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这回他杀的人有些身份,惊动了他们口中的“台主”。
台主很忙,用分神在见了他一面,对方看起来很年轻,对他说了两句话。
“阿浊是我儿子。”
“我知道你在找人,我能帮你找到他。”
少年吃过了太多苦头,他并不相信对方,他也终于知道世上的事情大多都是需要利益交换的,“你想要什么?”
那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男人站在高台之上,负手轻笑出声,他越过少年看向了大殿之外,声音让少年想到了无拘无束的飞鸟。
“我想要一条通天路。”
少年不知道什么叫通天路,也不知道什么叫玉阶和劫玉,台主派来的人耐心地同他解释。
“天上仙人如白玉,无瑕无垢无情心,我们飞升的路被他们斩断了,所以要用他们筑起道玉阶上去,你难道甘心永生永世只能困囿于这一方小世界里吗?”
“我不知道。”少年摇头,“我只想找到我师父。”
“你会找到他的。”那人笑道:“劫玉顺应天道而生,是仙人命中注定的劫数,你成了劫玉,就能找到你师父。”
少年蹙眉,“如果我师父是玉阶,那他原本的劫玉呢?”
“那对他来说恐怕太简单了。”对方无奈道:“你希望你师父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吗?就算你愿意,你那仙人师父渡完劫,恐怕就自己回到天上去了,你永远都只能被困在这个小世界里,从此你们天上地下不复相见。”
少年怔忡良久,有些难过道:“我不想这样。”
那人以为他同意了,刚要松一口气,结果迎来的却是被一条鬼纹穿透眉心,死前他愕然地盯着面前人畜无害的少年,不甘地倒了下去。
“我师父不是仙人,师父只是师父,他永远都不会抛下我。”少年喃喃自语,跨过尸体往前,身后的鬼纹吞噬了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他难得叹了口气,“你们人修都不可信。”
他又杀了许多人,觉得差不多算报完了仇,便想回到平泽去,再不济就去沉曜,他不喜欢望月这个鬼地方。
他从天地阁出了界乡,一边杀人一边找师父,身后是无数尸骨堆积出来的一条血路。
却在临走前遇到了群爱多管闲事的佛修。
“你杀孽太重,作恶太多,为天道所不容,我等今日势必要将你渡化。”他们义正言辞。
他不解,“你们为什么不问我因何杀人?”
“你已为厉鬼,你回头看看自己杀了多少无辜之人。”那佛修厉声道:“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可惜他不想回头,他在望月过得很不痛快,这里的人全都死光了才好。
那应该是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他拼尽全力,杀光了那群佛修,他们死前祭出了须弥心与舍利子,试图用那些菩提树将他镇压在地底,但他是怪物,所以理所当然地逃了出来,舍弃了些残魂碎魄。
他拼尽全力到了望月大陆的边缘,却看见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阿浊。
“父亲救活了我。”阿浊目光空洞,语气平板,“但我活不长。”
少年怔愣地看着死而复生的挚友,阿浊一板一眼道:“将你的鬼躯给我吧,你是怪物,反正你也用不到。”
他不想给,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不再是从前的阿浊,但与对方动手时终归被扰乱了心神。
看到天边黑压压而来的那群修士,他便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他又变回了当初那滩没有神智的鬼纹。
他不想忘记阿黑和阿猫,也不想忘记骨剑和阿浊,更不想忘记师父,但他抵抗不住这么多人的围攻,抵抗不住他们那些很厉害的神器和从未见过的阵法,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神智在一点点湮灭,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得黑暗模糊,疼痛开始被无限放大,他拼尽全力地挣扎嘶吼,胸腔里满是不甘和愤怒。
可是他无能为力,也无人来救他。
阿黑送给他的鲛尾被打得粉碎,这好像是他与这世间唯一的一点联系,他五指成爪,将那鲛尾的皮生生剥落了下来,将残存的最后一丝神智塞了进去,捏成了小球奋力扔进了海里。
他不切实际地希望小黑鲛能借此复活,希望它能和生出漂亮皮毛的阿猫相遇,还有重新生出灵识的骨剑,变回原样的阿浊……
身后是无数要他性命将他镇压的法阵与神器,他伸长了胳膊,趴在岸边死死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小球慢慢地飘向了平泽。
一行血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了下来,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怔怔地低下头,咧嘴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笑起来。
“师父,我都会哭了……”
“你怎么……还不来呢?”
周围终于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记忆幻境戛然而止。
再睁眼, 江顾和卫风便回到了识海之中,周围依旧盘旋着红色的雾气,只是颜色变浅了许多。
识海中一片寂静,过了许久, 卫风才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江顾, 神情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甚至还冲江顾笑了一下, “师父, 记忆结束了?”
“嗯。”江顾冷淡地应了一声。
卫风故作轻松地嗤笑, “我还当这残灵执念有多大本事呢, 却原来只是带着我们看一遍他本体的记忆,这故事真没意思,为了个梦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存不存在……可真够蠢的。”
江顾没说话,转头同他对上了视线。
卫风眼底有一瞬间的慌乱, 他似乎想要躲开, 却又本能地停在原地,他笑起来时微微下垂的眼角总让他看上去多几分无辜可怜, 只是江顾过于平静淡定的目光让他有点委屈。
他清了清嗓子, 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师父, 你说他是不是很蠢?”
江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抹残灵依靠一抹执念存活至今,如今执念将消,你将其在识海中炼化即可。”
“好。”卫风没有丝毫犹豫, 将那些逐渐变淡的红雾聚拢了起来。
江顾检查了一遍他的识海, 又将他元神的伤用灵力覆住,“专心疗伤。”
他说完, 便准备退出卫风的识海,卫风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身影,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却还是没忍住,一把抓住了江顾的手腕。
法阵中止,江顾掀起眼皮,半透明的身影朦胧又模糊,让卫风无端地想到了千年前那少年人梦里永远无法触碰到的“师父”。
他抓得更紧了些,垂着头不敢看江顾的眼睛,声音沉哑:“师父,别走。”
“前尘往事当忘则忘,若是被那执念影响生出魔障,最后受苦的还是你自己。”江顾点到即止,“卫风,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着你。”
他语气平静又冷漠,仿佛那记忆幻境中少年的遭遇触动不了他分毫,甚至他还能趁此机会来教育卫风,无情道简直修得已臻化境。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了江顾半透明的手背上,将宛若冰雪堆积起来的人烫得蜷起了手指。
“我不管。”卫风闷声道:“师父,我就想你现在陪着我。”
他似乎天生就对江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免疫,江顾的警告对也不对,他并不那么在乎从前发生了什么,也很少期待未来,他只管当下自己快不快活。
所以他哭得更凶了。
“不准哭。”江顾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却没有挣开他的手。
卫风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抬脚便将他退出识海的法阵给踩碎了,在江顾发怒之前,张开了胳膊将人紧紧抱在了怀中。
江顾有一瞬间的怔愣。
卫风很少有机会能抱他,年少时应当多一些,不过大多是江顾抱着他,卫风总会乖巧又顺从地搂住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肩膀或颈窝里,哭哭唧唧地撒娇讨饶,江顾总觉得他像块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
但这块狗皮膏药极少会用这种强势又带有某些压迫意味的抱法,好像准备吞掉他的元神,让江顾忍不住想揍人。
但他忍住了。
可能是这厮的前尘实在太过凄惨,他那颗冷硬的心脏终于破天荒地生出了丝恻隐,对这混账东西勉强多了分宽容。
他抬起手,拍了拍卫风的后背,找到了个有效的解决办法。
卫风正心满意足地抱着人,便听他师父用那冷淡的声线八风不动道:“若你觉得这记忆实在扰乱心绪,我可以暂时帮你封印,待你道心稳固再解开也不迟。”
卫风登时一个激灵,他猛地抬起头来,眼睫上还挂着滴泪珠,“不、不必了师父。”
江顾看着他慌乱的模样,缓缓眯起了眼睛。
“我只是想起了在望月等你来救我的那五年。”卫风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师父,我可比记忆幻境里的那人惨多了。”
江顾心下一沉,就在他以为卫风要说出自己遭受的折磨更加惨烈时,便听这混账东西一本正经道:“他连他师父真人的面都没见过就这么想,我可是和师父你同吃同睡好几年,抱过摸过亲——密无间,我对师父的思念远超过他千倍万倍,痛苦和折磨自然也远超千倍万倍。”
他皱起眉,严肃道:“所以我更惨,师父,你多心疼心疼我吧。”
江顾想拿剑抽他。
卫风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作势又要将脑袋往他颈窝里拱,被江顾用剑柄抵住额头被迫直起了身子。
“别胡闹。”江顾十分不理解他这说哭便哭说笑便笑的性子。
卫风的手顺势下滑,握住了他的手,“师父,你看我这识海多广阔,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疗伤,这样你就能多陪我一会了。”
江顾淡淡看了他一眼,震开他不老实的爪子,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疗伤。
卫风开心地咧了咧嘴,挨挨蹭蹭凑到了他面前,直到两人面对着面膝盖挨着膝盖才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空荡的心口处传来阵剧痛,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调动鬼纹将这疼痛强行压了下去。
江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没有睁开眼。
他原本想出去冷静片刻,谁知卫风看了记忆之后太过黏人,他思虑再三还是留了下来。
如果记忆幻境中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到现在为止所发生的一切恐怕都在萧澹的掌握之中。
一千年前卫风降生在极南之地,生来左臂上便有封印记忆的疤痕,这疤痕与自己颈间的疤痕相似,那卫风应当也是从上界而来,至于他梦中出现的那个“师父”——江顾皱了皱眉,根据萧澹的说法推测,大概率就是江顾自己,只是不知前因后果,仅在卫风梦中出现了两年便消失不见,卫风本体先是在生死楼被杀,又修出鬼躯在万佛冢险些被镇压,最后被萧澹拦截在望月大陆边缘,彻底摧毁了神智……
而浮泉神殿千年前砌成的古怪石墙,特意选的与火相克的水系神力,恐怕就是萧澹当年为了镇压失去理智的卫风而选,那只鲛鳞皮球和封印着卫风心脏的鲛人石像出现在这里应当也是萧澹刻意为之。
萧澹想利用下界渡劫的仙人做玉阶造一条通天路,那就说明下界飞升的路极有可能断了,而他既然敢这样做,大概率是有成功的先例在前,难道是万年前的灵境公主和松绥?如果他是所谓的玉阶,恐怕天道也对他有所庇护,所以萧澹一直找不到自己,只能依靠更加容易的劫玉来寻找玉阶。
根据记忆幻境中的只言片语,江顾依稀能推断出自己原本的“劫玉”太过“简单”,如果按照他记忆中的杀妻证道,恐怕他轻而易举便能飞升,所以萧澹在发现卫风是个杀不死的怪物之后,便动用了某些手段将劫玉融合进了卫风身上——卫风起初和他共同有封印记忆的疤痕,如果他们同来自上界,想来卫风应当也是玉阶的一种,所以萧澹要将有封印记忆的鬼躯给了萧清焰,利用卫风的躯体捏造出来一个伪玉阶养在身边,万一江顾这条玉阶的路走不通,他起码还能有一个备选的伪玉阶;
而将同为玉阶的怪物改造为劫玉,江顾无法杀了他,便会被一直拖在下界飞升不能,萧澹便能有足够的时间来造他那条通天路。
只是事情还有颇多疑点,比如萧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卫风与劫玉融合,萧澹又是凭借什么笃定靠玉阶便能飞升,又是谁将仙人渡劫的消息透露了下来,他们被一步步引导进了这座浮泉古神殿萧澹究竟意欲何为?
如今的卫风不止吞噬了曲清腹中胎儿与神鸢鲛蛋,必定还吞噬过他原本命定的劫玉,而且观记忆幻境中,卫风吞噬过无数恶鬼,还不慎吞了那条小黑鲛的尸体和那块银蓝色的石头,为此还长出了银蓝色的鲛尾,他现在的神鸢鲛形态恐怕也受到了小黑鲛的影响……他继续这样下去,天道必定不会容许他飞升,甚至积攒到了一定程度,为了天地平衡恐怕会将卫风强行绞杀。
江顾思绪繁杂。
他终于意识到了当初自己和卫风从蛟龙城初遇开始便被人卷入了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只是执棋者藏于暗处又极有耐心,甚至可能牵扯到了上界和他渡劫之前的身份,这些远比江殷重楚观山之流难对付,尤其是不管他还是卫风,修为都还远远不够,而即便他们的修为已足够,在这样天上地下网罗密布的重重杀机之下,恐怕也难寻生路。
而现在萧澹敢将真实意图暴露在他们面前,恐怕早已胜券在握。
但江顾从来不信所谓万全之法,就算再完美的计划也会有一丝纰漏,就像走到绝境天道也总会留一线生机,只看他能不能抓住,开出条生路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了卫风脸上。
那些修士都说下界渡劫的人命格奇好,怎么这蠢货的命就这么不好?
‘……师父,他们看我丑,便都欺负我……’
卫风委屈巴巴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江顾不虞地皱起眉。
大约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卫风终于忍不住悄悄睁开了眼睛,有些不自在地抬起爪子摸了摸脸,疑惑地看向江顾。
明明半点都不丑,他徒弟生得俊朗可爱,原形也威风凛然,哭起来还会掉小夜明珠。
“师父?”卫风见他神情凝重,忍不住也跟着他紧张起来,“师父,你可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事?”
是这残灵有问题还是他的心脏出了问题?又或者他们真被人算计了现在命悬一线?
就在卫风已经做好逃命的准备时,便看见他一向不苟言笑的师父扯了扯嘴角,“你生得很好看。”
所以命不好肯定是天道瞎了眼。
卫风呆呆地看着他,眼里满是茫然。
他来望月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很好看,原形也很威风,但自从来了望月,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长得并不好看,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被人叫怪物,现在元神用鬼纹缝起来便更丑了,师父……一定是在嘲讽他,反正以前这种事情师父也没少干。
卫风慢慢红了眼眶,恨不得现在就化成团雾气将自己藏起来。
江顾抬手用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泪,觉得他小徒弟这六欲道修得未免太过多愁善感,“元神归位。”
再哭元神就散了。
卫风却黏糊得紧,抓住他的手不肯放,还故意用脸颊蹭他的掌心,“师父,你再陪陪我,反正你留一半元神在外面也能活动自如。”
柔软温热的脸颊肉贴在掌心,江顾指尖微微发痒,他冷着脸将手抽了出来。
卫风见他生气,也不敢再缠,只好不甘不愿地将踩在脚下的阵法给踢了出来,不过眨眼的功夫,江顾便毫不留恋地消失在了他眼前。
卫风可怜兮兮的表情瞬间一收,他伸手紧紧抓住一直剧痛的心口,神色阴沉狠戾,血液中的愤怒和不甘在尖啸奔腾,记忆幻境中受过的折磨他感同身受,和这五年他遭受的非人折磨在他脑海中交替出现,滔天的恨意如同熊熊烈火要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红色的残灵似乎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恨意与不甘,像是终于找回了归宿,一直绵延无尽的红雾终于彻底变淡,心甘情愿地被吸收回了本体之中。
卫风伸出一只手臂,黑色的鬼纹又增加了许多,弥漫在周围的黑雾中掺杂了些许红雾,他隐隐还能感知到属于厉鬼的尖锐怨气,让他的修为增加了一大步。他有些兴奋地攥了攥拳头,恶念和杀意从他空洞的胸腔中滋生,如燎原之势缠绕住了他整个身躯。
他可没有一千年前那么蠢,望月加诸在他身上的这些痛苦,他要一点不落地全都还回去,望月不变成人间炼狱不足以解他心中之恨!
还有师父……他已飞升无望,也绝不会让师父飞升。
他要师父永远陪着他,留在下界。
浮泉神殿内。
元神归位, 江顾缓缓睁开了眼睛,坐在他旁边的卫风已经凑了上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师父, 你醒了。”
明明瞬息之前, 他们还共处同一识海,他这般好像两人分开了多久一样, 偏偏他还无视江顾的冷淡, 十分自然地扶住他的胳膊, 顺势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扶了起来, 仿佛江顾已经伤重到起不来。
“不必。”江顾对这些过分亲昵的动作依旧不太习惯。
被他挣开卫风也不羞不恼,胳膊有意无意地贴着他的胳膊,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肌肤的温热,周围冰冷的潮气蔓延,这零星的热意格外明显, 将江顾没躲开, 卫风又悄悄挠了一下他的掌心。
江顾偏过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卫风一脸无辜, 装作没看见, 反而抬头看向了不远处蹲在废墟中的陆离雨, 恶声恶气道:“臭乞丐,你又在哪里搞什么鬼?”
这恶劣的语气和嚣张跋扈的表情像极了那些混不吝的纨绔二世祖,若不是顾虑场合,连江顾都想抽他。
“少乞丐乞丐的乱叫, 你见过我这么厉害的乞丐吗?”陆离雨转过头嘿嘿直笑, “论辈分你还得喊我声师伯娘。”
卫风冷笑,还没来得及动手, 有人比他更快,陆离雨看似慌乱地挡住了江向云的一击,实则径直将人拽到了自己跟前,笑嘻嘻道:“我不和小孩一般见识,你们过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正蹲在那鲛人石像残破的脑袋上,江向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江顾和卫风也一并上前,却见那鲛人石像底下竟隐藏着一个错综复杂的大阵,这阵法玄妙非常,用的并不是现在修真界所流行的八卦之阵,在阵中隐约可以看见两面湖泊似的镜子,这镜子极其光滑清晰,与他们寻常捏出的依靠法力维持的水镜截然不同,可就是这般清晰光滑的镜面,照不出在场的人,里面倒映着的反而是影影绰绰大片模糊的花丛,还有花丛中姿态各异的人影。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执剑或抚琴或对弈或行礼……仿佛一道巨大的画卷,将他们的身影全都囊括在内。
“这大阵连通着两处水系灵力极强的地方。”陆离雨试探地往里面注入了些灵力,面前浮现处一个罗盘样式的法宝,天干地支层层叠叠浮现而出,“水系灵力当属上古龙族最强,现在世间已经没有了龙,只有神龙陨落而成的秘境,这法阵南面连着的应该是平泽大陆的朝龙秘境。”
他顿了顿,忽然仓促地收回了灵力,却还是吐出口污血出来,他混不在意地用袖子一擦,“法阵北面连着的约莫是沉曜大陆的某个龙陨之地,那里的水系灵力会更强……不惜费这么大功夫用法阵将两处龙陨秘境相连,难道就为了镇压一颗心脏和一个仙阶的残灵?”
陆离雨觉得这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难道是因为这个法阵存在,所以我们才能成功杀死那残灵?”江向云问。
“这法阵现在依旧完好无损,”陆离雨看了卫风一眼,“能杀了那仙阶残灵,纯属某人太过凶残。”
卫风冷飕飕地盯着他磨了磨后槽牙。
“好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那残灵已经被吞噬,这鬼地方搞这么大阵仗连件神器都没有,我们还是再去别的地方找找看吧。”陆离雨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从那石像头颅上跳了下来,“听我一句劝,这阵法不是咱们这些小喽啰能碰的,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师父?”卫风见江顾盯着那镜子不动,轻轻喊了他一声。
江顾眯起了眼睛,盯着那花丛后某个身姿窈窕的影子,忽然道:“你看此人,可觉得眼熟?”
卫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那应该是名女子的身影,的确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旁边的江向云硬是挤过来凑热闹,他一挑眉,“这不是灵境公主吗?”
“灵境?”江顾转头看向他。
“没错,之前我曾在松绥幻境见过,她身姿轻盈,尤其腰间与寻常女子不同,格外纤细。”江向云道:“这就是灵境公主。”
陆离雨嗤笑一声:“江大公子对这些倒是颇有研究。”
江向云笑眯眯道:“天赋异禀,怎么,老人家你嫉妒啊?”
“老人家”三个字顿时将陆离雨噎在了原地。
卫风抱着胳膊看热闹,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江顾在一旁充耳不闻,他的目光扫过镜中的这些身影,暗暗记在了心里,不知为何,这个同时连接了平泽和沉曜的阵法和里面的两块镜子,总让他心中感到不安。
江顾罕少会出现所谓的直觉,毕竟他一直身处在危险之中,但是这次却不一样,身上仿佛总有股本能的力量在驱使他离开。
他将一缕意识沉入墨玉镯,空间内一直温养着的那座女神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几经波折,这座神像其实早已经残破不堪,里面的神力也几乎耗干,已经无法再连接到溪源秘境的神殿,但江顾却将它留了下来。
这座神像周围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将她的神情映照得愈发温柔悲悯。
“是你在催促我离开?”江顾蹙眉,第一次对这座神像开口说话。
神像不言,只垂着眸子目光柔和地望着他,如同在看自己命途多舛的孩子,周身的光芒又悄无声息地厚重了几分。
江顾心底微沉,神识回归,陆离雨依旧在前面带路,姚立落在最后警戒,卫风不知何时化作了雾气如同一身轻纱笼罩在了他身上,而江向云则与他并肩走在一处,察觉到他的异样,忍不住开口问道:“七弟,可是发现了什么异样?”
江顾脑海中飞快地回想着发生的所有事情,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心中勾连成一副巨大的画卷,但是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清前路,只有一双沉静的眼睛从画卷后慢慢地显露出来,极具压迫性地看向了他。
“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江顾说。
江向云心中忽然重重一跳。
“什么叫想办法,我们随时都能离开这里。”陆离雨走在前面嚷嚷道:“有我在出去保证轻轻松松,不是你们非得留下来找神器——”
“陆离雨,听他的。”江向云打断了他的话。
“嘿。”陆离雨不爽地转身,一边朝他们走一边开始掐指卜算,“大凶明明已经过去了,这时候不趁机捞点好处回去还要等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