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认真地听着。
萧君泽缓缓道:“所以,可以招草原部族,各成一军,但这军,却不急着南征,而是用于修河、挖矿、入坊、筑城、修路……”
元宏摇头道:“筑城、修路,皆有民夫丁役,何需耗费国库,用这些部族,耗费国库?”
萧君泽解释道:“陛下,粮乃国之本,使丁役过多,民便不安,民不安则农不兴,农不兴则国不稳,胡人南来,吃食、习俗、语言皆要求于汉人,岂不是融于其中?”
说到这,他微微提高音量:“天长日久,只需一两代人,天下便皆为一族,何分胡汉?”
元宏顿时大悟,在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抓住了君泽的脉络:“不错,钱财也好、土地也罢,皆是为了治理天下,若能收天下人心,且不扰民,又何必在意这一点钱粮。”
“正是如此!”萧君泽趁热打铁,“若无足够粮食,草原必会不稳,但若是白给,也太过浪费,不如以工代赈,得了益处,又显了恩德!”
“所以,你将他们带去修河、筑路,便是此意!”元宏抚掌笑道,“以工代赈,此言甚妙,当为国策!”
萧君泽点头:“正是如此,但有一条十分关键。若不推行,怕是反而会弄巧成拙,生出乱来。”
“快讲!”
“既然将他们千里迢迢,从草原召来,那我朝给的吃食,便不能太差,”萧君泽认真道,“至少,不可让他们累死在此地,否则,一波人死了,便不会有下一波了!”
元宏点头:“有理,当以此行之!”
“可若如此,”萧君泽叹息道,“必有人言此为收买人心之举。”
元宏微笑道:“卿大可放心,朕非妄信之君,君泽也你不是任人拿捏之臣,有你想助,如有孔明,子房。此是朕之福,也是卿之幸,你来北朝,不就是看不上那萧鸾么?”
萧君泽微微挑眉,承认道:“这倒是,如今这天下英杰,也就陛下你能入眼。”
元宏顿时朗笑出声,先前知晓平城叛乱的郁悴一扫而空:“朕就爱听这说真话。”
元勰在一边,看完整个过程,忍不住小声问冯诞:“这、是否太过了些……”
冯诞倒不介意:“无碍,陛下与君泽知晓轻重。你我皆是中人之资,追随便是。”
元勰思考半晌,觉得有理,不由对司徒感觉到敬佩。
那边,萧君泽已经和元宏商量着,可以趁农闲时让汉人也参加以工代赈的办法,刺激经济。
经济是什么?
经济是人的需求,你听我给你讲……
十月,天气渐渐寒冷。
几乎同时,草原的商队也到洛阳。
草原商队本身就是在秋天出门,夏天被肥美牧草贴上秋膘的牲口能在这个时候卖上一个好价钱,同时,他们也要购买粮食,熬过草原最难熬的寒冬。
而这次,他们带来大量马匹,除了给朝廷上供,还带来了大量皮袄——因为要在冬季时,将他们河工、朝廷承诺的货物等全部带回草原。
这些东西里,有铁锅,有盐,有布,有药,有粮食……
斛律明月一脸心疼地带着父亲和氏族里的酋长们,挨个清点货物。
“契胡族秀容部,铁锅一百口,”他吩咐着库管将货物清点出来,“羊毛卷一百匹,细盐两千斤,茶叶二十斤……”
“慢!”尔朱部的酋长忍不住道,“我族没要过茶叶啊!”
斛律明月淡定道:“这是赠品,这次不要钱,明年才要,你若不喜欢,我取消便是。”
秀容部的酋长脸色立刻变得温和起来:“上官说笑了,这是朝廷嘉奖,怎能不要,多谢、多谢!”
斛律明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秀容部此次出行,有儿郎一千三百人,与他们一同回去?”
“正是!”
斛律明月点头:“下一个……”
“我等是鲜卑宇文部……”
“我看看,”斛律明月翻开本子,“你们部族出的人不多啊,就三百人,按规矩,这次能分的不多……”
“我等知晓,所以明岁开春,想带三千儿郎过来,您看合适么?”
“不合适,人太多了,回头朝廷要开一场大会,等下吧。”
白沟,一名少年正混在河工之中,拿着一块牌子,领着新物。
萧君泽提前给这些河工们兑现了这次南下的货物之一,羊毛斗篷。
洗羊毛的重要产品,草木灰并不难找,整个洛阳数十万人,每天消耗的草木灰都是天量,虽然很多富户已经换成了更方便的煤,可大量贫民还是要以柴禾来煮饭做菜。
这次的羊毛斗篷并没有做成外套的模样,而是四四方方一块布,三尺宽,半丈长,厚软厚实,每人一块,用以在这深秋御寒。
这笔支出并不大,两万人的河工,也就是一万丈的布,总共一千匹羊毛卷,对于改进过梳毛机的工坊而言,也就是三个月的产量而已。
给批货的主官查了腰牌,见上边姓名籍贯无误,便点头,给他裁好的羊毛布。
少年领了布,目光闪动,伸手抚摸着那微微有些刺有的布匹,感觉到那厚实的后感,忍不住把头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拿着布匹,他跟河工一起,回到了镇上宿舍。
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长宽各有一丈,以砖石砌成,他忍不住上前抚摸了一下,那石头坚硬如铁,摸着便让人感觉到沉稳,进入其中,用泥砖砌了一排大铺,挤一挤,可以睡下十个人。
“少主,要吃晚食么?!”周围的都是他们部族的人,有人问道。
“要去,你回族里吃吧!”少年正好奇这个镇子呢,一点都不像族人说的,刚刚建了三个月。
“好,”族人沉默了一下,又提醒道,“少主,你去吃食,万万不可去澡堂洗澡啊!”
“洗澡?”少年怔了一下。
“对,只要一分,镇上有澡池,”给他腰牌的族人抓了抓头皮,“我如今有三十多分,能换上一斤细盐,剩下的,您拿去用就是。”
于是少年好奇地点头,去镇上逛了。
然后便后悔了……
回到秀容部时,他的父亲尔朱新兴顿时瞪大了眼睛。
眼前这个皮肤白皙,容貌精致秀美,一身衣服干净得像个汉人的少年,真的是他儿子吗?满头辫子、油腻袖口去哪里了?
“阿宝,你这是……”
尔朱容小声道:“被骗了。”
说是只要一分,可是进去后,便被拉去拆了头发,洗烘了衣服,又让人梳了头发里的跳蚤,还被搓得像只剥皮的羊。
结果一付账,三十多分,全没了,连晚食都没得吃!
“汉人果然狡诈!”尔朱新兴气得直拍大腿。
尔朱容低声道:“那是斛律部开的铺子!”
“又是那斛律小儿!”提起这事就来气,尔朱新兴怒道,“阿宝,你也留在洛阳,为父打听清楚了,如今那什么学校,正是斛律小儿起家之地,我等虽晚了一步,但绝不能让他独占此良机!”
第73章 你在想什么?
白沟从武渉引黄河水北流,向北,一路过滑县、内黄、魏县、馆陶,通过利曹渠入清河,全长六百里。
虽然只有两万民夫,但在河水封冻之前,这条水渠,已经疏浚了三百余里,快修到了馆陶县境内。他们原本预计是要修三年,但如今看来,最多明年五月,就能去疏浚下一条水渠。
十月,霜降过后,秋风萧瑟,河工们开始收拾行囊,被南下的族人招呼着,开始返回北方草原。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牵着小孙儿,守在码头,等着河工下工。
她面前的箩筐里,正放着一个个捂了霜的柿饼,看着便红艳艳地惹人心喜。
一名穿着皮袄的青年正和她讨价还价:“这么一筐柿子,要换五斤盐?你怎么不去抢!!”
那老妇人面色亲切,热情道:“咱这柿子没有虫眼,个个都有糖霜,你刚刚也吃过一块,是不是甜得紧,听说大侄子你们都是草原来的,那里天寒地冻的,也没什么果子,这么甜的东西,你给家里人带些回去,他们这个年能过得多甜啊?”
“五斤也太多了,一斤!”青年面露难色,“一斤我就买。”
“这可不行啊!”老妇哀求道,“老婆子儿子死在南征里,就带着孙儿守着几个柿子过活,您行行好,怎么都得四斤,否则咱要饿死在雪地里。”
青年不为所动:“草原上每年冬天饿死的人多了去了,两斤!”
最后,他用三斤半的盐换了这十斤柿饼。
那老婆子脸上的褶子都笑得舒展开了,看这河工走了,立刻又招了招手。
旁边的小巷里,一名看着高大的中年人又背来一个筐柿子,恭维道:“阿母真是厉害,居然能换来三斤盐!”
两斤柿子换一斤盐,天啊,阿娘是怎么敢喊出口的。
“这些草原人,没吃过甜的,哪知道这东西该卖多少,”老妇人笑得十分真切,“快快过去,今天再卖掉一筐,回头就能给家里买些砖头,砌个火炕,冬天可就好过了。”
那中年人摸着头皮,迟疑道:“可这镇上的火炕队,听说都忙到年后了。”
“那留半筐柿子,”老妇人很有成算,“到时请他们帮个忙,赶个时间,早点帮咱们做好!”
中年人心悦诚服,退了回去。
而在这码头边的草市上,还有许多刺绣、头绳、镜子、葫芦、小刀等杂物摊位,他们都是周边的汉人村民,看着下工的河工们,仿佛看着一只只肥羊,他们都是趁着农闲,准备来赚一笔。
没办法,谁让这些河工都有钱呢。
哪怕换不到盐、羊毛这些上好的物什,有个夹了豆腐的厚实饼子来换,那也行啊!
自从有了这些河工,他们的生活便宽裕起来,听说过了年,他们又要在馆陶起一座新的码头镇子,到时可要早点摸清地方,赚过去,再好好赚些钱。
镇里,一名少年正用自己得到的羊毛卷打着包袱。
他是今年四月来第一批到的洛阳河工,带着族里三百多儿郎,前来探听虚实。
谁能想到,他这宇文氏的少主,在这一干就是六个月。
包袱里放着装水的葫芦、十来个干硬的面馍,一袋细盐,还有他给母亲准备的,一瓶脂油。
这些不多的东西,耗费了他这六个月几乎所有的积分,还找族人借了一些,才换到那瓶脂油——他抹过一点点,冬天手上干裂的伤口涂上,便不会痛了。
洛阳城中还有许多宝药,价值千金,堪称起死回生,但那东西,他们也买不起,便不多想了。
他有些不舍地摸了摸床铺,这上边的干草是揉捻过的,睡着十分舒服,可惜太多太重,带不回去。
收拾好包袱,他拿着挑棍背起,走出了舍门。
回看了一眼青砖的石墙,他伸手摸了摸,明岁再来,他们就不是在这里住了。
“宇文颢,”一位熟悉的青年在他身边唤道,“你看我买到了什么?”
“柿子?”宇文颢抬起头,那一起从武川过来的朋友,不由微笑道:“破胡,听说你不回去了?”
面前的是他同乡贺拔度拔,按理来说,他身为军主之子,是不用来的。
“不回去!”那英武的青年笑道,随后叹息道,“如今北边已经十年无战事,柔然臣服,又迁都洛阳,我想在朝廷立下功劳,看看能否定个丙姓,以后孩儿也好做官。”
说到这事,宇文颢也长叹了一口气,他们二人都是北方军镇里长大的少年,虽然称不上锦衣玉食,却也自小不愁吃喝,努力学习骑射,想要立下军功。
但是这两年,朝廷改了军制,军中如校尉之类的低阶军官,不再从他们这些骑射优秀的儿郎中选拔,而是直接由朝廷大姓来指派。
他家宇文鲜卑当年效忠燕国,燕国被魏所灭后,宇文鲜卑便被安置在武川镇讨生活。
朝廷迁都后,武川等六镇的待遇一落千丈,粮草不但多有拖延,而且质量也大不如前。
但就在这时,他们收到彭城王元勰招人的消息,元勰位高权重——这也是一条出路,当时他和贺拔度拔等人,便一起过来了。
“若无门第,便不能为官,”宇文颢提起这事,眉宇间便带了一丝幽怨,“可惜我等生不逢时,若是三十年前,何愁天下无功,不能为后辈亲族争个门第?”
“是啊,朝廷一纸诏书,断了我等前程,以至只能操持贱役。”贺拔度拔摇头。
宇文颢不禁笑了出来:“可不能如此说,让周围村民听到你说此为贱役,怕是要被他们拿铁锹打破脑袋。”
这倒也是,贺拔度拔不由点头,提起一个羊毛裹包袱:“这是柿饼,一半给你,一半给我亲族,我此番不回武川,是因着要去一趟南朝。你明岁南下时,请将我长子阿允带来。”
“你可真舍得!”宇文颢一边接过包袱,疑惑道:“阿允今年不到十岁,这也不能来挖河啊!”
“嘿,我本想去斛律小儿所在书院去学习一番,看能否与那君少卿结识一番,谁知那书院嫌弃我年纪大了,不愿收徒,”贺拔度拔无可奈何道,“倒是遇到有人召集户卫好手,南下行商队的差事,这不,便不能回武川了。”
“你是想送阿允去那的书院?”宇文颢笑道,“不让他学骑射了?”
“我见那斛律氏有垄断商路之心,”贺拔度拔认真道,“如今草原货物都由那斛律小儿分派,万一他将来偏袒,我等岂非要看他脸色,应早做打算才。”
“有道理!”宇文颢点头,“那我回头,便将几个弟弟也带过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家乡事,便各自离去。
君泽正看着河工上的总账目。
这次巨大的工程是他们尝试的第一个项目,他的学生们虽然才刚刚学到一元二次方程,但问题不大,如今的账目也就是加加减减,连乘除都没有几个,分成一个小组,各自合计收支,对不上的,便打回去让他们重新检查。
为此,崔曜和池砚舟这两组没少仗着斛律明月数学稍弱而欺负他。
但看在他的面子上,此少没有同室操戈,维持了表面和谐,将账算明白了。
不过的,当萧君泽的看着那些河工上每组主官的名字时,不由得露出了惊讶之色。
这些小组长们的名字虽多,但有几个,却是十分耀眼,说是将来覆灭北魏的主力军团也不为过。
可惜没有宇文黑獭和高欢,这两个才是最后的胜者,也不知如今他们出生了没有。
带着这样的感慨,他翻看着账目,但越翻越发现,他的财务健康的简直不可思议。
收入支出占比居然达到三比二。
要知道,他可是用自己收入养了两万多近三万人啊!
他认真审查着账目,试图找出问题,然后,便忍不住嘶嘶起来。
最大的支出在于粮食,三万人的饮食,他是一点都没有亏待过,每人每天有近两斤的粮食消耗,一年下来,消耗了近一万吨粮食。按一石差不多是一百多斤来算,差不多就是是二十万石。
问题在于他小看了自己的收入。
煤、铁这两样的暴利几乎就是已经冲和了粮食的支出,去岁,他的高炉一次能出两千多斤铁水,平城和河阴两地六座高炉,这一年来,就出了近三千多吨的铁水,对北朝官坊几乎是碾压。
更不用说如今洛阳大户都以用焦炭取暖了。
而除此之外,他的收入还有马场、灯油、砖坊、玻璃坊等,说日进斗金都是轻的。
当然,其中最最最暴利的,还是盐。
他饱和提盐法,实在是过于逆天。
青蚨在一边长叹道:“公子啊,您是不知道,如今洛阳已经多了一种钱,叫盐钱。”
“称盐来交易么?”萧君泽微笑着问。
“有人用模具将盐压实,做成钱币大小,正在风靡洛阳,”青蚨揉着太阳穴,虚弱道,“许多寺庙的为此专门做了一个功德箱,用来投‘盐钱’。”
萧君泽笑道:“那是好事啊。”
青蚨苦笑道:“若非是您将一多半钱财都拿去修河,朝廷怕是不知多少人,想要对你动手了。”
萧君泽微微一笑:“无碍,若我所料不差,元宏才是最操心的人。你准备一下,这盐利,他怕是要收回朝廷了。”
青蚨的脸一下就扭曲起来:“果然是胡人,不懂经营,只懂掠劫!”
“不能这样说,盐铁之利本就是国利,他想用钱,我能找钱,各取所需罢了。”萧君泽随意道,“钱在他手里,更容易流通。”
青蚨不太理解,但也点头称是。
萧君泽已经看完账目,他闭目思考数息后,睁开眼眸:“青蚨,你说,我们选哪块地方,当封地比较好?”
青蚨怔了怔,目露困惑:“这,这也可以选吗?”
公子是少卿,还没有爵位么?
“当然可以,除了亲王选不了,”萧君泽伸了个懒腰,“元宏那边,我能随便挑,不是什么大事。”
他其实已经看好了。
南阳盆地,虽然还在南朝手时,但历史上,很快就会是被北朝抢过来。
他喜欢这块地方,离洛阳不远,北朝占下后,其上的南方世家门阀都会逃往南朝,算是一片未开发的土地,方便发展势力,还能和萧衍联系。
萧君泽托起头,忍不住展望起来。
种种茶叶什么的,建建船什么的,美滋滋。
还可以,在那里建一座叫襄阳的城,无论北上洛阳或南下建康,可都太方便了。
他说过,不会放过这个世界啊。
秋风萧瑟,在洛阳以北,黄河河阴,却是一派热火朝天,欣欣向荣之景。
在经过接近两年的打造扩建后,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座小城,黄河边的栈道码头修出了四个,每个都可以停泊四艘船只,几乎都是空船而来,满载而去。
滚滚白烟从高高的烟囱中升起,像是巨大的旗帜,向自世人证明自己存在。
这是里最靠近河边的便是焦坊与铁坊,大的量铁矿与煤炭都要在这里用黄河水流洗选矿。
精煤被洗选好后,便有民夫推起沉重的板车,一人推一人拉,将一车车选好的煤炭送到高炉之中,他们大多上身赤裸,满身的汗水混合着空气中燥热的烟尘,滚落在土地上。
一天的辛苦后,他们能打上一壶焦坊提供热水,拿着作工计件获得的红签,去工头处兑换今日的工钱。
一个签,便能换得一个用模具压实的盐币,盐币极易碎,所以他们都早早准备好了布袋,用双手捧着,如孩子一般珍惜地包起,放进怀里,贴身收藏着。
相比于那些破烂的劣钱,又或者是撕碎的布帛,这种不腐不坏,容易携带,还能换成钱币、粮食的盐,才是他们最喜欢的。
一名独眼的中年汉子也是其中一员,他眼眸微蓝,带着化不开的阴郁,换了七个盐币。
才走出工坊大门,门外便是一大圈的棚铺,这些是周围村民自己搭建的棚子,卖着各种吃食、茶水,还有帮着补衣的妇人坐在角落,一些商人一车车地运来了各种粟米麦粒,用来交换工人们手中的盐。
如今,河阴的盐,已经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洛盐”。
相比于苦涩陇西青盐、解池盐、青州盐,洛阳滋味纯粹,洁白晶莹,已经成为各地世族们最为追捧的盐,同样的盐,在洛阳买到了,只要送去南朝、草原,或者幽冀之地,能轻松获得十倍之利,怎么能不让人趋之若鹜?
唯一的问题就是洛盐太少了,供应完洛阳这都城后,所剩无多,被各家争抢之后,能剩给普通低门庶族的,便没有多少了。
于是才有了这收零散盐的商户,也算是各取所需。
这中年汉子裹了裹身上的皮袄,在一卖吃食的地方买了两张大饼,一葫芦热水,这才回到自己那宿舍中,通铺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也有一对蓝眼睛,看汉子来了,眸里全是雀跃:“叔叔。”
“阿瑰,”中年汉子面色流露出的慈爱,将一张饼子递给少年,“饿了一天了吧,快吃些东西。”
“没,”少年笑了笑,“我去挑了六十斤羊毛,换了一个饼。”
清洗过的羊毛里还是会有一些疙瘩、草叶、小石子之类的杂物,需要人手一点点挑选出来,否则很容易卡住梳毛的铁滚刺,坊里便会挑选一些小孩,做些杂物。
“唉,”中年汉子长叹了一声,“你要再长高些就好了,能入坊里,寻个生计,好过在外让人欺负。”
“倒也没有被欺负。”叫阿瑰的少年笑了笑,狡黠道,“我用换来的一个饼,换了个打扫的活,您看这碎羊毛,把这些填到了袄衣里,可比稻草暖和多了。”
碎羊毛就是断掉的,短到没法搓线的碎毛,工坊里到处都是,打扫时混成灰尘里,要把他们分出来,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这,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放水里洗,尘土会沉底,羊毛会浮上来。”少年笑道,“叔叔,要不,你也别去洗炭了,如今天气凉了,咱多收碎尘,用做袄衣。”
中年汉子点头,随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一只笔:“我今日被炭管事夸奖了,他给了我这个,说是以后工坊里会开一个夜课,教什么‘拼字’,我不也懂这个,你拿着去吧。”
纸是黄色的苇草纸,笔就更简陋了,只是用细线捆住、用烧成的炭棍的柳木笔。
“叔叔……”少年惊喜无比地拿起纸,目光闪动,“真的吗?”
“嗯,听说是那位坊主的恩德。”中年汉子想说要学的话,每天是要给一个盐钱的,但这机会太难得了,他辛苦一点,让孩子能学到字,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阿瑰用力点头,小心地将纸笔入下,出门把自己的脏手洗干净,这才敢去抚摸那笔了纸。
同一时间,工坊的一处小窝棚,七八个小乞丐正缩在这,分享着他们从水磨房出的污水里捞出的糠粉。
“回头我们要多捡一些铁。这个冬天应该就可以熬过去了。”一个小乞丐正数着手上的铁块激动的说。
“是啊,他们的炉渣里还混着好多的铁渣。只要咱们能多寻些,送给铁匠铺,就能活下来。没准过两年就能攒下一笔钱去,买一块地了。”另外一个小乞丐也热切的道。
“只要咱们能再长大些,就能进工坊了,好想快点去上工啊。”
“要是爹娘还在就好了。他们要是能多坚持几日。咱们就不用流落街头了。”一个小男孩低声抽泣道。
此话一出,一群小乞丐们都沉默了下来。
朝廷迁都,大量的平层贵族来到洛阳,圈地占田,他们的小村子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别人家的田地。连着他们也同样成为别人的奴仆。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当奴仆比当丁户日子能过得更轻松些。
可是今年夏天大旱,主家催收又紧,不给救济,他们无奈只能逃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