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这一声就像开关键,那些搬家工人终于回过神来,嘴里骂骂咧咧,声音却不自觉降了八个调。
“他妈的,牛什么牛,有钱了不起啊。”
这座公寓大楼位于市中心,一个月的租金将近三万,而且商水商电,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消费得起的。
那名穿着白色休闲常服的男子看了眼喻泽川家的门牌号,走上前对搬家师傅道:“师傅,现在是周末,大家应该都在睡觉,麻烦你们轻一点,这些钱就当做辛苦费,等会儿拿去喝茶。”
他语罢掏出钱夹,从里面抽出一摞纸钞递过去,刚好一人一张,素白的指尖干干净净,让人见了就觉得舒服。
搬家师傅闻言立刻一扫刚才的不愉快,笑眯眯接过钱道:“陆先生你说的哪里话,这都是我们的分内事,你先去旁边歇着吧,中午之前我肯定给你搬完。”
有了小费的鼓励,他们干劲朝天,只是这次轻手轻脚,动静小了不止一点。
喻泽川站在门后,听见外面传来的隐约谈话声,糟糕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他这辈子总是在反复遇到人渣,难得遇见一个有教养有素质的邻居,不得不说是件幸运事。
殊不知那位邻居站在走廊门口,盯着他家的门牌号看了许久,墨色的瞳仁带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男子抬手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完美得挑不出瑕疵的脸,赫然是陆延。
就在昨天晚上,陆延联系了房东阿姨退房,并连夜找到中介租下了喻泽川隔壁的空屋,清早他连房都没看,直接在中介诧异的目光下签了合同,并交了笔数额不菲的押金——
对方也许觉得他是傻子。
陆延笑了笑,也许吧,谁知道呢。
搬家师傅很守信,在中午之前就把所有东西搬好了,家具是临时从二手市场淘的,所以不用散味,简单收拾收拾就可以用了。
陆延出去了一趟,晚上才回来,手里拎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购物袋,水果、洗漱毛巾、电器,甚至还有一盆花。
他进屋之后就关上房门,拆开其中一个包装盒,仔细研究了一下自己花高价买来的窃听器,经过一系列试验流程后,这才自言自语道:“质量不错。”
陆延用铲子小心翼翼把那盆浅紫色的藿香蓟连根带土都挖了出来,然后将窃听器埋进最底下,用土重新盖上,一点点恢复原样,确定看不出破绽,这才起身去卫生间洗手。
“笃笃笃——”
喻泽川原本坐在电脑桌后写策划案,思考着该怎么引蒋博云上勾,房门却不期然被人敲响,声音轻微又有礼貌,三下就停了。
首先排除薛晋,薛晋没这么有素质。
那会是谁?
喻泽川拉开椅子起身,皱眉走到了门口,他不知想起什么,拿出口罩戴上,这才将房门打开露出一条缝隙:“谁?”
门外站着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看起来有些熟悉,赫然是今天上午搬来的邻居。他仍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深邃多情的眼睛,左手拎着一袋子切好的盒装水果,右手抱着一盆紫色的花,声音温和有礼:“你好,我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
喻泽川态度冷淡:“有事?”
他心里觉得这个邻居十分奇怪,自己戴口罩是为了挡脸上的伤疤,对方戴口罩又是因为什么?
陆延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今天早上搬家,不小心吵到你了,所以带一点水果给你,希望别介意。”
喻泽川直接拒绝了:“不用。”
他语罢就要把门关上,谁知对方仗着腿长直接抵住了门缝:“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哪怕不为了道歉,交个朋友也好……再说我切了很多水果,一个人吃不完,你不收就会坏掉,多可惜。”
喻泽川闻言只觉得稀奇,稀奇中还带着那么点好笑。他扶着门框低下头去,没说话,忽然抬手扯下了自己脸上的口罩,右脸的伤疤明晃晃暴露在空气中,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喻泽川直勾勾盯着陆延,目光犹如某种蛇类动物,黏腻冰凉:“你确定,要和我做朋友吗?”
声音轻飘,却满怀恶意。
喻泽川已经不在意这张破碎的脸了,只是他讨厌被各种异样的目光注视,所以总是戴着口罩。但如果摘下来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不介意让别人看见伤口。
喻泽川静等对方面色大变,然后慌慌张张逃离,并在心中赌咒发誓再也不会敲开这个神经病家的大门——
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但面前这位帅气的新邻居只是适当表现出一丝讶异,随即就恢复了正常:“我以后可能要在这里住很久,抬头不见低头见,交个朋友吧。”
但他们从头到尾也没有互通姓名。
喻泽川在怔愣时被迫接下了对方诚意十足的一袋子水果,另外还有一盆开得正旺的紫色藿香蓟,这位新邻居还细心叮嘱了一句:“这种花很好养的,天冷了不用浇得太频繁。”
其实就算浇了也没事,窃听器已经做了防水处理。
喻泽川从头到尾都没吭声,他眼见对方礼貌告别,然后拎着另外一袋子水果敲响了对面邻居的门,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东西原来不是自己独有的。
哦,他也许比别人多了一盆花。
心情一瞬间又糟糕了起来。
“砰——!”
喻泽川重重关上了房门。他转身回屋,将那袋子水果直接扔进了厨房洗菜池,削皮切好的水果如果超过两天不吃就会逐渐腐烂发酸,彻底坏掉,但那不是喻泽川会关心的事。
他捧着手里沉甸甸的花,思考该怎么处置。
喻泽川不会养花,也不喜欢养花,一个连自己都快腐烂变质的人,又怎么能养得活别的东西?
但也许因为这盆花是他独有的,所以下场不至于和那袋子水果一样可怜,喻泽川几经思考,最后将它随手丢在了落地窗前,因为这里阳光最好。
但很可惜,现在是万物凋敝的秋季,后面几天阴雨连绵,一直没出过太阳。
喻泽川的生活一向死气沉沉,每天最多坐在电脑前继续编写那份虚假的海岛开发案,思考着该怎么让蒋博云上钩,余下的时间则反复浸没在仇恨中,在夜间攥着一柄匕首痛苦入睡。
第三天的时候,水果彻底腐败了。
发酵过后的味道微酸,甚至有些像酒精,从厨房一点点飘散出来。
喻泽川其实每天都会做卫生,但他选择性忽略了那袋子水果,直到闻到这股腐败的味道,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该丢掉那些东西了。
下午四点,正是冷清的时候,喻泽川戴好帽子和口罩下楼丢垃圾,却没想到在电梯间碰见了那名新邻居。
对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干净的衬衫,浅色的针织马甲,看起来甚至带着几分优雅的书卷气,只是脸上仍戴着口罩,右耳别着一个米白的蓝牙耳机。
四目相对,他们都愣了一瞬。
陆延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出现在喻泽川面前,既是为了保命,也是为了在房间里监听对方的动向,没想到难得下楼买个饭都能在电梯口碰见。
陆延率先回过神,他抬手摘掉耳机,墨色的眼眸浸着笑意:“好巧,下楼丢垃圾吗?”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喻泽川手中拎着的“垃圾”,发现袋子有些眼熟,赫然是自己那天送的水果,心中并不感到意外。
喻泽川这种人戒备心太强,绝不可能吃陌生人送来的东西。不过好在水果只是附带的,最重要的是那盆装有窃听器的花。
喻泽川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情绪淡淡的“嗯”了一声。
“看来你不喜欢吃水果,下次我给你送点别的。”
陆延的脾气很好,好到让人觉得他像一团白云,干净柔软,怎么揉搓都不会有脾气。而这种耐心是发自骨子里的,和蒋博云那种为了钱财忍气吞声赔笑脸的样子有很大区别。
入狱之前,喻泽川如果遇到陆延这种人,大概率会像看见猎物一样疯狂心动,甚至催生莫名的独占欲。
不过出狱之后,他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喜好了。
二人共同走进电梯间。
喻泽川深深看了陆延一眼,狭窄密闭的电梯间无意识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同时滋生的还有好奇心。
喻泽川忽然很想知道陆延长什么样子,他盯着面前金色的不锈钢电梯门,上面清晰映出了身旁男子的衣着,对方有一双蛊惑人心的眼睛:“你为什么戴口罩?”
像质问多过疑问。
陆延浅笑:“你不是也戴着口罩吗?”
喻泽川觉得他明知故问,嘲讽反问:“那是因为我丑,难道你也丑吗?”
陆延轻声道:“不,你不丑。”
喻泽川闻言一愣,想刚说些什么,电梯却抵达一楼,“叮”地一声打开了门。身形高挑的男子对他礼貌颔首,转身走了出去,背影渐行渐远。
一阵轻风似的,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喻泽川皱眉,莫名有些懊恼。他拎着垃圾袋走到公寓楼下的商区,随便找了个垃圾桶丢进去,正思考着要不要买点吃的带上楼,眼角余光一瞥,却在马路对面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脚步就此顿住。
蒋博云今天大抵是出来吃饭的,他这一生从底层爬起,所以发迹后便格外讲究,出入要带着助理保镖,常年都穿着妥帖的西装,再加上身处高位的志得意满,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
喻泽川见状悄无声息攥紧指尖,帽檐降下一小片阴影,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隔着川流不息的马路一动不动盯着蒋博云,外间的雨丝斜飘到身上,却怎么也浇不灭肺腑内烧得生疼的怒火。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
喻泽川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这句话,终于克制住了翻涌的杀意。他一言不发转身上楼,脑海中像有一柄尖锐的刀在拼命翻搅,疼得他呼吸急促,冷汗直冒。
“轰隆——!”
喻泽川回到房间的时候,外面正在打雷,一道道闪电划过,仿佛要将天幕硬生生撕碎,声音沉闷迟钝。落地窗外风雨飘摇,夜色犹如被打翻的墨水瓶,从一角开始飞速蔓延。
“呼……”
喻泽川捂住自己的脖子,忽然感觉呼吸困难,连步伐都踉跄了起来。
他扶着桌子艰难走到卧室,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白色药瓶,胡乱往嘴里扔了两颗药,然后泄力般跌坐在了地板上。
喻泽川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颈,在地板上蜷缩起身形,脸色青白,一度有些狰狞。
头顶光影模糊,盯久了眼前会出现眩晕,将人带入噩梦般的回忆。
时而是幼时母亲发疯般掐着他的脖子疯狂摇晃,咒骂不休,时而是爷爷去世,停尸间里冰冷僵硬的面容,最后却只剩下蒋博云那张志得意满的脸,还有监狱里冰冷的栏杆。
“别过来……别过来……”
“蒋博云……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喻泽川不知该如何清醒,如何缓解疼痛,只能一下又一下用头拼命撞着地板,他浑身颤抖,痛苦的闷哼淹没在了滂沱大雨中。
一墙之隔,陆延正坐在沙发上监听隔壁的动静,忽然间,他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异常的声响,像是有东西乒里乓啷落了一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陆延抬手按住耳机,确认似的又听了一遍,最后终于发现喻泽川那边好像出了什么状况,面色微变,立刻拉开椅子冲出了门外。
陆延对喻泽川没什么芥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觉得对方有些可怜,只是他连自己的命能不能保住都两说,实在无暇同情别人。
陆延站在门口,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上一局在出租屋里,对方帮他挡刀,躺在沙发上疼得冷汗涔涔的模样,犹豫一瞬,到底还是敲响了房门:
“笃笃笃——”
“笃笃笃——”
陆延接连敲了好几遍都没人来开门,他皱了皱眉,指尖在密码锁上接连轻点,只听“滴溜”一声响,房门自动打开了。
陆延上一世被喻泽川绑架的时候暗中就记下了密码,没想到还有用上的一天。他推门进屋,只见房间光线昏暗,客厅茶几歪斜,东西摔得到处都是。
一抹熟悉的身影痛苦蜷缩在地板角落,看起来情况不太妙。
“喻泽川!”
陆延见状快步略过地上那堆杂乱的东西,立刻走到喻泽川身旁将他扶了起来,却见对方脸色煞白,指尖冰凉一片。
陆延眉头紧皱,压低声音呼唤他:“喻泽川?”
“轰隆——”
又是一声闷雷响起。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倏地睁开,里面的疯癫恨意让人毛骨悚然。
喻泽川已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睁着涣散的瞳孔,呼吸沉重,许多张不同的面孔从眼前一一闪过,蒋博云的、爷爷的、父亲的,最后变成了他去世已久的母亲。
面容秀美的女人神情狰狞,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我为什么要生下你!你就是一个孽种!孽种!”
“我当初如果没有怀上你,就不用嫁到这个家里来,我的人生也不会毁掉!你就是个扫把星!和你爸爸一样该死!”
喻泽川的母亲出身平民,但被当时风流的喻父看上,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强娶进门。她憎恨这个男人,连带着他的骨血也没有半分心软,生下孩子没多久就疯了,每天对喻泽川非打即骂。
但年纪幼小的喻泽川不懂那些,他只知道父亲每天风流不着家,母亲被锁在一间屋子里,一年也见不着几次面。
爷爷不让他进那间屋子,但他总是忍不住偷偷跑进去,无数次被女人发现后都被打得一身是伤,更有几次险些被掐死,也还是不长记性。
他十岁那年,家里办生日宴会,那是喻泽川最后一次去看她。往常疯癫的女人那天出奇温柔,会在门缝后轻声叫他的名字,会祝他生日快乐,说带他去游乐园玩,只要他把门打开。
只要他把门打开……
然后所有景象瞬间支离破碎,当年在场的宾客都能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外面下着大雨,一个疯女人忽然从喻家紧锁的房间跑出来,从窗户一跃而下,掉进游泳池摔死了,后脑重重磕中瓷砖边沿,淌了一地的血。
“砰——”
水花炸开崩裂,却是殷红如血的颜色。
躺在地上的喻泽川忽然急促喘息起来,他双手抱头,眼眶通红,低声喃喃自语:“我错了……妈……我错了……”
无人知道他在哭什么,陆延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喻泽川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又委屈又无措。
声音断断续续在空气中响起,自责到恨不得立刻死去。
“你……你不该生下我的……我不该放你出来……”
“是我把你害死的……”
“我是个杀人犯……”
第21章 共渡
陆延从未见过这样的喻泽川,他试探性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皱眉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手腕忽的一紧,被人攥住了。
冰冷的房间里,陆延成了喻泽川身边唯一的热源,后者恍惚间把他当成了早逝的母亲,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不肯松开,滚烫的泪水顺着掉落在地板上,语无伦次道:“妈!你别跳!别跳!”
陆延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反被抱得更紧,喻泽川慌得浑身颤抖,好似只要松懈一点力道,在窗边摇摇欲坠的母亲就会立刻摔死,低声恳求道:“妈……你别松开手……我求你了……别松开……”
“你杀了我吧……别折磨自己……”
喻泽川的哭泣很小声很小声,甚至会习惯性把自己埋成一团。陆延只感觉自己满手都是湿濡的泪水,他艰难动了动指尖,发现抽不出来,迫不得已安慰道:“好,我不走,你先把手松开。”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有给人当妈的一天。
喻泽川也不知是不是信了他的话,指尖终于松懈几分力道,只是仍攥着陆延不放。
陆延越推,他挨得越紧。
最后喻泽川像找窝的动物一样强行枕在陆延腿上,眉头紧锁,颇为不安地蹭了两下,这才安静下来。只是他时不时还会受惊似地抽搐一瞬,嘴里胡乱呓语着什么。
陆延背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想走也走不了,他见喻泽川实在可怜,只好脱下外套将对方裹住,然后紧紧按住他乱动的手。
他的身躯并不是那种惊人的强壮,但该有的肌肉都有,线条匀称好看,一颗灼热的心脏在胸膛里缓缓跳动,隐隐可以窥见蓬勃的生命力。
温暖的怀抱和封闭的外套空间让喻泽川感受到了安全,他将脸埋入陆延的腹部,低声喃喃自语:
“蒋博云……蒋博云……我要杀了他……”
陆延敷衍应和:“嗯,杀吧,想怎么杀怎么杀。”
喻泽川:“还有……还有闵东行……”
陆延挑眉,闵东行?谁啊?不管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嗯,杀吧。”
喻泽川:“还有……陆延……他也要死……”
陆延瞬间低头:“这个不能杀!”
他明明是大大的好人,喻泽川怎么老想杀他!
喻泽川却再没说话了,他裹着陆延的外套,浑身发抖,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一会儿喊头疼,一会儿喊口渴,一会儿喊冷了,一会儿喊热了。
陆延耐着性子起身去给他倒水,却没想到喻泽川抱着他的腰身不肯松手,不知道是不是把他当成去世的母亲了:“别走……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陆延:“我不走,我给你倒杯水。”
喻泽川闭目摇头:“不……不要水……”
陆延只好坐了回去。
喻泽川缩进他怀里:“渴了。”
陆延:“……”
陆延拽了拽腰间勒到喘不过气的手,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想不开过来伺候一个祖宗。他抱着喻泽川走到沙发上落座,顺手从茶几拿过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喂他喝了几口。
喂得不多,但有一大半都吐出来了。
“咳咳咳——!”
喻泽川一边咳一边呛,呛得眼眶通红,泪水都溢了出来,鸦羽似的睫毛被打湿凝成一团,但因为皮肤苍白,唇瓣失血,浅浅的红晕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加健康,反而有一种病骨支离的破碎感。
陆延也不介意自己被吐了一身,把水放到旁边,帮他拍背顺气,低声问道:“还喝吗?”
喻泽川显然不会喝了,他闭目胡乱摇头,摸索着重新挤进了陆延怀里,枕着对方的大腿,这下是真的睡着了。
陆延试探性把喻泽川的头抬起来挪到旁边,但没想到对方在睡梦中的警惕性只强不弱,陆延但凡稍有动作,喻泽川的指尖就会倏地收紧,力道大得险些陷入皮肉。
陆延疼得脸色抽搐,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坐了回去,他目光不经意一瞥,忽然发现那盆紫色的藿香蓟被喻泽川扔在了落地窗角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几天没见阳光的原因,显得有些蔫。
这盆花万一枯死了,喻泽川大概率会丢掉。
陆延已经在思考下一次用什么借口给他送花了。
光影渐暗,沙发又太软,陆延双手抱臂靠在沙发背上,眼眸轻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后半夜的时候,将近凌晨四点,漆黑的天空隐隐泛蓝,尽头是一线鱼肚白,再过不久就会天亮。
喻泽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境美好到让他有些不愿醒来,幼时疯疯癫癫只会对他打骂不休的母亲忽然温柔起来,会坐在床前照顾生病发烧的他,耐心劝哄,喂他喝水。
这是童年时的喻泽川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他不由得往那个温暖的怀抱更靠近了一些,鼻尖却忽然传来一阵痒意,像有羽毛类的东西拂过。
喻泽川皱了皱眉,迷迷糊糊睁开眼,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无限放大的俊脸,对方因为过于困倦,脑袋一点一点,低头时发丝不小心触碰到喻泽川的额头,应该就是刚才痒意的来源。
“……”
喻泽川的瞳孔缓缓放大。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好看得有些不像话,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瓣,棱角分明的下巴,墨色的碎发垂下来挡住眼睛,睫毛浓密得令人嫉妒。
光影昏暗,却愈发显得神秘深邃。
但对方长得再好看,也掩盖不了喻泽川并不认识他的事实。
唯有身上穿的衣服,让喻泽川认出了面前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家中的陌生男人是隔壁那个奇怪的邻居。
喻泽川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格外难看,他缓缓坐直身形,正准备弄醒这名陌生男子质问对方为什么来自己家,那人却似有所感,忽地睁开了双眼。
喻泽川动作一顿:“……”
四目相对,那种森然的杀机已经盖过了尴尬。
陆延:“……”
怪不得刚才那么冷,原来这个杀神醒了。
陆延垂眸瞥了眼喻泽川隐在袖子里握刀的手,只能当做没看见,对喻泽川打了个招呼:“你醒了。”
陆延决定先下手为强,他语罢趁喻泽川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沙发上坐直身形捏了捏鼻梁,不用装就已经是满身疲惫,语气歉然:“不好意思,我昨天回家的时候忽然听见你的房间有异常响动,而且房门没有关上,有些担心就进来看了看情况……”
他适时停顿一瞬,让喻泽川自己去脑补后面的事情:“不小心在你家里留了一晚上,真的不好意思。”
喻泽川的脑子现在一定是糊涂的,思维也一定是混乱的。陆延说进来的时候发现门没锁,也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赌博,赌喻泽川昨天发病的时候根本记不清自己有没有锁门。
事实上喻泽川确实记不清了,他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陆延到底有没有看见他发病的疯癫样子。
但事实显而易见,陆延不止看见了,甚至还陪了他一整晚。
喻泽川的脸色一瞬间难看至极,屈辱、憎恨等数不清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他想起小时候那些同学私下里骂自己是精神病,想起蒋博云无意中撞破自己发病时惊恐厌恶的眼神,掌心沁出冷汗,指尖控制不住颤抖了起来。
喻泽川不着痕迹攥紧袖子里的刀,死死盯着陆延,墨色的碎发遮住了那双暗不见底的眼睛,多疑敏感的神经质险些溢出来:“你昨天看见了什么?”
正常人看见他都会害怕,没人想和疯子打交道。
但不知道是不是陆延在医院待了太久的缘故,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病,他反而还算淡定,望着喻泽川通红的眼眶斟酌开口:“我没看见什么,我只是觉得……”
陆延顿了顿才道:“你可能有点想你母亲了。”
话音落下,空气瞬间寂静,喻泽川动作一僵,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陆延语罢拽了拽袖口,因为一夜久坐,他原本整齐的衣服带了些褶皱,疲惫的侧脸落在朦胧不清的光影中,被夜色赋予了一份别样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