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到了正月二十八,顾小灯夜里一遍遍鼓捣一小匣子新做的糖果,左眼皮忽然直跳,他刚捂住左眼,就看到一只壮硕的大鸟悄无声息地扑扇到窗台前,张开翅膀扇扇,歪着脑袋和他打招呼。
顾小灯也朝它歪脑袋,笑了:“你好啊大鸟,你是夜猫子,你主子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着他便迅速收了匣子,转头大踏步走出里屋,奉恩和奉欢还不知道发生何事,他就箭步到了门口,呼啦一下打开了门。
春雨丝丝缕缕地没断,雨幕里四野苍茫,冷月寒星,雨点扑进顾小灯眼里,他刚摁了摁眼皮,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个悄无声息的颀长身影。
雨幕里的人有双寒星似的眼睛,一样又冷又亮。
顾小灯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不动就来无影去无踪、大耗子似的好兄弟,见他这个点来也不介意,挥手便招他进来:“晚上好啊大树杈子!你又是从哪出任务回来了吗?”
来人悄无声息地就闪进来了,一只手捂着胸膛,显然是衣襟里藏着什么东西。
顾小灯迎面感觉到了一阵生理上的寒意,伸手便推他的脊背,把他推到里屋去烤烤炉子,边推边数落他:“你为什么不撑伞啊?实在不行也带个斗笠吧,风里来雨里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流浪汉。”
这厮懒懒散散地任着他推,顾小灯只觉得像推一头熊似的,走到一半时抬头一看,看到他那又变短了的短马尾,愣住了,赶紧推他到椅子上去,挪到他跟前去看他:“顾森卿,你头发怎么又被削成这参差不平的短发模样了,你又在外面受伤了吗?”
十七岁的顾瑾玉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顾小灯年关见他时,他那头发还长及脊中,现在又是短发了,不知道因为出什么任务又险些伤了,他这几年半伴读半皇家侍卫,干的差事越来越多,越发忙碌和艰险。
虽然顾小灯是挺喜欢顾瑾玉束着高高的短马尾的模样,少年意气浓重些,气质显得格外独特,叫人挪不开眼睛。
“嗯。”
顾瑾玉垂着手仰起脸来,左脸不知蹭到了从哪蹭来的灰尘,眉目又淋了雨丝,凌乱沉默的,反而把五官衬得异常俊美。
随着年岁渐长,顾瑾玉竹节抽长一样,现在两人站在一块,顾小灯看着还少年意气,顾瑾玉看着已经渊渟岳峙。
顾瑾玉的气质也奇怪,有一点像顾小灯记忆里的世子三哥顾平瀚,但也就一点。顾瑾玉和谁都不一样,情绪总是很稳定的样子,稳定的奋进,或者稳定的颓丧。
此刻他就冷冷淡淡颓颓废废,忧郁又阴郁的,但这么看着半死不活的家伙,却又承担了同辈人当中最多的朝务,提前卷得飞起。据说在外面他是最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小青年代表,没人知道他一回顾家——回顾小灯身边,便是这副剔掉了骨头的臭德行。
顾瑾玉身上存着许多割裂的地方,顾小灯有时觉得他溺在水里那般阴暗潮湿,有时又觉得他晒在阳光下似的明亮燥热。
总之是顾小灯那干啥都会、啥都会干的奇妙好兄弟。
义兄走了之后,这几年他对手足之情的需求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顾瑾玉身上。他想,顾瑾玉或许不会想太多,但在他这里,这几年下来,他的确是对这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萌生了几分相依为命的羁绊。
“嚯!哥们,你脏兮兮的啊你。”顾小灯见他一脸凌乱有些无语,又有些心疼,“你突然回家就回家喽,怎么不好好捯饬自己啊?真是浪费这张脸!”
“唔。”
顾小灯无语得笑了,奉恩端了热水和毛巾来,他看顾瑾玉颓颓的模样,到底可怜他,便去拿毛巾来给他擦擦脸。
“喏,我给你擦脸哦。”
“……好。”
顾瑾玉认真地仰着脸看他,一副累得下一秒就要扑进顾小灯怀里的死模样。
打死顾小灯都想不到他这蠢样子是在撒娇。
两个人,俨然是一个白亮纤细的雪媚娘和一个粗糙高大的脏脏包。
“怎么大晚上的跑过来找我玩啊?”顾小灯忙活完便搬个椅子坐到他身边去,习惯了顾瑾玉这种神出鬼没的不定时造访,每次见他来都是又开心又嫌弃。
他伸手把海东青花烬捞到腿上来摸摸拍拍,顾瑾玉垂眼看着大鸟,眼里有些羡慕。
“我……”
顾小灯话唠起来时有十万个为什么,噼里啪啦地赶在他回答前笑着问东问西:“明天你是不是要和二姐去苏家那边啊?你能悄悄告诉我,顾家这边给苏公子准备的生辰礼物是什么吗?还有还有,你小子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你那衣襟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啊,鼓鼓囊囊的,别跟我说是你的胸大肌哦。”
他一口气不带喘地问完,抱着花烬直乐,随后就听到了顾瑾玉慢条斯理的炸裂回复。
“我带我的孩子来见你。”顾瑾玉一本正经,语不惊人死不休,“让你看看小侄子。”
顾小灯一愣,抱着花烬爆笑:“不是吧!你又要拿这个笑话来看我笑抽筋吗?好好好快把你孩子掏出来,还有孩子他娘呢?”
顾瑾玉闻言抬眼看了他,伸手扒拉开他抱着的花烬,反手扣住了顾小灯的手拉到怀里去。
顾小灯哈哈大笑,自然而然就顺势一摸,先摸到顾瑾玉练武练出的胸大肌,继而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软东西。
似乎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狗崽子!
“这是什么!”顾小灯先惊后喜,激动地继续多摸摸,连带着把对方的胸膛也摸了遍。
顾瑾玉低头,原来要亮出礼物,又安静地把怀里的小东西藏住,微挺了挺,送上前去。
没摸多久,顾小灯听见一声稚嫩的“嗷呜”声,眼睛瞬间都亮了:“嘶——”
顾瑾玉这才松开衣襟亮给他看,还真是一只软乎乎的小狗。
小东西黑白相间,眼耳鼻俱黑,小身体和尾巴半黑半白,有趣的是四爪一截黑,像是戴了两双黑手套。
小狗也就顾瑾玉的巴掌大,活力十足地朝顾小灯呜呜叫,黑眼珠水灵灵,亮汪汪地看着他。
顾瑾玉此时也是这样看着他。
顾小灯的注意力全在小狗身上,已经忘记了跳到窗台上不满地扑扇翅膀的海冬青。
他喜欢得无从下手,两手在空中比划着,不敢再没轻没重地乱摸:“森卿!森卿!你从哪里得到这小狗的啊?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敢情你真的有了个狗儿子!”
“你来抱它,它不脆弱的,不用这么小心。”顾瑾玉把小狗递给他,顾小灯两手珍重地兜住了,他这才笑了笑,眉宇间的阴郁之气一扫而空。
“北境今年送来的,我刚立了功,能得个封赏,看来看去就挑了它。据说是北境那边牧羊的小狗,又聪明又听话。”
顾瑾玉摸摸那狗崽:“抱这狗儿子回来时心里高兴,没想太多,后来想到不一定能看顾它,就带它到你这来了。小灯,你能帮我养着它吗?”
顾小灯揣好了舔舐他右掌心的小狗,听这话犹豫了片刻,小狗在这时讨好地猛蹭顾小灯的指腹,它小小一团,弱小无助可怜,像是也在求助,顾小灯心头又热又软,诶的一声答应下来了。
他看了看小狗,随后把它从头到尾撸了一遍,高兴道:“我的侄砸!”
顾瑾玉垂眸看着他的手,觉得被撸了一遍的是自己。
顾小灯开心坏了:“森卿森卿!你给你儿子取好名字了吗?”
他把小狗往他手里送送,两人的手便一起拢着它,顾瑾玉手大,五指张开能盖过小狗,指尖垂到了顾小灯指尖,蜻蜓点水似的贴着。
顾瑾玉摇头,今夜送一个活着的小羁绊过来,一点一点地加深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联。
总有一天,他和他的羁绊会盖过他和别人的浅薄情愫。
“没有。我还没想好,小灯取吧?”顾瑾玉轻笑,“毕竟你是个取名鬼才。”
“好好好,我给我侄子想个名字,它是黑白色的。”顾小灯被小狗水汪汪的眼神萌得一塌糊涂,脑子一转就乐了:“黑白配,叫它小配怎么样?”
顾瑾玉那张玉石雕的脸上又浮现了笑意,他笑得肩膀抽动了一下,掌心轻揉小狗,直截了当地愉快接受了:“小配。”
好名字。
开心死了。
顾小灯喜欢得不得了,开开心心地也叫起来,叫得快了甚至像在呸呸吐口水。
两人重复地叫了不知道多少声,黑白色的小狗崽机灵地应了声:“汪!”
身前的顾瑾玉忽然唇舌一动,自然而然地应:“汪。”
顾小灯先是一怔,继而笑得前仰后合。
他托起黑白小狗,捏着它的小爪子朝顾瑾玉挥挥,笑得找不着北:“你为什么也要跟着它叫,儿子是狗崽子,自己也跟着变成了狗吗?”
顾瑾玉淡淡地笑道:“我还不如狗呢。”
顾小灯顿时又是一阵爆笑,笑了好一阵子,忽然又觉得心酸,腾出一只手来摸摸顾瑾玉的脑袋,左手一只小狗,右手一只大狗:“小配他爹爹,开开心心嗷。”
顾瑾玉还真就像只大狗一样,抬头蹭了蹭他的掌心,平静地说些明亮话:“跟小配他叔叔待一块,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顾小灯心里化开了一罐子糖果,干脆大力揉着他脑袋,把他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夸张,掌心底下的大狗不以为忤,反而随着他力道的增加而变得更有人味儿。
顾小灯抱着小狗崽和他说了半天话,笑到春雨将停时,抿抿唇挨近他:“嘿,兄弟,有个事我想问你。虽然我嘴上说着不信,但是总觉得离谱且好笑……”
顾瑾玉和小配一起歪脑袋看他:“嗯?”
顾小灯摸摸小狗,咳了两声:“那个,你知道苏小鸢这个名字吗?”
“知道。”
顾瑾玉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得仿佛语气里没有任何一丝的雀跃:“他是苏家安排给苏明雅的侍妾。”
“我没有骗你。”
第31章
不等顾小灯吭声,顾瑾玉低头摸着小狗,转移了话题:“顾家这边暂时还不会有类似的安排。二姐你是知道的,二皇子至今没有立皇子妃;三哥仍在外州随军;我一点也不需要。”
顾小灯轻轻捏着小配的爪垫子,有些无奈地笑了下:“那苏家安排得挺早的啊。”
顾瑾玉淡淡道:“这只是个开始。”
顾瑾玉看得很清楚。顾家教养子嗣是强硬的拔苗助长,苏家是适时纵容、逐步施压的温水煮青蛙,葛家特殊得只此一例,似乎是充盈两族仇恨的放养,关家最好懂,是刻意避免党争假装纨绔的混养,但关云霁身在脂粉堆中反而洁身自好。
过去的五年是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却是苏明雅最轻松肆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他十七岁以前能保护顾小灯,从现在开始,就将因为各种接踵而至的家族重压而变得束手束脚,无能为力。
顾瑾玉耐心地蛰伏着。
“是东晨还是云霁和你提到的苏小鸢吧。”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捏小配的另一只爪子,“他们也各有各的情况,东晨被一位宗室的郡主相中了,不过他们家拒绝了。云霁也不少,说与他正妻的虽少,但说与他妾室的很多。”
顾小灯眼睛瞪圆了些,指尖绕着小配的狗鼻子转:“震惊,他们不会哪天像你一样蹦出个小孩吧?那种真小孩。”
“云霁不会,至少四五年之内都不会。”顾瑾玉没必要在这事上对他撒谎,但会隐瞒一些细枝末节,“东晨就不一定了,那混账东西……你离他远点就是了。权贵门第的婚嫁之事,无论男女,都是十三不嫌小,三十不嫌大,入仕第一等,生欲最末等。”
“这样啊。”
顾瑾玉竖着耳朵等顾小灯问他,问别人,或者问他自己,他既能解答又能予以保护,总而言之只有他是个靠谱的,他不遗余力地想把这点强化。
顾小灯摸着小配的脑袋,思考了一会,只是问他:“那森卿,你有喜欢的人吗?有想共度一生,或者只是一年的人吗?你以前好像对自己的亲事很上心的。”
顾瑾玉愣住,继而警觉:“我有吗?”
“你以前不是怕我污你姻缘吗?”顾小灯张开手,比划了个五年前的落水姿态,“你虽说现在不需要,待以后需要说亲的时候,你会说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小心翼翼的试探:“也许……我不一定谈的是姑娘家……”
“你总不会好男风吧,那岂不是污了名声吗?还是别吧,这一块你还是善始善终地坚持着为好啊。”顾小灯笑得自嘲,有些落寞地低了头,“我是被动得不行了,你可千万别像我这样。”
顾瑾玉指尖一抖,针扎了似的无措起来,又听顾小灯摸着小狗笑道:“搞错了,你才不会的。你是一等一的顾四公子,平地建高楼似的一点点走到现在,上头还有父王和母妃他们调试着你的未来吧?你不会的。”
顾瑾玉哑然,看他抱起嗷呜嗷呜的小配,朝他挥挥手和挥挥爪:“算啦,不说扫兴的,我们一块给小配布置个小窝好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忙里忙外么?快沐浴早睡去。”
“……嗯。”
两人便一块忙活着搭建小狗窝,顾瑾玉说是夜色深要留下来留宿,顾小灯也没什么意见,忙活完见他还懒懒地杵着,只得又推他前去。
顾小灯铲小山丘似的把他推进屋门去,听到他说声好梦,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山卿,你……没必要为苏明雅伤心。”
顾小灯噗嗤乐了,点着头答应:“好好好,感谢我们小配他爹的关怀,虽然是没喜欢过谁的单身年轻爹,但洞若观火,粗中有细。太谢谢你啦,快去休息吧,瞅你那一身的疲惫样。”
顾小灯送他进屋去,出来时拍拍脸,也劝自己早睡早养生,但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意识里有许许多多的念头阴魂不散,他半夜无奈醒来,有些苦恼地捋了捋自己的长发。
夜深人静时,思维可能在最清醒和最混乱的两个极端里横跳,顾小灯只是捋过头发,就被发丝穿过指间的那等滑腻柔顺震到了。
他的头发不是天生就这么柔滑的,尚在民间时,他和张等晴会互相给对方扎个发髻,那时他们的头发都是带些糙感的。
现在他经由好几年日复一日的细养,长发和绸缎似的。
不止发丝,他整个人都在各种严格的养护中,五年下来,他跟当年开心又茫然地刚进顾府时的自己也成了天差地别。
张等晴此时在军营中会是什么样的呢?
虽然这些年里,每隔一两个月他就能从花烬的两只大爪子上收到义兄的家书,他也会寄信回去,但他始终不能亲眼见到他。
顾小灯又想念他了。
更深夜漏霜雾重,顾小灯披件衣裳起来,猫着身体悄悄地走路,生怕吵醒留宿隔壁的顾瑾玉,还有小狗窝里的小配。
如果可以,他谁也不想吵醒。
连自己都不想吵醒。
他蹲到新搭建好的小狗窝前,看着黑白色的小配呼呼大睡,伸手隔空假意摸了一通,便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他看了半天小狗,抬头看了眼窗扉外,月光朦胧,夜色颇深,他看到海东青花烬用大爪子抓在檐角下的鹰巢,不知道是不是醒着,朝他抻了抻鸟脖子。
顾小灯看着一飞禽一走兽便笑了,他逐渐觉得在动物身上获取快乐,远远比在人那儿简单、持久。
有只小狗来陪他,又觉得天色变明亮了。
翌日天没亮顾瑾玉就起来了,顾小灯知道他要赶在西昌园的众人醒来前回去,不然要因为跑到东林苑来,而受顾琰或安若仪数落。
天还阴沉灰暗,顾瑾玉似乎在他屋门前踟蹰地转了几圈才走。
顾小灯一晚上没睡,摊开自己的小本子安静地写了一堆见闻录,白天围着小狗崽忙忙碌碌,半步都不想迈出门槛,直到天边夕阳日暮,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它。
奉欢等了他一天,终是有些不安地来问他:“公子,您要出去了吗?”
“是啊。”顾小灯伸个懒腰,“我换身常服,出去溜达一下……”
“竹院的下人过来了。”
顾小灯的懒腰便只伸到一半,竹院的苏家仆从他再熟悉不过了,那两位简直就是全才,会各种各样的技能,顾小灯最常感受到的就是他们高超的易容本事。
他有些哭笑不得,请那仆从进来,当面问他:“你给我易容来的?”
仆从答:“是。”
顾小灯轻轻拍了两下大腿,虽然他本就不能擅自离开顾府,但也不至于到出个门都得改头换面遮遮掩掩的程度。不过就是走一趟摘星楼而已,这是怕什么,怕苏家公子和顾家山卿牵扯不清的身影叫人发现了,连累他也声名狼藉么?
顾小灯笑出声来,转身便进里屋去,吓唬吓唬人:“我不出去了,肚子饿了,奉欢,你今晚煮个芋头粥好不好?”
奉欢脊背一麻,那苏家仆从也急了,扑通一下便跪下了:“顾公子!请您慈悲,饶奴一命吧!”
顾小灯脚步一顿,转身看回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四年前在学子院的长廊遭几人套头欺凌时,他问书童那些混账是什么人,书童也是这么跪下来求他的。
他发了会呆,便看见那熟悉到近乎可称为朋友的苏家下人砰砰磕起头来,他只得跑到人面前去把人拉起来,先讷讷地道了歉:“对不起,我吓唬你的,易就易吧,我挺喜欢易容的。”
那仆从急得苍白的脸色才好转过来,忙着躬身带他去易容,催命似地捯饬完,又催命似地带他去摘星楼。
顾小灯怀里揣着一小匣糖果,舌尖压着一首不成调的小曲子,懒得透过车窗去看夕阳里的热闹长洛。
仆从急得跟什么似的,顾小灯还以为是苏明雅在等他,但等他爬上了摘星楼最高的明烛间,不过只是看到一屋子的夕阳。
“您且稍等,公子这会还走不开,您要用芋粥吗?我这就去让人安排。”
一个多月不见而已,那仆从态度奇怪,比以往都要恭敬,反倒闹得顾小灯回到了多年前的拘谨。
“不用,我不饿。”他走到熟悉的窗台去眺望暮色下的壮观苏府,“我等他就是了。”
“公子怕是要晚些,您还是吃点吧?”
“好了,你们怎么安排就安排吧。”顾小灯靠着窗坐下,两条胳膊搭在窗台上,下巴支在小臂上,望着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
那仆从忙下去操持,不敢多说一句多余的,只提心吊胆地拦在门口,就怕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跳脱公子扭头跑了。
仆从不时转身去看看,好在那顾山卿就乖顺地倚在窗前,自在悠悠晃着腿,除了不像以前那么话痨,其余什么也没变,只是看着一个背影,都叫人感到安心。
夜色浓重得快,等到亥时,仆从才等到自家主子到来,为怕再被迁怒,仆从忙提前上去汇报:“主子,顾公子酉时就到了。”
“嗯。”
仆从瞬间感到踏实,放下一颗吊了月余的小心脏,连忙将阁门打开,却见自家主子驻足在门口,迎着满面夜风,神情空茫又寂寥,静静地望着窗前人出神。
仆从的心又吊了起来,小心觑着窗前的人,心里不住默念快转身快转身。
幸好,顾山卿主动转过身来,顶着那张易容得黑不溜秋的脸,展开一个依旧明媚的笑:“苏公子,生辰快乐啊。”
苏明雅的神情瞬间柔软,轻轻迈进屋里,温和地应了:“脸上怎么不洗?”
“我挺喜欢这张新假脸的,要不你来帮我洗?沾沾小寿星的喜气。”
阁门缓慢关上,仆从彻底大松一口气,感到万分松快。放松之余,又忍不住想,顾山卿真是手段高超。
明烛间里,苏明雅一步步走到窗前去,心里漫无边际地想,顾小灯有种让身边人一块变明亮的特质,他可能是一束澎湃的阳光。他总是轻而易举地触动人的心弦。
苏明雅原本有些疲惫,来到了他身边,莫名也跟着欣然。
重重高墙锁美人,他真想锁紧他,袖在袖口,揣在衣襟,缀在腰带。
顾小灯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披着繁华和月华走来的苏明雅,下意识地刮了刮鼻子,到底是让许久不见的思念压垮,轻笑着和他说话:“苏公子,你是不是很累了?这会应该在苏家休息的,本来没必要跑这来的。”
苏明雅摇头,握住他的手,轻缓地揽进了怀里:“不累。很有必要。”
顾小灯靠在他肩上,忽然便不生气了,只是眼眶有些酸胀,伸手抱住他轻蹭:“苏公子,其实我想你了。”
苏明雅闷闷地应了一声,愈发用力地把人往怀中抱。
抱了许久,他听到耳边不太稳的笑声:“你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要继续生气了。”
苏明雅这才松开他,捏了捏他脸颊:“生气便骂我好了,我给你洗易容,小灯骂什么我都听着。”
顾小灯吸吸鼻子,酝酿半晌,憋不出一句重话,只憋出了自认莫名的眼泪,只得任由苏明雅拿了毛巾来擦拭他的脸,等他先开口。
苏明雅半抱着他擦拭,改一副画一样,默契地主动搭话:“小灯的侧颈很漂亮,若是这里有几颗痣,或许就更漂亮了。”
顾小灯便凑到他面前去,素白好看的手指拍拍侧颈:“苏公子喜欢的话,当然可以在我这里点几颗痣,你是那样地擅丹青,自然也知道怎么点了好看。要是还不够,不如直接在这里黥个你的名字,没准也很好看。”
苏明雅感觉到他在生气了,现在他就想要顾小灯生气,便心满意足地将人抱过来,低头在他侧颈上轻吻:“不用,小灯怎么样都好。为什么还不骂我?”
“下辈子吧,到时肯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苏明雅抱紧他,只当是玩笑话,满心沉浸入似乎阔别了几世的温柔乡里,窒闷了许久的心脏终于感到舒畅。
顾小灯半推开他,把怀里的小匣子掏出来,一脸严肃地抬头看他,故作凶巴巴实则眼眶泛红:“送你的生辰礼物,十七颗糖果,快吃!”
苏明雅觉得这时叫他吃毒药他可能也应承了:“好,小灯喂我。”
顾小灯便默不作声地打开匣子,把里头红色的糖果一颗一颗拿出来,仔仔细细塞到他唇齿里,专注地像在完成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不好吃吧?”
“好的……只是味道比较奇妙。”苏明雅一颗颗咽下了。
“我做的。”顾小灯喂完最后一颗,绷紧的心弦彻底松开,累垮似地埋头扎进他怀里,“苏公子,你也护了我好几年,我只希望不欠着你了。”
苏明雅将他抱到腿上,摩挲着他一节节脊骨:“说些什么呆话?”
顾小灯累得驼背:“我见到苏小鸢那少年了,啊,就是苏大少爷你的侍妾。”
苏明雅胸膛中传出沉闷的笑声:“没有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