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燃没有再争辩什么,伸手拿起小瓷勺,贴着糖蒸酥酪的边缘挖下一勺雪白的酪来,放进嘴里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咽了。
任务完成。
他随后又把勺子放回去,埋头接着看书。
太师:“……”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仿佛没有七情六欲的孩子,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玄琊帝星?神仙大概真就是这样吧。
确实是天生当帝王的料子,只是说句不敬的话,这样来人间走一遭……不知有何趣味。
他这一生,大概都是为祖辈、为父皇、为江山社稷而活了。
下午的功课很快结束,帝储殿下离开书堂回寝殿时,才发现外头暮色四合,竟下起了雪。
雪纷纷扬扬,似乎已经下了些时辰,高高低低的错落宫苑里,瓦片与地面都积了薄薄一层雪。
因是新雪,许多地方刚一落就化了,于是地上一片泥泞,人多脚杂的地方,未免有些脏兮兮的。
郁燃皱着眉头回自己宫里。
刚踏进院里,几个宫女小厮正背对着门口围在一处,七嘴八舌地说得激动,甚至连外面有人进来都没发现。
“这是猫吧?野猫偷食,最可恶了!”
“我倒觉得更像是只野狗。猫都是用爪子的,你看它上来就用牙!”
“要分辨猫还是狗那还不简单,让它叫一声不就知道了。喵就是野猫,汪就是野狗!”
“你说的轻松,我们逮到它这大半天了,人都咬了好几个,它一声都没吭好吧!要我说,这就是只哑巴猫!”
“哎呀去去去,你们见没见过啊?这分明是只狐狸。啧,虽然乱七八糟的,但如果洗洗干净,这一身皮毛还不错。等到养大一点,可以扒了皮做狐裘,进献给帝储殿下……哎这小兔崽子还想咬人呢!”
郁燃原本是最不喜欢管闲事的,但偏偏最后这半句话说要进献给他,飘进他耳朵里了,便下意识地抬头望了过去。
只见一团脏兮兮毛绒绒的红色毛团窝在墙角,一身毛被血迹、雪水和泥泞浸得乌七八糟,脖子上的铁链子嵌进凌乱的皮毛里。
毛团小小圆圆的脑袋上,一双惊恐万状的乌黑大眼睛仿佛浸满了泪水般湿漉漉的,整只毛团子却一声不吭地紧紧团成一团,还对着想向它伸出手去的小厮龇出了獠牙。
刚好就是那一瞬间,郁燃和那小狐狸的目光撞上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拐了个方向,向那里走了两步。
不过也就是走了两步,他随即想起太师对他的教诲。
不能让旁人知道你的喜好。
郁燃硬生生站住了。
他皱起眉,轻咳一声:“我不喜狐裘。你们放它走吧。”
“啊!”几个年轻的宫女小厮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发现只有小殿下一人,这才放了些心。
毕竟他们都知道,帝储殿下虽然看起来淡漠疏远,但一向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他们都十分宽厚。
宫女敏而控诉道:“殿下!这玩意偷东西!他偷吃了你的点心,还打碎了你的茶罐!我们抓它还差点被咬了!”
郁燃默然片刻。
他垂下眼,避开那小毛团眼巴巴的目光,冷淡道:“若是野兽偷窃伤人,打死便罢。不要玩弄折磨。”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心中有些不忍,转身便要走。
可还没等他迈出第一步,那毛团子竟小猫儿似的哼唧了一声。
……郁燃一下子走不动路了。
有人惊讶道:“原来不是哑巴啊?”
小狐狸的哼唧一声连着一声,细软柔弱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想到蓬蓬软软的绒毛,又像带了只毛毛的小钩子似的,听得几个宫女小厮大奇:“咦!这小狐狸叫的,我都忍不住想要上手去摸一摸抱一抱了……刚才它明明还一副咬牙切齿要跟你拼命的野样呢。”
郁燃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回头去看那只小狐狸。
这一抬眼,正看见一双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像两颗亮晶晶的黑葡萄似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小狐狸还在黏黏糊糊可怜兮兮地哼唧,而且一边哼唧一边掉眼泪。
宫女敏而吸了吸鼻子:“哎呀这狐狸咋回事,听它叫得我鼻子都酸酸的,要受不了了。”
郁燃也受不了了。
于是片刻之后,小狐狸就被宫女敏而与思之偷偷抱进了帝储殿下的寝殿里。
小狐狸身上的毛沾了血和泥巴,一片凌乱。
后腿断了一条,一下地就一瘸一拐的,几条小短腿扒拉着踉踉跄跄又执拗地朝着郁燃爬过去。
郁燃垂下眼:“太脏了。”
小狐狸好像没有听懂,还是东倒西歪地朝帝储殿下爬过去,刚爬到一半就被宫女思之截胡了——开玩笑,殿下最爱干净的一个人,若是被这小东西弄脏了衣服,它怕是要倒大霉。
敏而和思之两个宫女高高兴兴去放热水洗狐狸了。
毕竟宫里这些东西稀罕,而且现在小狐狸不咬人还会软软糯糯地撒娇,便不是野兽,而是乖乖小可爱了。
只是热水都放好了,准备洗狐狸的时候,她们却遇到了一个难题。
这小狐狸又开始不听话了!
“呼……呼……”只要她们一伸手,小狐狸就龇牙,喉咙里翻滚着低低的咆哮声,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你太脏了,身上还有伤,必须要洗干净,不然你会没命的!”敏而被狐狸乱挥的爪子溅了一身水,气呼呼道。
话虽是这么说,两人却谁也不敢来硬的。
她们是见过之前小厮从厨房里逮狐狸的场景的,那时候这狐狸上蹿下跳袭击人,被打断了一条腿才好不容易抓住,她们现在可不敢真动手,怕被狐狸咬一口。
“怎么了?”郁燃觉得不太对,过来瞧了一眼。
没想到,小殿下刚一冒头,小狐狸立刻收起獠牙和咆哮,跌跌撞撞朝他爬去。
结果“咕咚”一声直接从桌子上栽了下去,胖乎乎的身体滚了两圈,被小殿下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嗷呜呜呜……”小狐狸开始情真意切地委屈哼哼,直哼得敏而和思之怀疑人生——
喂,刚才还不许人碰,一碰就龇牙的坏家伙去哪了?
更令她们惊掉下巴的是,一向最爱干净的小殿下低头看着蹭在他身上碰瓷的小狐狸半晌,竟真的把它抱起来,走到了热水盆旁边。
而那刚才还拼命挣扎的小狐狸竟也乖乖地任由他抱。
“它怕生,”郁燃平静说,“我来吧。你们帮我看着水温。”
敏而和思之:“……???”
这这这,昱朝的帝储殿下亲自给它洗澡!
这狐狸什么命啊!!
热水一浸,毛绒绒的狐狸变成了落汤狐狸,原本看着还胖胖的四肢瞬间变得细瘦伶仃,小脸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愈发大了,看着怪可怜的。
“呜呜……嗷呜呜呜……”
小狐狸瑟缩着哼哼唧唧,却乖乖地任由郁燃摁着它的四肢,仔仔细细清洗每一寸被血水和泥浆黏得板结的脏毛,原本清澈的水很快就变得一团糟。
“你们再去打点热水。”郁燃吩咐道。
敏而和思之转身出去了,郁燃看着两只小爪子扒在木盆边缘、大眼睛楚楚可怜盯着自己的小狐狸,想了想:“我去取块澡布来,你在这里不要动。”
没想到,郁燃就一个转身取澡布的工夫,原本乖乖在木盆里待着的小狐狸竟然消失了!
郁燃看着还荡漾着水波的木盆:“……”
等到敏而和思之抬着新的热水来了,听到这消息也是没了脾气。
那还能咋办?找呗!
一通翻箱倒柜,倒是敏而机灵,听到偏殿那边的嘈杂声音循声过去找,果然发现了小狐狸。
那小崽子湿漉漉地爬上储物柜,结果被宫人发现了,一边惊叫一边追打,随后便慌不择路地到处乱蹿,结果碰倒了一只酒坛子。
酒坛子“砰”地掉在地上摔碎了,小狐狸重重地摔在一堆碎陶片里面,被划得头破血流,还被酒淋了一身,打着滚嗷嗷直叫。
一屋子醇馥芬芳的酒香中,储藏室里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敏而和思之将罪魁祸首捉拿归案时,小狐狸身上的水都冰凉了,冻得瑟瑟发抖,只顾呜呜咽咽地哼唧,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回,几人都长记性了。
几双眼睛紧紧盯着把小狐狸身上的脏污和伤口都洗干净,然后赶紧拿软布包起来擦干净。
郁燃兜头一包,小狐狸便哼唧着想从软布底下钻出来。只是整只狐狸都被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脑袋,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郁燃。
美□□惑之下,郁燃丝毫不为所动,冷酷地一手抱腰、一手兜屁股,将小狐狸抱到火盆边烤干。
等到小狐狸浑身的毛都烘干了,整只狐狸变得蓬松又柔软。
毛乎乎的小脑袋上,黑眼睛眨巴眨巴;短短的四肢肉乎乎的,身后一条鲜亮的红棕色蓬松大尾巴。
郁燃一松手,小狐狸跳到了地上。
下一刻,它歪歪扭扭地往前走去,前脚绊后脚,走得东倒西歪,似乎是头晕眼花地掉了向,然后“咚”地一声撞到桌角,七荤八素。
“哈哈哈哈哈哈,”敏而爆笑出声,“这小狐狸是刚才打碎酒坛子,被灌醉了吧……”
思之也笑了,她蹲下来,在小狐狸头上摸了摸:“这小东西,酒量不行啊。”
敏而回过头:“对了殿下,这狐狸还没名字呢。”
郁燃想了想:“便叫它阿倾吧。醉酒失态,倾来倒去,倒是……憨态可掬。”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似乎愣了愣。
听到“阿倾”这个名字,舟向月猛然从小狐狸的躯壳里清醒过来。
看起来,他似乎是进入了郁耳朵的记忆里,没想到竟然是当初他化成小狐狸在昱宫里的那段时间。
不愧是能困住玄琊君的记忆,连他这个邪神误入其中,都差点在里面迷失了自己。
……可是等等,郁燃给他起的名字不是“阿青”吗!
不是因为他是一只漂亮的红狐狸,所以取反义字,叫阿青吗???
舟向月还一直觉得这个起名方法好啊,又简单又别致,他甚至如法炮制,叫柳长生“小红”……敢情这么多年,他一直想的是个错别字?!
眼看小狐狸呆呆愣愣地趴在原地,敏而蹲下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点点小狐狸的脑袋:“酒量不行,还调皮捣蛋!喝醉了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变成了不到七岁时的模样,还化成了小狐狸,也或许是因为醉酒的原因,舟向月没察觉自己也变幼稚了。
……去你的倾来倒去,郁耳朵才会醉酒失态!
他酒量明明很可以的,只是现在化作小狐狸,身量太小了。
按比例算,他可是喝了几乎有身体一般重的酒好吗?!
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是郁耳朵的记忆,他虽然进入了当时自己的躯体里,还保有意识,但似乎并不能控制这身体的行动。
尝试了半天都是徒劳,舟向月看开了。
算了,就当偷窥耳朵的童年黑历史呗。
还别说,现在的玄琊君整日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远不如当年来的乖巧软萌。
思之有点担心:“阿倾这么小一只狐狸,喝了酒没事吗?是不是吃点东西比较好?它看起来瘦巴巴的。”
郁燃懵道:“狐狸吃什么?”
敏而:“吃鱼吧?”
思之:“嗯……吃老鼠?”
舟向月:???喂!
他气鼓鼓地挣扎起身,抬起前爪就想往桌上爬。
桌上一阵阵传来热气腾腾的香甜气味,他已经觊觎好久了。奈何身体软趴趴的,实在是使不上力气,他扒拉了半天,最后还是被郁燃伸手一捞抱了起来,放到桌子上:“你想吃点心?”
小狐狸一转身,肉墩墩毛乎乎的屁股冲着他,小脑袋转眼就埋头到那碟桂花糕里去了。
敏而和思之还在认真讨论:“狐狸又像猫又像狗,不管怎么说,应该是吃肉的吧?我看它笨兮兮的样子,好像不会捉老鼠……”
“呃,”郁燃指了指桌子,“你们看。”
桌子上原本摆了三四小碟精致点心,此时全部被舔得干干净净可以反光。
小狐狸毛绒绒的脸颊上蹭了亮晶晶的蜜糖,被它一伸小舌头也给舔干净了。
敏而和思之震惊了:“啊,那是殿下的……”
郁燃一伸手,阻止他们说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在空气里四处嗅嗅,好像还在找吃的的小狐狸。
他不爱吃甜,偏偏送来的茶点几乎都是甜的,为了不向别人暴露自己的喜好,他还得勉强自己每一碟至少吃一块。
……郁燃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很快又从小厨房里端了几碟糕点来。
几人瞧稀罕地看着小狐狸用与它的小小身体毫不匹配的速度和食量,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酥脆掉渣的桃花酥、晶莹软糯的马蹄糕、细腻醇和的枣泥糕,啧啧称奇。
然后郁燃突然想到,阿倾这么小,吃这么多,会不会撑死?
这个念头一下子叫他慌了神。
这么小这么脆弱的一只小毛团子,好像稍微一动就可能养死了。
小狐狸肚子撑得溜圆,四只墩墩的小短腿都舒服地展开了。被卡着前肢拉起来摸肚子的时候,它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好像……还好?
郁燃轻轻地揉着那塞得满满的小肚子,轻轻地松了口气。不能再给它吃了。
只是帝储殿下没想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戍时,华灯渐熄。
郁燃准备就寝前,过来摸了摸小狐狸。
这一摸就摸到一手滚烫,原本冰凉湿润的小鼻子也变得燥热。
郁燃心里一惊。
这么小小一只狐狸,顶着一身湿漉漉的毛跑出去,还受了伤、喝了酒,即使他们万分小心,终归还是发起烧来。
毛团子烧得晕头转向,窝在思之用小被褥给它搭的窝里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抖抖索索地把头埋在胸前,明明整只狐狸抖如筛糠了,却愣是一声不吭。
就像是山野里被抛弃的小兽,受伤时只敢拼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生怕发出一丝声音、露出一点气息,就会被天敌猎食。
郁燃小心翼翼地伸手抱起它来,只觉得手上的毛团子又热又软,抱起来几乎感觉不到骨头,仿佛一块毛绒绒的毯子似的,轻得令人心惊。
小狐狸好像被他的动作弄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可刚抬头就没力气了,脑袋“咚”地一声又落了回去。
即使这样,四只小短腿还是使劲划拉着,嘴里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整只小狐狸哆哆嗦嗦地往他怀里钻,渴求他怀里的温暖。
作为身体健康、身份尊贵的帝储殿下,郁燃从没生过病,更没有照顾过病人。
他满心忧愁地抱着小狐狸站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去叫起已经睡下的敏而和思之,自己抱着它去榻上了。
小狐狸好像特别冷的样子。只要捂暖和一点,应该就没事了吧。
殿外的灯火都熄了,一缕月光透过窗棂落进屋里,仿佛轻纱一般柔柔地笼罩在他们身上。
郁燃盘腿坐在床榻上,用被子将自己连同怀里的小狐狸裹得严严实实。
热乎乎的毛团子就窝在他的心口,依然哆嗦个不停。
郁燃默默地将小狐狸又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阿倾似乎被这份四面八方传来的暖意和柔软安抚了,小小的毛团子逐渐不再哆嗦。
慢慢的,甚至传来了轻微的呼噜声。
郁燃抱着它,隔着胸口薄薄的一层寝衣感受到烫人的高热,以及那短促而急速的小小心跳声。
仿佛这小得一只手能抓住的小狐狸即使入睡也睡不安稳,在梦中依然惊恐地瑟缩躲避着什么。
郁燃就这样抱着被子和怀里的小狐狸,和衣盘腿坐了一夜。
虽然惦记着阿倾几乎一夜没怎么入眠,他还是在第二天寅时,天色尚未破晓之时便准时起床梳洗,冒着雪去书堂上课。
只是这一次,他居然破天荒地走了几次神。
他想,不知道阿倾醒了吗?
那只又软又笨的小狐狸,如果在被窝里醒过来发现他不在了,会不会害怕?
下课时,雪已停了。
郁燃辞别了太师,急急忙忙便往回走。
谁知刚从书堂出来没走多远,他经过国师掌管的藏星阁门口时,忽然被国师觉空真人叫住了。
觉空真人一身黄色道袍,白须白髯,一柄拂尘从手边垂下,遥遥对郁燃一礼:“帝储殿下。”
“国师大人。”郁燃回礼。
他其实并不喜欢国师。
这位觉空真人说是修道之人,却对昱皇极尽谄媚、对下人严酷苛责,而且不知修的是什么道,郁燃下意识就觉得不舒服。
然而,昱皇十分倚重信任国师,国师在宫中地位也极高,加之国师相对于他毕竟是长辈,因此郁燃平日依然一丝不苟对国师维持礼节,但除此之外几乎从不与他说话。
觉空真人看着他,慢悠悠道:“贫道观殿下印堂发黑,隐约有邪气缠身。不知殿下近日可有遇到什么妖邪之物?”
平日几乎从不交谈的国师忽然对自己说话,而且一开口便令人不悦。
郁燃一怔,随即一敛眉:“我并无异样,多谢国师大人挂怀。今日课业繁忙,我尚需回去温习功课,还请国师大人见谅。”
觉空真人站在藏星阁门前的台阶上,闻言居高临下淡淡地看他一眼,停顿半晌才开口:“无妨,殿下请便。”
若是换了其他人,恐怕会听出国师的言外之意,赶紧祈求他的宽恕。
但郁燃是谁?
他本就不喜更不信任国师,于是只是再度对国师一礼,便面色平静地转身离开。
郁燃走进寝殿时,正看见榻上层层叠叠的软被之中露出一只毛乎乎的小脑袋,小耳朵尖尖地立起来。
小脑袋上水灵灵的黑眼睛滴溜溜地到处乱转,一副鬼灵精怪的模样,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前夜有气无力病恹恹的样子。
郁燃上手摸了摸阿倾的脖子,果然温温软软,不似昨晚那样烫手了。
小狐狸很是乖觉地舔了舔郁燃的指尖,被他挠了挠下巴,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看来这小狐狸皮实的很,烧着捂一晚上,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既然小狐狸没事,郁燃便放下了心。
他吩咐思之在地上放了两碟清淡温热的糖蒸酥酪与糯米糕,又放了一小碗温水,随后便一刻也不耽搁,展开书卷开始温书。
谁知右手刚拿起笔,原本在一旁吃点心吃得正高兴的小狐狸瞥了他一眼,随即便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三步并做两步,竟直接扒拉着郁燃的衣摆蹿到了他腿上。
“嗷呜呜呜!”阿倾冰冰凉凉的鼻头蹭着郁燃的手,将他的手顶翻过来,露出手心红肿的印子。
小狐狸焦急地哼唧着用鼻头蹭他的手,好似担忧地问他:怎么回事?
郁燃收回手,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摸摸阿倾后颈的绒毛,面色平静:“没事。”
他往常上早课抽查功课从无错漏,但昨晚忙着照顾小狐狸温书不够熟练,加上几乎一夜没睡,破天荒地答错了太师的问题,因此被打了戒尺。
郁燃自认罚得有理,他无话可说。回来确认了阿倾没事之后,他就得赶紧把昨日落下的功课补上。
可是小狐狸却不依不饶,呜呜呜地哼唧着要舔他的手心。
郁燃:“阿倾,我要温书了。你到别处去玩。”
“嗷呜。”小狐狸用冰凉的小鼻子蹭他的手。
“阿倾,听话。”郁燃的声音严肃了一些,伸手推开它。
狐狸太小一只了,郁燃不过是轻轻一推,便把它给推了个趔趄。
毛团子回过头,仿佛难以置信郁燃这么粗暴对待它一样,水汪汪的黑眼睛控诉地看了他一眼。
郁燃一僵。
他不是故意的……
然而小狐狸转身就跳下了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燃在桌前呆坐片刻,低下头开始温书。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阿倾去哪里了?
它早上起来,有没有吃点东西?昨晚病那一场,不吃点东西怕是好不了的……
郁燃偏过头看了一眼小狐狸的水食碟,发现糕点已经换了一批,水也少了些,放心了许多。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等等,外面地上厚厚一层雪呢。
阿倾是出去了吗?跑到雪地里了?
它昨天才着凉发烧,今天若是再冻着了,会不会死?
郁燃坐不住了。
他得去找一找,不能让小狐狸就这么到处乱跑。
只是他刚一转身,便看见一只蓬松白绒的雪团子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看见他惊愕的表情也丝毫未停,径直撞到了他那只挨了戒尺的手上。
一股冰凉熨帖的感觉从红肿发热的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顿时消去不少。
小狐狸哆哆嗦嗦地扭动着毛绒绒的身体,将满身的雪涂抹在郁燃的手心。
毛团子上洁白松软的雪层剥落,露出里面濡湿的红色绒毛,仿佛一只漏了馅的豆沙汤圆。
郁燃脑中空空地愣了半晌,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这小狐狸,是在雪地里打滚了吧?
哆哆嗦嗦冻成这样,它还要不要命了!
郁燃慌忙掐着小狐狸的前肢把它拎起来,轻轻地把狐狸毛上沾着的雪拍掉,然后赶紧抱着它坐到了火盆边,烤干湿漉漉的绒毛。
小狐狸在怀里哼唧着扭动了两下,好像还不服气。
郁燃抱紧它,把那轻微的一点挣扎都压了下去。
这么搏斗了半天,小狐狸总算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挣得过他的,叹出一口气,把毛绒绒的小下巴贴在了郁燃胸前,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郁燃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双亮晶晶凝望他的黑眼睛,沉默半晌后低声道:“以后别这样了。”
就这么烤干了湿狐狸。
帝储殿下再度开始温书时,已经完全烘干的小狐狸在他身边转了两圈,然后毫不见外地扒拉着帝储殿下庄严华贵的黑色织金长袍爬上他肩膀,尾巴缠着他的脖子,在肩膀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雪霁时分,淡金色的日光从窗户落进来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像在小泥炉上烘化了滴落的蜜糖,柔软而浓醇。
舟向月也在这暖醺醺的阳光下昏昏欲睡了。
他打了个哈欠,忽然想起当年他还是这只小狐狸的时候,其实更想骑在郁燃头上来着。
只可惜郁燃晨起后便要束发,金色的鹊尾冠将墨发束得一丝不苟,趴在上面一看就扎得难受,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趴在郁燃肩膀上。
小少年身上有一股幽远淡雅的沉香气息,小狐狸埋首在他颈边嗅着那气息,沐浴着温暖的日光,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