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闭了闭眼,叹息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消解不了他,一天一天地开始变得像他,该怎么办?”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师尊,你信我。”
季凌纾按住了自己脖颈上张牙舞爪的刺青图腾。
“师尊。”
季凌纾轻声唤他,像往常在撒娇那般。
“嗯?”江御抬眸看向他,察觉到季凌纾碧瞳深处沉沉绵绵没有尽头的不舍时,他心下蓦的一沉。
“等一切结束,我们还会回花坞吗?”
“嗯。”
“那你别老闷在坞里躲懒了,”
季凌纾接下来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打趣话,只让江御觉得四肢百骸如坠冰窟,感到从未有过的脊背发麻。
“无论春夏秋冬,多去外面吹吹风。”
“……”江御顿觉浑身发寒。
他蓦然响起,在被层层术法影响而变得模糊的两百年前的记忆里,季凌纾的母亲季娅消弭之际也曾这样嘱托过季凌纾。
多去吹吹风。
因为在苍狼一族的传说里,离去的故人会化作草原上的风。
季凌纾的后半句话没有说,江御却觉得仿佛已经回荡在耳畔,如同呓语诅咒——师尊,多去吹吹风,免得我回来看你时,找不到你在哪里。
江御骤起,死死扯住季凌纾的衣领,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和急促:
“你想干什么?”
“什么……师尊,你在说什么?”季凌纾装作满面残忍的迷茫。
现在的他已经吞噬了於菟,等他再吞下柴荣,这世间一切的祸患和灾厄便都凝聚于他一人身上……
而他无需消解柴荣。
他只要在吞困住柴荣的那一瞬间自爆就好。就像曾经那个恨极了他的木羽晖一样。
这些腐蚀着江御辛苦守护的春天的污垢…一切觊觎江御的,威胁江御的,他要统统都带走。
江御看他这样心里明白他是要装傻装到底,不仅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裳,另一手甚至握住了剑柄:
“吹风?”江御似笑非笑,
“你让我吹哪里的风?万一我认错了呢?万一有别人的风经过,万一你找不到花坞的路了,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师、师尊……”
季凌纾错愕地看着江御的脸。
怎么办……江御问他怎么办……江御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江御存在于这世间不知多少岁月,久到足以和圣神邪魔比肩而立,与他纠缠在一起的不过只是其中的匆匆两百年,这沧海一粟,竟能让江御慌神至此了吗?
“师尊,你听我说…”
季凌纾艰难地按住江御的肩膀,此时他才真切意识到江御那足以斩邪断神的身体是多么的有力,那么多次与他刀剑相向时是否其实也从未对他动过真格……
“走到现在这一步,我已经成为灾厄本身了……等将来秩序重建,仙宗复明,只会有接连不断的人逼你杀我证道。”
“你知道我从不怕这些!”
“可我怕。”
季凌纾唇色苍白,颤抖着朝着江御摇头,“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变成凶邪,我更怕你的名誉被我毁于一旦…明明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拼尽全力守护所有人……师尊……我不要他们骂你,我不要……”
于天地,于众生,季凌纾都是该除的祸患。
唯于江御,他只被江御一人视若珍宝。
或是从一开始就怕他在面对於菟的蛊惑时难以坚守本心,比起功法和剑技,江御先教会他的是悲天悯人,是普济众生,是救苦救难,是善心,是慈心,更是明宵星君早已遗忘多时的佛心。
所以此时面对如此浑浊危险的自己,季凌纾如江御所教那般,将蒙爱的私心藏到了最下,要一以贯之践行江御教给他的仁义道心。
可他没想到,最后阻止他的不是於菟也不是柴荣,而是亲手教给了他这一切的江御。
江御的剑横在他面前,冰冷威仪。
他看着季凌纾,目光平静,语气却冷得让人感到陌生:
“季凌纾,你的命是我保下来的,你人也是我养大了,除了我,谁也不能决定你的生死,包括你自己。”
季凌纾感到不可置信,想要去抢下他手中的剑:
“师尊,难道我将来可能会比柴荣更过分,可能会毁了所有的一切,你也都不在乎吗?”
“对,我不在乎。”
江御挣开他上前夺剑的手,刀剑无眼,亦无半分怜惜,生生划破了季凌纾肩上的衣袖,见了滴滴像泪痕般的血。
“你求商陆杀了你时我就说过,谁要杀你我便杀谁。季凌纾,别逼我卸了你手脚的力把你关进花坞去,让你像小时候一样,再来恨我一遍。”
“江御,你……”
季凌纾紧咬着下唇,瞳孔不断震颤着。在刚刚那一瞬间,好像本该全都由他背负的恶名就那么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都被江御接了过去。
“哈,哈哈哈!”
师徒二人的争执被柴荣充斥嘲弄的笑声打断。
他追上二人,却见他们刀剑相向,听到江御一字一顿的威胁,看到江御露出如此执着到近乎疯狂的模样,心情不觉变得大好。
连他都忍不住嘲讽江御道:
“江御,你可真是这天上地下最冷酷的人啊,逼魔得道,又逼仙堕魔,於菟没让他成魔,你倒是承其衣钵。弄了半天你这好徒儿最像仙,而你,却开始像魔了啊!”
江御闻言只淡淡瞥他一眼,
“柴荣,我自知断不尽私欲,所以才从未想过要飞升成圣,可你却毫无自知之明,既成圣神,又放不下人欲和执念,你比我更该死。”
“呵呵,对我而言‘死’马上就要失去其意义,现在唯一该死的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儿,你最好清醒点看看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一切污浊的集大成者,若不是你教会了他所谓慈悲所谓道心,他此刻倒也不必如何纠结痛苦了吧?”
柴荣肆意冷嘲热讽着,没有弑神莫邪剑的存在,他便更加有恃无恐。
而通常,江御都对他的嘲弄充耳不闻,唯独此次,江御听了他的话后竟然短暂地思索了一秒,而后扭头看向神色依旧错愕的季凌纾。
“你觉得,我教你教错了吗?”
季凌纾摇了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像是卡了颗苦涩的橄仁。江御教他仁义道德,教他慈悲为怀,怎么会有错呢?明明是这个世界的道发生了溃乱,为什么这也要怪罪于江御呢……
江御便又挑眉看了眼柴荣,柴荣不禁破怒道:“你不会是在得意吧?”
江御一贯地没再理会他,而是朝着季凌纾道:
“那为了不让你后悔听了我的教诲,我会亲手把这个扭曲腐烂的世界拉回正轨上去。”
“什么…怎么拉?什么意思?师尊?师尊??”季凌纾抓了个空,更空的却是他的心,师尊就是师尊,永远都藏着他所不知道的一手,可这却让他感到恐惧,他变成现在这样的满目疮痍,就是想要让江御能始终干干净净……
“江御,你……”
明宵星君微微蹙起眉心,神色从最初的从容不迫变成疑惑,在他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从未见到过的阵眼被江御开启的那瞬,所有的神情都指向了急躁和不安:
“你干了什么?你想干什么??江御,这是……无极山河图……?!”
“你说我徒儿浑浊不堪,”
江御冷冷地俯视着柴荣,
“那我便创造一个他越污浊,别人便越敬畏他的世界,你这自诩高洁的神也得向他俯首称臣。”
“江御,你疯了!你想永远都被困在里面吗!!”
柴荣惊呼一声。
然而江御却没有半分的犹豫。
——山河图,开阵。
作者有话说:
PS.第184章 做了一点点修改,对应本章苍狼族的传说:死去的人会变成草原上的风回来看望故人。
“一条能开出花来的帕子……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吗?”
大约半月前,蒋玉得知江御和漱冰仙尊在其生前一直在寻找、复原无极山河图时不禁发出了如此的疑问,他担心是他们二人读不懂古籍上对此神器的记载,以为是什么和莫邪剑一样具有强大破坏力的法宝,由此才费力寻找。
江御闻言笑了笑,“蒋公子现在应该已经知晓,这世间的春天,包括花和花香都只会存在于我身边了吧?”
“嗯,这个我倒是知道了。”
“但山河图就算不在我手里,也能开出新的花开,”江御顿了顿,进一步解释道,“那不只是一张手帕,而是能够生长出一个新的世界的第一抔沃土。”
“有、有这么厉害?”蒋玉讶然,“那,代价呢?”
“灵力,足够支撑开阵的灵力。”江御摊开手心,和睦的暖流在他指间缓缓流淌。
“所以你是想让所有人都迁徙到新的土地上去,借此摆脱明宵星君的掌控?”蒋玉又问。
“那样甩不掉他,况且就算是我,也不足以支撑山河图承载那么多的人,”
江御淡淡摇了摇头,
“这世间本身并没有问题,只是天道的某一部分发生了腐坏,连带着污染了柴荣。我打算把这坏掉的部分切下,封入山河图里。”
“……那,堕薮,还有季凌纾,怎么算?”蒋玉脑子难得灵光,问的也直击要害。
“我和季凌纾一起入阵,”江御果决道,“就算扑杀不了柴荣,也能生生世世把他,还有这世间叨扰生灵安宁的一切邪祟都困守在阵法之中。”
“可外面的世界……没有你在,外面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到时候春回大地,神雾消散,一切都从头来过,重归于欣欣向荣,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那,山河图的里面呢?”蒋玉不忍细想,“你,季凌纾,柴荣,还有许许多多的恶念、邪物,要永远在里面争斗下去吗?那才是真正的炼狱……谁停下,谁就会被践踏吞噬。”
他有些无奈地道出了江御不愿承认的事实:
“山河图里……不可能存在你和季凌纾想回到的花坞。”
“这只是最后的下下之策,”江御反过来安慰他道,“不是还有莫邪剑在前吗?若是能直接斩弑柴荣,山河图便也不必展开了。”
“……希望用不着吧。”
蒋玉点了点头,为保万全,他还是如江御所愿帮忙复原了那张无极山河图。
然而事与愿违。他付诸了几乎全部心血的莫邪剑无法撼动柴荣分毫,从一开始便不抱太多期望的山河图却逼得柴荣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狼狈和仓皇。
柴荣铺开遍地的神雾,脚下生风,毫不停歇地朝山河图的阵眼边沿退去。
可这阵眼却像是活着的一团雾气,变化莫测,漫无边际,无论他怎么逃,都逃不出山河图的笼罩。
——是季凌纾!他竟然在帮江御展开这疯狂的阵法,所以山河图的边界才有了於菟那难缠的性质!
在外界,他贵为圣神,天地都唯尊他心法。
而一旦被吸入了那不受天道辖制的山河图,他无疑会丧失唯心塑律的资格,况且被吸纳入山河图中的污秽定然都是些反叛无赖之徒,没人会再忠心地信仰他!
耳边不断传来尖叫声和呜咽声,罪徒,魔兽,凶煞,乃至瘟疫,战争……这世间的一切邪恶都被那阵眼吸入,哭骂声与怪物的嘶吼声从未断绝。
柴荣不是没有尝试过去夺山河图的启阵权,然而没有天道护体时,他那引以为傲的神雾与江御一招一式百炼成钢积淀下来的灵力相撞就如以卵击石,根本无法撼动江御丝毫!
“柴荣,会感到害怕的人还能被称为圣神吗?”
江御身影一闪,挡住了柴荣的去路。
他的言语一如既往,平静而坦然,就好像从未把柴荣放入过眼里一般。
在飞升之前,还作为人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现在柴荣面前,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活在江御带来的阴影之下……
“滚开,江御!你以为你进了山河图就有命活吗?你只会比我更加死无葬生之地!”柴荣嘶吼道,天罚像雨一样密集地朝江御砸去,却都被江御手中的剑,或是来自季凌纾的堕薮消解,“你猜堕薮最喜欢什么?纯恶之地!它会爬满季凌纾的躯壳,钻进他的五脏六腑,把你的好徒儿变成凶神的傀儡,把我,把你,把一切都碾碎吞噬!”
“能被吸入山河图的,本身就是该死之物,”江御静静地扬起眉梢,“无极山河图只能开阵一次,闭阵后将再无开启的可能,一起死又如何?倒是还了这世间一片清净。”
“你这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柴荣咬牙切齿。
在江御看不见的地方,在即将被吸入山河图之际,他与天道再次完成了一次交易。
他献祭了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神性,忘却了自己修炼多年得来的道心,更背叛了他刚入金霞宗时,背着剑想平万民之苦的初衷。
——咔!
只听一声振动山河的巨响,竟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天门处垂落下四条金光普照的天锁,锁链牢牢将柴荣和他的神雾钉固于现世。
柴荣再度笑了出来:
“江御,到最后我都打不过你,不过无所谓了。”
“师尊,那是什么东西?”季凌纾皱起眉,心道有古怪,他和江御相视一眼后,腾起堕薮朝着其中的一条锁链扑杀而去。
江御重新起剑,几乎用尽全力,不留任何生机地砍向了另一条。
咣——!
堕薮的爪牙穿过了那链锁,江御的剑却被弹得飞出。
连明宵星君的神雾他都斩得断,这怎么会……
江御的目光愈发冰冷——这是天理,即天道的化身。
和他的剑伤明宵再重也无法真正杀死他一个道理,天理凌驾于所有的秩序和因果,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破坏的存在。
柴荣笑得狰狞:
“再见了江御,以后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你了!”
山河图开始旋转天地,即将把季凌纾和江御也吞入其中。
“是我赢了,江御!”
柴荣几近疯狂,他迫不及待地等着要收下江御手里的春天,没有江御,没有於菟,也没有季凌纾的世界……唯他独尊,万千生灵只供养他一人!
他迫不及待要享受了……!
咚——!
只听清脆如玉环相撞,随后是玉石交裂的咔咔声,有道身影闯入了他们三人之间。
又是一声。
这次他们都看清楚了,闯入的身影拽着一把通体冰透的剑,轰然砍裂了钉护住柴荣的一道链锁。
“你就是圣神?”
那身影如燕隼般轻盈亦凌厉,某一瞬间他的剑锋甚至擦过了柴荣的鼻尖。
“简遐州,就是被你害死的。”
独夏冷笑一声,杀意尽显。
又是一剑,四条天之锁中的一条,猝然破碎。
“独夏,小心天罚!”季凌纾喊道。
江御及时赶到,一剑劈开了那直朝独夏长驱而去的天罚。
“剑可真难用,还给你!”
独夏将手中的冰玉剑扔给了江御,
“蒋玉让我交给你的,让我找了这么久,你可一定要帮我把他给千刀万剐了!”
独夏话音未落,忽的被从明宵星君周身浓厚的神雾海中给弹飞了出去。
他不通神雾,能在他们几人之间停留刚刚那数秒已实属不易,横亘于心口的那股恨意化作刀锋劈断了一条天之锁后,在坠落之际他终于没忍住,喀出了一口血气来。
他是这世上破坏天道的第一人。
“简遐州,你的仇我给你报了。”
独夏向下不断坠落,风声似要将他的身体撕碎,但他却轻松快意地笑了出来,能砍上那虚伪的圣神一刀,落向何处他已经不在乎……了……
落地的声音很轻很轻,连山涧中盘踞的飞鸟都没被惊起。
恍惚中似乎有人衣角拂过他的面庞,独夏看不清,以凡人之躯靠近圣神的代价无比沉重,他只感到身体沉得睁不开眼。
“喂,独夏——!”
雪豹的视线透过层层枝叶准确地寻到了独夏所在,雪煜迅速禀明了商陆,商陆带着族中的巫医匆忙赶到,原以为这以命涉险为江御送剑的少年已经一命呜呼——于常理而言,逼近圣神、破坏天道,又从白玉京中坠落而下,不可能有人还有命活。
巫医将独夏翻过来,紧绷的嘴角忽然松缓:
“少、少主,他好像没死,他、他只是睡着了!”
“什么?”
商陆一愣。
送剑的任务本应由他这个现存修为最高之人来完成,但即便是他也没把握能活着回来,可鸦川离不开他这样一位主人,犹豫之时还是独夏忽然如神兵天降,抄起剑便头也不回地奔向明宵星君。
重伤归来已经是最好的打算。
巫医重新又检查了一遍,确认道,“他身上连外伤都没有,经脉也没见受损,真的只是累坏了睡着了。”
“会不会是在天上有江仙尊他们的保护?”雪煜猜测道,“明宵星君本来也不敌江仙尊,加上独夏的身手也不差……”
“就算白玉京里有江御和季凌纾相护,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还能完好无损?”商陆摇了摇头,目光最终落在了独夏心口,被这好似什么都不在乎的少年藏在数层衣襟下的荷包里,是一枚留存着几许陌生而强大的神雾的耳坠。
是有人接住了他。
商陆可以肯定。
“罢了,先带他回铜雀阁休养。既然弑神剑已经送到江御手里……胜负也该见分晓了。地宫那边你留了人吗?”
“派了我的亲信小队去接应蒋公子,”雪煜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跟在蒋公子身旁与他形影不离的那鲛人,少主觉得该如何处置?那人的神雾毕竟和明宵星君同宗同源,如果它反过来被明宵星君操纵,铜雀阁里的所有人都会陷入危险。”
“它啊,”
商陆垂下眼,思忖了片刻后只轻微摇了下头,
“不必再派人盯它了。蒋公子给的信号弹你让人去放了,也好让他早些安心。”
“一切都听少主吩咐。”雪煜听令道。
伴有凤凰鸣叫声的信号弹腾天而过,在苍穹中擦过一瞬的霞辉万丈。
地宫深处看不见那金霞漫天,唯余凤凰鸣叫,霎长的一声将蒋玉的思绪忽的拉了回来。
他猛地坐起身来:
“风曲——?!等一下,我还记得?我分明什么都还记得!”
他急促地抓起守在他身旁的人的袖子,“你没按我说的做吗?为什么!你……你最后还是要向着明宵星君?!”
蒋玉心中急切万分,什么也来不及注意,只紧紧地扯着风曲,近乎无力的拳头一下又一下砸向它的肩膀:
“我问你话呢!你……”
随着注意力变得逐渐宽广,蒋玉的瞳孔骤然颤抖起来,他原本紧抓着风曲的手指没来由地变得浑软……浑身的力气好似在那瞬间突然被抽空:
“风曲……最后一道咒文…怎么不见了?”
风曲终于有了反应,近乎无奈地笑了一声。
“风曲?!”
蒋玉的声调又拉高了几许,他不可置信地发起抖,表情变得迷茫,
“你说话——你说话!”
他捧着自己变得干干净净的手背:“什么意思…?你没告诉我让你抽我的记忆需要消耗这道咒文……你没告诉过我…”
“如果告诉了你,你会放弃铸剑吗?”
风曲的声音听起来要平静许多。
“……”蒋玉一哽。
他不会。
“你不会。”
风曲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但看到你发现令咒消失时要比发现自己还记得许多事时要愤怒不少,我心情倒也不差。”
“难道取走我的一段记忆比从季凌纾手里护住我还要难吗……?”蒋玉不明白,风曲的强大和可靠他比谁都清楚,哪怕是面对发狂的季凌纾,它虽也感到过后怕,却始终没让他被伤到过分毫。
“取记忆不难,”风曲轻笑一声,“但那把剑出现在星君面前时就意味着我的背叛被定了罪。”
“可我什么都还记得……”蒋玉几乎快要将下唇咬破,字句颤抖濒临破碎,“你背叛的是星君…还是我?”
“最终的冰玉剑在完成之时被我彻底毁掉,”
风曲没有回答蒋玉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道,
“这就是星君把我放在你身边的,最重要的目的。”
它顿了顿,看到蒋玉急得红了眼眶,终是没舍得再多停顿一秒,话锋一转,又道,
“但抽出你的记忆后,我却在你的记忆里找到了我真正的来路。”
“……你说什么?”
“现在这是我这个叛徒最后的私心,”
风曲压下他不住颤抖的胳膊,“放心吧,你的记忆的确已经被献祭,最多再过一刻钟,你会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个干净。”
“……那现在这是?”
“我想让你也知道,”风曲的嗓音微不可见地在某一瞬间变得沙哑,但很快又回归顿漠,“哪怕你也马上会忘记。但只要你有一瞬间知道过,我就也不算一具完完全全的,傀儡。”
风曲的嘲弄第一次朝向了明宵星君,它冷哼一声,
“我其实早就背叛了他。从我见到你开始,那便是我的第一次背叛。”
“你说第一次……”
思绪被风曲的声音牵引,蒋玉回想起在那座庄严的神殿之中,明宵星君让他从签匣里投出属于他的那支神颂。
“一直没告诉你,我是杀光了那签筒中其它的所有神侍,才得以见到你。”风曲抿了抿唇,“我到现在也说不出来原因,只是觉得我必须要见到你。”
“……”蒋玉愕然。
他随手的一掷,于风曲而言,已是搏过一场命。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蒋玉无措地看着它变得愈发单薄、近乎消失到透明的发丝,等他发觉自己已经抓不住风曲的头发时,消逝已然流窜到了它的双手,四肢,身躯,最后是那张到底都看起来非常不近人情的面容……
存在的流逝在这一刻开始变得如此具象清晰,而残忍之处就在于,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时,时间已经走到了尽头。
最后连风曲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轻的像是一阵风,一吹便散在了云里。
“创造出我的人是你,不是明宵星君。”
风曲俯身,最后的重量压在了蒋玉的指尖,弥留,而无可奈何。
只留蒋玉一人怔然。
而被抽出的记忆因风曲最后所做的手脚在消散之际也变得清晰起来——蒋玉回想起来,他来到这里之前日复一日所做的本职工作,就是构筑这广阔山海的地图。
在成为明宵星君座下的一粒顽石之前,风曲首先是他写下的一串代码。
那也是蒋玉为这世界所写的第一行字符,是这整个游戏项目的开端,是代理权被夺走、他被排挤架空后,这变得陌生而扭曲的世界里,唯一还属于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