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私下里,他则说——你们看看郁燃来了之后他成熟了多少就知道了,人的责任感啊那确实是要在特定的位置上磨炼出来的。让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个像模像样的大人,再有事情给他做做,少给你们惹点麻烦,不好吗?
虽然还是议论纷纷,但舟向月这事差不多算是板上钉钉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郁燃的酒酿好了。
就在他准备开封的这一天,舟向月一反常态地在他练剑回来的早晨正襟危坐在桌前等他,弄得郁燃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他发现了。
没想到舟向月郑重其事地拉着他坐下,还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耳朵你快尝尝,我专门为你挑的茶,好不好喝?”
茶杯里袅袅地飘起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郁燃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接过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
舟向月期待地盯着他的反应,嘴里说:“这个茶叫雪尽松风。”
郁燃点点头,认真道:“很好喝。”
“好喝……”
舟向月咽了口口水,笑得颇有深意:“那就好那就好,你慢慢喝着,我出去看看!”
郁燃垂下眼,看向杯里清澈淡绿的茶汤,忽然抿了抿唇。
他知道这种茶,茶名“雪尽松风”,其实是来自一句诗。
雪尽松风枕月眠。
枕月眠。
他的心跳隐隐加快,仿佛一只白鸟扑棱掠过苍穹,落入一片潮润春雨后的兰湖。
郁燃端端正正坐着喝完那壶茶,确认了舟向月现在有事不在后,就去开自己亲手酿的酒。
完全按原方来的琥珀酒确实不是原来的味道,不过别有风味,香而不艳。
杏酒的酸甜味有点突兀,和琥珀酒本身的底味不是很搭,不成功。
松针酒入口有点过于干辣了,灼烧感太重,舟向月应该不喜欢。
桂花酒色如蜜糖,清冽透亮,一入口就是丝绸般细腻顺滑的口感。
舌尖最先触到的是醴泉一样的甘冽,绵甜酒香中还萦绕着若隐若现的桂花香,就像是一缕轻盈云彩顺着喉咙滑进腹中,五脏六腑都柔和地温暖起来。
舟向月应该会喜欢吧。
郁燃有几个固定的外出练剑时间,日日如此、雷打不动,一个是早上,另一个就是傍晚。
这天傍晚,他没有去练剑,满怀忐忑地揣着秘密,抱着自己最满意的一坛桂花酒偷偷走进了屋子。
舟向月时不时突然吓吓他,而郁燃从来没有这种习惯。
但他这一次,想给他一个惊喜——他自己经常这样做的话,应该会喜欢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舟向月在里屋。
郁燃小心地控制着脚步,向里屋走去。
里屋的门虚掩着,开了一条缝。
很久之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晚的场景——
周围的一切浸没在黑暗中,唯有门缝里透出一线火光划破黑暗,仿佛已经预示了一切注定的结局。
郁燃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进屋里。
他看到一个红衣的人影坐在桌前,昏暗的火光落在他身上,在墙上投射出鬼魅般幽幽的黑影,随着晃动的灯火缓缓摇曳。
一下,又一下。
红衣人手上拿着一支他无比熟悉的墨笔,面前散落几片白色的骨简,白骨上有隐约的鲜红痕迹。
酒坛砸碎在地上,酒液飞溅,异香弥漫。
灯火重重跳动,红衣人影猛然回过头来。
金色水雾中,侧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一半脸颊,深黑眼眸微微睁大,被火光映出一丝诡异的血红。
他的眼角仿佛缀着一滴泪。
但那不是泪,那只是一颗泪痣。
两人的目光穿越漂浮着细小尘埃的空气,在中间轰然相撞。
那一刻,一切终成定局,再无半分余地。
理智在郁燃的脑中炸响,告诉他现在,马上拔剑!
但他却浑身僵硬,一瞬间失去了操控自己身体的全部能力。
竟然是他……
黑色宫殿里的熊熊火海已是两年前的回忆。
整整两年,七百多天,这个人就那样言笑晏晏地与他一同说笑、学习、吃饭、休息。
他就那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透过那双微笑的眼睛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从他手下死里逃生的少年,疯狂地四处寻找他的仇敌,在梦魇中依然恐惧憎恨他的手下败将。
如神明般轻而易举地将他推进地狱,然后在他堕入地狱最深处时,在他最痛苦虚弱、狼狈难堪的时刻,向他伸出一只手。
在他鲜血淋漓、寒冷无依的时候,给他披上一件温暖的毛皮大衣。
他无时无刻不穿着那件大衣,于是当伤口愈合时,大衣已与他的血肉长成了一部分。
然后突然有一天,大衣被连皮带肉一起血淋淋地撕了下来。
那人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我给你披这件大衣,只是为了用你的血给它染上漂亮的红色。
“……为什么?”
少年的喉中血意淋漓,每说出一个字都如血肉撕裂,鲜血涌流。
他没动,舟向月却动了。
啪的一声轻响,一阵阴寒刺痛瞬间从后颈蔓延开来。
红衣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背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此刻他们贴得那么近,微凉的气息拂过郁燃脑后的头发。
他余光里映出一片猎猎翻动的血红衣袖,他在对他做什么……
郁燃立刻意识到,他要封印他的记忆。
他要让他忘记这个不该发生的插曲。
然后,让他无知无觉地继续下去。
郁燃心口剧痛,火种燃烧一般的热意从身体经脉深处缓缓升起。
他浑身被控制动弹不得,那种灼热就像是被壶盖压住无处逃逸的气流,血脉中渐渐蔓延开挤压撕裂的惨烈痛意。
就在那根苍白修长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太阳穴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以及拖长了声调的滑稽声音——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付一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的天你还不换啊?真亏得郁师弟能忍你这么久……”
舟向月的动作骤然停滞。
下一刻,他猛然把郁燃往门里一推,一把关上门。
付一笑站在门口,话还没说完,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舟向月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付一笑目瞪口呆:“哎!你这么火烧屁股的干嘛去……”
屋子里的门突然炸开了。
付一笑愕然回头,看到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场景。
仿佛屋里有一颗太阳轰然爆炸,金红火光瞬间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透明空气中突然有无数无形的存在爆燃出刺眼火光,空中流火纷飞,银河瞬间失色。
在道道灿金流火之中,一道长虹一样燃烧的身影飞掠而出,手中拿着的那把长剑竟有火焰喷薄而出。
付一笑看傻眼了——等等,郁师弟这是不是拿到灵犀法器了?!
可他又没有去试着匹配过,难道是他自己的剑觉醒的……
此刻,前面不远处的红衣身影周身亮起繁复的诡异暗红符文,符文所亮之处的人影就像融化进黑夜一样寸寸淡出。
付一笑瞳孔骤缩:这不是禁术么……
电光石火间,那把燃烧的剑势不可挡地直冲红衣身影而去。
只听利刃刺破血肉之声响起,飞溅的鲜血在烈火中红得刺眼。
哗啦——
鲜血洒落一地,红衣身影也随着最后一个淡去的暗红符文消失无踪。
付一笑冲过去:“郁师弟,这到底是……”
他忽然看到了郁燃赤红的眼睛。
手中燃烧的剑照亮了少年颤抖不止的肩膀,他紧紧抿着的唇色一片惨白,但里面已经渗出了隐约血色。
“你……”
付一笑还没说完,就见他蓦然吐出一大口血,直直倒在了火光之中。
那一夜,几个消息震惊了翠微山和整个玄学界,无数人彻夜难眠。
在人间掀起血雨腥风后又销声匿迹、被玄学界追查已久的红衣伪神“无邪君”,真面目竟然是翠微山门下徒弟舟向月。
而在他身份暴露叛逃当夜,曾被无数人扼腕叹息“人间帝星陨落”的郁燃,在十六岁时觉醒了山河变色的灵犀法器。
其名为,弑神。
第254章 正邪(2合1)
舟向月在郁归尘凌乱破碎的梦里适应了一下之后,就开始一心二用,进了他的卧室。
不二剑还像原来那样静静地悬挂在郁归尘床头,随着舟向月向它伸出手去,竟像是兴奋一样隐隐颤抖起来。
舟向月很是欣慰,不愧是他的灵犀法器,果然认主。
但他没有直接取走不二剑,只是颇为不舍地围着它转了两圈,最后蘸着血在上面画了个符咒。
符咒在画完最后一笔时亮了亮,然后便消失不见。
接着,舟向月按照自己用小蚂蚁视野时数次推演过的符咒,打开了那扇通往密室的门。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郁归尘垂着头困在锁链之间,眉头紧皱、昏迷不醒,额上蒙着一层薄汗。
他身体四肢与墙壁和地面接触的地方亮起明明暗暗的血红符咒,如同一团团细碎暗火在燃烧。
舟向月走了进去。
拿到【梅花落】那个境灵之后,哪怕问苍生还未到手,他也感觉到了不一样。
再次走到这间禁室之中时,他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某种冥冥中的指引。
那是他自己的尸骨。
在墙上,应该有一扇难以察觉的门……
舟向月闭上眼,双手在灼热的墙上细细摸索。
找到了。
随着泛起血光的符文一个个勾画在墙上,一道隐形的门缓缓浮现出来。
舟向月睁开眼。
在满室闪烁的血光中,他推开了那扇门。
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荒野,荒野之中盛开着一望无际的血红花海,那是数不清的怒放的曼珠沙华。
花海深处,突兀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枯木。
树名问天,花名问冥。
远远能隐约看见,枯木上有一个人影。
一股寒风迎面吹来,撩起了舟向月的发梢。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抬腿向枯木的方向走去。
随着他逐渐走近那棵枯木,浑身都忍不住一点点紧绷起来。
走到近前时,枯木上的人就看得很清楚了。
那是一个红衣少年,遗容竟还栩栩如生。
是曾经的他自己。
红衣如血一般垂曳下来,他长发披散,四肢被缠绕在枯木上的藤蔓束缚在树干上,逐渐与枯木融为一体,仿佛从树干上长出来一样。
红衣少年神情安详,静静地闭着眼,仿佛在沉睡。
一柄银白长剑深深刺进他的心口,将他牢牢钉在树上。
鲜血早已凝固,雪白月光之下,他的眼角仿佛挂着一滴泪。
舟向月被那滴泪晃了一下眼,心中忽然隐隐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为什么那种气息消失了?
明明就在眼前,可是……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一落地,周遭的氛围忽然变了。
风猛然变了风向,凌乱狂风四起。
纷繁浮动的金色符文从他脚下亮起,如涟漪荡开一样一圈圈向外扩展,瞬间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张蛛网般的八卦阵,随即从地面漂浮起来。
无数闪烁的金色光带缠绕在他周围,将四面八方的去路全部拦住。
这是一个有进无出的围困阵法,融合了绝对不只一个人的最强法术。
如果是拥有问苍生的舟向月,那他耗费一些时间其实还是可以解开逃出去的。
但现在,显然没有这个时间了。
阵法显形后,几乎是转眼之间,就有人影出现在了阵法外围。
“是你!”
任不悔一见他就暴跳如雷,“竟然是你!郁归尘真是疯了。”
舟向月微微睁大眼睛,一脸茫然:“什么是我?这是哪里……”
紧随他之后,更多的人影一个个出现在阵法外围的阵眼位置上。
付一笑、乔青云、祝雪拥,然后是闻丑和鱼富贵。
鱼富贵脸上还有个衣服褶皱的红印子,睡眼惺忪地抱怨:“大半夜出这么危险的紧急任务……我要加钱……”
舟向月不明所以地左顾右盼,最后看向付一笑:“……付院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归尘的身影在这时出现了。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眸中的暗金色燃烧如火焰。
看到他的那一刻,舟向月忽然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该来的终究要来。
郁归尘来到这里,那他今天就不可能逃出去了。
这时,舟向月忽然想起,他才答应了楚千酩明年还要一起去放灯许愿。
随口答应的时候没有多想,但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个要命的时刻却突然想起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是因为,再也不能了吧。
“舟倾?”
付一笑难以置信地盯着舟向月:“怎么会是你……”
只有邪神或他最核心的信徒,才会想要重启这里未完成的长生祭。
他们耗费数十年时间在葬神冢布下阵法,为的就是在邪神出现的时候能第一时间困住他,让所有人有时间赶到。
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
一千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和师弟相继死去。
他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血月落下猩红光芒,万里山川的葱茏草木在一夜间尽皆枯死。
但在一片片枯败的枝头,所有的花一夕间全开了,绯色蔓延成血海。
天降异象,有人成神。
这一切,玄学界意识到的太晚。
几年间,邪神的信仰已不知不觉在人间那些最阴暗逼仄的角落里滋长。
凡有他的身影出现的地方,必定有灾殃。
越是天灾人祸的黑暗之中,绝望的人们越是会向神祈求那一点光亮。
那时,翠微山的众人终于回想起舟向月从小到大的种种异象。
他来路不明,却天赋异禀,他的预知精准近妖。
他谎话连篇,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心思常不放在正路上,早就被罚了无数次依然屡教不改。
他常常独自下山,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后来证实,这些时间线和狐面邪神大多都可以吻合。
在每个人的眼里,他的形象似乎都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刚刚好在他们喜爱和容忍的范围内,精准地把握着他们的喜好。
无数人的印象拼凑出一个千变万化的模糊身影,没有人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最重要的是,曾经他们杀死断生魔嬴止渊的屠魔之战里,因为嬴止渊实在是太过强大,所有人近乎全军覆没,任不悔不顾一切地用了几乎同归于尽的惨烈绝命招去与他对抗,在场所有人都在巨大的冲击中受伤昏迷。
此后,嬴止渊的断生刀就神秘消失了——那是一个能让人成神的存在,他死时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
在场所有人都能作证,当时舟向月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几乎毫发无伤的人。
换句话说,他也是唯一有机会趁所有人昏迷时拿走法器的人。
一千年后,这一切似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舟向月自己就是嬴止渊的孩子,不管是嬴止渊死前将神器给了他,还是他自己弑父夺取神器,都有充足的动机。
哪怕在当时,面对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的疑点以及最大的铁证,就连一向袒护舟向月的白晏安也只能勉强安抚众人:“他虽然有些顽劣,但本性不坏,从未真正做过不可饶恕的坏事,大家朝夕相处,应该都看在眼里吧?”
“当务之急是找到他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能只是误会……”
任不悔猛然揪住他的衣服打断他的话:“白洵!你真的要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他说的是郁燃。
十六岁的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沉默地听着他们争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其实他才是在场所有人中与舟向月相处时间最短的人,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他与他之间却有着最不可逾越的血海深仇。
付一笑有点担心地看他:“郁师弟你……”
“没事。”郁燃垂下眼。
他面无表情道:“我会杀了他。”
以其血肉,祭此苍生。
白晏安无话可说。
不是受害者,就没有替受害者说原谅的资格。
人群散去后,他私下对任不悔说:“我不能让郁燃去杀他。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该背上这样的杀孽。”
任不悔气急败坏:“白洵,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重点是什么?”
“我很清楚,小船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白晏安面容平静,“没教好他,是我的问题。”
任不悔:“你……”
白晏安打断他的话:“就算他真的该死,也要由我这个师父去杀了他。”
任不悔不是怀疑他的实力,但他心下总是隐隐感到不安。
他盯着白晏安,想和他一起前去,可白晏安看似心慈面软,实际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没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他到底还是自己一个人去找了舟向月。
那一天,等他再次见到白晏安的时候,那个永远白衣胜雪、慈眉善目的人满身鲜血,已经没了气。
那是当时在场的翠微山所有人永远忘不了的梦魇。
他们得到消息,赶到那个后来被称为“葬神冢”的地方时,正看见红衣的身影从白晏安心口拔出剑,鲜血很快就将他雪白的衣服染得一片血红。
舟向月背对他们站在白晏安的遗体旁,血溅在他身上,转瞬就消失在猎猎飘飞的红色衣摆中。
无数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符文如鬼火一般在巨木周围十几步的范围内漂浮旋转,就像是一片冰冷燃烧的星河。
每一簇符文都折射着冰寒冷刺骨的杀意,让人无法靠近。
沉沉的压迫感降临在所有人心头,令人本能地心生畏惧。
“既然都来了,就一起上吧。”
舟向月没有回头看围在四周试图破阵的人,随手将自己那把染血的不二剑一扔:“剑还给你们,我不欠你们什么了。”
“舟向月!”
付一笑看到这一幕,当时就崩溃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他……”
舟向月站在那棵枯木下,缓缓回过头。
他黑发披散,脸颊上溅了几滴鲜血,在苍白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面无表情道:“他要杀我,所以我把他杀了。”
“你疯了!你怎么能……你这个王八蛋……”
付一笑哭着怒吼,“这么多年师父是怎么对你的?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他真要杀你,早就可以杀你了!”
“我是什么人,他不会不知道,居然还能愚蠢到相信我本性不坏,”舟向月冷漠地看着他,“一个人总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舟向月……”
付一笑只觉得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什么理智、情谊,全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一天的场面实在太过混乱,他又气得一直有愤怒的泪水在打转,只记得符咒乱飞、光芒闪烁,所有人都使出了全力,却依然无法攻破邪神的法阵。
甚至于他们的灵犀法器在接触到他那个诡异阵法的瞬间,就被狠狠地震开,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损伤。
那一刻,他从未那么清楚地意识到,成神的确是迈过了一道天堑,从此便是天壤之别。
最后,任不悔甚至不顾一切地准备使出当初杀死嬴止渊的绝命招,想与他同归于尽。
可他被郁燃打断了。
郁燃拿起了舟向月丢下的那把剑,他自己也像是一柄刺破星河的燃烧的剑一样,骤然冲进了那片满藏杀机的符阵。
一簇簇符文在他身上刻印出深可见骨的伤,鲜血飞溅。
但鲜血和符文随即就化成火焰在他身后燃烧坠落,他满身是血,踏着漫天流火冲到那个红衣人影面前,一剑穿心。
那道冲力太过巨大,邪神被重重地钉死在那棵枯树上。
所有的暗红符文都在那个瞬间砰然炸裂,燃成无数道灿金流火,在人群上空划出一道道炽烈的璀璨光尾,仿佛下了一场火雨。
那样瑰丽,又那样壮烈。
流火辉映间,付一笑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从舟向月垂下的手中落下,掉在了地上。
他忽然眼前一黑,有一瞬间短暂的恍惚。
等他回过神来时,漫天流火依然在一道道坠落熄灭,地上残余着一点点昏暗的火苗,很快也都熄灭了。
付一笑视野一片模糊,看到有人谨慎地逼近树上那个一动不动的红衣身影,更多的人则围到了地上白晏安的尸体旁。
“问苍生和问鬼神……”
他听见有人在紧张地确认。
“……都在这里,看好了!”有人回答。
任不悔跪在地上,紧紧抱着白晏安的尸体,任由他的鲜血染了他一身一脸。
付一笑从未见到过向来严词厉色的他那样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经碎裂,剩下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全部意义。
付一笑脑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抽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却一时心头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
一边是惨死的师父。
另一边,是惨死的师弟……
付一笑像是凭借惯性一样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忽然感觉浑身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了一样,趔趄地栽倒在地。
耳边传来重重的□□和骨骼撞击地面的声音,还有四周远远近近的哭声。
鼻尖满是燃烧的纸灰味和血腥味,一切都是人间炼狱的模样。
再也回不去了……
付一笑终于跪倒在地,无声地痛哭起来。
再次回到这个惨痛之地,付一笑只觉得心中剧痛,曾经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如同烈火一样在他脑中灼烧。
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场景……
他看着金色阵法中央困着的那个人,胸膛剧烈起伏,几乎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
他忍不住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冰冷的空气,不让自己心中的梦魇侵入现实。
和过去不一样。
不会有人死,他们有足够的力量、理智和准备活捉那个人,他也绝对逃不掉。
一千年过去,当年那么多无法解释的谜,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会从他嘴里撬出来……
在法阵的中心,舟向月四面环顾一遍,小心翼翼地抬起双手。
刚伸出手,就有一道符文仿佛警告般撞在他手背上,砰然炸开一小簇血花。
舟向月一抖,战战兢兢把手举过头顶:“等等……我,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动我不动,有话好好说行吗?”
他满脸惊恐地看过一张张警惕的脸,目光最后落在了郁归尘身上,哀求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