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黑暗中鬼影穿梭,满是高高低低的诡异笑声,那些他曾经的手下怨魂都在嘲笑他此刻的狼狈。
任不悔一手将他的双臂拧在身后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卡住他的喉咙逼迫他抬起头来,满眼血丝地看着他:“奇怪我为什么会抓到你吗?”
舟向月被他掐着喉咙说不出话,眼前直冒金星。
夹杂着碎冰的暴雨砸落在他脸上,他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勉强看见任不悔头上身上早就被暴雨淋得湿透,一缕缕带着冰碴的雨水沿着发梢和衣角滚下来。
任不悔也不管他说不说话,面容狰狞道:“你不要忘了,那里不仅是你死的地方,也是白晏安死的地方!”
他一拳砸在舟向月脸上,砸得他偏过头去,呛咳出鲜血来。
舟向月一边咳血一边想,真是讨厌,刚扔掉一个半死不活的壳子,这个壳子又给弄得半死不活的……
他是很不想在任不悔面前变成白晏安的样子的,毕竟任不悔之前中过一次招,那很可能会暴露无名氏不是他的信徒而是他本人的事实,影响邪神的逼格。
但如果实在不行,那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我跟他说过那么多次,他却总还是心软……他当年就应该在万魔窟里杀了你!如果他杀了你,如果他听我的,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任不悔掐着舟向月的脖子一把将他拖回来,又是一拳砸下:“邪神是吧?不错,你是不是杀不死啊……”
舟向月被鲜血和雨水淋得睁不开眼,闭上眼也是一片血红。
两人耳边都充斥着通天彻地的倾盆雨声,没有注意到雨幕遥远的深处仿佛传来了一阵呜咽的哭声。
“……不死也好,”任不悔咬牙切齿道,“那你就活着把你亏欠他的痛苦,都受一遍吧!”
这一拳砸下来的时候,舟向月心想,那就现在吧。
在一颗雨滴落在他脸上飞溅开的须臾之间,他原本猩红的衣角忽然变得雪白,布满伤痕的脸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紧闭的双眼微微弯起一个带笑的弧度,眉心生出一颗殷红的观音痣。
任不悔猛然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但他的拳头已然触到了面前人的脸颊,无法刹住去路——
时间忽然在一瞬间凝滞,仿佛被拉到无限长。
不,不是时间凝滞,而是雨幕凝滞。
原本带着毁天灭地之势从空中奔袭而下的雨幕突然诡异地停在了半空中。
一切静止的死寂中,耳边唯一剩下的就是天边传来的哭声。
哭声仿佛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疯狂,满载着世间最绝望的诅咒。
下一刻,凝滞的雨点猛然逆流。
仿佛乾坤逆转,天地倾覆,无尽雨幕瞬间汇成冰冷的洪流,不可阻挡地淹没了他们。
咕噜咕噜咕噜……
舟向月耳边满是水流和泡沫破碎的声响,原本擒拿着他的力道消失了,他好像正在水中挣扎漂浮,四面八方都是凌乱的水流,有隐约光亮透过眼皮。
这是怎么了?
任不悔呢?
他呛了几口水,水的味道有点咸,有点像海水,但又不像真正的海水那么咸,似乎是河流入海口的水。
舟向月在水下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原本暴雨夜的无灯巷,而是很深很深的河底,流淌的幽蓝水波笼罩了一切。
上方隐约有亮光透下来,水中一片幽蓝,越往河底就越是深邃。但水中太浑浊,舟向月只能看清周围不远处的景象。
此刻,面前的水中漂浮着附着了河泥的水草和尘埃,一串串泡沫在鱼群间凌乱涌流,在碰到舟向月身上时倏然破碎。
他顺着水流的方向一回头,看见了不远处卧在河底淤泥中的一具庞然大物——那是一艘倾覆的沉船。
歪倒的巨大船身有一半埋在泥里,露在水中的船身上长满了粗糙不平的贝壳和牡蛎,泥沙与水草像在上面蒙上了一层绒毛,随着水流的方向轻柔晃动。
成片的鱼群在沉船周围游荡。
沉船上方好像隐约能看见漂浮着其他巨大的东西,但水太浑浊,什么都看不清。
他怎么突然到河底了?
舟向月在水中划动四肢游动起来,随即发现这个身体也变了。
手脚短了很多,他抬起手一看,手指变得细细小小的,好像没长大一样——他好像变成了小孩的模样,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舟向月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进了魇境。
好稀奇,和上次舟倾是境主的那个金色神树魇境一样,不是他主动进去,而是魇境直接把他拖进来的。
不过刚才任不悔和他挨得那么近,既然他现在突然被拖进了魇境,任不悔十有八九也进来了。
这敢情好,只要进了魇境,他可发挥的空间就大多了。
舟向月当机立断,给自己换了个马甲。
现在周围水里一片浑浊,视野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所以如果任不悔在这里,也看不见他。
舟向月换上了刚刚拿到的【梅花落】的境灵马甲,这是他唯一从未被任何人看到过的马甲。
重点是要让任不悔认不出来。
新马甲身上没有之前那个身体上满身的伤痕,不过也是小孩子的模样。
舟向月想,按照规律,他这个马甲应该长得比较像不知愁小时候——也就是洛平安的样子。
不过一来只是有点像,二来洛平安一直是满脸血泪的小鬼模样,别人就算看见也很难认出他生前的模样。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他一进这个魇境就在水里了,为什么还不能在水里呼吸?
呛了几口水之后,舟向月肺里的空气已经消耗殆尽,窒息感越来越明显。
难道这个魇境是个淹死鬼才能进的魇境?
几乎是在舟向月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你是逃跑的珠奴,刚刚从沉船中逃出来。”
沉船……珠奴?
舟向月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艘沉船——
他随即发现,那艘沉船虽然表面生满了水草和贝壳,但好像还真是密闭的。
鱼群并没有在沉船内外穿梭,而只是在外围游荡觅食。
黑洞洞的船舱里好像有人影,但河底的淤泥一阵一阵被水流扬起,看不清楚。
舟向月想,好家伙,不能在水下呼吸,逃跑不得往水面上跑么,这怎么还带往水底跑的,岂不是自寻死路。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你从沉船中逃跑出来之后,才发现真正的恐怖不在沉船之中,而在沉船外面……”
有什么像水草一样冰冷细长的东西缠上了舟向月的脖子,上方隐隐约约透下来的光被一片漆黑的东西挡住了。
舟向月一抬头,发现那是一大团水草一般在水中漂浮的黑色长发,不知何时飘到了他背后。
黑发在水中仿佛无穷无尽地散开,除了缠在他脖子上的这一缕之外,还有更多的发丝延伸飘向了他的四肢。
那团湿滑黏腻的长发趴伏在舟向月背上,像是一朵花一样慢慢绽开。
按照舟向月的经验,这一大团长发绽开到最后,恐怕会看到淹死鬼那张惨白发胀的脸……
他从境客包袱里取出把匕首,一扭身割断了缠绕在身上的黑发,然后朝着沉船的方向拼命游去。
不管沉船里有什么吧,至少他现在需要呼吸空气……
还没游出多远,更多的黑发从背后缠上了他的身体。那团黑发像是被他激怒了一样,黑发延伸缠绕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不少。
舟向月没有再与这团头发纠缠的心情,毕竟他现在肺里一片火烧火燎的,视野都开始晕眩了,需要赶紧回到能呼吸的地方。
他飞速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任何可见的人影,随后在指背上划了一道,立刻有血珠从细长手指上渗出。
一缕鲜血在水中飘荡开来。
原本缠在他身上的黑发猛然一震,就像是小鬼见到了更厉害的恶鬼一样,在水里疯狂蠕动逃离。
那一缕鲜血在水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只是飘了一下就逐渐融入了幽蓝水中,但舟向月眼看着它飘过的地方就像清场一样,黑发逃之夭夭。
他把匕首往怀里一揣,赶紧向沉船游去。
手指上的伤口依然时不时在水中冒出一丝一缕的鲜血,几乎是飘到哪里,哪里就迅速腾出一片空间。
有了这缕鲜血的护送,舟向月终于顺利地游到了沉船黑洞洞的门边,感觉自己憋气已经憋到胸口都瘪下去了。
门里面似乎有人影……
一条鞭子猛然从门洞中飞出来,一把就卷住舟向月的脖子,将他硬生生拖了进去。
“哗啦”一声,他终于离开了水面,接触到咸腥而潮湿的空气。
舟向月重重摔倒在湿淋淋的地面上。
似乎是潮湿腐烂的木地板,地板上也生满了粗糙的贝壳和水藻,有一种又滑腻又粗糙的奇怪触感。
他吐出几口水,趴在地上一边呛咳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呼吸起来。
一边呼吸,他一边透过湿淋淋的视野看向四周——这里的确是沉船的内部,没有外面的光透进来,只有一盏油灯散发出稳定而昏暗的光,显得阴暗又逼仄。
四面都是木制的船舱,只是都湿漉漉的生着藤壶和各色贝壳。不断有细细的水流从木板的缝隙中流下,就像是缀了个水帘洞。
有许多人围在旁边——有围在近前的大人,远处也有许多像他一样的小孩,无一例外都长着一身仿佛被水泡久了之后发白的皮肤,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瑟缩在角落里。每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舟向月想,所以那些孩子也是和他一样的“珠奴”吗?
他迅速地扫过面前的所有人,没有看到任不悔,或者是长得很像任不悔的小孩。也没有看到其他眼熟的人。
如果任不悔也进了这个魇境,他会在哪里?
“愚蠢的逃奴!”
鞭子“啪”地落在舟向月身上,他肩头立刻现出一道血痕,但那人说的话却不是对他说的,“你们看看他的下场就知道了吧?早就说过不要离开沉船,外面很危险!”
“身为珠奴,你们只要好好地待在船舱里就行了,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那人问旁边一个拿着张单子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是今天刚来四号船的珠奴……叫……叫……”那人艰难地辨认了半天,还是没辨认出纸上的字,“老大,这名单被水泡了,看不清。”
一鞭子又甩到了舟向月身上:“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舟向月眨了眨眼:“小青。”
小青作为逃跑后又返回被抓住的逃奴,当众挨了一顿鞭子,然后那人简单地宣布他今晚没饭吃,就把他扔进了一个狭小的船舱里。
舟向月惊讶地发现,其实这顿鞭子挨得并不算重。
当然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打得轻了重了他都不痛。
只是按照他原来的想象,他还以为珠奴既然是“奴”,那出了一个逃奴恐怕要杀鸡给猴看,就算打死了也不奇怪。
舟向月想了想,可能是因为这些珠奴们的生活条件显然非常艰苦,如果伤重了,没有条件治疗,怕他们会直接病死。
——所以,这些珠奴应该都有自己的价值?
结合“珠奴”的这个名字,他隐约有一点猜想。
不过自己瞎猜当然不如直接问来的方便。
舟向月环顾四周。
船舱里原本只有两个铺位,但已经挤了好几个孩子,每个都是湿漉漉的,瘦骨嶙峋。
一个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背对所有人瑟瑟发抖,从头到尾都没转过头来说过一句话。
一个一直忍不住紧张兮兮地啃着泡得发白的指甲盖,两眼发直地望着墙上角落里正慢慢爬过藤壶之间的寄居蟹。
还有一个稍微像活人一点,满脸惊恐地坐在边上,肚子却“咕噜噜”叫了一声。
舟向月笑了。
趁着另外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在哪里神游天外,他凑到最后这个孩子面前,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一小包云片糕:“你饿不饿,一起吃?”
这还是之前郁归尘给他的云片糕,得益于他总要存一点的习惯,现在还没吃完。
因为是放在境客包袱里面,洁白的云片糕甚至没有进水受潮,还是雪白干净香喷喷的模样。
那个孩子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舟向月知道,稳了。
果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孩子吃了舟向月分给他的几片云片糕,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一股脑掏了出来。
小男孩名叫智源,那个一直背对着所有人一言不发的叫阿豆,年纪比较小;紧张兮兮啃指甲的叫东旭。
他们都是生活在这里的珠奴——智源从有记忆起,就是这里的珠奴。
舟向月问道:“所以,你没见过……水面上是什么样?”
智源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没见过,我们去水面上不会死吗?”
舟向月心想,小孩子是真好糊弄。
去水面上会死,在水里也会淹死,所以他们全部的世界,就是这窄窄的一点船舱和从这里看见的外面恐怖的幽蓝水域了。
“你见过水面上吗?”智源好奇地问他。
他现在肚子不叫了,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惊恐,“小青,你是从哪里来的?”
舟向月道:“我也没见过。我是从别的船来的,但在水里撞到了头,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之前听人说这里是“四号船”,他合理推测应该不止一只沉船里住了人。
这些人明明也不能生活在水里,为什么不上岸,却在沉船里住着?
“啊……”
智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好可怜。”
小孩子很容易对给他吃的的同龄人放下戒心,舟向月没费什么力气就让他相信了自己。
舟向月问道:“我什么都忘记了……所以,珠奴是什么?”
智源迷茫地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珠奴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是要哭珍珠的。就是,哭出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
哭珍珠。
舟向月之前的猜想对上了。
所以,在这个魇境里,他们这些珠奴竟然能像传说中的鲛人一样,眼泪变成珍珠。
所以那些珠奴小孩们都眼睛红红的,因为确实刚刚哭过。
舟向月心说,这敢情好啊。
掉眼泪还不容易,那不是说哭就哭?
也不知道出了魇境之后这个能力还能不能用。如果能用的话,岂不是很容易变现!
小男孩智源知道珠奴都是养来哭珍珠用的,但他却并不知道鲛人这种存在。
舟向月想想也是,从他进入这个魇境到现在所看到的来说,珠奴除了哭出的眼泪可以变成珍珠之外,好像并没有其他和鲛人的共同点——他们没有鱼尾,没有鱼鳞,也不像鲛人那样美貌惊人。
看起来,就只是一群生活在水底沉船中的人类,连在水里呼吸都做不到。
舟向月心想,他既然会被这个魇境吸进来,那他应该和魇境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就像上次舟倾自己就是那个魇境的境主一样。
目前,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关系在哪里。
他慢慢地听智源给他讲这里的事情,时不时追问一两句,很快就听到了一个应该比较重要的信息。
智源说,他们这些珠奴生活在水底,全是靠着河神大人的仁慈赏赐。
“我们哭出来的珍珠是要供奉给河神大人的,”智源比划着,“供奉了珍珠,河神大人就会赏赐吃的和用的。”
舟向月问:“你见过河神大人吗?”
智源吓了一跳:“那可是河神大人!我们这些低贱的珠奴怎么可能见得到?都是船老大把我们的珍珠拿走,然后拿去供奉给他的。”
舟向月想,既然没有亲眼见过,那就不见得真是什么河神大人了。
当然,就算亲眼见过也不一定,说不定真身就是团头发水鬼。
智源继续说:“小青,明天你去哭珍珠可要努力啊,哭出来的珍珠越好,河神大人给的赏赐就越好,甚至可能会接走那些能哭出最珍贵的珍珠的珠奴!”
他语气里有些羡慕:“听说做昨天就有一个珠奴哭出了特别特别珍贵的珍珠,然后就被带走了。”
舟向月问道:“那个珠奴叫什么名字?”
智源被问住了:“……我也不知道。”
舟向月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他长什么样呢?你记得吗?”
智源冥思苦想,小手比划了几下:“头发黑黑的,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跟我们差不多大,很好看。”
舟向月:“……”
行了,他现在知道了那是个很好看的黑头发的小朋友。
他追问了半天,智源一问三不知。
对于他这个记忆中一直在这艘沉船里住着哭珍珠的小男孩来说,能够记住的事情基本就是哪天吃了什么好吃的,哪一天因为哭不出珍珠挨打了。
同样挤在一个船舱里的小男孩东旭啃了半天指甲,后来也凑过来,吃了舟向月的云片糕,然后分享了一点他知道的事情。
但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阿豆始终一言不发,看也不看他们中间的任何人,只在舟向月把最后两片云片糕塞给他时瑟缩着吃掉了,然后继续面对墙壁自闭。
舟向月也就随他去了。
东旭比智源年纪大一点,知道的也稍微多一些:“我们四号船就是最底下的船吧,是最暗的船,也是河神大人最不喜欢的船。上面还有几艘船。”
“听说越往上的船就越大越漂亮,能看到的光就越多,河神大人的赏赐也会先给他们挑选,挑选完了才会轮到我们。”
舟向月一回想,之前在水里好像确实看到了这艘半埋在淤泥的沉船上面还有别的巨大的漂浮物,但因为水太浑浊没有看清。那或许就是上面的几艘船。
东旭撇撇嘴:“每次都是挑到最后才轮到四号船,所以我们总是吃不饱……”
他吸了吸鼻子,让人觉得他可能要哭了,但却没有眼泪落下来。
他白天哭的太多,晚上就哭不出来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他们都说智源说的那个珠奴是被河神大人带走了,但我觉得也不一定吧,他可能就是去了上面的船。”
舟向月回想起他在水里时看到的景象。
这里是很深很深的河底,而且水里还有危险的水鬼,直接从这艘河底的四号船里游到水面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这些人奇怪地困在水底,说明水面上应该有秘密——这个秘密很可能与魇境的核心有关。
这样从境客的角度来说,他大概是要努力往上走。
舟向月问道:“所以,哭出来的珍珠越珍贵,住的船就越靠上?”
东旭点点头:“我听说是这样的。”
舟向月又问:“那什么样的珍珠更珍贵呢?”
东旭和智源都有些迷茫,“就是……就是特别圆,特别亮,甚至有一些能自己发光,他们说那种叫夜明珠……你一看应该就能看出来了,那些特别漂亮的珍珠,就是特别珍贵的珍珠。”
舟向月想,这和现实世界中鉴赏珍珠价值的标准好像差不多。
他换了个问题:“那,怎么才能哭出来更珍贵的珍珠呢?”
听到这个问题,两个孩子同时打了个寒噤。
东旭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但明天你去哭的时候,一定要多想想难过的事,赶紧哭出来!”
“一般你哭出来了,就不怎么会挨打了。有的珠奴哭不出来,就会挨打……我发现每次挨打的时候,他们哭出来的珍珠就会更珍贵一些。”
舟向月沉思片刻,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夜已经很深,几个孩子哭得眼睛红通通的,又说了一堆话,都累了。
最小的阿豆已经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舟向月看了看狭小船舱里的两个铺位,说是铺位,其实都已经生满了贝壳,坐上去都硌屁股,更没法躺上去睡觉。
他静静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等到东旭和智源都东倒西歪地坐在地板上传出了沉睡的均匀呼吸,就悄悄地来到门口,推开了木门。
外面很安静,并没有人看着他们。
也是,这艘沉船位于极深的水下,外面的水域中也布满致命的危险,本身就像是一座牢不可破的监狱,不用担心珠奴逃跑——毕竟他这个跑了的都自己回来了。
走廊上隔十来步就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稳定地燃烧着。
舟向月看着那些灯,忽然想起他似乎一直没有看见过有人给这些油灯添油。
一般的油灯都不可能烧这么久吧?
他不由得想起关于鲛人的传说——鲛人的油脂是一种极佳的燃料,燃烧起来极为平稳,而且一滴就可以烧很久。
他若有所思。
所以,生活在这里的珠奴小孩不知道鲛人为何物,但他们却和鲛人一样能哭出珍珠,而且这里还有疑似鲛人油所点的灯。
他在沉船里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发现整艘船上的材质不是木头就是青铜,潮湿的舱壁上生了斑驳的青绿色铜锈,看起来是一艘年代很久远的普通沉船。
不过,他注意到船老大和那些之前维持秩序的人似乎都不在这艘船里。
他们在上面那些条件更好的船里休息吗?这艘船里晚上只有那些年幼的珠奴在睡觉?
这么想着,他走到了之前他被鞭子拖进来的船舱门洞旁。
从门洞就可以看出这里绝非现实了。
因为沉船里面虽然到处漏水,但还有能让人活命的空气,而门洞这里空无一物,却像是有一道隐形的界限一样分隔开了外面幽寂的海水和里面的船舱,仿佛这里笼罩着一个气泡的外膜。
舟向月站在舱门边往外望去,看到外面水色如墨,但不再像他刚进魇境时那样浑浊,隐约有淡淡的水波状光带投射在水中,缓缓摇曳。
就在这时,水中的光线忽然剧烈波动起来。
一串串气泡从水中涌出,不远处的幽深水域里出现了一个拼命挣扎的影子。
因为靠近河底的淤泥,这么一搅动,水里很快就浑浊起来。舟向月使劲地伸长脖子去辨认,勉强看出来那是个人形的影子,是小孩模样。
他在拼命挣扎,是因为他也遭遇了舟向月之前遇到过的黑色长发。
千丝万缕的长发缠在那个孩子的四肢和脸上,在水中蔓延得越来越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就像是某种禁忌恐怖的水中怪物在进食。
舟向月事不关己地站在门口等了会儿,等到那个身影的挣扎开始渐渐变弱时,才一跃从舱门跳进了水里。
他瞅准那团头发径直游过去,然后一把将之前划伤还没愈合的手怼在了它身上。
咕噜咕噜咕噜……
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的头发带起了无数气泡,它就像是被舟向月烫到了一般猛力挣脱开他,不情不愿地吐出了缠绕包裹中的那个身体,仿佛一团水母一样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