由有点儿心疼。
“怎么,怕走丢啊,要本王牵着你吗?”见林晏靠近过来,周璨搭着他肩膀笑问。
林晏目视前方,哼了一声,却是冷着小脸将他的手牵住了。
周璨没料到,愣了愣,旋即想起他们三人上街,叶韶总会把林晏抱在怀里或者让他坐在自己肩上。哪回好似是庙会,叶韶要挤进人群里头买糕点,嘱咐周璨将林晏牵好。那个时候林晏才五六岁,嘟着小嘴不待见周璨,可他小小一个被挤得站都站不稳,最后还是妥协着把小手放进了周璨掌中,到最后几乎是抱着周璨的大腿,跟只小兔子似的。
小男孩总是长得飞快,如今林晏的手早没了那时候软软糯糯的样子,渐生出骨感硬朗,只是指头还是圆圆润润,紧紧扣着他虎口。
周璨心中暖意流过,竟有种老父亲般的欣慰,这小屁孩面冷心软,养着养着倒是也十分贴心。
林晏到底年纪还小,久不出王府,如今看什么都有点儿新鲜,不一会,视线就被一旁的杂货摊给吸引住了。
“想看就去近了看,喜欢就买。”周璨松开他,将他推了过去。
林晏仰头看着上头挂着的一只吊坠。白也不是白,黄也不是黄,看上去有些发旧的颜色,那雕工却十分精美,三指长的小小吊坠上,雕出了一只半展翅的鹰隼,每一根羽毛上纹路都清清楚楚。只是那鹰隼的面孔更像是长了只尖喙的人面,头上还戴着冠。
“这位小公子,这是西域的骨雕,骆驼骨制成,上头是他们那的鹰神呢!”摊主见林晏瞧得入神,凑过来可劲儿地推销起来。
周璨站在后头,心里就笑,哪来的骆驼骨,看着没准就是羊骨头瞎雕的。他随意一瞥,倒是被旁边挂着的小拨浪鼓,小泥人,小长命锁之类的东西攫住了视线。他心里微微一动,不自觉抬手按到小腹上。仿佛是与他心有灵犀,他分明感到腹中小鱼摆尾般一个动弹。那天地间都仿佛安静了一瞬,周璨深吸一口气,寒风卷入鼻喉,整个胸膛却是暖意融融。周璨嘴角勾了起来,就知道你会动了,跟你老子装蒜呢。
揽月瞧见周璨手拢在身前,倒是怕他不妥了,忙走上几步,“王爷?”
周璨见她靠过来,随即抓住她的手腕,微微侧过身体,将揽月的掌心按到自己腹上,“你摸摸,它动了。”
揽月惊了一跳,周璨穿得厚,袍子又宽松,她一时半会也没摸出什么动静,但是周璨这么说,那肯定便是真的了,瞧见周璨嘴角压不住的笑意,揽月不由也少有地笑了笑,“恭喜王爷。”
“最适合男儿佩戴了,是意忠勇善战,还保平安呢。”摊主滔滔不绝说了一堆,林晏本就挺喜欢,听他说得也有些烦了,便让墨梅付了钱。
林晏转头一看,却见周璨站在三步外的地方,与揽月贴肩而立。他抓着揽月的腕子按在自己狐裘里头,与她贴耳说着什么。林晏这角度,正好能瞧见那整日冷得跟个冰雕娃娃似的貌美婢女破天荒地莞尔一笑,好似雪下梅绽,妍丽可人。
林晏定在原地,盯着那两颗凑得极近的脑袋,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个透。
他猛地醒转过来,这几**到底在恼怒些什么。
这总归是会发生的。周璨是谁?他是大启顶尊贵的王爷,男的也好,女的也罢,只要他想要,哪里有得不到的。周璨是怎样的人?俊雅不凡的颜,七窍玲珑的心,高华而不高漠,一点轻浮却不轻俗,进与退都恰到好处,最是潇洒又风流。他仿佛是轮月,却又不知是挂在天边还是映在水中,偶尔还被烟云缱绻,忽明忽暗,忽近忽远。
周璨在他跟前或只是嘴欠些,另的都挑不出大错。可周璨在别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呢?笑从花丛过,片叶不沾身吗?那些个王子皇孙们酒色笙歌,周璨又哪样不会呢?
总会有下一个方知意,下一个揽月,或许将来会有那么一个景纯王妃,出身高贵仪态万千,才能明面上与他长久作伴,比肩而行。
周璨不会属于任何人。不属于方知意,不属于他小舅舅叶韶……也不会属于他。
林晏想到最后,被自己这如火烧般的念头骇了出了一身汗。
不属于我?为何我想要他属于我?
“安儿,”周璨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扯了扯他的帽子,“坠子买了?给本王瞧瞧。”
周璨来拉他手时,这次林晏却仿佛被烫了皮似的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我……我去前面看看。”林晏梗着脖子,带着墨梅逃也似的走了。
周璨奇了,转头问揽月:“这么小气的吗,看也不让人看?”
揽月从来就没瞧懂过林晏,其实整个王府除了周璨一个主子,她都压根没留心过任何人,此时只是木着脸摇摇头。
后半程林晏逛得是心不在焉,索然无味。而周璨身子重,腿脚又不灵便,早早就腰酸背痛,只想就地坐下吃碗小馄饨。
是以还未到饭点,两人就打道回府了。
马车却打了个绕,停在了王府两条大街外。林晏掀开帘子一看,是方宅。
方知意拢着袖子正走出了没多远,周璨手放到嘴边冲他吹了个口哨。
方知意搓着手掀开车帘进来,周璨伸手就去摸他微红的眼角,“哎哟,哭了?”
方知意离家十年,今日腊月初一,却还未到归家的时候,也不知他是在家门外转悠了多久。
他微微窘迫地推开周璨的手,吸了吸鼻子,却是很自然地坐到了周璨身边。
林晏看着二人你来我去的,自己仿佛是最多余的那个。
“瞧见没,那家大门两扇不同色的铺子?”周璨将帘子掀了条缝,扯着方知意看,“他们家的桂花圆子可好吃。”
方知意扑哧笑了,小声道:“那不就是有回你跟阿韶争最后一碗加酒酿的,直接打起来了,把人家门都给撞破了。”
周璨似乎想起来还乐不可支,“谁知道他头这么硬!”他看向林晏,“你小舅舅那时候也就你这么大,你还没出生呢。”
林晏默不作声地听着,突然被周璨点名,眼皮也没抬,只是闷闷嗯了一声。
周璨皱起眉,出门起还好好的,怎么回程这小东西又闹起脾气来。他哪里晓得林晏心中的弯弯绕绕,对着林晏,他不说自己掏心掏肺吧,也算是宠让有加,或许也是对着这张肖似叶韶的小面孔,不自觉就多了三分喜爱。但周璨贵为王爷,向来也只有他给别人脸色看的份。林晏可以冲他不痛快,但不能三番五次没理由地冲他不痛快。
“谁又惹我们小祖宗生气了?”周璨敲敲窗沿。
方知意不明缘由,但也凭经验随口插了一句,“还能是谁,王爷您呗,阿韶那时候不也没少跟你置气?”
林晏听出了周璨语气不善,再加上方知意这一句,他终于扬起脸,含着怒气道:“我若不像小舅舅,你还会收留我吗?”
周璨被顶撞得一愣,立刻蹙起眉毛,一双眼睛幽深起来,“你什么意思?”
方知意也是没料到这小娃儿怎么突然发起难来,却不知从哪去劝,脑子里就先飘过了一句“阿弥陀佛”。
“王爷若嫌我碍事,我回叶府便是了。”林晏咬了咬唇,毫不畏惧地看向周璨。
周璨方才那份得之不易的好心情全被搅和了,也是不打算轻了,今日不教教这小屁孩规矩,还真得无法无天了,“林晏,你听听你什么语气,资善堂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本王好歹是你……”他本想从仁义忠孝礼全方面敲打林晏一顿,说到一半哑了炮,猛地就想起昨日皇帝说的那通话来。是啊,他算林晏的什么?
“王爷是我什么?”林晏这臭小子要点抓得又快又准,“长辈?哪门子长辈?我记事起就没唤过爹爹娘亲,王爷是想听我唤您一声?”他瞥了早已怔傻的方知意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还是说,王爷更想听一声‘舅娘’?”
“放肆!”这后一句可真是把天捅了窟窿眼儿了,周璨都没料到林晏嘴里能吐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当即狠狠拍了一记二人之间的小桌。他那碧玺扳指剐蹭过木板,发出响亮一声喀啦,仿佛划在林晏心口上似的。
林晏也是怒极昏头,当时看着周璨越发阴沉的脸色还生出几分无端的快意,此时看周璨勃然大怒,脑子立刻慌成了一团浆糊,可那股子烈火般的郁结还在烧灼着他的胸膛,强撑着他不服管教的脸面,他哑声吼道:“**!”便蹭地站起来要往外头跑。
方知意才按下周璨的手,就见林晏摇晃着已经在掀帘子了,当即是一个头两个大,正想去拉他,马车颠簸,他又给倒了回去。
“给本王**!”到底是周璨反应快,他被方知意隔在里面压根拉不住林晏,立即高声叫停马车,马儿嘶鸣,车子还未停稳,林晏小小一个就跟条泥鳅似的钻了出去。
“林晏你站住!”周璨真是火冒三丈,推开方知意就想去追。方知意脑袋给磕在后头木板上痛得一咧嘴,回头就见周璨身形不稳地往他身上倒。
“你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方知意站起来堵着门,将周璨压回座位里,抓过他的手腕诊脉。周璨按着小腹,痛急说不出话,惨白着脸弓起身体咬牙。
“王爷,怎么回事?”揽月跟在后头,急匆匆上车来,看见周璨的样子拧起眉毛。
“赶紧追……把那小子给本王找回来!” 许是动气太狠,周璨腹中绞痛得厉害,他攥着腰间的衣料,低声吩咐揽月。
揽月这才发现车里少了个人,登时明白过来,也不耽搁,扭头就走了。
“诊完没!”唯一剩下的方知意好不可怜地又成了受气包,被周璨吼了一句,长长叹了口气,却是小心翼翼轻声反问,“他知道了……?”
周璨仿佛是被这句堵了嘴,他面色青白,缓缓阖上了眼皮,便只能瞧见他那浓密眼睫微微颤动。
第十章 偶遇
林晏其实在跳下马车的那刻就后悔了。可他这个岁数还没学会如何在闯下大祸后立刻回头收拾,所以他只能扎入人群中一通乱跑,直跑到筋疲力尽气喘吁吁。
叶府他是不想回去的。那里没了小舅舅,没了外祖父,已经算不上家了。
林晏喉咙和胸膛都撕裂般地生疼,方才周璨那张盛怒的面孔还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从未见过恼怒至此的周璨。
景纯王从来都有让人大动肝火的本事,却很少见他自个愠极失态。也不是说周璨心宽如海,而是仿佛世间没有让他在意的事。但林晏知道,龙有逆鳞,是万万触不得的。周璨的逆鳞,便是他小舅舅叶韶。
那满腔的邪火被朔风吹得火星都不剩,林晏心里头只剩下惶惑和苦涩,沉甸甸压在胸口。今日这一出过后,这景纯王府,可能再也容不下他了。
这偌大的长安城,他还能去哪里呢?
林晏脑中缠线似的一团乱,压根没注意眼前,竟是跟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唉哟!”那人捂着脑门呻麤吟,怀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我的三少爷啊,可别捡!”旁边的小厮赶忙扯住正要蹲下去的那个小公子,牢牢按住自家主子的双手,苦着脸道。
林晏这才看清那个小公子跟自己差不多年纪,正一脸惋惜地盯着地上散落的东西,林晏定睛一看,是炒豆和米花。
这……他是还想捡起来吃?
林晏赶忙作揖,“对不住对不住,我赔你……”他说了一半,才想起钱都在墨梅那,不由尴尬地住了口。
那小公子抬头,迅速将他上下扫了一遍,大度地一摆手,“无妨。”
他显然是富人家的小少爷,裹一身鹅卵青的金绣貂裘,抬手时能瞧见他腕子上的镶翠金镯。这应当是南方富贵人家的习俗,孩童手脚戴镯直至赐字,寓意安泰成长。小公子模样也十分讨喜,白净圆润,特别是那双眼睛,大得要命,偏生瞳仁还不小,眼白几乎都没剩多少,水汪汪油亮亮,灵气逼人。
林晏刚想再说话,便听见远处一阵响动,循声望去,正瞧见景纯王府的侍卫们正在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