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皱起淡淡的眉毛思考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欣喜地开口:“妈妈我听说有一种法术可以让人忘掉一段记忆的,等将来我去学会了就回来教你,下次妈妈让我忘了就好了。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小船儿好饿哦,想吃桂花糕,要放很多很多糖……”
舟云水带着泪微笑起来:“好。妈妈给你做桂花糕。”
她想了想,又伸出手把孩子汗湿的额发拨到耳后,轻声道:“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是很喜欢你才会送你的,你可要保管好啊。”
小舟向月使劲点头:“嗯嗯!”
付一笑和钱无缺发现他们没法走进屋子里去,可能是因为两只猫妖一直窝在墙头上,没有进去,所以没有关于里面的记忆。
舟云水大概是进屋去给小舟向月加了件衣服,然后就出来捡散落了一地的桂花。
没过多久,小舟向月也蹦蹦跳跳地从里面出来了,和母亲一起捡桂花,一边捡还一边夸张地把桂花放到鼻子前闻一闻:“好香啊!”
逗得舟云水不禁笑起来。
就在这时,狸花猫妖抽了抽鼻子:“我好像闻到一股狐狸味儿……”
奶牛猫妖凑过去:“你看,那边院子外面有只狐狸在探头探脑的。”
付一笑和钱无缺也看到了。
一只小狐狸鬼鬼祟祟地扒在院子外面,偷偷观察里面,而里面的母子似乎都没有发现它。
很快,刚才翻到地上的桂花大半都被捡了起来,舟云水制止了孩子继续去捡地上那一层:“沾了泥土的就不要了。”
舟云水拿着小竹篮先进屋去了,小舟向月蹲在原地拔草玩,抬头看着她的身影进了屋子,又走进了里间。
随后,他站起身走到院门外。
那只小狐狸立刻窜过去:“老大,你不是跟我说,你那东西是……”
还没说完,它就被孩子一把攥住嘴,揪着后脖颈拽到了一边。
“憨憨,”小舟向月注视着它的眼睛,神情是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孩童的冷酷,“你要是告诉任何人被我妈知道了,我就扒了你的皮做袄子。”
小狐狸吓得立正站好,毛都炸了起来,被攥住的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小舟向月手一松,就听小狐狸哆嗦道:“好的老大!”
两只猫看得呆若木猫,狸花猫妖道:“喵……刚才我觉得那个女人好可怕,现在我觉得这个孩子好可怕……”
奶牛猫妖有点炸毛:“狸哥,我们还是离这个院子远一点吧……他会扒皮……”
两只猫妖忙不迭地跳下墙跑了。
付一笑和钱无缺忽觉眼前天旋地转,等到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时,已经回到了不夜洲。
看来这就是第一个小瓶子里的记忆了。
另外还有几个小瓶子。
付一笑心情复杂,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忽然听见钱无缺道:“笑哥,你看舟云水眼熟吗?”
付一笑一愣,不确定道:“好像,是有一点?但我觉得是因为和舟向月长得像吧……”
钱无缺扶额:“不是,我记得当年屠魔之战的时候,我们在万魔窟见过她的。不过那时候她已经死了,我们见到的是她的尸体,就在嬴止渊旁边。后来,那具尸体还消失了。”
“尸体消失了?”付一笑沉思片刻,“……我想起来了。”
屠魔之战的最后,任不悔杀死嬴止渊之后,他们清扫战场,在嬴止渊身死之地不远处发现过一具人类女子的尸体。
那时候的万魔窟原本就几乎几步一具尸首,那具女尸原本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没过多久,她却消失了。
大战过后,谁会偷尸体呢?
付一笑当时还疑惑过,但那时候各种杂事太多了,他很快就把这件奇怪的事抛在了脑后。
“等等,我……我好像想起来了,还有另一件事,”付一笑蓦然睁大眼,“之前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原来应该就是她,都串起来了。”
钱无缺一头雾水:“什么?”
付一笑道:“在那之前,我和舟向月……还有范世沅,在万魔窟里遇到过她。当时大师姐忙着带被掳到万魔窟的凡人离开,她就是其中之一。”
他想到什么,两眼发直:“那时候我们擦肩而过,她瞥了我们一眼。那个目光怎么说呢……就是,莫名让我感觉有一点奇怪。但当时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钱无缺沉默片刻:“所以她当时应该认出舟向月了。但是她装作不认识……舟向月呢?”
付一笑感觉喉咙发紧:“我没有注意……”
钱无缺叹了口气:“那就是他也装作不认识了。”
付一笑心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难受:“我当时看到那具女尸,其实觉得有点眼熟。但是我没有多想……”
此前还见过的活人,再次见到就是尸体了。
钱无缺道:“当时她的尸体消失,是被师弟带走安葬了吧。”
付一笑:“可能吧……”
他希望如此。
两人一时沉默,最后还是钱无缺吸了一口气:“我们再看看另外这几瓶?”
付一笑咽了口口水,“……好。”
在两人准备打开新的记忆时,梦屋里又有了一个客人。
黑衣身影站在赌场老板的纱帘外面,听见里面拖长的声音:“又要换邪神的秘密啊……巧了不是,我刚定过价,一个秘密一万。”
那人淡淡点点头,正要开口,赌场老板却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是你的话……价格是一壶酒。”
那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恭喜你,已经付过了。”
这里是翠微山。
还未等他们仔细观察周围的幻境,就听见了不远处孩子嗷嗷的惨叫声:“师父救命啊!我被脏东西缠上了呜呜呜!!”
两人透过茂密的竹丛定睛一看,竹林外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穿着白衣服,乍一看像是等比例缩小复制粘贴了一样。
白衣的成年男子长身玉立,眉心一点殷红观音痣,正是白晏安。
付一笑眼中一热,感觉鼻子酸酸的。
虽然只是一段回忆,但是……他又见到师父了。
大的那个是白晏安,小的那个就是舟向月了。
此时,个头才过白晏安的腰的孩子抱着他嗷嗷哭,鼻涕眼泪都蹭到了师父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袍上。
“半夜有女鬼倒吊在我头顶上,舌头伸得那——么长!血都滴到我脸上了呜呜呜呜呜!师父救我!!”
白晏安弯下腰,安抚地拍着孩子的背:“你这是沾了魇了,魇缠在你身上形成了障。虽然魇很麻烦,但其实我之前教过你们怎么处理了,对不对?”
小舟向月把头埋到他衣服里,抽抽噎噎地不说话。
白晏安叹口气,摸摸他柔软的额发:“小船啊,你也不能总是这样,遇到什么事都来找师父。你总有长大的一天,总有需要自己一个人面对困难的时候。会找别人帮忙是好事,但是如果没有人能帮你的话,你自己怎么办呢?”
小舟向月仰头看向他,脸上挂着两个大泪泡,委屈巴巴道:“师父,我怕……”
白晏安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吧,到底还是个孩子。等再长大一点吧……”
他蹲下去,抱了抱哭得涕泪纵横的孩子。
“师父再教你一遍,好不好?”
小舟向月吸了吸鼻子:“……好。”
白晏安一边手把手地教他,一边慢慢说:“去驱邪捉鬼的话,多少免不了会沾一点魇。还是要小心的,怨气与戾气所化的魇是世间最可怕的力量,若是缠在人身上成了煞,是能杀人的……”
“但你和魇没有因果,而且来源已经解决了,所以缠在你身上的只是障,不会很强。这种情况下,自己只要发现了,及时处理一般就问题不大。”
等到白晏安又教完了一遍,小舟向月也不哭了。
白晏安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我们小船很勇敢的,下次就可以自己打败它了。”
小舟向月仰起头,还带着泪痕的脸点点头:“嗯!”
“说起来,”钱无缺对付一笑道,“他在万魔窟里长大,不会怕魇这种东西吧,里面的魇那么浓……再说什么血腥场面都是随地发生的,见得还少吗?”
付一笑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所以,舟向月只是在师父面前装可怜而已。或许是想装作他已经忘记了被白晏安捡回来之前的记忆,或许只是想多博得一点同情和信任。
这时正好有人来找白晏安:“师父!库房那边说新到的那一批药材需要您看看……”
“哦,好。我过去。”
白晏安走了,小舟向月还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
白晏安一走远,他就看向了付一笑两人藏身的这个方向。
付一笑身旁的竹丛簌簌一动,他才忽然发现竹丛里居然盘了一条棕灰色的花斑蛇。
蛇探出头,舟向月就向这边走过来。
就在这时,一声嗤笑从不远处传来:“舟向月你多大人了,还扑到师父怀里哭,害不害臊啊?”
舟向月一惊转过身,看见范世沅从不远处的石头后面走出来。
一见是他,舟向月脸色冷下来:“关你什么事?”
范世沅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学着他刚才的语调扭着道:“师父,我好怕怕——”
“哎!”舟向月清脆地应道,“不怕。”
范世沅一瞪眼:“你……”
舟向月忽然睁大眼看向他身后:“师父——”
范世沅一回头,舟向月倏然出手,“啪”的一声就把一张符贴在了他后颈上。
范世沅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木然地垂下了头。
舟向月又看了看四周,随后勾起唇角,对范世沅冷冷一笑:“下次再来惹我,别怪我杀了你。”
那个微笑眉眼弯弯,在那张清丽的少年脸庞上显得天真又残忍,让付一笑忍不住一个激灵,感觉心沉了下去。
当年屠魔之战后不久,范世沅突然不明不白地暴毙,失踪了很多天才被发现。有人不经意地提过,他最后见到的人好像就是舟向月。
这原本只是个无头悬案,但之后舟向月成了邪神,这桩案子的是非定论就清晰了。
付一笑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赌场老板说卖给他们邪神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心里在隐隐期待什么呢?
“进去蹲着,藏好了。”
舟向月冷冷地命令道,范世沅就像是丢了魂一样走进竹林里,蹲下了。
随后,舟向月向花斑蛇这边走来,而花斑蛇也扬起了头看向他,一张嘴口吐人言,嗓音里带着嘶嘶的气音:“城主要药观音。”
舟向月一怔:“药观音?那个包治百病的……?”
见花斑蛇点点头,舟向月脸色慌张起来:“那个真的弄不到啊。那么稀有的宝贝,严严实实供起来的,别说绕过看守了,就连具体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能找到了,”花斑蛇嘶嘶地说,“你这么聪明,连皇宫里的昆仑髓都能偷到手,区区翠微山的一棵药草算什么?”
舟向月跪下来,视线比花斑蛇矮了一点,他声音里多了一丝哀求:“花哥,求你帮我跟城主说一说,上次我偷那件法器已经被我师叔怀疑了,我再动手一定会被发现的……”
花斑蛇的身躯立得更高,它俯视着跪在面前的孩子,冷笑一声:“那你就努力不要被发现吧。城主给你七天时间,要是拿不到,你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孩子蓦然睁大了眼睛:“求求你,别……”
花斑蛇:“六天。城主说觉得你在翠微山待久了心有点野了,要是再磨磨唧唧的话,就五天。”
舟向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紧紧抿住了。
他咽了口口水,低低的声音发着抖:“好,我去偷,别欺负她……”
“那你可得努力了。要是被发现的话,你会被打死吧?那你娘估计也活不了啦。”
花斑蛇嘶嘶笑着转头爬走了。
只留下幼小的舟向月跪在原地,慢慢弯下腰蜷缩起来。
他的头埋在交叠的手臂之间,肩膀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扶着地面哆嗦着站起身,一站起来就恨恨地踢飞了地面的一颗石子。
石子砸在蹲在一旁的范世沅脚下,又弹了回来。
舟向月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看了范世沅片刻,忽然蹲下来揪住他的领子,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去偷个试题试试。”
范世沅脸上一片空白,木然地点了点头。
这段记忆应该是那条花斑蛇的,因为它此时在竹林里爬远了,记忆就倏然中断。
从这一段记忆里出来,付一笑眼睛有点热,伸手就想去拿另一个瓶子。
“等等,”钱无缺拦住他,“笑哥你看大厅里面。”
透过旁边透明的玻璃幕墙,就能居高临下地看见不夜洲大厅里的景象。此时大厅里看起来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人群密密麻麻地挤在大厅中央,像是从一个点喷溅出来的乱七八糟的颜料,而那个点——
那是一张天字桌。
“天字桌又开赌了?又是那个蝉?”
钱无缺眯着眼望向大厅,“那个写了赌注的水幕也放下来了,就是字太小了,看不清到底是多少。”
付一笑却对那场吸引了不夜洲所有人目光的赌局不太感兴趣,他急着想打开剩下的两个小瓶子。
钱无缺神情凝重道:“笑哥,我觉得我们确实应该去看一看天字桌那个赌局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不太对劲。”
付一笑想了想:“那我们再进一段记忆,出来再去,行吗?”
钱无缺见他泛红的眼眶,叹气道:“……行吧。那笑哥你选一瓶。”
每个瓶子看起来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付一笑选了那个里面东西看起来少一点的瓶子,心想这段记忆应该会短一点。
两人进入了第三段记忆。
他们出现在一个昏暗的神庙里,隐隐能闻到香灰气味。
只见地面的青砖石十分整齐,木桌上的红漆闪闪发亮,神坛上立着一尊倚石侧坐的红衣神像,赫然是忘忧法相的无邪君,雕工有些许潦草。
一看就是刚立起来不久的新庙,香火也寥寥无几。
“神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一个满脸是血、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扑倒在神坛前的青砖石地板上,他哭得眼泪纵横,将满是黑灰的脸上洗刷得十分狼狈。
“我自问从没有做过愧对良心的事,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我?让我家破人亡、失去一切,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哭得嗓音嘶哑。
“这有什么好哭的?”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男人一惊,才发现旁边的帷幔后面竟然坐着一个人。
付一笑和钱无缺也吓了一跳,他们之前都没发现舟向月竟然无声无息地坐在这里。
他的一身红衣湿漉漉的,就像是在往下淌着血,袖子底下露出来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几乎像是森森白骨。
他坐在连烛火也没有照亮的帷幔阴影之中,整个人笼罩着一股邪诡的阴沉死气,看起来更像一个鬼魂而不是活人。
舟向月冷笑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什么的,不过是凡人自己天真的愿望。”
“命运就是会打碎这些愿望,所以才说命运无常啊。”
命运无常。
神像脚下的男人呆住了,他看着舟向月脱口而出:“那神呢?!神又为什么要存在在世界上?神不保佑我们吗?”
“谁知道呢?你又没向这个神许愿,跑人家庙里嚎什么丧。你许个愿试试呢?”
舟向月扯了扯嘴角,“说不准神就实现你的愿望了。”
男人呆呆地跪坐在那里许久,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付一笑只看见他的眼泪流干了,下颌渐渐绷紧,脸上的悲痛也慢慢变成了愤怒与绝望。
他握紧拳头在无邪君神像面前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
付一笑不知道他到底在许什么愿,但看他的表情就觉得心下发寒。
那不像是什么好愿望,更像是想让他的仇人家破人亡,甚至是拉着无辜路人陪葬的诅咒。
他听不见,但邪神会听见……
付一笑刚想转身看清舟向月的反应,这段记忆一下子就结束了。
最后的余光里,他只看见那个红衣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看着跪在他神像脚下无声祈祷的男人,仿佛从黑暗中滋生出来的鬼影。
刚才说好看完这段记忆就去大厅,但付一笑却又有点犹豫了:“老钱,不过是一个赌局而已,还是邪神的事更重要吧?不然我们赶紧把剩下这段也看了?”
就在这时,他们却听见远处有人兴奋地跑过去:“……什么?邪神的赌局?”
付一笑立刻闭嘴,两人也跟着往大厅去了。
从贵宾区去大厅有VIP通道,空中的直达水廊一下就到。
路上,钱无缺忍不住小声对付一笑道:“笑哥,我觉得我们被赌场老板坑了。就这么几段记忆,一百万一段……笑哥?你还好吗?”
付一笑苦笑着摇了摇头:“老钱你知道吗,我刚才第一反应就是松了口气。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至少他小时候不是故意要骗我们的,他是不得不来骗我们……”
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他对他的要求真是已经够低了。
钱无缺默默地拍了拍付一笑的肩膀。
谁不是这样呢?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过去那么久之后才知道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们,真是能让人喷出一口老血的愤怒。
现在知道他虽然骗他们,但起码有个苦衷,都足以让他们好受一点,可以安慰自己当年那些勾肩搭背、两肋插刀的少年意气,或许也有几分真心呢。
“可是,当年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付一笑把脸埋在手里搓了搓,“当年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他平时都在做什么……如果发现了的话,他后来是不是就不会走上那条路?”
钱无缺叹了口气,“笑哥,你就不要钻牛角尖了。你明明很清楚,他真想瞒你的事,就绝对不会让你知道。”
道理付一笑其实都懂,但还是很难过去心上那道坎。
他喃喃道:“要是早知道他的身世……至少当年我们去杀嬴止渊的时候,不应该带他去的。”
钱无缺道:“没有他,我们当时在万魔窟里估计都找不到嬴止渊。而且,那样他可能就见不到他妈妈最后一面了。”
付一笑不说话了,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当年还是少年的他们站在命运的岔路口,意气风发地想象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师弟是他们之中格外耀眼的那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在阳光下微笑的时候,任谁都会觉得他前途无量。
但千年之后沧海桑田,再次回首,才能看到那一条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命运轨迹。
那条轨迹始于一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也终将通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未来。
那个孩子从养蛊的万魔窟爬出来,用一重又一重谎言堆砌纸做的盔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恐惧与仇恨中苟活,没有人会比他更渴望力量。
就像是一次次强行弯折幼苗萌发的枝叶,用毒药浇灌,如果它能在这扭曲逼仄的残酷条件下顽强地活下来,最后注定会长成剧毒而坚硬的藤蔓。
在这样残酷的童年后堕入歧途的人,其实远不止他一个。
但只有他获得了毁灭一切的力量。
从那时起,世间一切便赤条条地摆上了他的砧板,成为他掌中玩物。
两人重新回到不夜洲大厅里的时候,原本满场熙熙攘攘的赌局此时却空了大半。
灯烛辉煌的大厅里,空中的鱼群还在发着光跳跃游弋,墙壁上依然是闪烁得令人眩晕的奢华宝石,但却不再有人关注这些东西。
人们一圈圈围在场中央那张唯一开赌的天字桌外面,挤不下的人就聚集在一起抬头看高处那片水幕上的实时赌注。
从刚才开始,蝉和那个不知名挑战者的赌局已经进行了好几局。
随着赌局输赢和不断的加注,水幕上的赌注一直在变动,此时滚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个十百千万……”
有人低声地数着数,嗓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发抖,“六百万祸福钱了!我的天,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很多人在窃窃私语,但那些声音在巨大的不夜洲里却被尽数吞没,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显出一种近乎恐怖的寂静。
大厅四处的吧台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美酒,一只酒杯翻倒在金色的台面上,红宝石般的酒液从边缘不断滴落,却无人在意。
就连吧台里的酒保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场空前的豪赌。
在那道从高空中垂下的水幕上,代表上亿财富的数字在变化,涌过去又涌回来。
仅仅是数字无声的变化,但所有人却仿佛像看到了无形的金钱海洋来回翻涌,每一波激荡的浪头都能打碎成哗啦啦漫天散落的金色钱币。
这种最原始的刺激,哪怕仅仅是旁观都足以让所有人心跳加速。
付一笑和钱无缺进入大厅里时,正听见人群边缘有人在激烈争论到底谁会赢。
“蝉爷戴的是邪神的面具,他背后是邪神!他能向神借运,绝对不会输的!”
……原来邪神的赌局是这个意思?
付一笑心中一阵失望。他们之前就见过蝉了,他并不像邪神。
当然,也不能排除他的确是邪神的化身的可能性。
付一笑想看看那个挑战蝉的神秘赌客是谁,但这里太远了,他甚至看不清赌桌前那两个身影。
钱无缺抬手就叫侍者带他们到离赌局更近的地方观战,而留下的人群甚至没有心思像往常一样羡慕嫉妒恨地议论尊客VIP待遇,还是在争论正在进行的赌局。
“居然跟邪神对着干……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这不眼瞅着就要输了?”
“你别太早下定论!”有人不服气地开口,“别忘了是蝉爷主动找那个人开赌的。虽然他输得多,但加注和弃牌都很有水平,要不现在赌注怎么会翻到六百多万呢。”
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蝉永远都是不夜洲顶点那个几乎不败的传说。
所以除了因为邪神而战队蝉这一边的人之外,大部分赌客都自然地代入了那个神秘挑战者的视角,为他的每一次加注和出牌而揪心。
从现在两人手中的明牌来看,挑战者的局面相当不乐观。
“到底还是蝉爷。”
有人低声叹道,“看来,又有一个人要倾家荡产地发疯了。”
他在不夜洲待的时间足够长,已经见过不少胆大到挑战蝉爷的赌客。
那些人提出挑战时,一个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都以为自己将成为缔造新的传奇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