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眼睛一亮,犹豫片刻后问:“那我能问问一个人吗?”
顾如慧以为他要问苏家的,亦或是葛家的:“好,谁?”
“张等晴,五年前和我一起进府的。”顾小灯逮着当初的记忆描述起来,向她确认他的去处。
顾如慧神色复杂了些许:“我不清楚,那是父王和瑾玉他们处理的。”
“那好吧。”顾小灯看她,“二小姐,那个二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如慧沉默了好一会,一个粗俚的词从唇齿间吐出来:“万年老二。”
“啊?”
“我和他都是。”
顾如慧没有细说,顾小灯从她那微妙的沉默里感觉到难以描述的悲凉,两人的对话无法再维持下去,顾小灯便请她走一趟,抱着小配回了住处,拿出几张药方和一罐药塞给她。
顾如慧听完他的解释后怔了怔:“不如我带你到母妃院中,你自己同她说罢。”
顾小灯摇摇头:“不用了,我上次和王妃娘娘说得不少了,我意识到我也是她心里的一块痼疾,以后还是少到她跟前为好。倒是王爷,我很久没见到他了……刚才在亭子里你问我有没有什么需求,我原想着求你带我去见他,很快又不想了。”
“你怨恨我们吗?”
顾小灯又摇头:“我会怕,但没什么好怨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你的道是什么?”
“大概是你们觉得最没有出息的道吧。”
她有些执着地追问,顾小灯刮刮鼻子轻笑:“我不想说,说出来只是增添一条你们排斥我的理由而已。”
顾如慧走的当夜,顾小灯写完了新的一卷见闻录,屋里就迎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小朋友。
苏小鸢顶着一张易容成奉欢的假脸,嘴里叨叨着“山卿哥”扑上来了。
顾小灯的震惊掩盖过了喜悦,摁住苏小鸢的肩膀一顿看,楞是没看出破绽来,活脱脱一个真奉欢。
“你怎么来了?”
“你好久没去学堂上课了,屋舍外又围着一堆人,铜墙铁壁似的,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你出事了!”苏小鸢捏捏自己那张看不出破绽的假脸,“这两天你这边的防守可算是松懈了一点,我赶紧用我的看家本领易了容来看你了。”
顾小灯没想到这小少年手艺这么过硬,更不敢置信地看向杵在不远处的奉恩:“奉恩,你平日把奉欢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你这回怎么跟别人串通了?把你弟都卷进来了?”
奉恩看了看他,上前来说出了让顾小灯更震惊的——他们竟然是来帮苏小鸢换走他的。
顾小灯如在梦里,怔怔地听着奉恩小声对他解释,他们一起劝他离开顾家,趁着眼下防守处在倦怠期,苏家在外面接应着,刻不容缓地借苏小鸢的易容术逃出去。
顾小灯来不及斟酌,就在苏小鸢的手里赶鸭子上架地易了容,苏小鸢扮做他,他易成奉欢的样子,由奉恩带出了学子院,广泽书院中的一切有他们兜底,他只被要求在中途易三次容,连夜弯弯绕绕地离开了顾家。
走得匆忙如奔逃,小配在身后被捂住低吠,怀里的血玉膈得心口发疼,他不敢相信能从一个笼子里跑出来,就算跑向另一个笼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了。
被苏家的仆从领到摘星楼,走进明烛间,看到坐在熟悉的书桌前的苏明雅的时候,顾小灯的梦才剥离开来。
他把眼睛揉了又揉:“苏公子……真的是苏明雅吗?”
苏明雅朝他张开手。
顾小灯再抑制不住数月的窒闷,奔上前去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苏明雅弯腰抱住他,一遍遍沙哑地哄他:“好了,小朋友,好了,我都知道,不用怕了。”
顾小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低着头嚎啕得声嘶力竭。
末了,他只听到自己不断重复着苏明雅的名字,攥着长洛剩下的一根蜘蛛丝。
隆冬十二月时下了大雪,苏明雅披着斗篷,裹着顾小灯依偎在暖炉前取暖,顾小灯不时抬头,苏明雅便不时低头,一次次和他接吻。
顾小灯刚躲藏到明烛间的时候仍会失眠,惶惶极度缺乏安全感,苏明雅一连合衣抱着他睡了七夜,连哄带亲地安抚,揣到十二月,顾小灯的脸上才恢复了勃勃生机。
顾小灯每日有一串问,问苏小鸢等人,问顾家苏家问长洛,苏明雅每次都回答风平浪静,哄他乖乖藏在这里。
他就看着他在大浪卷起时柔顺地做他的笼中金雀。
亲吻完,苏明雅摩挲着顾小灯颊边的水痕,冰冷的手伸进他温热的衣裳里,贴着他心口,握着他腰身,温和又强制地汲取他的温度。
“苏公子凉飕飕的。”顾小灯缩缩脖子,仍旧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团在他怀里,握住他的左手哈着气。
“是啊,不像小灯,暖洋洋的。”苏明雅垂眼靠在他肩上,蹭着他的侧颈,真想将他拆碎了拴在手腕上。
可是没办法,顾家要主动把顾小灯送给二皇子做象征的礼物、象征的结盟,苏家极其喜闻乐见。镇北王顾琰要用整个顾家来当平衡两党的基柱,就像当年皇室让顾家把长女顾仁俪送出去和亲一样。兜兜转转十年,镇北王府仍是最忠诚、最甘愿被牺牲的奴才。
皇太女继位是必然的,苏家要继续守住第一世家的地位,看顾琰拱手让势只会喝彩。顾琰要把一个名义上的义子送给二皇子,要向皇太女表态,即便她登基了,也不能擅自朝其他皇嗣下死手,他能把自己的义子、亲女接连送出去,押上顾家的兵权做持衡。
苏家巴不得顾琰这么死心眼,巴不得顾家在来日的女帝座下遭芥蒂。
这样一来,他苏家未来的继任者能在朝堂上继续一言九鼎,万人之上。
倘若顾琰不主动将顾小灯拱手相送、倘若身在外州的顾瑾玉没有以权反压整个顾家,苏明雅还能再继续抗争。
现在他不得不和苏家一起掂量,反复掂量。他要做苏家继任者,他只想要最好的,苏家不愿屈居顾家,就像他无法忍受屈居顾瑾玉之下一样。
苏明雅想要最好的权势,最好的美人,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就没办法了。
顾瑾玉要拉着整个顾家偏向东宫,顾琰不允准,安若仪、顾如慧、顾平瀚等人都左右不了,既然明面上无法将人送过去,那就私底下来。
苏家来推一把,苏家同时让苏明雅来推一把。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顾小灯无知无觉地蹭蹭他,“什么时候开春呢?等天气暖和了,我想易了容出去走走,明雅,你说到那个时候是不是就尘埃落定了?顾家应该不需要我去当平衡的桥梁了吧?”
“是。”苏明雅紧紧将他箍着,哮症明明已经痊愈了,一到他面前来却总是复发了一样。
顾家能精雕细琢地养出一个顾小灯,以苏家的人力,现在能养出苏小鸢,以后就还能养出更像更好更完美的尤物。
以后也许会有小纸,小鸯,没有顾小灯,苏家也能把天底下所有像顾小灯的人都搜罗到身边,迟早有能替代他的。
权势取之有尽,玩物用之不竭。
甚至于,只要权势够盛,就算对方是二皇子又如何?他未必不能再把顾小灯抢夺回来。
等到以后反悔了,他再去夺就是了。
一定可以抢回来的。
“你想到外面去玩,不用等开春,还记得春末时答应你的冬狩吗?”苏明雅紧紧抱着他,竭力地平稳气息,“四天后我就要到城外的白涌山了,你要不要……”
他还是说不下去了。
顾小灯也犹豫起来,虽然也有想到顾瑾玉那骗子的嘱咐,但更多的是害怕给苏明雅添麻烦。
他担忧地贴在苏明雅心口,听他加速的心跳:“会不会太给你添麻烦了?我可以继续躲在这里的。”
“不麻烦。”
苏明雅脱口而出,心跳奇异地平稳了。
可能谎言和下限都一样,只要踏出第一步,后面就不再艰难。
苏明雅平铺直叙地邀请顾小灯和他一起去白涌山,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萌生了错觉,好像他真的是要带着他出去游山玩水。
仿佛他们不是货物和供货人,真的是一对有情人一样。
十二月初八,顾小灯顶着一张易容的脸,穿着贴身小侍卫的服制跟在苏明雅身边,随着悠悠晃晃的车队出了长洛城。一路上他都克制着兴奋和胆怯,不敢透过车窗去看外面的情形,生怕遇到任何一个认识的熟人。
苏明雅在马车里泰然自若地将他抱到腿上,替他看车窗外的情形:“放心,你的易容天衣无缝,没有人认得你。”
顾小灯小声问:“顾家真的没有发现我跑出来了吗?小鸢在学子院那边真的没暴露吗?”
“没有。”苏明雅轻吻他梨涡,“你就放心地玩吧。”
顾小灯松了口气,但又说不明白,自己心里那隐隐不祥的直觉是从何而来,只得在一路上反复地确认脸上的易容。
日出出发,巳时到达,长洛数十世家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城外的白涌山。营帐都是已搭建好的,苏家在繁荣平坦的开阔地段,营帐稀疏安全,和皇室比较靠近。
顾小灯下了马车后,小心翼翼地眺望天地,不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围在栏里的小小池塘,在这种冰寒的深冬天气里没有结冰,有侍卫牵着马儿在那饮水。
他狠狠呼吸了一口冰冷但自由的空气,冷得透心凉,但他感到无比自在。
穿过一众华服曳然的贵胄,他还看见了人群中擦肩而过的葛东晨和关云霁,他们跟随在一个身形高大的玄服青年身后,顾小灯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去。
此次出城,他怀里还藏着顾如慧给他的那块血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上。
冬狩的第二天才是重头戏,第一天只做休整,白日里人来人往,颇为杂乱,顾小灯进了苏明雅的营帐之后就没有出去,听着人声等到入夜,苏明雅才带着一身应酬过度之后的疲惫回来,见到他连笑都勉强了。
顾小灯走去抱住他,他也弯腰来,帐中无人,苏明雅轻吻他耳垂,轻声道:“明天你就能出去了。”
“不出去也没关系的。”顾小灯眷恋地拱了拱他,“我见到天地了,也见到天地下的苏明雅了,已经很够了。”
苏明雅的呼吸抖了一下,忽然说:“小灯,我想和你一起喝酒,陪我小酌一杯好吗?”
顾小灯笑了:“你身体没问题的话,我肯定是很乐意奉陪的!”
苏明雅便将他抱到案边去,亲自温一壶酒,斟了一杯,和他碰杯对饮,再斟第二杯,渡进了他口中。
顾小灯在摘星楼的日子里也经常和他渡水,原本是旖旎的亲密事,这一回却有些不一样。
这第二杯酒入口的滋味和第一杯不一样。
似乎有一点点药味,不知道会不会是药酒。顾小灯心里有些遗憾,他这个药人体质用什么补药都没用,实在是暴殄天物。
顾小灯尽数咽下了,咽完之后感觉到头有些晕,苏明雅那微冷的手缓缓地盖上了他的眼睛,轻柔地在他耳边说:“睡个好觉吧。”
顾小灯还以为是自己酒量浅,便安心地闭上眼,瘫进他怀里。
他好像睡在了一个摇篮里,但今夜不过是两盏薄酒,不至于昏沉太久,很快,顾小灯就迷糊着醒来了。
但他睁不开眼睛了。
他的眼睛被一段眼罩绑住,而他被一个有些陌生,但又似乎很是熟悉的怀抱拥在怀里。有人攥着他的手腕,有人抱着他的腰身,至少有两个人在身边。
他迷茫地等了一会儿,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周遭响起。
“一杯迷魂汤能让他昏迷多久?”
这是关云霁的声音。
“迷魂汤药劲很足,足够让寻常人睡一整夜。我没说错吧,迷魂汤比酒好多了,至少能让他做一个漫长的好梦。”
这是葛东晨的声音。
紧接着葛东晨便捧起他的脸来,一边轻揉着他的后腰,一边和他接吻。
顾小灯:“……”
什么情况?
他陷在葛东晨的怀里,被他抱紧时动弹不得,只有两只手能挣扎,但关云霁握住了他两只手拢在掌心里,用力到似乎想将他的手腕捏碎。
关云霁在喃喃着唤他:“顾山卿,顾山卿……”
而葛东晨在长长地吻完他之后,又去吻他侧颈,呢喃着叹息道:“以后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抱着我们小灯了吧?真是舍不得啊……我亲昵了四年的一块玉,终于要让皇室独占了。云霁,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二殿下在闲暇之余让我也抱抱他?二殿下养的美人那么多,应该不缺他一个吧?”
关云霁的声音带了一点哭腔:“你闭嘴吧,把他松开,往事一句都不要再提,二殿下快要来了。”
葛东晨不舍地用鼻尖蹭了蹭顾小灯的侧颈,声音哑了:“好吧……那你先松开他的手,你松开,我就也放手。”
结果两个人都没有松开。
顾小灯脑子里有一片浆糊,过往的微妙经历一帧一帧地在脑海里播放。他木偶似的僵冷着,大气不敢喘,身体不敢动,直到一阵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这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将他像个娃娃似的放平在柔软的床上。
他听见他们两人向那阵脚步声行礼,他们唤他二殿下。
“起来吧,辛苦了,两位栋梁,今夜竟然要帮我去偷个人。”那人的声线十分好听,但是语调和笑意让顾小灯不寒而栗。
葛东晨和关云霁都没有说话,那人踱到了面前来,压迫感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顾小灯的十指都发起了抖。
“嗯……这小家伙醒了哟。”
关云霁刚开口说“不可能”,顾小灯就被拎起来摘下了眼罩。
明亮的灯烛刺进眼里,顾小灯一睁眼就难以抑制地掉眼泪,带了双耳珠的耳垂被一只大手没轻没重地揉捏着,他惊恐地一抬头,下意识地避过了眼前的玄衣青年,而是先扫过了旁边脸色苍白的关云霁和葛东晨。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大营帐里,想开口呼一声求救,看见葛东晨的瞬间又想起方才被他偷亲了,胸腔止不住的一阵作呕,扭头便往床外干呕。
“怎么回事,你这是什么反应?还没动你呢,害什么喜啊,怀着别人的种了?”那声音低沉带笑的青年拖着他摁回了床榻上,顾小灯这才对上了眼前人的正脸。
预料之中的英俊,也意料之中的邪气。
顾小灯泪水肆流,又怕又恨:“二皇子高鸣乾……”
“看来你对我很熟悉了。”高鸣乾笑起来,捏起他洗掉了易容的脸端详,睥睨下来时眼底一片冰冷,“我却是第一次见你这个小尤物。真漂亮,你眼睛形状长得和如慧挺像的,不过眼神不像。”
高鸣乾一边笑着一边屈膝压在了他小腹上,稍一用力,顾小灯便觉得腹部要被压碎了,哀哀地惨叫了一声。
他手脚并用地要挣扎起来,但高鸣乾和他的体型及力量悬殊太大,乱蹬的腿反而让他抓住,攥着贴到侧腰去。
顾小灯更惊恐了,一双眼睛成了泉眼,汩汩不停地往外淌眼泪:“别碰我!”
“就碰。”高鸣乾有些嫌弃地笑着擦了把他脸上的泪水,“真是不经事,不像个少年郎,还没做什么就哭成这样,肚子里又没种,压着有那么疼吗?娇气。”
顾小灯六神无主地哭着,小腹和腿被压得直颤,几乎要抽筋了。出于一种诡异的直觉,他往怀里疯狂地掏,终于把顾如慧给他的那块血玉掏了出来:“玉……玉!”
高鸣乾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小心地接过了那块血玉,摩挲了七八遍才回过神来:“如慧,如慧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把血玉贴在唇边亲了一下,随后小心地收回了怀里,抓着顾小灯的衣领拎起来,把他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好了好了,别哭了,今晚不弄你,以后看情况再幸你行了吧?”
顾小灯惊魂未定,哭得眼前一片模糊,被高鸣乾拍得更想呕吐了。
高鸣乾低头掐着他的脸甩甩:“这样吧,看在你二姐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今晚可以去找任何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愿意收下你,孤就放你走,就不让你做我的侍妾了。”
顾小灯眼泪渐止,但仍然哭得有点倒不过气,高鸣乾掐着他转身,让他看还没有离去的两个“朋友”:“比如你可以找我表弟云霁,或者找我年轻有为的下属东晨,他们都很喜欢你,你只要朝他们开口,相信他们一定很乐意接过你这块小点心。”
顾小灯看也不想看那两个人,闭上眼扭头趴到了床尾处,趴在那里止不住地干呕。
高鸣乾像是被他逗笑了:“差点忘了,谣传你和苏家明雅才是滚到一张床上去的,你想去找他吗?也可以,我很乐意陪你去。”
顾小灯干呕了好一阵,窒息得抓着衣领爬回来,两腿在刚才被高鸣乾戴上了一副不正经的脚铐,他也忘记在意这些了,只知道通红着双眼抓住高鸣乾追问。
“我问你……我问你……五年前的八月初四,二姐和三哥生辰,你到了顾家来,你参加了他们的生辰宴,初四那天晚上,顾瑾玉告诉我……你在路上碰到了我哥,你还打了我哥,我哥当时被你打成了什么样子,你告诉我……”
高鸣乾眨眨眼,带着一脸无辜的笑意低头看他:“平白无故的,不要冤枉我哦,我每年在你二姐的生辰上都十分安分,连路过只蚂蚁都得小心避开,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去打你哥?”
他说着,认真又轻佻地戳了顾小灯的脑袋:“真是个脑子蠢笨的,顾瑾玉跟你说什么你都信吗?这还看不出来,他骗你的喽,老早就骗你了,我么,我才不屑于骗你这种傻子。”
顾小灯被戳得眼泪又掉出来,不知从哪来凝聚起一股力气,爆发地推开了他,手脚并用地滚下了床榻。
葛东晨眼疾手快地一把搂住了他,发着抖唤他:“顾小灯!”
顾小灯被烫到一样扒开他的手:“滚!”
“小孩子脾气就是闹腾。”高鸣乾整整衣领下了床榻,走来拎住顾小灯,“是不是想去找你苏公子?可以的,完全没问题,我陪你去,走。”
顾小灯光着脚戴着脚铐,踉踉跄跄地往外跑,高鸣乾拎着他直往苏家的营帐而去,一路示意着所有守夜的侍卫肃静。
顾小灯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难堪,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混乱,好像身边所有的人都在骗他,都在玩弄他。
他就剩下唯一一根蜘蛛丝,那根蜘蛛丝明明在这些天里那样温柔地拥抱他,亲吻他,他现在应该在那人身边,不应该在高鸣乾的手里。
是顾家,还是苏家把他送到高鸣乾手上的?
浑浑噩噩地想着,高鸣乾已经拖着他到了苏明雅的帐外,让他去听帐内贵公子们笑嘻嘻的谈话。
顾小灯竖起耳朵,天地皆静,唯有心跳和一帘之隔的谈话声清晰可辨。
岳逊志在浪荡地说着话:“明雅,你和那顾山卿走得那么近,尝了他的滋味了吧?有春风楼的小倌好吗?”
“不如。他哪一点都比不上,不够知情识趣,声不够好听,腰也不够软。”
“真的吗?要不这样,待明雅玩腻味了,把他推给我玩玩可好?”
顾小灯听到苏明雅的“随你”。
那个维持着他心弦的蜘蛛丝断了,他的脑海中一片寂静,身体不受控制地拍开高鸣乾的手,转身赤着脚仓皇地跑起来。
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如果他跑得够快,是不是就可以跑出这个梦?
高鸣乾示意身边的人安静,就这么放任着他跑出去。
直到一炷香后,他才招关云霁和葛东晨去牵马。
“把一匹猎物逼到无路可逃的时候,才是最好玩的。走吧,现在可以夜猎了。”
侍卫牵来了葛东晨的千里马南望,和关云霁的汗血马,两个人慌张得上马时踩不稳,在看到高鸣乾背着弓和木箭过来时,更是血色尽消。
“二殿下……”
“表哥!”
高鸣乾示意噤声:“嘘,走吧,悄悄的啊。”
夜色已深,这一列马队慢慢策出营帐,很快,葛东晨和关云霁都看到了茫茫平原上一点渺小的影子。
高鸣乾迅疾地摘下弓箭,毫无征兆地射出了一箭。
葛东晨和关云霁刹那间心跳骤停。
那箭矢没有射中,关云霁受不了了,带着哭腔和高鸣乾求情,从一声声“表哥”变成“二殿下”,高鸣乾笑着拍拍弓:“小少年么,结实的,耐玩,我玩玩怎么了。”
葛东晨嘶喊一声“殿下”,想去夺下他的弓,却没能来得及,眼睁睁看着高鸣乾的第二箭飞出去,擦过了顾小灯的发髻。
他们之间还有一阵距离,但狂风卷起顾小灯的长发狂飘,断下的几缕呼啸着飞过来,不偏不倚地飞到了葛东晨面前。
他刚刚伸手把拂到眼前遮蔽了视线的断发取下来,就听到身边高鸣乾的笑声。
“他掉进那小池塘里了。”
葛东晨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去捞人吧,天寒地冻,可怜见的。”
此时长夜霜寒,半身霜浓的顾瑾玉在密林里举弓,箭矢瞄准了一早设好的机关,他曾经在这里使用同样的一把弓,当年开弓之后,他得到了顾家超过顾平瀚的重视,此刻开弓,他也许会得到更大的回报,也可能一败涂地。
开弓之后的一瞬,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箭矢从远方飞来射进他心口,剧痛得他跪到了雪地上。
顾瑾玉忍得脊背冒出冷汗,以为是哪一次的伤势复发,随手抓了一把雪捂到脸上,艰难地站起来时,他往山下眺望,看到有一个地方亮起了异常耀眼的烛火。
掉进水里时,顾小灯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奇妙安全感,虽然水有点冷,但他还是觉得回到了模模糊糊的小时候,泡在一个水缸里,水草摇曳,天地狭小,万物皆有。
顾小灯本能地闭气往上游,想浮出水面,不知怎的,在距离水面触手可及的时候,他努力憋住气,恐惧和难过都随着黑暗归于沉寂。
他想:“算了……还是泡一会吧。”
真希望醒来之后发现人世是一场拼凑出来的小梦,他可能还泡在一个水缸里,正等着和老爹、大哥坐上货车,车轮滚滚,他们穿过大街小巷,千山万水。
天铭十七年,冬狩翌日,皇帝猎场负伤,全队匆匆撤回城中,满城紧绷。
半月后冬至大雪,往年的长洛湖河理应封了一层冰,今年不然。
全城每一处水源都被士兵把守,城内为几家世家把守,城外的白涌山则是安插了远道而来秘密把守的顾氏重兵。上百只鹰隼在一只海东青的牵引下来来回回地巡视满城,鹰王海东青的落脚点却是在一个小小的池塘边。
正值晌午,大雪呼啸,身披重甲的骑兵围在那池塘数丈外,全体肃穆地望着远处高耸宏伟的长洛东城门,不时再瞟一眼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