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都会有这一遭的。”
帝君看起来颇为释然,他拍了拍陆延的肩膀,声音苍老,听起来像在安排后事:“等今年的这场雪过去了,你就收拾东西回封地去吧,如今朝堂动荡不安,你离得越远越好,等一切平息了之后再入京。”
南浔王和姑胥王为争皇位打的不可开交,他们之中无论哪一个当上皇帝,势必都会打压陆延,故而帝君迟迟没想好该立谁为太子。
陆延闻言皱了皱眉,担心的却不是夺位之事:“父皇,儿臣听闻赵玉嶂、柳阙丹、公孙无忧此三人皆已登上皇位,他们昔年在仙灵为质,境遇凄凉,恐怀恨在心,万一私下联合攻打仙灵……”
他堪堪起了个话头,就被帝君抬手打住,沉声道:“仙灵兵强马壮,当初既然能胜他们,现在自然也能胜,如果他们非要不知死活地撞过来,朕亦不会手软!”
陆延一时竟不知帝君是在逞强,还是真的如此自信,但怎么看都更像前者。面前这位君王好胜了一辈子,定然不甘心在这个时候服输。
陆延只好歇了心思,转而提起另外一件事:“父皇,儿臣想从刑狱里放一个人出来。”
帝君皱了皱眉:“谁?”
陆延缓缓吐出三个字:“商君年。”
他知道如果想让帝君松口,必须有个靠谱的理由,垂下眼眸恭敬道:“儿臣心想巫云并未换他归国,商君年必然怀恨在心,此人也算颇有才干,倘若能收为己用……”
帝君闻言闭目不语,短短沉思的一段时间里,无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或许在迟疑要不要把一头斩断利爪的野兽放到陆延身边,又或者在思考陆延身边是否缺个真正有勇有谋的人。
诚如陆延所说,商君年此人若真能收为己用,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助力。
“三个月。”
帝君重新睁开了双眼,定定看向陆延:“三个月内,此人若不能被你收入麾下,必须重新关入刑狱,他虽恨巫云,却更恨仙灵,你千万不要小瞧此人,被鹰啄了眼睛。”
陆延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喜色来:“儿臣谢父皇恩典!”
大雪落满了宫道,莹白色的雪花衬着朱红色的墙壁,红与白对比分明。这样冷的天,寒风直往脸上吹,好似要活生生割下一块肉来,陆延却偏偏披着外袍,在雪地里站了许久,仿佛在等什么人
刑狱大门打开,外间透进去一缕天光,随即被吞噬殆尽。
负责看守刑狱的侍卫拖着一名气息奄奄的囚犯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人好似刚刚经受过一场酷刑,肩头满是触目惊心的血痕,依稀还能看见两个可怖的血洞,脖颈和手腕因为常年累月戴着镣铐,磨出了一圈血肉模糊的痕迹,过长的头发遮住了形销骨立的身形,那双眼睛就像一潭死水,黯淡空洞。
“砰——!”
那名囚犯像垃圾一样被重重扔在了雪地里,他艰难动了动指尖,试图爬起,但最后又无力跌了回去。
戴着鬼面盔甲的侍卫对陆延行了一礼,声音从面具后方传来,沉闷且毫无感情:“回王爷,罪臣商君年带到。”
刑狱由帝君亲自掌管,他养出了一群冷漠的杀人机器来看守这个人间炼狱,陆延自然也不会与他们多说什么话,闻言微不可察点了点头,声音淡淡:“退下吧。”
他今天来没有带任何人,鹤公公他们也只是在宫门外间等候。侍卫离开后,陆延就缓缓走到商君年面前,一言不发解下身上的狐狸毛披风裹住对方,然后将人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
四周路过的宫女太监见状惊得连路都不会走了,一个接一个撞在了柱子上。
陆延却视若无睹,抱着商君年缓缓步下了台阶,他好像抱着一个脆弱的玻璃器皿,稍稍碰一下都会碎得再也拼凑不起来,故而走路慢了又慢。
商君年已经数不清自己在那间幽暗的地牢里关了多久,骤然看见天光,刺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柔软的狐狸毛披风熏着檀香,却并不足以压下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反而交织成了一股令人不适的味道。
风雪袭来,冷风顺着衣领灌入,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冻到失去痛觉。
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商君年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冰冷幽暗的眼眸,在不甚明亮的阳光下,他的身上散发着森森鬼气,仿佛要择人而噬。
然而数年的刑狱折磨已经让他变得形销骨立,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死死盯着陆延棱角分明的下巴,以此来辨认来者身份,最后终于吐出了一句沙哑破碎的话:
“你是……风陵王……”
陆延脚步不停,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声音低沉:“是。”
商君年的嗓子像是被沙砾磨过,虚弱得连说话都只能吐出气音:“神耀二十三年……我见过你……”
那时的商君年和赵玉嶂都被关在风陵王府的地牢中,现如今质子归国,只剩他一个了。
商君年闭了闭眼:“你将我带出刑狱,想做什么……”
他神色麻木,看起来并不在意答案是什么,陆延要折磨也好,要羞辱也罢,都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陆延的声音原本温润清朗,但在风雪凛冽中又无端多了一丝幽远:“他们都回家了,你不想回家吗?”
陆延和商君年的两次相见都在地牢,这一次的冲击却远比任何一次都要大,对方是真真正正只剩下一口气了,破碎虚弱到了极致。因为狐毛披风太过厚重柔软,导致无人发现陆延的指尖在轻微颤抖,他竭力控制着呼吸平稳,然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却泄露了情绪。
商君年漠然开口:“我没有家,现在只想要一个了结……”
陆延脚步一顿:“……”
风雪漫天,模糊了视线。
陆延将商君年带回了王府,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请了最好的太医替对方疗伤,奇珍药材不要钱似地撒出去,让人琢磨不透他对商君年的态度。
“回殿下,这位……这位公子内里虚耗太过,脏腑受损,早已是油尽灯枯之象,现在纵然喂再多的天材地宝,也是虚不受补,如今只能好好温养着,多活一年是一年。”
一向行事谨慎的太医硬着头皮说出这番话,可见商君年的身体已经糟糕到了何等地步,陆延早有预料,如今反而生不出什么怒气,只是那颗心一瞬间坠入了谷底。
“都退下吧。”
陆延摆摆手,径直步入了内室,他拨开帐幔,只见商君年正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商君年身上的血污都已洗净,他伤口上缠着的纱布比衣裳还厚,面庞苍白瘦削,唯有那双微微上翘的狐狸眼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的神采,但深看进去仍是一团幽寂。
陆延掀起衣袍在床榻边落座,伸手将他脸上凌乱的头发拨开:“你安心住下,不会有人再将你关起来了,这就是你的家。”
后面一句话细听有些霸道。
商君年闻言终于转了转眼睛,缓缓偏头看向陆延,但他并不说话,只是扯了扯嘴角,那种冰冷的讥笑与嘲讽却分毫不差都传递了过去:“是吗?”
陆延:“是。”
商君年忽然没头没尾道:“你帮我削一个梨子吧。”
他虽不明白陆延为什么要救自己,但这段时日对方一直对他有求必应,连药都是亲自喂的,想来这个要求不会拒绝。
陆延闻言一愣,虽然不明白胃口奇差的商君年为什么忽然要吃梨子,但还是起身从果盘里挑了一个不知从何处进贡来的小香梨,坐在床边用小刀认真削皮,随口问道:“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无人应他,空气中静悄悄一片。
“……”
陆延正准备抬头,手中却忽然一空,那柄刀毫无预兆被人夺走,死死抵住了他的咽喉致命处,锋利的刀刃凉得让人一缩。
陆延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阴鸷狠戾的眸子。
第80章 命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人会有如此力道,像猛兽垂死前的奋力一搏。
陆延垂眸看向抵住脖颈的刀刃,却并不见慌张:“你想杀我?”
商君年冷冷盯着他:“我不该杀你吗?”
陆延忽地笑了:“该杀。”
是该杀。
“我陆氏皇族害你至此,你想杀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陆延语罢闭上双眼,出乎意料的坦荡利落:“你杀吧。”
“……”
商君年闻言动作一顿,脸色阴晴不定,他攥住刀柄的手紧了松,松了紧,心中滔天的恨意在对方无谓的神情中显得格外讽刺。
杀了陆延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的武功,他的一生,包括将他当做废子遗弃的巫云,都回不去了……
商君年意识到这点后,忽然间万念俱灰,抵住陆延咽喉的刀刃也缓缓落了下来。他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不知是笑陆延还是笑自己:“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可惜我不能活着看你们的下场,看仙灵山河崩散,国破家亡——”
陆延闻言察觉不对劲,倏地睁开眼,却见商君年手中刀刃方向忽然一转,神色狠戾地朝着心脏刺去,连忙攥住匕首沉声斥道:“你疯了!”
锋利的刀刃划破了掌心,鲜血滴滴答答下落,陆延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愈发攥紧了几分,与商君年陷入了僵持。
陆延目光凛冽:“你就这么想死?!”
商君年手背青筋暴起,他明明只剩一副油尽灯枯的身躯,持刀的力道却没有半分松懈,无声咬牙:“今日你若不杀我,他日必亡我手!”
陆延反问:“那我刚才让你杀,你为什么不动手?!”
“……”
商君年不知该如何以对,他就那么一个恍神的功夫,手中刀刃就被陆延用力夺走,当啷一声扔到了地上。陆延拧眉,对守在门口的侍女冷声吩咐道:“扔出去,以后房内不许见刀刃!”
婢女小小应了一声,飞快将那把沾了血的匕首清走,珠帘重新落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那柄锋利的刀就像是商君年的脊梁骨,被抽走后,他就狼狈跌伏在了床边,墨色的发丝遮住脸庞,让人窥不清神情。
“本王活一日,你就活一日,如果真的那么想死,先杀了本王再说。”
陆延没有顾及自己手掌被划出的伤口,他面不改色将商君年按在床上休息,然后替对方盖好被子,脸还是那张脸,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却与从前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觉,像是空洞的躯壳一下子有了魂魄,摄人心魂。
商君年却一动不动,他低垂的视线里唯有陆延那双从膝盖静静垂落的手,修长而又金尊玉贵,蜿蜒的血液蛇一般淌过白皙的指尖,然后缓缓掉落。
“滴答……”
“滴答……”
像他苟延残喘的人生。
王府里所有人都不明白陆延是怎么想的,他既不欺男霸女了,也不像以前一样喜欢折磨人为乐,每天除了去宫中给帝君侍疾,再就是待在王府闭门不出,亲自照料那名从刑狱里带出来的罪臣。
是的,亲自照料。
喝药,喂饭,换衣服,擦身,这些事他从来不假手于人。
数九隆冬,外间的雪越来越厚,但因为屋子里燃着十足的炭火,反而热得叫人冒汗。
商君年闭目躺在床上,任由陆延替他擦拭身体,雪白的帕子轻柔掠过皮肤,与伤痕累累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最私密的地方都在对方面前摊开来,羞耻与屈辱,这两种情绪说不清哪一个更猛烈。
陆延没什么风月心思,他替商君年擦拭完身体,又给伤口换了药,这才给对方套上衣衫,命婢女将屋子里的水盆和帕子端走。
天气越冷,商君年的骨头就越疼,他的双肩和膝盖都受过暗伤,不难想象发作起来有多么折磨,偏又隐忍着不出声,无数个夜晚陆延都看见商君年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浑身冷汗涔涔,唇瓣咬得满是牙印。
夜深烟火尽,暮雪落朱门。
陆延一时竟想象不出来,囚于刑狱的那几年商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陆延平常夜间都睡在矮榻上,今天晚上却觉格外冷,破天荒与商君年共枕一床,隔着被子,隔着整齐的衣服。
陆延在黑暗中问道:“今天有些冷,本王和你一起睡?”
下流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像家国大事般认真。
商君年轻扯嘴角,多少带了些讥讽:“你如果睡得下去就睡。”
陆延的胃口应该不至于特殊到如此地步,对着一个残废也能行床笫之欢,再则连日来的照顾让商君年在陆延面前无数次摊开身体,早已没了遮掩的必要。
“没什么睡不下去的。”
陆延心平气和躺了下来,却见商君年背对着自己,他在黑暗中转身,望着对方的后脑低声道:“听闻赵玉嶂已经继位,只是他刚刚登基,实权不稳,还是个空架子皇帝,纵然想救你归国,也绕不开巫云的那帮朝臣。”
帝君的御案前堆满了奏折,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巫云新帝恳请放商君年归国的折子,可惜如今帝君病重,南浔王和姑胥王协理监国,他们都忙着为各自的利益谋划,哪里会答应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商君年闻言在黑暗中悄然睁眼:“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陆延:“没什么,从前关在刑狱里怕是没有人和你说这些,难免消息闭塞,本王想起你与赵玉嶂关系颇好,便顺道说与你听一听。”
他只是想告诉商君年,并非所有人都放弃了他,起码赵玉嶂还在想方设法营救,希望这些事能打消对方心头的死志。
商君年静默片刻才问道:“他是如何登基的?”
赵玉嶂那个脑子,孤身一人回到巫云居然还能成功登基,着实令人费解。
陆延也觉得费解,所以刻意打探了一番,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无端幽远:“听闻他先杀尽手足,后又联合大将军谋反,将先帝诛杀于金阙宫内,这才登的基。”
“只是那大将军野心勃勃,赵玉嶂如果不想做一个傀儡皇帝,怕还有得熬。”
陆延听见这些事的时候,尚且愣了好一会儿神,在他的记忆中,赵玉嶂还是那个讲义气的赵玉嶂,对方会为了朋友与他顶撞怒骂,也会一个人坐在石阶上面乐呵呵地吃包子,弑君杀弟这种词与他没有分毫关系。
想来在仙灵的数年光景,改变了太多人。
因为商君年背对着的缘故,陆延无法得知对方是什么神情,难过还是悲愤?他只是依稀感觉对方掩在锦被下的身躯颤抖了一瞬,透着刻意隐忍的紧绷。
陆延迟疑一瞬,在黑暗中隔着被子抱住了对方,他握住商君年冰冷的手,牢牢扣入掌心:“等你养好伤,我就想法子送你回巫云,你可以继续做赵玉嶂的臣,帮他稳定江山社稷。”
这是陆延所能想的、对商君年最好的结局。
商君年闻言暗沉死寂的眼中好似多了一丝光亮,尽管微弱得就像落入雪地里的星火,不用风吹就会自己熄灭,他苍白的唇瓣微微抿起,哑声问道:“真的?”
陆延:“真的。”
商君年:“风陵王,你做这么多,到底所求为何?”
“你就当……”
陆延顿了顿才道:“你就当……我在赎过往的罪孽。”
今年这场雪下的太大,各地的灾情折子雪花般飞向皇城,帝君哪怕病中也听闻了消息,本就不太好的身子更是每况愈下。
这日陆延原本进宫侍疾,却偶然在殿门口遇见了姑胥王,脚步不由得一顿:“皇兄,好巧。”
姑胥王仍是那副天生和气的模样,他看见陆延笑了笑,伸手轻拍他的肩膀:“三弟,听闻你近日时常进出皇宫探望父皇,到底是不一样,比从前长大了许多,刚才父皇还夸呢。”
陆延很少和姑胥王如此靠近,近到他甚至能嗅到对方身上的熏香,微甜中夹杂着一丝苦涩,闻了莫名觉得胸闷,他不着痕迹屏住呼吸,笑着道:“我才疏学浅,不能同两位兄长一起监国,只好在父皇身边照顾,尽一尽绵力。”
姑胥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有孝心,父皇一定很高兴,也会更疼你的。”
他语罢借口有事,转身离开了。
陆延皱眉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熏香,依旧觉得怪异,陆笙素来自持高洁,喜君子之风,从不用这些脂粉东西,怎么会熏这么浓的香。
进殿拜见的时候,帝君午睡刚醒,他从前还能坐着与陆延说许久的话,现在连坐起身都需要佘公公搀扶,俨然一副油尽灯枯之象。
陆延见状连忙上前,往帝君身后塞了一个软枕,温声解释道:“今日朱雀街风雪甚大,堵了路,儿臣不慎来晚了。”
帝君看向他的目光满是慈爱与欣慰:“外头这么冷,你不必日日都进宫的。”
陆延心知帝君恐怕时日无多,心中不免愈发沉重,他嗅到空气中浓重的中药味,只觉喘不过气,紧紧握住帝君的手道:“儿臣不孝,从前总是给父皇惹麻烦,如今父皇生病,理应在床前尽孝。”
帝君叹了口气:“这个年怕是不好过,各地都出现了灾情,朕已命你大哥前去放粮赈灾,希望能挽救一二。”
陆延垂眸道:“这些事自然有底下的人操心,父皇现在应当静心养病,勿要太过殚精竭虑。”
他视线不经意掠过帝君的手,只见对方指甲泛着淡淡的青色,暗自皱眉,心中愈发狐疑。
帝君对佘公公摆了摆手,后者立刻会意,转身从书房取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出来,上面雕着松鹤延年图,鹤的眼睛里还镶嵌着一颗墨玉石,巧夺天工,绝非寻常之物。
“月底就是你的生辰了,如今时局紧张,倒也不好大操大办,这个东西权当你的生辰礼,到了生辰那天再打开吧。”
陆延捧着那个盒子,只觉沉甸甸的:“既是月底的生辰,父皇何必现在给,月底给儿臣也是一样的。”
帝君只道:“拿去吧,朕记性不好。”
陆延闭了闭眼,掩住酸涩:“儿臣谢父皇。”
帝君精神不好,略说了一会儿话又开始犯困,陆延便主动告辞了。佘公公将他送至殿外,正准备转身回去,却忽地被陆延叫住了:
“公公留步——”
佘公公疑惑回头:“殿下可有要事吩咐?”
陆延迈步上前:“父皇近日精神瞧着不大好,太医是怎么说的?”
佘公公:“奴才问过太医了,说是冬日困乏,故而陛下精神头差了些。”
陆延又问:“二哥最近时常进宫吗?”
佘公公迟疑了一瞬:“因着姑胥王监国的缘故,陛下倒是时常召见,他隔三差五就要进宫一次。”
陆延道:“本王瞧着父皇指甲泛青,想来是气血亏虚的缘故,还得劳烦佘公公盯着御膳房,炖些补气血的东西给父皇。”
陆延点到即止,语罢转身离开了这里,徒留佘公公脸色沉凝地站在原地,难掩惊骇。
姑胥王向来心狠手辣,不知是不是陆延最近频频进宫侍疾的消息刺激了他,竟暗中下毒谋害帝君。如今南浔王在外赈灾,陆延又一向名声恶劣,倘若帝君忽然驾崩,皇位板上钉钉就是他的。
陆延担心说得太直接气到帝君,故而只能暗中提醒佘公公。然而他回府后没几天,宫内就传来了姑胥王被废爵圈禁的消息,与此同时帝君连夜急召南浔王回京,惹得朝野议论纷纷,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王爷,陛下有令,急召您入宫!”
佘公公漏夜前来,神色焦急,看样子像是出了大事。
陆延脸色一变,知道帝君恐怕不好了:“父皇还召了谁?”
佘公公低声道:“还有南浔王并几名宗室皇亲,四大辅臣都在御书房候着呢,事不宜迟,您赶快进宫吧。”
陆延神色沉凝:“公公先回,本王随后就到。”
陆延语罢匆匆进了内室更衣,临走前不知想起什么,从抽屉里取出了上次帝君给他的生辰贺礼,他打开外面悬挂的金锁,只见里面静静躺着半枚虎形兵符,还有一卷明黄色加盖了国玺的空白圣旨,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看来帝君是不会传位给你了……”
商君年的声音陡然从身后响起,打破了一室寂静,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他已然能下地行走了,只是脸色苍白,依旧病弱,显得那双清冷的狐狸眼愈发漆黑幽深。
陆延回头看向他,却听商君年道:“这是帝君留给你保命的东西,只怕今夜过后,南浔王就会被立为太子。”
陆延指尖收紧:“你就这么肯定?”
商君年没有回答,只道:“带上那枚虎符进宫吧,你会用得上的。”
陆延听他的话,将虎符放入怀中,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将那张明黄色的空白圣旨卷了起来,塞入商君年手中,力道紧得甚至有些发疼,一字一句道:“替我保管好。”
商君年一愣,正欲拒绝,却见陆延一阵风似地离开了屋子,带着护卫策马赶去了皇宫。
天子寝殿内,旁边的团花地毯上密密麻麻跪倒了一片人,都是三品上的大员。南浔王跪在首位,陆延其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帝君躺在床上,他苍老的声音透过帐幔传出,细数一生功绩,而窗外被乌云遮蔽的月亮仿佛象征着这位帝王的陨落:
“朕即位三十有七年矣,也称得上一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十二洲皆并入仙灵国土,万邦臣服,死后也能安心去见祖宗了,只是子孙后代不肖,也不知能不能守住朕留下的江山……”
南浔王膝行几步上前,泣不成声:“父皇,都是儿臣不孝!儿臣不孝啊!”
他虽鲁莽,此刻却也有几分真的伤心,哭得涕泪横流。
帝君顿了顿才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南浔王骁勇善战,乃朕之第一子也,必能继承大统,今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朕患疾固久,然国事不可久旷,百司所奏之事,皆由太子持玺决之,不必回朕……”
他说完这么一长段话,胸膛起伏不定,喘了口粗气才道:“太子,你一向赤子心肠,朕百年之后,务要善待手足兄弟,莫叫朕在九泉之下也难闭目。”
南浔王重重叩了一个头,上前握住帝君苍老颤抖的手道:“父皇安心,儿臣一定善待二弟和三弟,必不叫父皇失望……”
“这就好……这就好……”
帝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艰难转头看向跪在外间的朝臣,他的视线掠过一排红色的官服身影,最后定格在了陆延的身上——
那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陆延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恭敬跪在地上,帝君却瞧见他面前的汉白玉砖地满是泪痕,双拳紧紧攥住才没有哭出声来。
帝君弥留之际,并未叫陆延上前,如今仙灵将换新主,他若对陆延宠信太过,反而不是好事,故而只是攥紧南浔王的手道:“朕驾崩之后,恐消息传出使朝野震荡,各国蠢蠢欲动,记得秘不发丧……还有……还有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