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在那弹丸之地里作威作福的同时,却又不断地蠢蠢欲动,想要以蛇吞鲸而将广阔的中原大地占据。以示其不忘本来,不曾忘记自己究竟是何人,又来自何方。
“徐市啊徐市,事到如今,你以为你是何人,又将以何等样的身份而死去?”
黑冰台的牢狱似乎同八百年前并没有任何区别,纵使设置在幽冥之中,存在于忘川黄泉之内。可是当真正被投入到此间的那一刻,徐市却又忽然平静下来。目光与神情俱是一派坦然。甚至是坦然的同奉命前来提审的蒙毅交流。
仿佛因此而恢复了几分昔日游走诸国,游说四方的姿态。
这方士无疑是有着几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的。纵使因为许久未曾操作的缘故,不免有几分滞涩,可是生死关头真正将其捡起来,似乎同样算不得为难。然而蒙毅点头而后又摇头,却是开口,将徐市话语打断道:
“扶桑之地距离此间虽然遥远,其中更间隔着八百年的时间与岁月。但你究竟做过了什么,又想要做什么。莫不是以为凭你区区几句言语,便足以抹去吗?”
蒙毅的面色在那跃动的烛火间似有几分冷漠与寒凉,而在其目光倒映之下,伴随着蒙毅话音落下的是徐市开口,仿佛因此而增添了几分大义凛然一般道:
“我自是做为齐人,以齐人的身份而死去。”
又道是成王败寇,早在八百年前便已经想过今日之种种,想过东窗事发会遭受秦皇之报复云云。所以尔等有何手段,尽管使出便是。
端的是一派舍生取义,无惧无畏之姿态。
只是一旁的姚贾轻笑,却是抄了手,面上带了几分冷然与讥诮道:
“齐人?你徐市竟然是齐人,而非是倭奴吗?”
于是滞留在此,似乎想要同徐市这位八百年前的方士交流一二的李淳风开口,顺着姚贾的话语道:
“我听说那倭奴之国是经由神武天皇所建立,而所谓神武天皇......”
李淳风似笑非笑的、如同看猴一般的目光在徐市身上划过。于是李淳风、姚贾等人俱是相视而笑,空气里仿佛因此而充满了快活和愉悦的气息。唯有仿佛是有那么一点厚道,但却不多的蒙毅开口,将面上神色一点点收敛道:
“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若你徐市昔日以齐人的身份复国,尊奉华夏之正统,以中原大地为正朔而图谋复归便罢。我自当对你敬上三分。可如你这般,自身同夷狄相混同,数典忘祖抛却自身之信仰与文化......”
“敢问你徐市于扶桑岛屿之上,供奉祭祀的可是昔日齐国之先祖,是我华夏之正朔?”
“你既然有此心,有此胆量蒙骗陛下而图谋出海,图谋建国。又何不再大胆一点?取扶桑之地以奉中原,奉此九州六合?”
第086章
瞳孔微缩头颅抬起,蒙毅一句又一句的问话之下,徐市哑然。良久之后方才以眼睛闭上而后又睁开,开口,对着蒙毅问道: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
是谁呢?始皇帝,嬴政。徐市目光之下,李淳风、姚贾面上笑意收敛,神情里俱是如出一辙的恭谨和冷然。而蒙毅开口,却是将徐市话语打断并且给出答案。伴随着那不为人知的,未曾在史书工笔里记载过的密辛。
“齐人徐市,你又凭什么以为,你之野心与谋算,便足以瞒过陛下的眼?”
那是八百年前,是始皇帝同徐市相见后不久的夜里,嬴政以黑冰台呈上的密报摊开,而后露出笑容。冷淡且傲然的,并不曾将这天地间的任何事与物放在眼里的笑容。至于那密报当中所呈现出来的内容,自然是同徐市、同这人的过往相干。
见微知著,从那密报里,结合以徐市的诸多种种表现来看,嬴政却又是知晓了其本性,明白了其潜藏在恭顺面容之下的野心与谋算的。
“徐市其人,足够自信足够狂妄,足够胆大妄为。但同样的,足够胆小。”
墨衣袀玄的帝王如是言,迎着蒙毅的那似乎略有些不解的目光将问题抛回,对着蒙毅问道:
“不知蒙卿以为如何?”
“陛下既然是知晓,又何不将其一举灭杀,不留后患?”
蒙毅自然是知晓嬴政对那些有才干之辈的看重的,更知晓这看似铁血严苛且不好接近的秦皇,从来便未曾有想象中的暴虐与被妖魔化。只是很显然,忠诚于大秦也好忠诚于秦皇也罢,蒙毅并不认为如徐市这等不安好心非是真心臣服之辈,有存在与存活的必要。
然而嬴政以指尖叩过桌案,唇角微微翘起,似是包容又似是提点一般开口,却是对着蒙毅道:
“蒙卿以为,天下有才之士有多少?朕之麾下,又有多少?”
猛将如云,谋士如雨。
是后世的演义与故事里,常用以形容一个明主、一个主公为人心之所向,足以叫绝大多数人为之臣服的话语。然而在文武尚未曾彻底分家,史料与记载遗失后世人根本便无法因此而彻底窥探和复原的彼时,大秦与秦皇麾下自然是有着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前仆后继,为之效力的。
六国的人才往来云集,大秦的咸阳城中从来便不缺少人才,更不缺少有才之士。但其中能够真正出头且走到秦皇面前的......不管用心如何,其真实的目的又如何。徐市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更是在某一方面有着特殊才干之辈。
徐市如此,李斯、赵高等人同样是如此。剑乃双刃,有利有弊。当你选择持剑的那一日开始,便应当知晓终是会有将手划破的危险。而君王的目光与见识,同样足以使嬴政清楚的知晓,当这一切失去自身控制之际,所将要造成的混乱及动荡。
只是这帝王从来便是足够自傲且足够狂妄的,又怎会甘愿于此做出妥协?更不会因那剑在伤人的同时有可能伤己,而选择将其弃置。甚至于这帝王的思想、目光与胸怀,远较之以世人所想和所认为的更加宽广高远。
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然而这帝王却又是有着自身之欲与念的,所以嬴政求长生,求不老,求大秦之千秋万代,求那万世之基业。
回首,开口,嬴政乐见李斯、赵高、徐市等各怀心思的人收敛了爪牙、利刃及棱角,最终能做到哪一步的同时,愿意给予其为大秦效力和施展才干的天地。
神人一般自信且强大的帝王并不畏惧于任何的挑战,更不将那任何的小心思与谋算看在眼底,放在心中。甚至于在大秦的朝野内外,在这本就是从宫斗、政斗当中成长起来的帝王彻底掌权之后,老秦人本是再擅长不过的宫斗、政斗传统艺能似乎由此而被丢弃。
直至嬴政的死亡,至赵高将波澜掀起,至秦的二世而亡。
所以这于后世里再醒来的君王自认为自己是有错的,虽然这并不代表嬴政会因此而改变,更不代表这足够狂妄且足够傲慢的君王,便会因此而将某些想法和意志转移。不过在绝对强势的君王的统治之下,阴谋算计、宫斗政斗等诸多种种阴悚鬼蜮伎俩却又似乎实在是不必要。
甚至于赵高这样的狼子野心之徒,整日里所行和所想的亦不过是将自身之才干实现,使自身之价值得到君王的青眼。
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并且立下了前人所未有之功业,内心强大如始皇帝嬴政,自有那将天下有才之士揽入到怀中,使其为自身、为大秦而效力的胸襟及气度。况且彼时的嬴政在身体的老去与衰弱里似乎同样由此而认识到,自己是人,而非是神。
更非是逍遥于世外拥有无尽寿命的仙人。
“长生之言,徐市姑且说之,你我姑且听之。若成便罢,朕自可以因此而使大秦万年,成就那万世不灭之伟业。可若是不成,”
墨衣袀玄的帝王长身而立,以手负在身后,本是再俊美不过的、叫那通身的气度与威严所压制了的眉梢眼角,不可避免的染上皱纹,以及那微不可查的疲倦。
“若是不成,我大秦,华夏,自当万年。”
满室的烛火与明珠照耀之下,嬴政如是言,目光落在了那六合一统百越之地被扫平且匈奴退却和避让的地图之间,那靠海的齐国故地等之外。
海洋,九州之外的海洋。
齐人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叫嬴政所采纳,秦为水德,尚黑。而自秦,自嬴政之后,这说法同样在这片土地之上、为这片土地的统治者所依循和流传。至于邹衍的大九州......
“陛下是希望那徐市能够因此而有所得,使邹衍大九州一说得到验证,甚至若是徐市能够因此而有意外之喜,而发现陆地、九州之外的大陆及土地......”
并不仅仅是后世人、是那自诩将一切看破者,做为帝国的高层如蒙毅,甚至是站在那帝国的顶端如嬴政,对于眼下之帝国看似强盛表相之下的危机等种种同样是清楚的。更知晓原本的制度等种种随着随着秦一统天下或许已经不太适宜。但——
“仙神,长生,朕自然是不信且不愿意为之而俯首,浪费心思的。不过若是当真能将朕的寿命延长,使朕将那未尽的功业完成,便是信上一信,叫那方士之流骗上一骗,又有何妨?”
蒙毅目光倒映之下,君王如是言。本是高大且在那气势与威严的加持之下,如山如渊,恍若神人一般的身躯似乎终是因此而染上几分凡人的色彩,而变得有似生人。在人之生老死病等种种面前无能为力的生人。
力有不逮,纵使是充满了雄心与壮志,有着超出时代眼光与想法的帝王,在并没有仙神显世,自己终将走向生命的尽头与死亡之时,同样是无力的。
于是嬴政所做的不过是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自己走向衰老与死亡之前,将那庞大且宏伟的蓝图一点点构筑和完成。
“况且徐市其人,若是在九州之地,叫大秦的威严所摄便罢。茫茫大海之间......”
显然从八百年前,从彼时开始,嬴政便不认为徐市会老老实实的将那寻找仙药的任务完成。只是......
“陛下您既然知是如此,知晓......”
蒙毅的话语于此模糊,将那秦皇求长生的话题掠过,却是开口,对着君王做出询问道:
“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使徐市将不死药交出,而非是将那真实意图......”
“死?朕自然是害怕和畏惧死亡的。”
与其说是怕死,不如说是害怕事情未曾完成的帝王如是言,对着蒙毅给出答案。却又在下一瞬间柔和了面色,显出几分似笑非笑。对着蒙毅打趣道:
“况且朕总归要提醒提醒这些方士之流,使其知晓,朕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好拿的。”
于八百年前的蒙毅而言,一切种种似乎由此而得到解答。然而蒙毅心中却又还有疑问,盖因为齐国虽灭,然而徐市是齐人徐市,而非是秦人徐市。若是徐市当真是发现大海之外的土地将邹衍之大九州一说验证,届时所建立之国度立下之道统是齐国而非是秦国......
“华夏与诸夷......”
背对着蒙毅的君王冷嗤,雍容且俊美的眉眼间似乎由此而平添几分冷锐。
“自姜太公辅佐武王伐纣,周天子分封侯爵。姜齐是华夏,田氏代齐同样是华夏,而我大秦起于西戎,同样是华夏。骨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便是徐市当真有那本事于海外建国,再建齐国又如何?”
“我大秦可灭六国,自可将其收归版图,使其回归华夏。此为我华夏内务,是六合一统,华夏之盛事,幸事。”
然而彼时说出这话语的嬴政不曾想到,徐市最终之所选择的,并非是再建齐国,又或者如同齐国的先辈们一般驱逐蛮夷而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在海外开辟属于自己、属于华夏的道统。而是选择同那蛮夷相融合,使自身成为蛮夷的一部分。
更不曾想到至亲的骨肉兄弟,纵使权势与皇位诱人,可竟然有丧心病狂如胡亥者,不仅未曾将那兄弟放过。便连公主,连未曾有皇位与权势竞争的自身之姊妹同样未曾放过。而是将其一一虐杀。
“不可能,一面之词而已。骗人,都是在骗人!”
“秦皇嬴政,不过是独夫!是独夫,是民贼,是暴君!”
“又如何能够,又怎么能够......”
...... ......
仓皇,茫然,不安......空气中似乎只闻得徐市的呼吸声响,再没有任何过多的言语及痕迹。便连那似乎充斥在耳膜的,喧嚣、求饶之语仿佛同样因此而淡去,而变得失去了那所有的踪影及痕迹。
徐市耳侧与脑海中回荡的不过是昔日秦皇的面容,是那世人言语里的暴君对自己的......对自己的什么呢?徐市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看清楚过秦皇,更未曾看清楚过那位大秦的皇帝陛下。
甚至于在原本、在最开始的时候,八百年前的徐市无疑是志得意满且沾沾自喜的。纵使是清扫六合结局春秋战国以来上百年分裂局面的秦皇又如何?心念故土心念故国如徐市,如那很多的遗老遗少们并不感恩于嬴政。
更不会因此而对嬴政有任何感激。那天下只是秦皇一人之天下,嬴政所为的,同样只是他一人的权柄与帝国。秦扫除六国之前,没有人会想到嬴政所要建立的,会是这样一个帝国。
一个将所有的权利与权柄集诸于一人的,并不愿再复昔日之旧制的帝国。
你秦想要称霸天下我们可以理解,你秦想要坐这天下之共主我们同样可以理解。毕竟孔子著春秋,七雄分战国,你秦不过是将一切恢复到往昔周共主天下之局面。但废分封而设郡县,便连我们各退一步,将你大秦之王子皇孙分封出去你嬴政同样不乐意......
“嬴政啊嬴政,你莫不是要斩草除根挖坟掘墓,将我等六国贵族彻底灭去不成?”
这是六国的遗老遗少们所不能容忍。同样是徐市......彼时的徐市自觉将秦皇玩弄在掌心里,不过是区区几句虚言,便足以使这帝王为之而头晕目眩,如同找不着北一般沉浸在所谓的求长生里......
这自诩聪明且与众不同的方式并不因此而感到满足。而是想要青史留名,想要回复故国,想要做出更多的、某些不一样且足以使人眼前一亮的事情来。
野心与贪念在膨胀。但很快的,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纵使被卷到其中且被针对的并非是徐市,更非是那所谓方士的群体。徐市却是畏了,俱了,怕了。某些膨胀起来的心思便如同一戳就破的皮球一般,再不敢有任何显露。
帝王生杀予夺的身影与威严更是于徐市心中留下极大地阴影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午夜梦回里,徐市自然是因此而生出过野望及羡慕的。
只是纵使畏惧和害怕嬴政的存在,畏惧和害怕到龟缩于一隅纵使相隔千里万里之遥,相隔着茫茫大海,亦不改有任何的掉以轻心,更不敢对中原有任何的涉足。徐市似乎不能想象更不能接受,那昔日的、八百年前的秦皇,竟然会有如此的气度、眼光同胸怀。
遑论是蒙毅的只言片语中,所透露出来的有关那帝王的野望、理想及雅量等种种。
此前的秦皇固然是一座高山,一座使人望而生畏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山。后来的人俱皆走在他曾走过的路上。但下克上蛇吞鲸也好以小博大也罢,纵使是避居在海外数百年来未曾将中原踏足,徐市对这片大地却又是关注的。
关注且心生贪婪,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如同昔日的始皇帝一般将其占有,使其归在自己的统治之下。恰如同八百年前的帝王一般言出法随口含天宪,将那天下与众生驭使,使鬼神听命和匍匐。
甚至于在内心里替自己找好了大义和名分。
“我是齐人徐市,是齐人!是华夏的后辈华夏的子民,是受周天子所封的诸侯国齐国的后代!这天下他秦人嬴政可以取得,我齐人徐市为何不可以取得?我为何不可以还复齐国,回归故土!”
有小礼而无大义,认同大秦一统天下却又未曾将秦人的身份认同,甚至没有心思与勇气同昔日横扫天下之大秦铁骑、同秦皇一战的徐市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在无数次对中原的畏惧、贪婪与觊觎中发出无声的嘶吼。
然而自始至终,却又提不起半点的勇气将故土涉足。参与到那天下与群雄的逐鹿中。
“长生?天材地宝,有德者得之。想他嬴政,破国灭家虎狼心性。如何得之,怎么得之?”
秦二世而亡,曾横绝当世叫天下豪杰不敢冒头的始皇帝早已经死亡早已经作古,甚至是死后尸体同臭鱼烂虾为伍的消息自然是传递到过徐市的耳的。大秦,大汉,三国两晋南朝北朝,至前朝隋文帝一统天下。
纵使碧海茫茫消息传递并不通畅,在某些时候甚至是处于音讯断绝互相隔绝的状态。但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躲藏在一旁的徐市有心探寻之下,又岂会对中原大地的风云变幻王朝更替等种种一无所知?
“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倾天下之力以供养一人,我尚且有此机缘。秦皇,秦皇万一要是真成了呢?”
本是招摇撞骗,自诩以求长生、求仙药的谎言而将始皇帝玩弄于鼓掌的徐市于此却是不由得生出不安及纠结。高悬在头顶的利剑固然是落下,仿佛是因此而消失,再没有任何痕迹,更不足以对其产生任何威胁。然而徐市内心里的畏惧与阴影却并未因此而消散。
即使在这八百年时光里,早便已经足够徐市在那扶桑之地中称尊做祖,成为传说里的神武天皇,成为......
“陛下为何不能?”
牢狱里跃动的幽幽烛火映照之下,徐市胸膛里的恶意似乎尽数得到释放的那瞬间,蒙毅开口,问出疑问,发出言语。原本温和面容在那一瞬间变得冷凝,并没有过多的情绪。
“八百年前你我所遇到的陛下是凡人,而非是仙人,更非是神明。但你同样是畏惧和害怕的,不是吗?即便是你另有奇遇,获得超出常人的寿命与力量之后。”
有什么潜藏的面具被揭下和打破。蒙毅开口,近乎残忍且一针见血的将一切指出道:
“徐市啊徐市,你既然不曾攀登到陛下的高度,看到陛下眼中的风景。又如何得以评判陛下,以你之心思,将陛下揣度。”
“你又因何而认为,我大秦皇帝陛下,便是你想的那般,心胸狭隘且短浅,目光只看到眼前之辈呢?”
“凭什么?凭你徐市数典忘祖背弃陛下背弃齐国背弃华夏,以华夏而入诸夷同那扶桑的毛神混迹在一堂吗?”
蒙毅是文官却又并非是纯粹的文官,随侍在始皇帝左右,同样有着刑讯、审问、处决有过之人的职责。所以昔日的赵高才会因为犯下过错,几乎叫蒙毅所杀而同蒙氏兄弟之间结下梁子。
更不必说秦人的身形多是高大且魁梧的,这未曾如兄长一般统领大军的贵族子弟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文弱。眉目冷肃一番话语说来,自是言语铿锵,凛然而有金石之音。恰如同洪钟大吕,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徐市心头。
直叫这手段诡谲且高超,存活了近八百年的方士由此而喉头血涌,心神震荡,仿佛因此而受到了极大地冲击。但受到冲击的却又并不仅仅是徐市,一旁的李淳风眼观鼻鼻观心,在蒙毅问及和谈论某些话题的之时,默默缩小了存在感,目光下意识的飘忽。
显然是并不愿意因此而做出任何过多的感想。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头有枷锁仿佛是因此而被卸下。抑或者说破罐子破摔,始皇帝并未当面的情况下,徐市鼓足了勇气,胡搅蛮缠一般开口道:
“你是秦人,是秦皇的臣子,自然向着秦皇而说话。你所说的言语,我为何要信?”
“秦皇于你等心中,自然是神圣的。但,史书工笔,你可眼见得后人是如何骂他,是如何不屑与之为伍?”
言及此处,徐市忽然哈哈大笑。纵使笑得落下泪来,亦不曾因此而有任何停止。只是口中喃喃:
“陛下,你们的陛下不过是暴君,是穷奢极欲滥用严刑峻法之徒,是......”
在那某一瞬间,在眼角的余光看到蒙毅、姚贾面上冷色的那一刻,徐市口中言语与笑意却忽然是戛然而止。似乎终是后知后觉的,由此而意识到什么。
“秦皇,秦皇对我的处置......”
“数典忘祖背信弃义之辈,自然是,杀之而后快。”
蒙毅目光与声音里俱是一派漠然,给出答案。于是徐市喉咙口微动,似是想要因此而说出些什么。然后在下一瞬间,在心中莫大的危机与预感将要降临之际,徐市终是开口,放声道:
“我还有用!我要见皇帝陛下!”
第088章
徐市自然是想过自己的死亡,想过自己的失败的。甚至于曾几何时,在扶桑之地,在那樱花盛开的地方,这人以一副中原方士打扮而遥望故土,以指尖应和过那并不如何悦耳的、仿照中原乐器而弹奏却又只得其行而不得其神,不伦不类的乐曲。
双目之中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那中原之地是如此广大且物产丰盈,而我距离故土却又是如此遥远。但,漂泊流浪又如何?终有一日,我是要死去,要以齐人徐市的身份而死去的。”
一物伤而使百花哀怜。伴随着徐市话语而落下的,是漫天樱花的花雨,是那扶桑之地的天空都仿佛在为其哭泣。于是下一瞬间,这分明是乘坐着带着大秦玄鸟图腾的船只而来的人忽然是面露狠色,身周之服饰等种种同样随之而改变。
自是同那扶桑之地的贵族之间,并没有过多区别。甚至于从八百年前的徐市选择穿上扶桑人的衣服、说扶桑人的话语,同当地的土著、毛神相融合开始,这人的思维、立场等种种早便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而非是曾经,更非是做为齐人徐市二存在。
“兴衰成败,多年经营,在此一举,在此一搏!”
彼时尚立在樱花树下的徐市冷了脸,忧伤的目光随之收束,转变为坚毅,发出如此言语。并且由此而立下那极大的、并不足以为外人所知道的目标及野望。
然而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徐市之经营与暗地里的磨刀究竟是如何且不去说,这人却又是自始至终不肯踏足中原半步的。直至此后又若干年,有使者带来分裂数百年的九州之地再度一统,新的国家与秩序建立的消息。
“八百年,八百年啊!”
本就是自九州之地而来的徐市自然是知晓,将脚下的扶桑之地拟作是日出之国而把再度统一的九州看作是日落之国是何等的坐井观天与肤浅。但这本就是徐市刻意想要营造与试探的不是吗?
将分裂数百年的天下再度一统的帝王,自然不是秦皇。然而仿佛是相同的命运再重演,隋二世而亡,徐市的内心不得不由此而蠢蠢欲动甚至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故土踏足,甚至是想要参与到那对天下的争夺与角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