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看见那小太监笑了笑,对方生得不如皇兄好看,眉眼也是平静阴沉的,只是那天日头和煦,照得人也多了几分明澈:
“还是奴才送您吧。”
柔安无奈,只得搭着对方的拂尘一瘸一拐回宫了。
后来她才知道,有御前的人护着送回去,那些奴才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就不敢怠慢了,她的日子也比从前好过了许多,只是时日一长又恢复了原样,而她再也没遇见过皇帝。
如今,倒是物是人非了。
柔安看了眼殿内伺候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起身跪在了地上:“恳请皇兄屏退左右,臣妹有事禀告,万不能传到第三人的耳朵里!”
陆延闻言略有讶异,毕竟他想象不到柔安一个无背景的公主能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告诉自己,而柔安见陆延不语,咬牙道:
“事关皇兄性命,还请屏退左右!”
陆延轻笑,来了些许兴趣:“都退下吧。”
那些宫人都是霍琅派来的,闻言神色迟疑,但还是退下将殿门关上,柔安见她们都走空了,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枚虎符,恭敬呈过头顶:
“臣妹有两样东西献给皇兄,一是这枚虎符,其二……便是解蛊之法。”
陆延听见第一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反应,他虽然不知道柔安是怎么拿到这枚虎符的,但多半是那块假的,因为真的那枚一直在霍琅手中,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他的目光才终于锐利了几分,身形微倾,一动不动盯着柔安。
第209章 尸骨
柔安目光坦荡,直视着陆延:“皇兄一定好奇臣妹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是也不是?”
陆延起身缓缓步下台阶,走到柔安面前,心想先帝生了个蠢钝的儿子,偏又有一个灵秀的女儿,他垂眸睨着女子黑压压的头顶,声音低沉:
“你知道的太多,难道就不怕孤杀了你?”
前世没有柔安这个变故,以至于陆延一时猜不出因由,对方一个深居简出的公主是如何得知自己的替身之事,又如何得知自己身中蛊毒?
柔安聪明就聪明在能看清时局,并不耍弄心思诡计,她将自己所有底牌尽数摊开,垂眸道:“虎符是副总管秦衍给臣妹的,解毒之法也是他从无眉口中套出,只求皇兄与摄政王网开一面,保我二人性命。”
陆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你们两个?”
一个公主?一个太监?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结党的?
柔安深深叩首:“请皇兄成全!”
她嘴里的消息若是为真,就算放了他们两个也没什么,毕竟陆延本来就没打算杀赵芙,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
“你怎么能确定秦衍没骗你?”
柔安目光不躲不闪,甚至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镇定:“听闻此毒每月发作一次,若无解药最多半年便会呕血而死,皇兄就算遍寻天下名医,想来也不过续个一年半载,既然如此何不大胆一试?”
陆延意有所指:“看来秦衍确实告诉了你不少消息,说来听听,此毒何解?”
柔安深吸了一口气:“此毒有两种续命之法,一是每月按时服药,皇兄之前服用的解药便是由秦衍亲手所制,药方他已倒背如流,但是……”
陆延微微一笑,接着她的话道:“但是此药治标不治本,最多续五年的寿命便再无用处了,是也不是?”
柔安诧异看向陆延,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同时暗自心惊,幸亏自己没耍什么手段忽悠对方,否则如今已经露了马脚:“皇兄所言甚是,那便只剩第二个法子了,破蛊!”
陆延饶有兴趣:“如何破?”
柔安迟疑一瞬:“取刀刃,剖赵康肺腑,将他体内的母蛊剜出,再以母蛊做引,将你体内的子蛊诱出便是。”
陆延听不出情绪的问道:“如何诱?难不成和赵康一样开膛破腹吗?”
柔安摇头:“赵康幼时便是早夭之相,先帝为替他续命特意请了西域番僧在他体内种蛊,如今算来已经二十载有余,那蛊虫早已侵入肺腑,非得剖开不可。”
“而你种蛊不过七年,只需在胸膛剖出一道小口,将母蛊放在伤口附近,再辅以无眉房内的一枚金铃摇晃,便可将子蛊引出。”
这是一个十足危险的法子,因为赵康一死,陆延顷刻间就会毙命。
倘若这个办法是假的,赵康前脚被开膛破肚,后脚陆延就会跟着一起共赴黄泉。
倘若这个办法是真的,赵康被开膛破腹当场就死了,如何能撑到陆延取出子蛊的那一刻?真是难难难!
陆延短短一瞬就分析出了利害关系,神情似笑非笑:“皇妹这道法子献了倒不如不献,真是叫皇兄好生难做。”
柔安也知道这法子过于难为人了一些,轻咬下唇:“可无眉就是这么和秦衍说的,他们二人情同父子,想来不会撒谎,那枚金铃就藏在无眉的房中,皇兄若不信,可派人去搜……”
“孤会仔细考虑,你且回宫去吧,无事不要外出。”
陆延不会轻易尝试这个法子,但柔安在不知道虎符是假的情况下还是献了上来,他于情于理都该网开一面。
柔安欲言又止:“那臣妹所求之事……”
陆延垂眸望着她,那双眼睛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温润,声音也如那年炎夏般好听,笑着问道:“孤何曾说过要杀你?”
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罢了,他前世不会杀,今世也不会杀。
只是秦衍的性命,尚且需要和霍琅通个气,让他手下留情。
“秦衍此人自幼便跟随在无眉身侧,城府深沉,行事滴水不漏,怎会轻易把兵符交出,又套出解毒之法,只怕居心不良。”
霍琅生性多疑,听见解毒之法是从秦衍那边套出来的后,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你还不知道吧,无眉昨夜死在了牢狱中,多半是他动的手。”
御华园中,他们相对而坐,陆延不疾不徐泡了一壶茶,这才道:“无碍,留着他也没用,就算秦衍不杀他,无眉也多的是法子自尽,我遍翻医书古籍,发现他说的法子也不无道理,只是风险太大。”
霍琅抿了一口茶,语气沉凝:“他二人的性命可以暂且留着,但本王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这个法子,非到山穷水尽时断不可用。”
陆延掐指算了算:“以药压制可以续命五年,就是怕赵康活不到那个时候,他的身体早就是干锅熬汤,又受打击,只怕残存寿命不过两年之数。”
霍琅重重搁下茶盏,语气恼怒:“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编出来的,本王麾下亦有能人异士,定有法子解了你身上的蛊毒,你信他们还是信本王?!”
陆延刚想夸霍琅比从前稳重了不少,没想到还是个孩子心性,什么都喜欢争一争,他笑着握住对方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亲,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也色气撩人:“我自然是信王爷。”
霍琅闻言怒气顿消,他目光微暗,指腹在陆延唇瓣上轻轻抹了一下,粗糙的茧摩擦着光滑的皮肤,无端让人颤栗,意有所指道:
“陛下要一直这么信任微臣才好。”
另外一头,墨痕奉了霍琅的命前来觐见,刚刚迈进御花园就看见这令人眼瞎的一幕,他神色抽搐,扭头就打算离开,身后却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道长既来了便坐吧,本王刚好有事要请教。”
得,这下躲不掉了。
墨痕心中暗自叫苦,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贫道墨痕,参见陛下,参见王爷。”
陆延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见墨痕,只见对方身着黑袍,发须皆黑,就连唇瓣和指甲也泛着诡异的黑紫色,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心中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道长免礼。”
霍琅将他二人的眉眼官司收入眼底,端起茶杯皱眉抿了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道长能掐会算,有经天纬地之才,不知对医术可有涉猎,陛下如今身中奇毒,还望指点一二。”
墨痕连称不敢:“此事贫道之前也曾听见王爷提及,故而私下掐算过,此毒乃陛下命中一劫,非人力可扰,倘若能平安度过便是苦尽甘来,若是不能……”
墨痕讪笑两声,不言语了。
陆延适时按住面色阴沉的霍琅,似笑非笑问道:“非人力可扰?这么说来道长知道解毒之法?”
墨痕支支吾吾。
霍琅声音冰冷:“说!”
墨痕装模作样念了一声道号:“王爷恕罪,天机不可泄露。”
霍琅直接站起了身,神情阴冷:“你敢戏耍本王?!”
这个妖道平常给他支招一个接一个,而且都有奇效,怎么关键时刻却不顶用了,霍琅本来就对陆延身上的奇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怎么容忍墨痕拿此说笑!
墨痕心想自己学的是《爱情三十六计》,又不是《奇毒三十六解》,霍琅这不是为难他吗?
“贫道该死,还望王爷恕罪!”
霍琅正欲开口,却被陆延拽了回去,微微一笑:“王爷,孤瞧着墨痕道长格外面善,似是故人,说不定从前在哪里见过,看在我的份上,饶他失礼之处吧。”
霍琅脸色难看:“可你的毒……”
陆延安抚道:“天无绝人之路。”
陆延对解毒之法没什么反应,反倒是面前这个妖道让他来了些许兴趣,力邀墨痕一同饮茶,询问他的来历出身,在哪座山头修行,好不热情。
“不知道长在哪座山头修行?”
“空……空间站……阿呸,空间山。”
“好生奇怪的名字,倒是我孤陋寡闻了,道长的唇色与指甲为何泛黑,莫不是与我一样身中奇毒?”
“天生的,天生的,贫道生下来就黑。”
“我与道长似乎十分有缘,从前在何处见过?”
“陛下说笑了,您久居深宫,贫道游历山野,又怎会相见,非要说见过的话……许是前世今生的缘分?”
墨痕感觉自己快被霍琅的眼神刀死了,只见对方冷冷勾唇:“前世今生?这么说来道长与陛下情缘不浅?”
墨痕擦汗,立刻改口:“那当然不及陛下与王爷的七世情缘。”
霍琅这才满意收回视线。
陆延闻言没有当真,只当墨痕在拍马屁,笑了笑:“道长不必紧张,孤也只是随口一问,明日大朝会孤有意给道长封个一官半职,不知道长可有兴趣?”
自从霍琅带兵入宫,陆延已经有整整一个月都不曾上朝,并不是他不想上,而是他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算来明日也差不多了。
墨痕心想当官啊,那不要白不要,顿时眉开眼笑地谢了恩:“贫道多谢陛下!”
霍琅瞥了眼墨痕那张白净的脸皮,心想这妖道从前看起来古里古怪,没想到还是有几分姿色,以后万不能让他在陆延面前晃:“道长无事便退下吧,本王与陛下还有要事相商。”
墨痕立刻识趣告退,屁颠屁颠就走了。
霍琅见状这才皱眉道:“明日你当真要上朝?”
陆延拨弄着石桌上的棋盘:“之前我命公孙墨去汝州取一样东西,他带人星夜兼程,昨日便返回了京都,明日是上朝的好时机。”
霍琅心头一跳,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什么东西?”
陆延不语,取出一枚黑子落入棋盘,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上千人的尸骨残骸罢了。”
他声音轻飘,仿佛是被一场滔天大火燃烧过后的余烬,风一吹就散了。
第210章 大朝会
是夜,大雨倾盆,清风县的小镇外忽然来了一队过路客商,为首的几名精壮汉子身着黑衣,头带斗笠,在前方策马开路,最后停在了一家气派的山庄前叩门。
“笃笃笃!”
“笃笃笃!”
雨声嘈杂,淅淅沥沥击打在屋檐上,形成一片连绵不绝的雨幕,年老的管家听见动静撑着油纸伞走出屋子,步伐蹒跚,褐色的衣衫很快被溅得潮湿:
“来了来了,谁在叩门啊,都入夜了。”
庄门打开,只见外面站着两名精壮的汉子,他们对管家拱拱手道:“老人家,在下乃神京来的客商,家中小主人身患重症,听闻神医陆家的一线针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愿献万金,诚心求医,还望代为通传。”
“轰隆!”
一道雷电猝不及防划开天幕,眼前顿时亮如白昼,只见那朱红色的大门上方有一牌匾,四个鎏金大字被照得清晰分明——
至微山庄。
世间医者多如过江之鲫,成名者却只在少数,而且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什么必须以至亲之人的性命来换啦,什么必须万金以酬啦,什么看不顺眼的不救,不一而足,唯有神医陆家治病不问贵贱贫富,且家传的一线针法冠绝天下,只是世代隐居汝州,鲜有人知。
“原来是求医问药,好说好说,我这便去通传老爷夫人。”
身患疑难杂症慕名而来的人,老管家每天不遇上十个也有八个,陆家规矩是不得擅拒,便依照规矩将人引入了外厅招待。
这伙客商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气度不凡,旁人称他为尹老爷,另还有名年迈的家仆抱着重病的小主人,瘦瘦小小的孩童,裹在狐裘被褥里看不清脸。
他们进入厅中的时候,只见一名十来岁的孩童正坐在餐桌旁捧着碗吃饭,眉目清秀,宛若璞玉,众人看清他的面容,都不由得惊了一瞬,面面相觑。
尹老爷捋着胡须,惊疑不定看向那孩童,须臾又收敛神色,状似不经意向管家打听道:“老人家,既已过了晚膳时分,怎么还有一名小童坐在此处吃饭?”
老管家笑着拱了拱手:“这是我家少主人,因今日贪玩未完成课业,便被责罚不许吃饭,谁曾想到了晚间夫人又不忍,使人悄悄热了饭给他。”
尹老爷点点头:“原来如此,小郎君生得玉雪可爱,贪玩些也没什么。”
老管家笑得慈祥,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我家少主人自幼聪慧,生来有过目不忘之本领,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熟读诗词歌赋,如今十一岁已将家传医书针谱倒背如流,少年心气高,便不肯老实坐在书屋里。”
那尹老爷又是一惊,暗自赞叹:好聪慧的少年郎。
少年离得远,只低头安静吃饭,旁人说什么他也不理,吃完了不需丫鬟伺候,自己就捧着碗去后厨了。
他们一行人在大厅内坐了盏茶功夫,便有一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携一美妇出来,尹老爷起身拱手:“敢问可是神医陆无恙?”
陆无恙客气还礼,他见这伙人虽自称过路客商,但腰间佩剑,明显功夫不凡,料想来头不简单,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顾忌,但对方既已经寻上门来,再想推拒却是不能,不如尽早医好让他们离去:
“神医不敢当,请问诸位是谁要求医?”
尹老爷示意家仆抱着孩子上前,言语间难掩忧心:“便是在下的幼子,他先天心肺不足,我遍寻名医替他延续春秋,如今也已经力竭,还望神医搭救,我等必有厚报!”
陆无恙示意夫人去准备针药,上前将那孩童接到怀里,只见是个身着锦袍的富贵小郎君,呼吸微弱,唇色发紫,连喘息都费劲,全靠那家仆以内力助其运气,心中不由得一惊——
却不是因为他的病,而是因为这小郎君生得竟和刚才坐在桌边吃饭的那位少年有九成相似。
陆无恙微不可察一顿:“小郎君症状不轻,先入药室诊脉吧。”
尹老爷自然无不应。
那美妇去拿了银针滚酒,途经廊下时不知想起什么,对着小厨房柔声道:“延儿,时辰不早,早点歇息,莫误了明早的课业。”
语罢这才掀起帘子步入内室。
陆延蹲在厨房里把自己的碗筷洗了,这才转身准备回屋,那队客商除了尹老爷和几名家仆在里面,余者都在廊下等候,黑压压的一片人影,腰间佩刀,气势不俗。
那群人中间站着名三十岁许的男子,衣着朴素,面容英武,他负手而立,望着外间阴雨连绵的天色兀自出神,间或夹杂着几声低咳,视线不经意一瞥,忽然发现刚才在屋里吃饭的少年正站在走廊不远处望着自己,一时来了兴趣,对他招手道:“小郎君,且来。”
陆延却没立即过去,而是搬了两张小圈椅过来放在廊下,那男子下意识拦道:“不必了,在下只是见小郎君有趣,想说说话罢了。”
陆延歪头问道:“难道不许坐着说话吗,一定要站着说?”
男子闻言一愣,随即笑出了声:“许,自然许。”
他语罢果真掀起衣袍下摆,和这少年排排坐在了廊下,陆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盐花生,低头一边剥一边吃,偶尔抬头看看花园里的落雨,颇为自得其乐。
男子问道:“小郎君是陆庄主的亲生儿子吗?”
陆延眨巴眨巴眼:“我长得和爹爹不像吗?”
男子:“你既是陆庄主的亲生儿子,怎么还要自己去厨房洗碗筷?”
陆延道:“众人都已吃过晚膳了,洗碗的厨娘也歇了,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才半夜吃饭,怎么能把她叫起来专门给我洗碗?”
男子淡淡挑眉:“她是奴,你是主,有何不可?”
陆延:“我家没这样的规矩,若是让阿娘知道了,要挨打的。”
男子拍拍他的头,低声赞叹道:“好家教,若我的儿子也如你这般康健灵慧就好了。”
陆延随手捏碎一粒花生,好奇问道:“你儿子是里头躺着的那个吗?”
男子:“你猜?”
陆延:“那多半是了。”
男子笑了笑:“为何?你难道没听见尹老爷的话,里面那位小郎君是他的幼子。”
陆延哦了一声:“我瞧你有痛风之症,雨天双腿最是疼痛难忍,宁愿在廊下站着焦急等候也不肯坐着休息,想来里面那位小郎君与你关系匪浅,胡乱猜的。”
男子闻言一怔,下意识问道:“你怎知我有痛风之症?”
陆延继续磕花生:“医家讲究望闻问切,你气短低咳,手起红斑,十指关节发紫浮肿,正值春季,旁人都嫌闷热,你膝上却裹着上好的保暖虎皮,多半是有腿疾了。”
男子目光带笑:“所以你才搬凳子给我?”
陆延眼神明澈:“来者是客,岂有怠慢之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进去看他呢?”
男子淡淡道:“他的病难治,扎针放血,苦不堪言,瞧的次数多了,我也就不愿看了。”
陆延表示理解:“伤在他身,痛在你心,既然如此难治,怎么不早点送他解脱,何苦留在人间受罪?”
他不过十来岁年纪,却吐出这等惊世之语,莫名有种天真残忍之感,男子却并不生气,他拦住那群欲要上前的护卫,一字一句低声道:
“他身上的担子太重,必须活着。”
陆延手里的花生已经吃完了,他将那些碎壳用衣服兜着,抖了抖身上的碎屑:“他不过一个幼童,哪里来的担子,都是大人强加给他的罢了,我爹说了,生死自有定数,非人力可为,若强行扭转,必遭天谴。”
男子目光暗了暗,难掩霸气:“若我就是天呢?”
陆延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脑子有些问题:“你若是天,怎么还要千里迢迢从神京来到这儿求医问药呢?好了,我要去睡觉啦,否则明日起晚了阿娘要骂的。”
男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直到身后走来一名护卫,低声愤愤不平道:“主人,这少年郎实在无礼!”
男子却摆了摆手,低笑道:“果真聪慧,他们面貌相似,若康儿也能同他一样就好了。”
这伙客商在至微山庄暂住了整整一个月,然而陆无恙使尽毕生所学也未能使那病重的小郎君痊愈,最多稍稍减轻痛苦。
“小郎君虽是胎中不足,气血双亏,但并非无药可救,只是你们不知从何处寻到了西域那阴毒的金虫蛊植入他体内,那蛊虫天长日久盘踞肺腑,吸取精气,使得药石无灵,在下以家传针法相治,也不过替他护住心脉,若以灵药调养,或可撑过二十余岁,但如果想和常人一样寿终正寝,实在难如登天。”
尹老爷闻言身形晃了晃,整个人如遭雷击,艰难出声问道:“陆神医,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陆无恙对他拱手:“在下学艺不精,有负诸位所托,实难担任神医之名,还请另寻高人吧。”
尹老爷面色苍白,虽是失魂落魄,却也全了礼数:“这些时日叨扰陆神医了,我等今夜便动身回去神京,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他话音刚落,便有四名小厮从外面抬了两口沉重的木箱子进来,里面黄澄澄一片,都是稀世珍宝,不下万金之数。
陆无恙并未全收,只象征性拿了一锭碎银:“在下未能使小公子痊愈,受之有愧,这锭碎银便当做饭资,余者请带回吧。”
旁的医者见了那小郎君,只看一眼便说寿数无多,连施针下药都不敢,陆无恙却以一人之力替他续命十载,谁敢说他医术不精?
尹老爷长施一礼:“陆神医何出此言,这是您应得的,还望切勿推辞,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汝州地偏路远,不比神京繁华,若神医愿携家眷入京,高官厚禄享之不尽……”
陆无恙只淡淡道:“天黑路滑,诸位早些启程吧。”
尹老爷尴尬笑笑:“叨扰了。”
这十几日来阴雨连绵,他们收拾行囊准备启程的时候,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只是陆无恙并未开口挽留,他们也并未停下脚步,如何来的便如何走,一群人护着两架马车。
等到离了那小镇三十里,一名黑衣护卫策马走到其中一辆车马前,俯身低声问道:“陛下,是不是……”
他抬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隔着帘子,只见马车里面睡着那名小郎君,旁边坐着的赫然是那日雨中与陆延谈话的老爷,他替对方掖了掖被子,言语间显然是习惯了生杀予夺:
“既不能为我所用,便只能为我所杀。”
护卫正准备带人折返,却听那名老爷淡淡道:“陆家那位少年郎君倒是聪慧,一起带回神京吧,我不希望汝州还有认识他的人。”
“是!”
那群黑衣护卫策马离去,腰间刀光熠熠,各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雨幕之之中。
那一夜,汝州悄无声息消失了一个小镇。
那一夜,至微山庄被浇满火油,燃起熊熊大火,好比人间炼狱。
谁也不知道是雨浇灭了火,还是火盖过了雨,因为当初做下这个决定的人早已长眠墓中,连同数不尽的生死孽债。
大朝会那日,恰是一个阴雨天。
文武百官中不乏嗅觉敏锐之人,他们察觉到今日朝会必有血光之灾,机灵告病不去,然而摄政王直接派人挨家挨户敲门,但凡病得只要有一口气在,爬也得爬去上朝。
什么,你说爬不动?
张谏议就是这么说的,最后被摄政王放狼狗撵了半条街,差点没把命根子咬下来,爬得比穿山甲还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