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老头叹了口气说:“那也没办法,圆镜师父说了,他算出来这两年将有天灾,他们得闭门念经,为天下苍生祈福,这是大事儿,耽误不得。”
那老人也叹气道:“早知道前几天就让我家闺女上去住了,这下子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去了。”
莲旦经过时,脸上并无什么特殊的,但等走过这群人,到了无人处时,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骇然和害怕。
灵匀寺突然闭门不再接受香客,莲旦心里已经觉出和前些日子那事有关。
山上那恐怖的一晚,也许并不是他的幻觉。
之后又过了十来天,唐花突然来找莲旦,一脸伤心地告诉他,邻村的晴雨姐姐失足落水淹死了。
莲旦只觉得脑子里轰隆隆的,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晚上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莲旦一直在琢磨这事。
他打听到了晴雨的坟地在哪,他知道,只要在夜里没人时,去挖坟,看晴雨的尸身,这事基本就有定论。
现在天气湿热,他要是不快点去,尸体腐烂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再想分辨就难了。
可莲旦哪里敢做这事,他只能窝在被子里,胆小地瑟缩着,抱着他死鬼相公的牌位,一夜夜牙齿打颤地熬过去。
直到下山之后满一月的夜里,莲旦只觉得浑身发冷,颤栗到牙齿咬得咯吱响。
他腹中疼痛地难以忍受,牌位也抱不住,噗通掉落在了地上,莲旦感觉自己似乎要不行了,但他还想活着,不想死,他趴在地上,爬着去求救。
但才爬到自己屋门,还没碰到门板,肚腹便出来一阵剧烈绞痛,他眼前一黑,再也受不住了,就这么晕死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莲旦悠悠醒来。
他感觉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铺上,屋里有人在低声说话。
在他挣扎着想要起来时,陈老太太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老太太用粗壮的手压住他肩膀,满脸喜色地说:“别起来,你再躺躺。”
莲旦迷茫地看着她,还有她身后那个以前见过的村里的老郎中。
陈老太太坐到他床边,前所未有怜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发,喜出望外道:“莲旦,你怀上了,你肚子里有我儿的种了!”
莲旦脑子嗡的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狂喜到快要变形的脸,又看向不远处站着的那老郎中。
不知道为什么,莲旦格外在意这老郎中,明明以前见过多次了,对方的样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
老郎中站在不远处,双眼看着这边,与莲旦目光相对时,他嘴角微微露出些笑意,神情奇异。
那之后,他莫名地冲莲旦深深地恭敬地弯了弯腰,便回身去收拾他的药箱了。
莲旦看着他收拾东西的动作,目光在对方衣袖下露出的手腕上停留了好半天。
靠山村出了件稀奇事儿,陈家的儿子都死了好多年了,新娶的儿媳竟然怀了身子了。
要是别的地方发生这种事,这儿媳怕不是要被抓去浸猪笼,但靠山村不一样,这里有灵匀寺,求子没有不灵的。
这消息一传出去,陈家的亲戚和处得好的邻居都来登门祝贺,连陈老太太那吝啬的嫂子也不得不满脸不情愿地和夫君一起来了,手上还提了礼。
陈老太太在家里坐着,好几天牙花子都在外面露着。
等人走了,陈老太太也没像以往那样,把好东西都锁自己屋里柜子里,偷偷在屋吃了用了。
这次,她相当大方地让莲旦先挑,莲旦小心地看着婆婆的脸色,意意思思地拿了一小包糕点。
陈老太太抬起手来,莲旦下意识就一缩肩膀,闭上眼等着呼上来的巴掌,老太太却只是又拿了一个更大包的糕点,塞到了他手里,跟他说:“都放你屋里,饿了就吃,这些我也不收,你想吃什么就自己拿。”
莲旦不习惯地点点头,迟疑地把东西拎回去了。
陈老太太看着他单薄瘦弱的腰身,在他小小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人吓得一跳,老太太啧啧两声嘟囔道:“这老白家真缺德,养得这么瘦,这小胯窄的,生孩子可难了!”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也没道理,莲旦嫁进来一年大多了,也没胖起来,反倒更瘦了。
莲旦本来没把这话太当回事儿,但过了两天,他去河边挖野菜回来,才走到家里院子门口,就听见婆婆隔着院墙和邻居唠嗑。
邻居说:“你也别愁,让你儿媳妇每天少吃点,孩子别太大,就不难生。”
陈老太太粗着嗓门道:“那怎么行,不能亏到我大孙子,生不出来也得生,不行就把肚皮拿刀子豁开,怎么都能生出来!”
邻居倒吸一口气,“肚皮豁开还能活?那人不就完了吗?”
陈老太太语气冷冷道:“完就完,把孩子生出来了,我管他是死是活!”
莲旦捂着嘴,轻手轻脚地拎着篮子转身跑了,一直跑到村子西头一处干涸的河道桥洞底下。
这里以前是条小河,后来有一年上游地震发洪水,河流改了道,这小河就干枯了。
这石拱桥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石头的缝隙里好多野草。
这里平日都没人过来,他可以放肆地哭,不用怕人听见看见。
他小小的身体缩在一个桥墩旁边,脑袋侧着贴在上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晚饭时,陈老太太杀了家里一只鸡,熬了汤,笑眯眯地一碗接一碗地给莲旦盛。
莲旦低着头,乖乖地把鸡汤和鸡肉都喝了吃了,老太太特别满意。
等吃过饭收拾完,回了屋,莲旦找出自己一件破衣裳,偷偷地抠嗓子眼,把吃进去的又都吐了出来,藏在了床底下。
第二天又偷偷洗了接着用。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月。
莲旦越补越瘦,比怀身子前还要轻飘飘的,眼看着要升天了似的。
陈老太太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硬让他多吃,撑到快要吐了为止,可莲旦就还是越来越瘦,把老太太气得见他就骂。
后来,陈老太太好像是终于发现了点什么苗头,学聪明了,鸡汤从晚上熬,改到了早上。
莲旦喝完了鸡汤,上午一般都是在陈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干活,两人一起下地,中午一起回去,莲旦是连吐都没机会吐。
再是好喝的东西,喝多也受不了,何况莲旦怕肚子里的孩子太胖,将来会要自己的命,喝得尤其有负担。
所以,每天早上的鸡汤,都让他喝得苦不堪言,比村里老郎中开的苦的要命的中药汤子,还要让他难以忍受,每喝一口下去,都要忍了又忍,才不会当场吐出来。
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又到了一次月圆之夜,正是怀了身子满两月之时,莲旦正睡着,就突然被肚子里传来的剧烈绞痛给惊醒了。
他捂着肚子在床上蜷缩着,竟疼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了,而且身上很冷,明明是夏末的热天,却冷得像是赤身走近了寒冬的户外。
虽然极冷,但莲旦还是在不停冒汗,头发湿得打绺,床铺上,本来干燥的褥子,很快便被汗水塌湿了。
这都是疼出来的冷汗。
眼泪流了满脸,莲旦的意识一阵阵模糊,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抱紧了怀里被身体捂得温热的牌位,被自己咬出血的干燥脱皮的嘴唇蠕动着,一遍遍在嗓子里含混地祈求,“我不想死……相公,救我……。”
就在这时,紧闭门窗的屋子里突然进来一阵凉风。
但意识进入半昏迷的莲旦并没注意到,他仍然缩着肩膀背对着床外躺着。
那阵风停了,屋子里隐约有一股血腥和腐臭味道,还有一股有些熟悉的淡淡甜香,还有人走动似的轻微声响。
床边,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还没等听清,就随那阵风,渐渐散在了空气里,完全消失了。
莲旦只感觉到额头一凉,整个人就倏地彻底失去了知觉,意识陷入了黑暗。
之后,脚步声在屋里屋外响了好一阵,但又好像只是在做梦时的幻听,迷迷蒙蒙的,一点不真切。
早上,莲旦扑棱一下从床上坐起,掀起衣襟,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薄薄的里衣下,他的小腹平坦得甚至有些凹进去了,随着他的呼吸上下微微起伏。
莲旦莫名地盯了那里好一阵,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
早上吃饭时,陈老太太又端上来一大碗鸡汤。
这是莲旦前天没喝完的。
就是村里村长家,也得四五天才能吃上一回肉。
陈老太太娘家姓张,她□□子过得去,但也就是普通人家,可以给妹妹的,毕竟不能太多。
陈老太太过得并不宽松,天天炖鸡汤,她也负担不起。
所以,往往是一只鸡,炖一大锅汤,要足足喝上六七天。
因为怕坏了,这汤往往是热了又热,一次次的,熬得汤里浑浊如有棉絮般,表面一层厚实粘稠的黄色的油脂,看了就让人反胃。
莲旦刚坐下,闻到那味道就忍不住扭过头去干呕。
他以为婆婆会像以往那样,逼着他捏着鼻子把这碗汤给喝进去。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陈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就端起那碗鸡汤,放到自己嘴边,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自己喝了进去。
黄色的油脂和棉絮般的东西,粘在老太太的干瘪的嘴唇上,她舔了舔嘴角。
莲旦看得目瞪口呆,那汤刚出锅,还冒着热气,滚烫滚烫的,婆婆的嘴都烫红了,却像没知觉般将那汤咽下去了。
喝完了汤,陈老太太眼神有些呆滞地坐了一阵,之后,挠了挠头顶的头发,突然神情又恢复往日的样子。
她看了眼桌上空了的鸡汤大碗,赞许地冲莲旦道:“一口气喝光了,这就对了。”
莲旦一头雾水,但又不敢问,只能默默低头吃饭。
他习惯了口味清淡,粗茶淡饭的,他反倒吃了不算太少,这么多日子以来,第一次把饭吃饱了。
吃过了饭,莲旦推着板车,和婆婆一起去地里摘菜。
靠山村的田地分布在村子东边和北边的山脚底下。
陈家的地有三十亩,老太太自己种不了那么多,就租出去了二十亩,自己只留下了十亩地种菜。
每到夏秋,老太太都会把自家种的菜拿去镇上卖,卖来的钱换来高粱米、苞米,和少量的白面、稻米。
当年她老头过世时,陈家的亲戚还来争过地,因为有儿子在,很容易便打发了。
陈家儿子也过世时,这三十亩地好悬没被亲戚抢走,是陈老太在地头儿坐地不起了两天两夜,拼了命才把这地给保住了。
今日去地里,是收小白菜,陈老太太和莲旦一人一拢,提了篮子在烈日下摘菜。
摘了一拢了,两人坐在地头树下喝水乘凉。
陈老太太算日子,面带喜色道:“昨天是你怀身子正好满两个月,到明年三四月份,就该生了。”
莲旦却高兴不起来,想到婆婆说的“豁开肚皮”那句话,他就浑身战栗,怕得想要吐出来。
陈老太太还在自顾自算计着,她给孙子准备的小衣裳小鞋子、被褥之类的还差多少没做。
她身边的坐着的莲旦,小脸煞白,哭也不敢哭出来。
陈老太太变的越来越奇怪。
虽说莲旦怀了身子后,她不再打他,但骂还是少不了的,地里的活和家里的活也得正常做。
只是陈老太太还是担心把莲旦累到了,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所以不再像以前一样,躺炕上就等着吃,她也会分担一部分。
但自从那天后,陈老太太的态度又有了变化。
早上吃过饭,莲旦按惯例扛了锄头就准备下地,却被婆婆拦住了。
老太太说:“头仨月胎不稳,你还是别去做重活了,就在家里歇着,地里的活我去做。”
莲旦看着陈老太太把他肩膀上的锄头拿走,出门去地里了。
他胆子小,习惯了听婆婆的话,虽觉得奇怪,也不敢多问,就只好听话地在屋里待着了。
但常年劳作的人根本歇不住,他也怕婆婆干完活回来生气找事,就在家里把婆婆没做完的针线活拿出来做。
陈老太太这两天缝的是个小被子,棉花都絮完了,被面用的是百家布一块块拼的,才缝了一半,什么颜色和花样的都有,寓意是纳百家之福,孩子将来长命百岁。
莲旦在这些碎布片里挑挑拣拣,按着婆婆缝制的样式,一块块拼接起来。
缝着缝着,他停下来摸了摸自己平平的肚子,心里有些异样。
老郎中说他有了身子,莲旦对这事却一直没有实感。
这肚子里除了疼那么两次,与平日里并无差异。
他也没有像村里其他有身孕的女子或哥儿一样,会时不时觉得恶心想吐,或是身体虚弱,像得了大病一场似的。
莲旦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确切地认为自己肚子里,现在真的有个孩子。
而且,婆婆说要把他肚皮豁开,把莲旦弄得整日担忧,经常偷偷哭泣,根本顾不上想这些。
可今日他手里做着活,缝着这被子时,莲旦突然才确切地意识到,他肚子里真的有个孩子,明年春天就该出生,能用上他缝过的这床被子了。
莲旦细细的手指指腹在被面上轻轻滑过,他发了好一阵呆,才继续手里的活。
日头爬上头顶时,陈老太太从地里回来了。
当时莲旦正在烧火做饭,陈老太太进门时是一脚踢开的,把门踢得哐哐响,莲旦吓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贴在墙根害怕地看着她。
陈老太太脸色难看,骂道:“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你个小贱蹄子在家舒舒服服的!”
说着,她就要抬手给莲旦脸上一巴掌,只要不打太狠,不碰到莲旦肚子,打也就打了。
莲旦下意识缩起肩膀,闭上了眼睛,等着这一巴掌落下来。
可等了一会儿,疼痛感却迟迟没来,他睁眼去看,就见婆婆正拿大勺子将锅里的菜盛到盘子里,见他看向自己,就咧开嘴,僵硬地笑了一下,说:“看我做什么,拿筷子吃饭吧。”
莲旦呆呆地看着她,半天反应不过来。
吃午饭时也很怪异。
那油腻的鸡汤早上就喝完了,老太太没再张罗炖鸡汤的事,这让莲旦大大松了口气。
平日里,莲旦做饭都是听陈老太太安排,对方说吃什么,他就做什么,一点不敢差的。
今天老太太出门前没说吃什么,莲旦就煮了一锅苞米,用一个鸡蛋和一根辣椒,蒸了一碗酱,拌和苞米一起蒸熟的土豆茄子吃。
这个鸡蛋要不要打进去,莲旦是寻思了好半天的,不打怕婆婆嫌弃酱不香,打进去又怕婆婆说他败家。
结果老太太往桌上一坐,啥话都没说,闷头就是吃。
吃完了,见莲旦又跟小猫一样,没吃多少,也没发火,还说晚上去给莲旦买些开胃的红果回来。
莲旦不安地应了。
吃过饭,老太太上炕躺了一阵,下午就又出去干活了,出门之前,她盯着莲旦看了一阵。
莲旦被她看得一阵阵脑后发凉,只觉得婆婆那张脸纠结而扭曲,嘴唇颤动,眼神凶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好半天都说不出。
最后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走了。
晚上回来时,陈老太太不仅带回来一罐子糖渍红果,还买了些好面粉回来,一点石头子都没有,面粉细腻极了。
说是看莲旦没胃口,要给他蒸馒头吃。
莲旦第二天吃到这馒头时,香得直眯眼睛,可陈老太太一边嘴里笑着劝着他吃,一边咬牙切齿眼睛冒火的样子,也着实是吓人。
莲旦让她也吃,陈老太太直咽口水,手都快要碰到那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了,却硬生生停住了,跟被人钳制住了手腕,丝毫动弹不得似的。
从那以后,只要莲旦吃得少了,隔天,陈老太太一定会从外面拿回些新鲜玩意给他改善伙食,她自己是一口不吃。
也还是那样,咬牙切齿,一脸的恨意。
过了些日子,除了婆婆举动怪异,莲旦自己身上也发生了一些古怪。
在他怀了身子满三个月时,那种肚腹内的剧烈绞痛和身体如坠冰窟的冰冷感又来了。
经历到第三次了,莲旦终于发现,每到月中月圆之夜,自己就要发这病的。
那晚上,莲旦发作得比前两次还要严重,几乎在疼痛涌上来的一瞬间,他的意识就自我保护般地陷入了半昏迷。
他能听见自己冷到牙齿碰撞的声音,也能听见窗棂那边似乎发出了咔哒的一声。
随即,一股腐臭夹杂着甜香进了屋来。
恍惚间,莲旦好像觉得有冰凉的枯瘦的手碰自己的额头,还有人在自己耳边低声的说话,但又好像只是影影绰绰的梦般的幻觉。
第二天醒来,莲旦好好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死鬼夫君的牌位,没有任何异样。
进入十月份后,家家户户都忙着秋收,陈老太太忙得脚打后脑勺,莲旦也不能只在家做活了,也下去地里帮忙。
不过好在过了头三四个月,他肚子里的胎稳了,适当干活对以后生孩子有益处,不累到就行。
北方的夏和秋都短,十月忙完,进入十一月,天气就很冷了,入冬了。
从第一场大雪下到地上开始,靠山村的村民们就开始猫冬了。
人们都不大出门了,只在家做活。
陈老太太也不出去了,整日都待在家里。
她糊纸人纸马有一手,附近几个村儿有白事的,都愿意花钱找她做这活。
今年冬天特别冷,没熬到春节的老头老太有那么几个,陈老太便忙活了起来。
莲旦就每天做做饭,帮她打打下手。
他的肚子也是在这阵子,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
算算日子,他怀孕有五个多月了。
尽管这两三个月,他吃的一直不错,但亏了好些年的身体没那么容易补回来。
而且相对于陈老太太欢天喜地地算着他的预产期,莲旦却越算越怕,他知道那也许就是自己的死期。
他不想死,更不想死得又疼又凄惨。
所以就算东西再好吃,莲旦也不敢吃多。
他现在身体比怀孕之前能稍微胖了一点点,但还是比一般人都瘦的多。
那肚子鼓起得就特别明显。
夜里睡觉前,他时常掀起衣摆,在夜色里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也经常用他细瘦的手,在鼓起的肚皮上轻轻抚摸。
在他摸着这倒扣的小锅一样的肚子时,肚皮里偶尔会给他一点点微弱的回应。
就像一只小猫轻轻探了探它的猫爪,在他手心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时,莲旦愣住了。之后,他哭了。
从那次缝百家被,到第一次明确感受到肚子里孩子的胎动,莲旦对这孩子的感情,在慢慢发生变化。
他惧怕着,也隐隐期待着,还莫名地怜惜和爱护着。
哭着哭着,莲旦便蜷缩着睡熟了。
夜里,他好像做梦了,又好像没有,莲旦记不清了。
但早上起来时,莲旦靠在床头发了好一阵呆。
屋子里好像有熟悉的味道,但仔细闻,又没有了。
他一手放在自己肚皮上,怔怔地呆坐着,感觉身上细细的汗毛莫名地竖着,肚皮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被人轻轻抚摸过的感觉。
年过完后,天气经过几次反复,在进入三月后,终于稳定回暖。
整个冬天,陈老太婆糊纸人纸马,还有纸的金元宝,一共赚了两百多个铜板,她都交给了莲旦,让他买零嘴吃。
莲旦诚惶诚恐地接了,但零嘴他是没买的。
他舍不得花钱,也不敢花,怕婆婆秋后找他算账。
随着预产期一天天接近,莲旦越来越忧郁,怕得连饭也吃不下去。
莲旦也没个能说话的人,整个村子,也就因为一起在灵匀寺同住过一晚的唐花,还算是熟悉些,平日里会找他一起挖野菜唠嗑什么的。
唐花上次从灵匀寺下山,传说中的求子必灵,在他身上失了效。
回家以后,他家里人足足等了两三个月,才意识到这一趟白去了。
家里公婆挺失望,但也没说什么。
唐花相公人憨厚,只说是缘分没到。
唐花自己倒是挺难受的,尤其是一起同去的莲旦都有了身子。
他们家里倒是没多想,只以为是唐花住的时间不够。
莲旦心里却明白,唐花是命好,逃过了一劫。
也是好事多磨,过了年,唐花才发现自己也怀上了。
他相公高兴地出门都合不拢嘴,公婆也是天天快把他供起来了。
唐花知道了莲旦在担忧什么,就心疼地把他抱在自己也不宽阔的怀里,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道:“生孩子就是咱们的一道关,我也怕,但我相信,善有善报,咱们都没做过坏事,一定能顺利的。”
唐花后来就时不时来陪莲旦说说话,帮他熬过了足月前的恐惧。
到了预产期的前一天晚上,莲旦肚子又钻心地疼了起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几乎把他疼得喘不上气来。
浑身冷得像是浸入了冰水,连毛细孔都如针扎般疼痛。
他晕死了过去,又极度痛苦地被痛醒,然后再次晕厥,反反复复。
莲旦的汗水几乎浸透了整床被褥,他在疼痛的间隙里,看向了屋子里的窗子。
他也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可他隐约觉得,这个格外难熬的夜里,好像少了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莲旦几乎虚脱地醒过来时,发现褥单上一滩格外明显的血渍。
他见红了。
这天下午,里屋传来一声声惨叫,外屋里,陈老太太正在来回走,急得直搓手。
炉灶前,邻居家的吴大娘正在烧水和面,准备给里屋快要力竭的产夫补充体力。
里屋门在这时候哐啷一声开了,产婆插着手,冲急匆匆迎过来的陈老太太道:“不行,我弄不了了,得去把村里的郎中请过来。”
陈老太太一听,眉毛竖了起来,道:“我当年自己在家就把瀚文生出来了,脐带都是我自己剪的,到他这怎么就这么费劲!”
“郎中我没钱请,钱我都付给你了,就你负责让他生出来!”陈老太太疾言厉色道。
产婆也不是个好拿捏的,她冷笑道:“产夫是一点力气也没了,你不请郎中过来,最后说不好就一尸两命,你看着办吧。”
陈老太太眼皮一跳,抿着薄薄的嘴唇,狠戾道:“把他肚皮剖开,我就不信还生不出来!”
产婆道:“你做得出,便你去剖,我回去了,以后他做鬼,也找你报仇!”
说着,产婆竟然真的就要走了。
陈老太太咬牙拿起灶台上的菜刀,神情凶狠,把烧火的吴大娘都吓了一跳。
她抬脚就奔屋里去了,吴大娘一直以为她以前就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这女人竟狠到这个地步,登时跳起来就要去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