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季凌纾对之前自己独自度过的三天耿耿于怀:
“那你别走了行不行?我不怕疼的,我有堕薮,我也不怕堕薮反噬,我会被心经……我总会有办法的,你别再丢下我……”
可话还没说完,他却突然怔了怔,下一秒又开始把江御往外推去:
“你快走,你快走!把我关在地底下,关进山洞里,关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师尊……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又会发疯,我真的不知道!”
江御紧紧按住他的肩膀:
“我哪也不去了,就在这里,和你一起。”
“不行!”
季凌纾不舍得地奋力摇了摇头,语气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癫狂。
“我会杀了你,杀你所有人……我控制不住,我不懂……爱意和杀意,我分不清……我想不明白,我好疼,我的头好疼……师尊,救救我…不,别管我了,不要…不要丢下我……快走!快走!不要走……我不想你走……师尊…………”
江御最终堵上了他的唇。
季凌纾的回应很重,发狠,发疯,咬出淡淡的甜腥味,有眼泪和血迹混成了一团。
“师尊……求你了,别让我更舍不得了……”
他难耐地别过头,却又被江御扳了回来。
“我来帮你。”
“你怎么帮我?”
“不是分不清爱和恨,分不清欢欣和痛苦吗,”江御顿了顿,二人的心跳声相抵,
“我帮你,帮你忘记爱恨,忘记自责,也忘记杀意。”
好晕,好沉,也好緊。
季凌纾自己也分不清了,那些原本只会侵占视线的血红游丝变得越来越粘黏,漩涡般在他的每一处经脉中扩散,是热,还是冷,是痒还是痛,他分不清。
视线像被蒙上了雾,眼球发灼发烫,烫得眼皮不住发抖,连着暴起的青筋一同错乱。
整个世界都错乱了,黑色和红色颠倒,呼吸和触觉相融,因因果果全部倒置,时间不再是河流,而是铺散开的墨发。
江御,江御,季凌纾张口唤着,愿意奔他而来的江御,为什么现在却背过身去想逃。
夜色像狼的尾巴,柔软地张开血盆大口,吞噬静谧,吞噬白玉无瑕。
堕薮的幻影簌簌狂响,一点一星地切断季凌纾和这世间的关联,把他变成狂风中破烂的纸筝,变成湿漉的竹叶。
季凌纾的感官也全都错乱。只剩唯一能与鲜活的世界紧紧相连,他所有的力气都只能往那即将坍塌的奇点灌注,他疯狂地求生,又疯狂地懊悔。
春天……他讨厌冬天,他喜欢春天,他是不会冬眠的狼,他无时无刻不在贪婪着浸润的春风。
这贪婪撼动了乾坤地脉,让他的春天在闷热的暴雨中战栗,然后随那雨季一起泄洪。
他是灾厄,是将阳春碾坏的灾厄。
再也辨不清了。
是正还是邪,是天道使然还是凶邪反扑,是顺遂天运还是再放手一搏……搏?搏能搏到什么?他不要力量,他不要故乡,他也可以不要左手右手,不要心脏和血骨,他只想回到花坞……
发涩的睫羽被人轻抚,他听到江御问他怎么又哭了。
师尊……师尊的声音变得很奇怪。
但他无暇去想,他只蹭着江御为他抚泪的指节,一开口又全然都是委屈:
“师尊你骗我……”
江御愣了下,随即失笑,
“我何时骗了你?”
季凌纾咬了咬下唇,“你说过……虽然为我要回了痛觉,但不会让我为疼所困的……”
江御无奈,抓住他的肩防止他乱动,才又挤出字句来:
“……你,疼?”
带了些少见的迷惘。
季凌纾眼里擒着眼泪点了点头:
“师尊可还记得花坞的柳木门吗?”
江御眨眨眼:“当然,两千年的沉香玉柳,琉璃海中仅有的两棵被我伐来做了门,结果还被你给撞散架,害我只能用八百年的梨香木补上,不伦不类。”
这是季凌纾开始长身体时的事,不仅人身一年长得比一年高,狼态时的变化更大,刚被江御带回去的时候还像只犬,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庞然大物。
而且还跌跌撞撞,狼尾巴经常把花坞外的仙草灵花给扫得歪歪曲曲。
柳木门那次是合宗上下,包括江御都被玄行简宗主叫去参加了琉璃海百年一次的仙海大会,只留了季凌纾一只狼在宗内看家。
江御大抵是悄悄赶了路,或是压根没等到仙海大会结束,便一个人先回了金霞宗。
季凌纾远远便察觉到有人潜入,正竖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时,忽然嗅出来了江御身上的味道。
他一激动,便忘了自己正是狼身,嗖的一声想飞身出门去迎接江御。
谁知下一秒便哐的一声卡在了柳木门中。
那柳木似有灵性,柔韧如苇,紧箍咒般将季凌纾卡住,让他难以动弹,只能使出浑身的力气挣脱。
虽然江御屋里就没有不是宝物的东西,但这柳木显然更胜一层,就算是十分纵溺季凌纾,看到那柳木门在吱吱呀呀中坍塌成碎片时,江御的还是眉心轻轻抽动了一瞬。
“怎么这个时候提那柳木门?”江御问。
季凌纾磨蹭了会儿,心虚道:“……我现在不正和那时一样…动弹不得。”
江御:“……………………”
季凌纾:“师尊,别,更……”
“那你还不闭嘴。”
江御恨恨扯了把他垂落下来的发尾。
“疼疼疼……”季凌纾只轻笑道。
他能像这般清醒地与江御回忆往昔的时候并不多。
更多的时辰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季凌纾还是只是眼眶中的某缕无所依的菌丝。
这种癔症在江御实在捱不住暂时晕过去时最为严重。
江御从炼滓洞中出来已经是五天后。
后山被商陆下令有重兵把守,重装铠甲严阵以待的墨族卫兵们听到动静后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屏住呼吸紧盯着山口——发狂的季凌纾有多可怕已经是人尽皆知,他们都有可能葬身于此。
“那、那就是季凌纾么……?”
前排的盾兵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发颤。
山中瘴气弥漫,阻挡视线,他们只能看见一道黑影缓缓走来。
不知季凌纾和江御二人在里面究竟有没有分出胜负,这几日自山中铺陈而出的压迫感尤为瘆人,颇有要将一切靠近的生灵驱逐的意味。
如果……如果连江御都制服不了季凌纾,如果此刻出山的是季凌纾,他们岂不是就如挡车的蝼蚁……季凌纾摧毁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快去向商陆大人禀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拦住他。”豹族的兵官咬了咬牙,从袖口抽出望远镜,正欲仔细探查时,望远镜被旁边的人先给抢了过去。
蒋玉透过那鹰眼制成的玉石看清了来者,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
“是江仙尊!出来的是江仙尊!”
“什么?江仙尊分明是一袭白衣,蒋公子你确定没有看错?”
“不会错的!江仙尊穿着季凌纾的衣服……”
蒋玉愣住。
江御怎么会穿着季凌纾的衣服出来?季凌纾的状态那样不稳定,他们……?难道真和游戏的结局一样,江御会就此沦堕……??
“江仙尊!”
蒋玉再也忍不住,直接翻过他们筑起的围栏,跌跌撞撞地朝江御跑去。
跑到江御跟前时,他几乎因为震惊而迈不出脚。
简直……简直是惨不忍睹。
江御神情还是淡淡,与往常没什么不同,见他跑过来微微点了点头。
“季、季凌纾他……怎么样了?”蒋玉别回头去,一时有太多问题想问,不知该从何开口。
“暂时睡着了。”江御顿了顿,“我和他说好了,把他单独隔锁在后山,以免他控制不住再伤了人。”
“可这样……这样不是办法,你、你这是拿命在安抚他……”
“我知道,办法马上就会有。”
江御眼底少见地有藏不住的疲惫,“蒋公子,可以请你帮我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吗?其它事晚些时候我会和你商量。”
“当然,当然!刚刚他们已经去叫商陆少主了,铜雀阁的防御也重铸起来了,你……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我暂时没空见别人,”
江御补充道,
“包括商陆,还有你的那位叫风曲还是什么的朋友,劳烦你帮我叮嘱他们,从现在到日落,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不让任何人靠近……?江御这是要做什么……?
蒋玉张了张口,有再多的疑问在触及到江御鲜少露出的疲态时也都作罢,他点点头:
“……好,都包在我身上!”
第167章 转机
用以洗沐的浴池周遭林木环绕,因江御的到来在瞬间开满了嫣紫茶红,一朵又一朵巴掌大的花坠在枝头,给深夜寂静的铜雀阁平添了几分生气。
蒋玉带着风曲守在池外,蹲在地上一面拨弄着那些顺着枝条掉落的花瓣一面随时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不想让任何人再扰了江御休息。
反观风曲这些天格外安分,不似往常那般倨傲好斗,也不再有事没事都出言对着蒋玉一顿冷嘲热讽,只抱着双臂站在背阴处,蒋玉回头看他时他总是垂眸发呆,当蒋玉的目光挪向它处时,他便又深深地看向蒋玉。
蒋玉蹲在地上没忍住困意将脑袋砸下时,他便如一阵冷风刮来,嗖的一声伸出手,接住了蒋玉的下巴。
风曲耸耸肩:“你要不还是回屋歇着吧,这是那老虎的地盘,他那么宝贝里头那剑圣,还需要我们来操心吗?”
蒋玉倔强地撑起眼皮:“我心里总觉得不安,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再说商少主还要在后山构筑结界以关住季凌纾,总不能什么都指望他。”
“哼,江御这副模样出来,想来那凶狼也是被喂饱了,够管上一阵子了,等不到他下次发狂,外面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怎么听你的意思好像不怎么希望明宵星君能赢呢,”蒋玉少有地抓住能揶揄风曲的机会,他抱着腿眨了眨眼,问:“星君若是败了,你会如何?”
风曲只云淡风轻地垂眼看向蒋玉手上那仅剩的一道符咒:“我的命门唯独只攥在你的手里。”
“你还真是奇怪……”蒋玉顿了顿,察觉到风曲的视线好像忽然从自己身上挪开,便也随之抬起头,只见风曲正神色凝重地盯着二人背后的层层林木。
林木的那头便是江御所在的浴池。
“……怎么了?风曲?”
蒋玉心里打起鼓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感到不安,江御从后山里出来后,他就隐约觉得江御的身上好像也被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阴影,但那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因为他反复确认过,那种阴翳感既不是瘴气或是威压,也并非目光能够捕捉到的现象。
见风曲迟迟没有回答,蒋玉急得站起身来。
“稍安勿躁,”
在他即将闯进浴池前,风曲才伸出手将他的肩膀按住,
“里头没事。那可是江御。”
“你确定?”
蒋玉显然不信任他,咬了咬牙还欲冲进去,直到听到水声簌簌,衣料摩挲,是江御从浴池中起身了。
风曲歪了歪脑袋:“我说了他没事。”
“可你刚刚明明摆出了副惊讶的表情……唔?”蒋玉皱了皱鼻子,胃里忽然一阵抽搐。
浓烈的血腥味道扑鼻而来,在瞬间灌满他的鼻腔。
这腥气猛烈到他头晕目眩,一定是附近突然出现大量的如潮水般的鲜血才能吹来如此浓郁的腥风。
腥甜味里夹杂着温热的水汽,蒋玉立刻想到了浴池里的江御。
“江仙尊?!”
他想也没想地要挣开风曲的阻拦,风曲叹了口气,只把他抱得更紧:
“你不会想进去的。”
而后又补充了句,
“你的江仙尊也不会想你进去的……真不明白你这么维护他做什么。”
蒋玉捶打着他的臂膀:“放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嘛,唉……怎么又来一个麻烦的。”
风曲无奈地抽出一只胳膊,单手制服蒋玉,另一手则伸出去拦下了一道自远处袭来的虹光。
咣——!
兵刃交接的刺响在夜晚回荡,风曲倒抽了口气,瞥了眼自己见血的胳膊。
被拦下的商陆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让开,刚刚只是警告。”
蒋玉忧心忡忡地看向商陆:“商少主你怎么来了?难道你也感觉到不对劲了?”
商陆紧盯着风曲,冷冰冰地一字一句道:
“是护体金身,破境之人才能得到的用以保命的金身……仝从鹤还没回来,现在鸦川之内拥有金身的,唯独江御一人。”
风曲叹气:“你这修为还真是只差临门一脚啊,别人破了金身你都能感觉到。”
商陆没好脸色道:“我再说一遍,让开。”
他眼中怒光灼灼,并不是在和风曲开玩笑,蒋玉不禁倒吸一口寒气,预感到如果风曲再不退让,商陆可能会连他一起杀掉。
剑拔弩张到断弦之际,几人身前的柳条忽然被人从里掀开。
江御完好无损地从中走出,发尾还坠着湿漉漉的水汽,之前的狼狈全都被洗去,又恢复了清风朗月之态,只是他脖颈上缠着一条薄薄的纱,血腥味便是从那里散发而来的。
江御看了眼风曲:“多谢。”
风曲冷哼一声,“我又被当成坏人了,剑圣大人可得替我解释。”
蒋玉和商陆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二人话中的意思。
商陆急促道:“你的护体金身真的碎了……?是谁?现在还有谁能伤你至此……?”
一旁的风曲抱着手懒洋洋道:“他自己呗。”
江御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如霜,镇得风曲讪讪闭上了嘴巴。
蒋玉摸不着头脑道:“江仙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江御此时虽然唇色发白,一副失血过多的苍白模样,可眼底的死气却好像全都被涤荡干净,甚至亮晶晶的,仿若有光。
那光亮低敛,却足以将他心里莫须有的不安驱散。
江御让他和商陆宽心,简洁道:“皮肉之伤,无需担忧,用这点代价换来窥见破局的天机,不亏。”
“……你借用了於菟的能力?”商陆蹙起眉来,不住地看向江御脖颈上那被薄纱遮掩住的伤口。
於菟起源于鸦川,他作为鸦川之主,对於菟的了解多于其它人。
窥伺未来的能力他曾在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祭祀石碑上看到过,相应的代价他也有所了解。只是因为这能力和代价都太过天方夜谭,他一直以为这只是有关凶神的传说,没想到竟然真有此事,江御这是为了季凌纾赌上了一条命啊……
“那你……看到的天机是什么?”商陆握了握拳,他已有如此修为,在面对圣神时依然无能为力,江御却孤身一人承住了天。
江御垂了垂眼。
他其实在血溅三尺的那短暂一瞬间看到了许多重叠的命运。
血红充斥,灾厄漫天,季凌纾失去自我,他亦只剩死气。
万千腐烂的结局中,唯有一条单薄到快要抓不住的线蜿蜒延伸,能够抵达远处朦胧的春天。
他再次抬眼,神色炯然地看向蒋玉,那一瞬蒋玉只感觉自己扑通一声被拉入了漩涡般水色安然的隔音结界。
他听到江御单独问他道:
“无极山河图,你觉得现在开始铸造的话,多久可以完工?”
蒋玉有些意外,这时候要那绣花枕头一般用以赏玩的神器做什么?
“铸材我都随身带着,山河图比莫邪剑简单许多,能用铜雀阁里的工匠的话……最多半个月就能完成。”
“那便又要麻烦你了。你对外便说是在铸副剑,不要透露山河图的消息。”
“……我明白了。”
蒋玉刚应声,便又扑通一声回到了浴池外。江御失血过多,又破了金身,难以在风曲的眼皮底下维系太久的结界。
可这无极山河图难道就是江御口中的破局天机?
靠一块能变出花来的帕子?
蒋玉不解,想找机会支开别人再多问江御几句时,一股甜丝丝的晚风忽然从背后吹拂而来。
甜意糯糯,却让人不寒而栗。
江御看向来者:
“仝国师,来得正好。”
仝从鹤盘腿坐在巨大化的白乎乎头顶上,又丢了块糕点给白乎乎吃,笑意盈盈道:
“仙尊晚上好啊,小生这边的准备已经做好了,就差舍得孩子去套狼了。”
第168章 心眼
白乎乎变大后似乎总不能完全控制好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这会儿核心部分正被仝从鹤手里的点心钓着,边缘的几须茧丝般的触手则控制不住地往江御身上贴去。
因着此前被仝从鹤修理过,它倒也没敢太放肆,触丝只轻飘飘地拂过江御的肩膀和鞋底,淡如薄风,却攀满了因向往而生的颤抖,这颤抖中不带有任何情或色,只是把江御也当成了一块飘香可口的糕点,是出于兽类脆弱时趋暖趋光的本能。
江御敏锐道:
“白苑的眼睛怎么了?”
八眼白蛛最为特殊之处便是他们的眼睛,可惜因为早已被灭族,那些眼睛究竟有何特别的能力也几乎无从得知。
“啊,小生为了和您的‘千秋大业’借用了一下内人的眼睛,”
仝从鹤风轻云淡道,手掌轻抚着白乎乎的脑袋,
“他别处没什么好的,就是眼睛又多又亮,您不必为他感到心疼。”
“你要干什么需得用上他的眼睛?”
“这个嘛,小生是好奇这心眼的能力能不能借给更多的人用,”
仝从鹤压低了声音幽幽解释道,
“要威胁到明宵星君的根基,就必须拨开他用神雾铸造出的这世界的表象,您说对吗?”
江御果断摇了摇头:
“你让寻常人突然看得太清,他们必定一时无法接受,甚至可能道心崩坏,走火入魔。没有足够的心力和修为,贸然得到心眼的能力反倒是一种灾祸。”
仝从鹤只笑:
“小生断没有能力让旁人能同咱们一样看得那么透,看到那么多,不至于有损道心,不放心的话可让商少主暂且一试。”
商陆闻言自是没有推辞,点头看向江御:
“我愿一试。”
商陆离破境也就临门一脚,而且他早已能模糊地感觉到许多事,比如发觉了世上的花只会在江御身边绽放。
江御点了头后,仝从鹤便从衣袖中抽出手来,挥出了一片巴掌大的阴沉云雾,他将那片朦胧的云放在唇边细细一吹,白雾便朝着商陆的双眼扑洒而去,细细密密如清晨的雨雾。
商陆闭上眼睛顿了几秒,一片漆黑中仿佛看见了许多纤细的茧丝忙碌地织出了一张网,如白雪皑皑覆盖在了他的瞳孔上。
他一直在探求的世界的真相马上就要呈现在眼前了么……
商陆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了眼。
“……”
而眼前的景象与此前却并无差异。
他看了看仝从鹤和白乎乎,又低头去看掌心召驭出的神雾,依旧看不出差别。
仝从鹤叹了口气,笑道:
“小生能力有限,神雾这种东西暂且没法让少主您看破,现在少主能看到的东西在这里。”
他说着伸出手指向了江御。
商陆的目光也随之转向江御所在的方向,忽然的一眼却让他陷入了无比的震撼。
他看见江御周身积淀着庞大的,美丽的色彩。
那色彩在他此前眼中的世界中完全不存在,超出了他的认知和理解,新异又灿然地流淌在眼前。
在那瞬间他甚至理解了白苑本能地伸向江御的手。
“这……这是……?”商陆问。
“是贡品,是春天,也是只属于圣神的颜色,”仝从鹤意味深长道,“小生和白苑能让各位看到的是我们被明宵星君所掠夺过的痕迹。”
“我也想看看……唔……!”
蒋玉刚开口就被风曲给捂上了嘴。
风曲狐疑地盯着仝从鹤,不甚认同:“你觉得靠这个就能动摇信仰?你是没见过那些心甘情愿上贡自己妻女性命为求一富的信徒吗?那种把求神拜佛当做以物换物的人才是大多数。”
仝从鹤没想到第一个反驳自己的竟然会是风曲,他只笑:
“可小生觉得,越是这样心思不存的人,越不会容许自己上贡的贡品被明宵星君拿去借花献佛呢。”
蒋玉狠狠朝着风曲的手指咬了一口,趁风曲抽出手的空隙挣脱了束缚。他虽咬了风曲,但风曲的话却十分在理,于是也问仝从鹤道:
“明宵星君一统天下的信仰千余年,我们要对付他,难道不应该攻短避长吗?朝着他最得意也最为稳固的信仰设计……真的稳妥吗?”
“到今天为止的千年稳固都是建立在风调雨顺的基础上的。”仝从鹤淡然道。
蒋玉却听得脊背发凉:
“……到今天为止?”
“——报!少主!不好了!”
几人的会话猝然被雪煜的声音打断,商陆蹙了蹙眉,如果不是事出紧急,雪煜是断然不敢闯进来的。
“出什么事了?”商陆问。
雪煜也来不及请罪,只匆匆道:“刚刚收到边界传信,东郊和北郊与平玉原的交界处都出现了凶煞的踪迹……”
出现凶煞邪祟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琉璃海中大大小小的仙宗就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
雪煜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颤抖,继续道:
“第一次发现凶煞出现是在三天前,因鸦川有您的结界在,所以它们往平玉原的方向去了……几个时辰前一支戍边的小队发觉周边恶臭不断,便派了人前去查看,一连探了数百里,连城带庄上百个……横尸遍野,皆无活口。”
“琉璃海里的仙宗没有动静么?这么大的凶煞,足够惊动金霞宗了才对。”
“这正是诡异之处……在那些尸体中,比起没能逃走的寻常百姓,穿着仙宗服制的死尸占了大多数……而且他们还发现了这些,据说是从许多具干瘪的尸身上搜集来的。”
雪煜捧上了几枚华光流滟的赤金玉牌,商陆还未得出结论,一旁的蒋玉却忽然惊叹一声:
“这、这不是金霞宗的令牌吗!”
“真的?”商陆愕然。
“对,这上面镶着红岩的是羡阳仙尊座下青阳峰的弟子的标志。”蒋玉确信道,他曾被迫扮演着兰时仙尊在金霞宗呆过好些日子,不可能认错的。
仝从鹤幽幽笑了起来:
“明宵星君都被江仙尊重创到需要汲取修仙者体内的神雾来镇压邪祟的地步了,诸位难道不觉得这正是撼动他根基的好时候吗?”
商陆细细思索了片刻,看向仝从鹤的眼神变得晦暗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