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姆拒绝了:“你的那两个队友能帮你查出来。”
“看来你认为我有可能在说假话。谨慎是个好习惯,但想太多不是,我根本不认识布莱恩·纽曼,就算我走到他面前,你觉得他会相信一个向上级承诺了会杀他的CIA吗?”
说这话时伊森举着手机,看着面前的班吉和布兰特,神色很认真。他的队友们则拼命压抑着古怪的表情,免得一不小心笑场影响伊森演戏。
‘他说他们不认识。’班吉做口型。
布兰特挡住嘴低声说:“每对情侣分手后,都在旁人面前宣称他们素昧平生。”
“……”
要不是队长还在打电话,班吉已经要狂笑起来了。
伊森不理他们,继续对毕姆说道:“而且,这次你也录音了吧?我们现在站在同一条船上了,分享情报有助于你达成目的。”
“好口才。”毕姆慢吞吞地说,“我对你有所了解,所以才劝你不要耍花招,做点聪明人该干的事。你说得都对——布莱恩·纽曼不可能信任你。我刚才在等一个消息,眼下消息来了,就在两分钟前,CIA对他和詹姆斯·邦德展开了一次追杀。”
班吉不笑了,布兰特皱起眉。
伊森看上去依然很镇定:“你除了我之外还买通了别人?”
“其他人用不着买通,他们比你机灵,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对自己好。”毕姆不客气地说,“CIA动手是因为邦德杀了他们国家的首相顾问盖伊·海因斯。”
“可是海因斯是——”
“是叛徒?受贿官员?”毕姆打断伊森的话反问,“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说的话?万一布莱恩·纽曼判断错了呢?就算他是对的,邦德也不能像这样随便杀人,否则政坛上人人自危。”
看来与毕姆虚与委蛇还是有用处的。
伊森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略显烦躁地在房间里踱着步。
毕姆之前一直很平静,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有些得意起来:“军情六处承受不住压力放弃了007,邦德只能去求助布莱恩·纽曼。运气好的话,这次你可以一口气解决两个人。”
伊森实在受不了毕姆一副两面三刀又虚伪的口吻,他一把挂掉电话将手机甩到沙发上,接着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沉思地看向窗外。
布兰特在他身后问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放弃和布莱恩商量好的原计划,直接前去救援?”
“——不,继续。”伊森转过身回答,“只是我们必须比所有人都更快速地找到他们以掌握主动权,必要时,我会对他们中的一个开枪,从而迅速结束这场追杀。”
“呃。”班吉想到毕姆那句‘邦德只能去求助布莱恩’,犹豫地问,“对谁?詹姆斯·邦德?”
“怎么会?”伊森的绿眼睛瞥过来,里面闪着奇异的光彩,“是布莱恩。”
班吉听得心中咯噔一下:完了,队长接连受到生活的压迫和打击,好像终于要黑化了!
瑞士, 圣莫里茨。
秋冬时节的阳光倾斜着穿过米白色的窗帘打在印花地毯上,落地窗外是宛如蓝宝石般澄澈平静的圣莫里茨湖,天气十分晴朗,空中却漂浮着一点落雪, 雪花是从旁边连绵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上顺着风游荡过来的。
如此美景中, 布莱恩将各种卡和证件在酒店的床铺上摆成一排, 活像卖假证的。
“左边的三个护照用不了了,右边的两个还没试过。”他说, “信用卡有两张被冻结了,还有两张超额度, 唯一能用的银行卡里只剩三十五块六美元。”
“哦。”邦德问, “那是多少英镑?”
“……”布莱恩低头掏出手机查了下汇率,“19英镑22便士, 够买两件衬衫。”
邦德:“?”
因为衬衫的价格是九镑十五便士。
布莱恩在邦德迷惑的注视中叹了口气,没有解释笑话的心情:“我们至少还要拖延三天才能让伊森追上来显得合情合理,但是按照这间酒店的价格,哪怕你我不吃不喝,也只能活1个小时。”
当然, 住宿价格昂贵不是酒店的问题, 而是布莱恩逃亡时提前准备的钱不够多、以及邦德花钱时心里没有b数的问题。
他们所在的这间套房坐落在半山腰上, 往下能俯瞰到圣莫里茨湖全景和远处金黄色的山林,酒店旁边是著名的圣莫里茨滑雪场,出门走三百米就是上山缆车,下山可以选择开车或徒步,有一条不见人烟的小路直通湖边的草地, 道路两边散落着砂糖一样晶莹剔透的雪,散步时除了野鸭和骨顶鸡之外几乎看不见别的生物。
这里就仿佛是窝在山坳与蓝宝石之间的鸟巢。
不得不说, 当爹的那位真的很会享受。
以及养爹也真的很困难。
“我选择住在这里的时候你没有反对。”
面对布莱恩的抱怨,邦德淡然指出,“享受过以后再说这些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布莱恩站在窗边看着他,表情近乎有点委屈了。邦德忍不住想笑,把床上的护照和银行卡挨个摞起来递给他:“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发过宏愿,说要给我养老……看来还需要再接再厉。”
那都是第二章 的事了,而且当时你也没当真!!
布莱恩每次都习惯性地不愿意和邦德对着吵架,最后就只能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这次他也一言不发地去前台咖啡厅买了杯咖啡,然后坐在泳池旁边望着山下的圣莫里茨湖发呆,心里想着没钱是不可能没钱的,大不了让邦德去勾引瑞士富婆,正所谓养羊的钱终究要出在羊身上……
两只小巧可爱的红腹灰雀从附近的山林上飞下来,像橘蝴蝶般蹁跹地越过泳池,其中一只的翅膀上带着不明显的鲜红色,如同人为点上去的胭脂。
布莱恩盯着它们看了两秒,忽然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立刻选择遵循直觉的牵引、毫无征兆往前一扑,整个人砸进池水中!
“哗啦”一声,咖啡杯被打翻在地,砸在瓷砖上碎成几瓣。
紧接着回荡在山林中的是沉闷的枪响。
子弹打在布莱恩刚才坐着的那把躺椅上,深陷在软垫中。
紧接着又有两枚子弹落在泳池里。
而布莱恩始终没有探头。他憋着一口气潜在池底,一路潜泳游向靠近套房落地窗的位置,然后快速爬出水池往房间里跑去。
“詹姆斯!”
他湿淋淋地推开卧室门,邦德早就穿好了衣服,一直站在另一面窗户前观察外面,此刻早有准备地扔过来一张毛毯和一件短款羽绒服,说道:“走。”
布莱恩胡乱拿毛毯擦了下头发,把半干的毯子裹在肩膀上吸收身上的水,接着边跑边把自己塞进羽绒服。
杀手推开落地门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布莱恩加快语速说:“刚才射击的人拿着的手槍是格.洛克19。”
格.洛克19是CIA常用枪。
邦德抿着嘴唇,神情很阴沉。CIA已经跟了他们一路了,名义是辅助MI6缉捕叛徒,但实际上就是为了赶在M女士重新掌控住局势前杀了军情六处的精英。
布莱恩:“我们往哪走?”
上山可以坐火车,也可以坐缆车,但上山容易下山难,说不准会被人封在山顶上。下山的话,圣莫里茨湖还未结冰,湖面没法站人,只能沿着公路前往火车站。
邦德扫了一眼上山的小火车的时刻表,给布莱恩整理了一下衣领处露出来的毛巾,问道:“还记得我带小时候的你来这片滑雪场玩吗?”
布莱恩明白他要说什么了:“记得。”
邦德的亲生父母在攀登阿尔卑斯雪山时不幸遇难。
但他从不避讳这片土地,反而总是带布莱恩来瑞士小住。十七岁的邦德与同学一起征服了那座带走他父母性命的死亡之山,数年后,他领着只到他腰间的布莱恩漫步日内瓦的大街小巷、参观恢弘的苏黎世大教堂、站在莱茵瀑布旁边欣赏气势磅礴的雪白激流……年长者会指着那些被岁月雕琢过的古老建筑,温和地讲述自己年幼时如何在这里成长、学习,于是小小的詹姆斯·邦德便穿越了长长的时光轨道,将自己的影子与布莱恩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有时邦德走得太快,反应过来以后回过头,等着布莱恩跌跌撞撞地跟上来,再捞起他的手,就仿佛从一条不会倒流的河流中抓住了过去的自己。
如今他们又一次来到阿尔卑斯山前。
时光像是一圈又一圈缠绕堆叠的麻绳,人们则是行走在麻绳上的蚂蚱,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回到原点。
邦德说:“我和你分成两路。我上山,你去圣莫里茨火车站等我。”
“不。”布莱恩觉得这是个flag,很坚定地反驳说,“你去车站,我上山。”
邦德没有和他争论,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好。”
“我有两个家人走进雪山,唯独将我抛下。”邦德说道,“你不能是第三个。”
否则即便是他,也再难以坦然面对这样一个美丽如人间伊甸般的地方。
“我在车站等你。”
他钻进旁边的轿车,将其开到停车场出口位置,用力按了几下喇叭,停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一半以上的追杀者乘车跟上去,他才重新启动引擎。
一排车辆沿着蜿蜒的车道远去,跨过笔直指向天空、有上千年寿命的五叶松林,驶向布莱恩视线尽头的碧蓝色湖水。
上山的火车是倾斜的,没有座位,车厢里只有供乘客站立的地方,每两个车厢中间有一块半人高的金属挡板和扶手。
布莱恩踩点钻进中间靠上的一节车厢,三个CIA特工跟进来,其中一人冲他所在的位置砰砰开了两枪,子弹被挡板拦下,崩到车门玻璃上,差点把玻璃打碎。
“看准点。”另一个人呵斥说,“你们压制住他,别让他开枪……等火车到站再说。”
火车启动,往高山上的滑雪场驶去,布莱恩也不着急,跪坐在地上用车厢挡板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还有余裕拽出毛毯把自己的头发擦得更干一点。杀手拿他没办法,翻栅栏是能够靠近,但那样太危险了,暴露在掩体外面行动不便,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布莱恩反杀。
——布莱恩出色的射击水平连CIA都有所耳闻。
中情局内对此还画了个圈标记重点。
保险起见,所有人都藏在挡板后面,等着火车安稳到站。
火车中途停在海拔两千四百米左右的山峰中段。
车门打开的时候布莱恩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免得被敌人堵在车厢里进行包抄。三个CIA紧随其后,一路跟着布莱恩来到旁边的滑雪营地。
时间还不到深冬,滑雪场并未对外开放,只在特定时间段开放火车和缆车以供游客上山游览, 又因为现在不算瑞士的旅游季节, 营地里极为空旷, 几乎没什么人。
工作人员原本探头探脑地准备迎出来,看到布莱恩和追兵都掏出枪, 吓得又连忙缩了回去。
对布莱恩而言,解决这几个对手并不是很困难。他在餐厅里射中了一个人的腿, 冲向营地东边的缆车时又命中了第二个人, 半小时后他甩脱第三个人,单脚踩上晃动的缆车甲板, 陡然间觉得有哪里不对。
未免也太顺利了。
CIA行动前必然先确认了圣莫里茨的周边环境,这边山上总共有十个滑雪场,地形起伏不定,缆车轨道错综复杂,人数不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很难将目标彻底围困住, 只分出三个人跟过来简直儿戏。刚才那三人与其说是追杀者, 倒像在特意将布莱恩赶到什么地方……
是缆车。
缆车并不安全。
意识到这点时, 布莱恩脚下的车厢忽然提速!远方的驱动轮发出咣当一声巨响,缆绳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运转起来,连接在车厢和缆绳之间的握锁器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车厢在惯性作用下向后倾斜, 几乎快与坡道平行了。
一阵狂风从山上涌来,吹得人皮肤像被刀刮一样疼, 布莱恩差点被摇晃的缆车甩出去。他紧抓栏杆,想着干脆跳到地面上——但圣莫里茨的秋季白天温度在零上,就算昨天刚下了一场大雪,山脊上的积雪也不多,漫山遍野的白色中间闪过零星锋利而沉闷的灰岩石,仿佛鲨鱼露出水面的背鳍。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高度和角度,直接摔在地上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布莱恩看得心里发憷,站在缆车车厢门口的踏板上犹豫了一下,结果只是这么一小会功夫,山脊的另一端升起一台纯白色的直升机,改造过的航空机枪对准雪地,挑衅似地来回扫射了几遍。
尽管身上的衣服还湿着,布莱恩却出了一身汗,他往脚下看一眼,发现缆车离地面更远了。
这条线路很长,直通到雪山东南角的小镇。
高山上的缆车控制室里,所罗门·连恩的手下之一,前克格勃特工,代号是‘骨科医生’的贾尼克·文特,对站在他身边的CIA南美总管毕姆冷冷说道:“告诉你的人别玩了,猫和老鼠有时候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猎人还是猎物。”
毕姆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并不知道‘骨科医生’是谁,也不知道对方其实属于一个名叫辛迪加的组织。毕姆是个识时务的实用主义者,心中的良知少得可怜,对他来说与自己合作的是人是狗都不重要,只要能带来利益比什么都强。幽灵党给他介绍来一个‘帮手’,自称是骨科医生,他欣然笑纳,并不介意身份不明的恐怖分子来去自如,但他很讨厌骨科医生那副高高在上、看不起CIA和美国人的态度。
“那你来指挥?”他讥讽地说,“如果他们愿意听你的话。”
骨科医生轻蔑地看了毕姆一眼,就像在看一只上蹿下跳的老鼠。
“我没兴趣。”他懒洋洋地说,“你快点指挥吧,长官,再拖延一会纽曼说不定就自己掉下去摔死了。”
布莱恩躲在车厢里、蹲坐在地板上,连着给伊森·亨特发了好几条信息:
“你在哪?!”
“再不出现的话,我要出去和直升机单挑了。”
班吉回了一串:“收到收到收到收到。”
他比布莱恩还着急,按着耳机问自己的两个队友:“你们到哪了?能不能再快点?”
“我也很想快!”山脚下的布兰特踹了火车铁皮一脚,“但它速度就这样!”
班吉:“你还有多久能到缆车控制室?”
布兰特:“不出意外的话,我下了火车转缆车,下了缆车再转缆车,下了缆车再转第三个缆车,然后就到了。”
“我觉得那样布莱恩就出意外了。”班吉痛苦地说,“伊森,你呢?”
伊森在CIA的停机坪里靠着花言巧语骗来了一辆直升机。
“我说毕姆让我们帮忙,那个驾驶员信了,给我让出了位置。”伊森声音急切,“布莱恩那边怎么样了?”
“应该活着。”班吉谨慎地回答,“CIA的直升机还在,但我觉得那个缆车的车厢已经要被打穿了。”
伊森不敢拖延,以最快的速度启动直升机,靠近布莱恩所在的位置。
他离得很远就看到了布莱恩的敌人。蜻蜓一样的雪白机身绕着缆车线徘徊,机枪时不时伸出来扫射几下,并不直接将人杀死,而是享受着某种残忍的乐趣。
幸好他们有这种乐趣。
伊森冲到白色直升机附近,把它从缆车旁边挤开,对着另一边的驾驶员挥了挥手,喊道:“嗨!!”
CIA驾驶员:?
伊森:“我是来帮忙的!”
但他的下一个举动却半点都不友好:同款机枪瞄准了白色直升机的机身,毫不犹豫地开火!
白色直升机打着旋向后坠落时,驾驶员脸上还带着惊愕的表情,就像在说:你小子究竟是哪边的??
伊森没理他们,让直升机与缆车保持同速前进,打开机舱门示意布莱恩跨过来。
山下的班吉和还在路上转车的布兰特都松了口气。
缆车控制室,毕姆猛地站起身,厉声质问道:“谁让伊森·亨特把直升机开走的?!”
骨科医生嘲讽的神色愈发浓厚:“看来你的手下也不完全听从你的命令。”
毕姆面色铁青,嘴唇上胡须微微颤动,没有对骨科医生的话做出回应,因为他心知肚明这里面有自己的责任。人类总是习惯性以己度人,毕姆从不理解世上为什么会有菲利克斯和伊森这样、宁愿维护公理也不为自身牟利的人,他理智上防备伊森,但实际上总觉得自己已经说服了对方,又舍不得IMF小队的战斗力,因此并没有完全将他们排除到追杀布莱恩和邦德的计划之外。
现在伊森反戈一击就是他自负的代价。
想到这里,毕姆的脸由青转白。CIA付出了这么多却没能达成目标,他身为指挥官丢脸是一方面,事后也免不了被上面追责。
就在毕姆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前途发愁的时候,骨科医生说道:
“我就知道你们是一帮废物,好在我早有准备。”
他光明正大地从夹克衫口袋里掏出一个控制器,按住上面的按钮。
毕姆睁大眼睛,他嘴唇上的小胡子颤动得更厉害了,显得有些滑稽。
控制室里很安静,安静得针落可闻。
直升机停机坪上却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沉闷的声响。还活着的人眼睁睁看着飞机在面前爆炸,火光和烟雾在雪地里团成棉花团似的圆球。
“……”
有一半直升机被炸毁,但伊森所在的那一架还完好无损。
“诶呀。”骨科医生说,“看来你们运气不太好。”
他掏出控制器又按了一次。
这回剩下的直升机也爆炸了。
没来得及离开机舱的人被热浪吞没,悄无声息地消逝在无瑕的雪原上。
毕姆终于反应过来,惊慌而愤怒地想要去抓骨科医生的衣领:“你他妈什么时候——”
“注意点,CIA,我是在帮你。”骨科医生拦住毕姆的手,“起码这次你们的叛徒和MI6的叛徒至少会死一个人,不是吗?”
伊森的直升机在布莱恩面前化成一团燃烧的烈焰。
驾驶舱里弹出一个背着降落伞的身影,眨眼间被高山上夹着雪的飓风吹得消逝在视野尽头。
布莱恩却没有余力关心伊森,因为缆车受到爆炸波及,到底还是脱离了轨道。车厢飞到高空,又坠落到山坡上,顺着鱼鳞般凸起的碎石翻滚。
他尽量蜷起身体用四肢护住头部,耳边响起尖锐的嗡嗡声,不知是呜咽的风还是单纯的耳鸣,骨头和铁皮相撞,起初还能感觉到疼痛,到后面就只剩下错觉般的温热……不知过了多久,缆车滚到山脚下,离村镇道路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座一人多高的巨石。
“咣当——”
伤痕累累的车厢经过一路摩擦减速,以不轻不重的力道拍在石头上,侧面的铁皮寿终正寝、被崩得裂开,刀刃似地划过布莱恩的身体,在雪地上留下一捧如花瓣般张开的鲜红的血雾。
但当事人只挤在扭曲的车厢中间一动不动。
他早在缆车坠落到半山腰时便失去了意识。
“布莱恩,醒一醒。”
十二岁的布莱恩从牙买加贫民窟的硬板床上睁开眼睛,看到年轻的詹姆斯·邦德将一只覆盖着血和灰尘的手伸过来, 按住他的额头停留了几秒钟, 说道:“还在发烧。你感觉怎么样?”
“……困。”
布莱恩迟钝地小声回答, “想睡觉。”
邦德问:“你身上的枪伤呢?不疼?”
剧烈的疼痛忽然从神经末梢涌了上来,不像枪伤, 倒像是被重物来回捻过几遍,而且骨头缝中还透出一股强烈的冷意, 如同他此刻正处在冰柜里。布莱恩呆愣地看着眼前的邦德, 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才说:“疼。我以为……我不记得了。这是哪?”
“还是牙买加, 但我们马上就能离开了。”邦德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想不想去看一眼你的父母?”
布莱恩:“谁?”
我的父亲不是你吗?
“你的亲生父母。”邦德放柔声音,语气中带着同情,“我听说他们被埋在靠海的五月公墓里。跟我走意味着你要抛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你想好了吗?”
久违的惶恐猛然浮上心头。
布莱恩紧紧抓着邦德的袖子, 说道:“别把我留在这, 不然你杀了我也行。”
但他不会死。
他不会死。
因此悲剧的结尾一定不是死亡,而是更大的悲剧。
血液从体内不断流逝,又有崭新的鲜红液体随着不断跳动的心脏补充进来;子弹穿透他的身体,骨骼和肌肉中间留下空腔,又缓慢蠕动着粘合;他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这含着无尽苦痛的人生仍在继续。
当布莱恩在梦中意识到这一点时, 恐惧变得比过去现实中感受到的更加强烈。梦里的詹姆斯·邦德明明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却担心男人会转过身一去不回,然后自己将永远停留在那个无助的、弱小的、任人宰割的状态。恐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抬腿向邦德奔跑。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他要经历这些??
男人只是从容不迫地站在那看着布莱恩,表情十分冷漠,似乎无论任何事都不会使他动摇。布莱恩跑得跌跌撞撞,眼睛里不自觉地蓄满了泪水,他咬着牙不肯让眼泪流淌下来,却忍不住凝望着邦德蓝眼睛,无声发出质问:
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你总是做得太好了。”邦德依稀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我才担心。”
布莱恩摔倒了,一下子滚到铺满尖锐碎石的地面上。梦里他的身体回到了幼年时期,就连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锻炼出来的技能也跟着退化,只不过摔了一跤而已,他却疼得想要大喊、想满地翻滚、想一头把自己撞晕……但他忍住了。
他仅仅是坐在那,难过又焦急地注视着邦德,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邦德为此才不肯理他。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詹姆斯终于向他走来。
詹姆斯走到他身边,单膝跪地,一只手臂搭在膝盖上面,问道:“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吗?”
布莱恩立刻说:“我记得。”
实际上他没有半点印象。
可是詹姆斯还在等着他回答,布莱恩不得不绞尽脑汁拼命去想,哪怕他的大脑此刻就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每次超负荷运转时都烫得快要冒烟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低下头,盯着路上的石子结结巴巴地问:“是、是和我有关的?”
邦德叹息一声,有点失望地说:“你答应过会去圣莫里茨火车站找我,布莱恩。”
布莱恩最受不了他这种语气——尽管现实中邦德从来没有对他表达过失望:“我马上就去。”
“但是你已经死了。”邦德严肃地说着极为荒诞的话,“我不希望看到死掉的你。你明知道这一点——那时你站在缆车上,缆车刚启动时你本来能跳下去,然而你犹豫了。你为了我决定好好活着,后来为什么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