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
舟向月向着神像伸出手去。
掠过斑驳剥落的血色长袍,在脖子上的虎头铃停顿了片刻,然后下定了决心,将神像脸上的面具一掀。
“叮!你的虔诚感动了神明,他送给你一个梦境。“
刹那间,光影交织的碎片洪流涌入他的脑海。
号角悠远,鼓点震动。
袅袅青烟中,无数人伏在他脚下跪拜,虔诚垂首。
他们在向他祈祷。
“可花费50魇币升级境幻线索,是否升级?”
“是。”
“升级完毕,扣除50魇币,余额13魇币。”
“境幻已开启,请在限时结束前逃离境幻。”
“倒计时:10:00”
“无邪保佑,让我今年生意顺遂,发大财!”
“听人说无邪君最灵验,无邪保佑,求您赐我儿一个梦,去哪里能找到一份好生计……”
“无邪保佑,今年大丰收,我给您上贡最好的黍子!”
“他们说宋家戏班这里的傩堂拜无邪君求财、求运心想事成,一求一个准,我专程赶了十里地过来拜神,求您千万帮帮我,赐我个梦……”
嘤嘤嗡嗡的低语声在耳边缭绕,糅杂着劣质燥人的香灰味儿,仿佛赶不走的苍蝇一样令人头晕脑胀。
舟向月意识恢复时,发现自己面前香烟袅袅,烟雾中朦胧可见许多跪拜的身影,一个个乌黑的脑袋顶冲着他,像一副古怪而陈旧的画。
跪在他面前的,有汗湿了背衫的男人,有眉心紧蹙的女子,还有懵懵懂懂的孩子。颤颤巍巍的老人,恭敬将拐杖放在一旁,俯身跪拜。
屋里一片肃穆,所有人来来去去都垂首静默,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祈祷,但祈祷的声音却仿佛直接在舟向月的心里响起。
他扫视一圈,发现周围的陈设布局十分熟悉。
傩案子、香案,以及那熟悉的香灰味儿,正面则是一扇半开的大门,昏暗的天光从门外投进门内,外面依稀可见枯瘦的梨树,一片萧瑟。
没有错,这里就是他刚才所在的傩堂,只是变成了神像视角。
可能跟他碰到的那个面具境灵碎片有关。
舟向月试了试,自己完全动不了。
他低头望去,看不见人们的脸,只看见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后脑勺,觉得这一幕有点滑稽。
这些人真的相信,求神能求到他们想要的吗?
就在这时,嗡嗡的祈祷声中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还没完啊?烦死啦。”
舟向月不由得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和其他人一样垂首跪在蒲团上,后脑勺上柔软黑发中露出两个发旋,一绺小辫儿垂在白皙的后脖颈上,看着很是秀气。
他身上穿着捉襟见肘的陈旧麻衣,因为躬身低头的缘故,露出了后颈下一小块皮肤,一道红肿棱子在雪白皮肤上格外扎眼。
他低着头,舟向月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看见他的双手看似与别人一样恭敬合十,实际却在手心里玩一枚铜钱。
颠过来,倒过去,甚至一动把它轻轻抛起,再用双手把它夹住,再隐秘地偏头看一眼其他的人,确认他们没看见自己的小动作,简直玩得不亦乐乎。
男孩一边玩铜钱,一边还在心里嘀咕。
“真是不理解,祈梦能管什么用,就算真的有神,他才不会管人间的事情呢。”
“要不然,我爹娘怎么还没有找到我?”
“无邪君。嘁,我骂你一声你敢应吗?”
舟向月想,这孩子还挺有意思。
看他的穿着,倒是和枣生有点像,可能都是戏班子的学徒。听他心里的想法,再想想他后颈露出来的那道伤痕,莫非是被拐卖到戏班的孩子?
这么想着,他忽然从嘤嘤嗡嗡的絮语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妈妈……”
枣生的声音。
小孩子的心里话听起来也口齿不清:“妈,妈妈……枣生要妈妈……”
舟向月循着声音望去,果然看到了小小只的枣生,顿时精神一振。
这只枣生小小一团,看起来又乖又软,毫无危险。
在这里多了解一点枣生,有助于他出去之后应付那个一唱歌就可以噶他脖子的恐怖小鬼。
小小孩童在蒲团上跪得东倒西歪,肉乎乎的小手像模像样地学着别人一样在胸前合十,脑子里却只知道阿巴阿巴妈妈妈妈。
看起来比他在魇境中遇到的小鬼年纪还要小一点。
枣生闭着眼念叨了一会儿妈妈,又偷偷睁开眼,瞥了旁边人一眼。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双手的位置又往下挪了点,摆成更标准的祈神姿势,继续闭上眼念叨妈妈。
这时,好像突然到了什么约定的时刻,跪拜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
因为神像的视野限制,舟向月在这时才发现,这些人居然多数都没有脸。
一个个无脸人走到舟向月面前,木然地掏出怀里的铜钱,开始依次往舟向月这边扔。
叮叮当当!
七零八落的铜钱碰撞声让舟向月确定了,他现在真的是神像。
这个境幻,难道是魇境过去曾经发生的事?
他这么一个晃神,忽然发现那些无脸人背后的景象模糊成了一团光晕,他们却沉默向着他围拢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无脸人说:“你是谁?”
舟向月:?
不是,你们跪在我面前祈祷,还来问我是谁?
无脸人没有听见他的腹诽,走得更近了。那张蒙着迷雾一般没有五官的脸凑到他面前:“你是谁?”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有个什么东西砸在了舟向月脑门上,那张凑近的没有五官的脸忽然就像一片恍惚的梦境一样消散了。
可他也有点眼冒金星。
等到视线重新聚焦,他发现那个祈祷时胡言乱语的小男孩正站在自己面前,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可舟向月分明听见了他心底雀跃地“嘿”了一声。
铜钱精准无比地正中神像脑门后,又弹落到神像的衣服褶皱中,混进了其他人扔的铜钱中。
舟向月:“……”
这小兔崽子绝壁是故意的。
不过,似乎正是因为他这一砸,自己才从刚才那个奇怪的境中幻觉里挣脱出来。
他注意到,和那些无脸人不同,这个男孩是有五官的。
不仅有五官,而且唇红齿白,眉眼生得极为精致,这么一垂目,浓密睫毛在那双黑亮大眼睛上落下阴影,看着温顺又乖巧,半点也看不出他心里在转着使坏的念头。
长得和枣生还有几分相像,跟亲兄弟似的。
莫非他就是枣生的哥哥?
不知何时,原本拜神的众人都已经离开了傩堂,里面一片寂静。
枣生也在。
小孩仰着头,怯怯地拽男孩的袖子:“哥哥,他们说,偷供神的钱会遭报应的。”
看来,这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果然就是枣生的哥哥。
舟向月看向小男孩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认真——毕竟不出意外,他等会从境幻中出去,还得当这个小兔崽子的替身呢。
不过,要怎么才能出去?
哥哥从枣生手里拽回自己的袖子,望向神像的方向抬起下巴,颇为得意地抛起一枚铜钱,在指尖转动玩弄:“就他?我倒是等着报应呢。”
枣生被怼得懵懵的,没词儿了。
在他幼小的脑袋里,遭报应就是顶顶可怕的事情——可是哥哥连报应都不怕,那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劝哥哥了。
“枣生你看,人们扔了这么多铜钱在这里,这破神像能用来干嘛?”哥哥问道。
枣生努力思索了片刻,“……不知道。”
这可难住他了。神像就坐在这里,又不会动,也不吃东西……是哦,无邪君要这些钱做什么呢?
“所以说,这些钱最后不过都会掉进师父口袋里罢了,”哥哥冷笑道,“还不如掉进我肚子里。别烦我,我要去买糍粑。”
枣生瞪大了眼睛:“糍粑……”
“你不是怕报应吗?那糍粑只好我买了自己吃了,”哥哥状似不耐烦地摆摆手,甩开枣生的小手,“板凳街奶奶那个摊子的糍粑可好吃了,新鲜出锅的,烫呼呼,还淋了甜甜的蔗浆,一口下去又酥、又脆,里面软软糯糯的。”
枣生的口水快要流下来了,跟小牛皮糖一样跌跌撞撞又抓住哥哥的手:“哥哥,枣生想吃糍粑……”
哥哥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怎么,枣生又不怕报应了?”
枣生呆呆地抱着他的胳膊,艰难思考着。
他好想吃糍粑,可是糍粑要用钱买,师父不会给他买糍粑,钱是哥哥从供神的铜钱里偷的,偷供神的钱会遭报应……
不能用偷来的钱吃糍粑,可是糍粑真的很好吃,烫呼呼,又香又软,甜甜的……
枣生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眼泪眼看就要从嘴角流下来。
“……”哥哥无可奈何地掏出块手绢粗鲁地给他擦了擦嘴角:“行了!钱是我偷的,有啥报应找我就好了。带你去吃糍粑。”
枣生“咕咚”一声咽下了口水,黑亮的大眼睛顿时溢满了满足的欢快笑意:“哥哥最好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男孩满脸嫌弃地数落着,牵起枣生的小手走出了傩堂。
两人离开傩堂的刹那,舟向月眼前一黑。
暗下去的那瞬间,他注意到视线最顶端有一个闪烁的银白倒计时。
05:28
05:27
还有五分钟。
视野一亮,面前挡着一棵粗壮的树干,视线里是一条热闹的街道。正对的店铺高高挂着“酒”旗,旁边的肉铺里传来笃笃笃的切肉声。
面前的街边是一个卖糍粑的小摊,锅里的滚油吱吱作响,大锅边缘的铁架子上摆着四五个已经炸成淡金色的糍粑,旁边的柜子上还有一溜儿尚未下锅的洁白团子。一个矮胖的老太太坐在边上,摇着蒲扇。
有人赶着一车柴火经过,嘚嘚的牛蹄带着清脆的铃声,扬起街面上一层细细的浮尘,甚至扑到了舟向月身上——
舟向月发现自己的视角好像有点低。
只有一只猫那么高,就像是窝在街边的房屋底下一样。
他四处看了看,看到了不远处一幢临街的院子。
院门口脚边供着一个小小的神龛,神龛前是一只古旧的小香炉,里面是满满的香灰和几茬只剩屁股的红色线香,神龛的后面隐约可以看见几个斑驳脱落的字:“门口供君无邪招财”。
舟向月思忖着,这大概也是一个神像视角——只不过是供在街边墙角的神像,比较接地气。
他忽然想起什么,重新看向面前遮挡视线的粗壮树干。
果然,这其实并不是一根粗壮的树干,而是一根插在矮瓶里的梨树枝,只是因为离他太近了,被他误以为是树干。
枝条截得很利落,光秃秃的像烧火棍。
“奶奶,买两块糍粑!”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一枚铜钱递到糍粑摊子上。
带着枣生的哥哥出现了。他刚比糍粑摊子高一个头,而枣生则根本没有摊子高。
“又给枣生买糍粑吃呀?”奶奶站起来,拿起长长的竹筷子夹了两块淡金色的糍粑扔进油锅里,糍粑便吱吱地在油里翻腾。
等到糍粑转为香喷喷的金黄色,她把糍粑捞出来,用纸一包,递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阿崽慢点哎,小心烫哩。最近练功还辛苦吗?”
枣生的眼睛直勾勾地跟着糍粑跑,耳朵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哥哥应了一句:“不辛苦!我可以爬到一百二十八刀了!”
糍粑奶奶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有出息哩!那不是要当上掌坛弟子了?”
男孩没有说话,但骄傲地挺了挺胸。
糍粑奶奶转过身去捡蒲扇,舟向月这才看清了她的脸。
她也是有五官的。因为岁月操劳,不算慈眉善目,但也有着老人特有的朴实与柔和。
所以,有五官和没有五官的人,区别在于哪里呢?
就在这时,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忽然从旁边探出,放大了凑到舟向月面前,鬼魅一般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这颗头后面,更多没有脸的头凑了过来。
一张张噩梦般没有五官的脸向他逼近,几乎将他淹没。每一张脸都在问——“你是谁?”
“你是谁?”
舟向月瞥了一眼自己视野里的倒计时,还有两分多钟。
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可以回答试试。
舟向月:“我是神像。”
话音刚落,所有的脸齐齐停住。
他们都没有五官,舟向月却感觉到他们齐齐笑了起来,笑得阴森至极。
这不对劲。
下一刻,视野角落里原本在昏暗背景下才能看清楚的倒计时忽然变成了血红色,开始以远超过实际的速度流逝。
04:16
03:37
02:58
与此同时,视野里那一张张光滑如磨砂的脸庞上,从七窍的位置爬出了一条条仿佛黑雾凝成的蛇。
无数细长的蛇嘶嘶地向着舟向月的方向爬来。
舟向月瞳孔微缩。
虽然他不怕蛇,但眼前这一幕这未免有点过于恶心。
蛇群涌来时,嘶嘶的声音夹杂着仿佛蛇信发出的嘶哑人声:“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舟向月:“……”
既然“神像”这个答案不对,他修正了一下答案,让它更精准一点。
血红倒计时飞速跳转到00:04。
舟向月飞快道:“我是无邪君。”
鲜血淋漓的倒计时停了。
“砰”的一声,那些铺天盖地爬来的蛇群炸裂成了一团黑色的烟雾。
黑色烟雾弥漫过来,舟向月恍惚仿佛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
视野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自己神龛面前光秃秃的梨枝顶部,突然吐露出一朵小小的、晶莹洁白的梨花。
脆弱的花朵转瞬凋谢,被黑雾吞没。
视野再次亮起来的时候,不再是热闹的街市了。
这是一间简单的厢房,土炕上摆着一溜三床被子,只有边上那床是整整齐齐叠好的,其他两床虽然也叠了,但明显奇形怪状,很是敷衍。
舟向月摸出了点规律,心想自己这回大概是壁龛里的无邪君神像。
不得不说,这里的神像真不少,可谓信仰深入人心。
这么一想明白,他发现自己神像座底下有什么东西硌着——是几枚藏在神像底座下的铜钱。
此时,视野角落里的倒计时依然是血红色,但却从三分钟开始,以正常的速度流逝。
就像是刚才的混乱一笔勾销,再多给一次机会似的。
所以,刚才那算是答对了还是答错了?
既然没有成功逃离境幻,大概是答错了,但不知为何又给了一次机会。
舟向月心想,可能是魇境也怕报应吧。
莫名有种幸灾乐祸的快乐。
他现在是神像,根本动弹不得,只能旁观一切。
境幻的暗示似乎很明显了,答对“你是谁”这个问题,才能逃离境幻。
可是如果“神像”也不对,“无邪君”也不对,那么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就在他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头凑头蹲在炕边,露出两个黑发毛茸茸的脑袋,正是枣生和他的小哥哥。
两人的背影挡住了舟向月的视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枣生呆呆地说:“小白他吃了!”
哥哥:“废话,都跟你说了比起糍粑,它更喜欢吃肉。”
枣生恍然大悟:“这样啊……”
两人脑袋又凑拢过去,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脆生生的活泼女孩声音:“多劫哥哥?多劫哥哥?”
舟向月腹诽,可算是把这小兔崽子的名字给等来了,原来叫多劫。
这名儿可真晦气。
听到女孩的声音,枣生吓得一个趔趄:“来了,来了!”
多劫一巴掌拍他脑袋上,给小孩拽住了:“慌什么!你抱着小白钻进去,看我的。”
一阵兵荒马乱,舟向月目不转睛地想看看“小白”到底是什么东西,却总是刚好被两人的身影挡住。
不过片刻的时间,枣生已经一股脑钻进床底下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则蹦蹦跳跳从门口进来。
她也有五官,眉心还点着一颗喜庆的朱砂痣,像个秀气的娃娃。
其实也是个十分清秀的小姑娘,只是和多劫站一起一比,小男孩倒比她更精致几分。
多劫看过去:“莺时,怎么了?”
莺时脸蛋红扑扑的,跑得羊角辫都散了,进了屋里反而一下住了脚。
她站在原地别扭地用手拢了一下头发,又往前一步,向多劫伸出手,嘟着嘴道:“呶,红头绳。”
小男孩莫名其妙:“干嘛?我又不扎头发。”
莺时手一抖,磨了磨牙。
“哼,我还不稀罕给你呢!”她气鼓鼓地收回手,三下五除二用红头绳把头发扎了起来。
多劫看起来摸不着头脑:“所以你来做什么?”
小女孩更生气了,她翻了个白眼,“我好冷!”
“哦,”多劫恍然大悟,“那你赶紧出去大园子里跑几圈,很快就不冷了!这个院子小,跑不开的。”
莺时仿佛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我脚崴了!”
多劫噗地笑出了声:“骗谁呢?你明明刚刚才跑着进来嘛。”
莺时恼羞成怒,脸都涨红了,冲上来打他:“你欺负我!你最坏了!我生气了!”
多劫一边笑嘻嘻地躲闪,一边还不忘贫嘴:“那好办,你放个屁,噗!气不就都漏出来了嘛……”
小女孩眼看快要被气哭了,门外响起另一个男孩的声音:“莺时?师父叫你呢,快来。”
“哼!”莺时气呼呼地一跺脚,“我走了!我再也不找你玩了!我让我爹揍你!”
她嘟嘟哝哝地走了。
窗户从外面推开,一个看着比多劫年纪大一些的男孩探头进来:“你就不要总是欺负莺时了,毕竟是师父的女儿嘛。”
这个男孩也有五官。
多劫点头如小鸡啄米:“知道啦知道啦,师兄我错了!我一定让她欺负我!”
那被称作“师兄”的男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少贫一句会死吗?”
舟向月噗嗤笑出了声。
下一刻,所有人定定地看着他——他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他们听见了他的笑声。
神像的笑声。
原本背对他的小男孩多劫身体没动,脑袋却硬生生拧转了180度,脖子像蛇一样向他延伸过来,眼里的瞳仁越放越大,黑漆漆地占满了整个眼眶:“你是谁?”
紧接着,窗台上那个男孩的脑袋也长长地伸了过来:“你是谁?”
枣生的头从床底伸过来。
甚至那个小姑娘莺时的头都从门外伸了过来,四个有五官的脑袋被蛇一样弯曲细长的脖子顶着,嘴巴一张一合:“你是谁?”
这一幕可比刚才那些没有五官的脸恐怖多了。
血红色的倒计时也再度疯狂跳转起来,转眼就只剩下30秒。
舟向月一个激灵,忽然发现自己的上半身能动了,但下半身依然固定在神龛之中,动弹不得。
眼看几颗长长的头就快伸到面前,此起彼伏的“你是谁”让人头晕脑胀。
舟向月飞快思索着。每个境客都可能被拖进这个境幻,正确答案显然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名字。
“神像”也不对,“无邪君”也不对,说明也不是问他现在扮演的角色是谁。
那这个问题到底在问什么?
还有10秒。
境幻里有的人有脸,有的人没有脸,戏班子里的人都有脸,有清晰对话的人都有脸,拜神的信众和街上的行人没有脸……
等等。这就像是一个人的梦境一样。
以他自己为中心,他认识的人都有脸,不认识的则没有脸。
所以,“你是谁”问的是梦境主人是谁?
这么一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最前面的小男孩的脑袋几乎快要和舟向月面对面了,后面拖着长长的像面条一样的脖子。
00:04。
说时迟那时快,舟向月伸手捡起摸出压在神像底下硌了他半天的铜钱,一扬手就把铜钱砸在了多劫的脑门正中间:“藏你个头的私房钱,我就是你!”
那枚铜钱就像散发金光的利剑一样,瞬间劈碎了那张脸。
眼前的整个画面如同被撕裂开的幕布,猛然破碎成千千万万片。
空中飞舞着无数的碎片,碎片里有人在惨叫哀嚎,有人在癫狂大笑。暗红液体喷溅在废墟上,熊熊火光中鬼影穿行,鲜血一样的红纱幔漫天飞舞。
舟向月猛然恢复了意识。
他依然站在傩堂的神坛之前,心脏怦怦直跳,背后一身冷汗,指灵匣依然在那里“咕咕咕咕”地乱叫。
焦燥的香灰味道扑进鼻腔,腿边贴着一个凉凉的东西。
他一低头,发现是枣生不知什么时候抱上了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在低头看自己,枣生抬起头来,吞吞吐吐:“哥哥凉了,很舒服。”
舟向月:“……”
多么感人的兄弟情啊。
这时,神像脸上狰狞的狐面具落在了他手中。
他也听见了耳边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无邪君的面具】!”
傩堂里的火光更加昏暗了。
神坛之上的傩公与傩母像原本站立着侧向中间的狐面神像,却不知何时诡异地转向了这个方向,甚至微微弯腰低头。
仿佛在躬身行礼。
舟向月掂了掂手中的面具,是木雕的,虽说雕工粗犷,但木质厚实,颇有些分量。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境灵,还是1/4碎片。
这么说,类似的碎片应该还有三个。
他一抬头,看见面具底下的无邪君神像脸上——居然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面具。
舟向月:“……”
这未免有点敷衍了吧。
他一伸手,把这张面具也揭了下来。
这张面具下也没有脸,只有一块没有上色的陶坯,只是或许在面具里焖久了,上面竟然长了大大小小青黑色的霉斑,很是磕碜。
舟向月:“…………”
或许是因为在小男孩的境幻里扮演了神像,他都有点同情无邪君了。
他获得境灵碎片后,在指灵匣里的布谷鸟也终于停了下来。
枣生一下子松开了抱着他大腿的手。
舟向月转身看去,发现枣生迈着小短腿冲到那金属盒子前面蹲下来,伸出小手指戳了戳那只木头鸟。
木头鸟纹丝不动。
枣生抬起头来,满脸血泪地控诉:“它死了!”
“那有什么关系?”舟向月笑眯眯答道,“反正你也死了。”
枣生:“……”
小嘴一撇,脸上血痕交错,眼看就要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