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苏明雅轻咳两声,“小鸢,坐。”
苏小鸢小心地挪过去坐下了。他以前是自称“奴”的,后来苏明雅让他平称,他嘴上应着,行动并不敢有逾越。
苏明雅看一眼他,再次从他脸上看到恭敬和麻木的顺从,心底一瞬划过灰望。
权力和身份带来被迫的仰望和主动的俯视,苏明雅在得知顾小灯真公子的身份后,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审视自己。
他审己就像是在审丑,自有一种别于病体的痛苦。
在俯视顾小灯四年,失去顾小灯一年半之后,苏明雅反反复复地意识到权力蒙蔽下的自负,自负也是自缚,后遗症的发作比他所想的更剧烈。而他此刻、将来还在这体系之下,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当今长洛,无数人看的是凌驾“苏明雅”三字上的“苏大人”,再也没有人如顾小灯一样,千回百转地喊他,明亮炽烈地爱他苏明雅。
“山卿公子和葛少将军有那么好吗?”
苏明雅回神,视线回到画上柔软的顾小灯:“他觉得葛东晨好。”
苏小鸢便明白了,姓葛的不是好东西。
“我有时流连过去,有时又憎恶过去。”苏明雅伸手抚摸画上的顾小灯,新任刑部后,刑狱的戾气附到他身上,冲淡了病弱带来的文雅,“我希望我的过去除了小灯,其他人都死无全尸,或者生不如死。”
苏小鸢仍以为过去唯有他始终善待顾小灯,便自然而然地同仇敌忾:“但有负心者,自当受您审判,但有罪贼者,也当受您严惩。”
苏明雅笑了笑:“中央又要拨大批援资运往北境,苏家又将捐巨财,这回总算轮到葛家父子领差了,届时你也一起去,有另外的人接应你。”
苏小鸢一凛:“是,大人,我应该做些什么?”
“试试看,我试试杀顾瑾玉,你试试杀葛东晨,就是这个……”苏明雅的手指温柔地滑过画上的顾小灯,冷漠地停在画上的半截大腿。
他改了称呼的量词:“这只混血狗,把他杀了。”
第48章
洪熹二年六月,葛东晨确定了领军离开长洛的日期,出行为六月十二,六月初六这一天,他一如往常一样,在夜里换了身夜行衣,偷偷摸摸地赶去了镇北王府。
做贼大抵是他的天赋,上辈子他很可能是个大盗。
自顾瑾玉离都,葛东晨伤一好,不时就伺机偷偷潜进顾家,他对顾家比对自己家还熟悉,总跑到学子院去窥伺,顾小灯住过的地方有严密把守,他就在远处望着。
原以为顾瑾玉只烧了竹院,未曾想,他和关云霁住过的学舍也都被拆了。
他偷来学子院,这里并没有他的立锥之地,连废墟都没有,学舍的每块砖瓦都被铲走,空荡得仿佛不留痕迹,好像他从来没有踏进广泽书院,没有在此住过近五年一样。
只有挂在颈间的小锦袋,藏在里头的一缕断发用以念想。
葛东晨蝙蝠一样蹲在一处阴暗的假山上,无声无息地眺望着。
少时吃百家饭,在顾家打过的秋风最多,兵变之后,他困于葛家之中,午夜梦回间,脑海总浮现少时在广泽书院的种种,世人都是浓墨数笔,唯独顾小灯是彩画一幅。
在这私塾读书的岁月是年少时最轻松自在,飞花写意一样的诗情风流日子。
他留恋包袱甚少的岁月,爱着岁月里定格了的顾小灯。
然而现在,所爱似死,友人不是决裂就是诀别,自在快意的少年人们留下的全是噩梦和噩耗。
葛东晨出神地望了半夜,指尖恍惚着在地面无意识地划着个数字。
五百四十三。
顾小灯溺水后,消失了有这么些天数。
漫长得仿佛书院中的幸存者都已垂垂老矣。
但葛东晨不过刚弱冠,还有漫长到无法言喻的后日等着。
偷偷摸摸地窥伺了半夜,葛东晨绿着一双眼睛回葛家,潜到顾家是做贼,回到自己家更是如行窃。他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往下翻,推开窗跳回自己的空房,一抬眼看到屋中桌边坐着个人影,心脏险些惊跳出了耳朵。
整个葛家,只有一个人会无视一众规矩,不分场合随心所欲地乱跑。
那是他的生母阿千兰。
“小晨!”
她说的是发音奇特拗口的异族语言,整个长洛能与她正常沟通的人不超过十个,她学得会中原话,只是不肯说。
葛东晨立即起身闪到她面前去,阿千兰过度紧张地用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一双宝石似的碧绿眼睛将他从头到尾扫视:“你为什么不在房间里?”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我只是去看一个朋友,太想念他了,不小心忘记回家的时辰。”
他用流利的异族话排解她的紧张,两年前兵乱之后,整座葛府被女帝封禁了足有四个月,葛家四口主子被迫齐聚,竟是这二十年来最有“阖家团圆”气氛的时节。
葛东晨在天铭十七年的除夕夜被顾瑾玉当胸捅了一刀,顾瑾玉的刀刁钻得过分,待他虚弱地醒来时,便看到父母与幼妹齐齐围在床边。
阿千兰双眼通红,用古怪的异族话对他说:“别人要杀你,你不会躲,不会反抗吗?是我给你生命的,你怎么能死在他人手中?”
因着这奇妙的逻辑,阿千兰似乎害怕他会再次生命垂危,于是一反前十八年待他又恨又怨的异态,开始不断关心他。
葛东晨已经过了奢想慈爱的年纪,但父母若执意弥补迟来的关怀,他便照收不误,还以恭敬顺从就是。
阿千兰追问:“是什么朋友?你以前总不在家里,在外面认识的朋友一定很多,是男是女,是年长你还是比你年幼?”
葛东晨抿了抿唇,扬起了笑意,眼睛却变碧色:“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以前他比我小一岁,现在比我小三岁了。”
阿千兰冰冷的手摸他眼角:“你哭了,是朋友死了吗?”
葛东晨摇头,深吸一口气克制眼睛的异样:“我不知道……母亲,你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凭空消失么?生不见影,死不见尸,我不知他生,也不知他死,只知道我很想他。”
阿千兰有些迟钝,只注意凭空消失之事:“找不到就是死了。我们故乡有很多蛊,有一种能让人的身体融化成烂泥,在泥上种一棵树,人消失,树就活。”
葛东晨:“……”
阿千兰还以为他吓到了:“你胆子应该不小,难道怕蛊?”
“不怕。”葛东晨鼻尖泛红,“只是……您别咒他。”
阿千兰隐秘地松口气:“为什么?我是实话实说。比起故乡的蛊,中原明明有更繁多更肮脏的恐怖手段。”
葛东晨默默坦承:“母亲,那少年是我心上人,我希望他活着。”
阿千兰显然不太接受儿子是个变态断袖,惊得险些从椅上窜起,脑子忽然想到什么,又稳当地坐了回去,脸色仍有些抗拒,嘀咕:“还好是男孩,还好死了。”
葛东晨疲惫至极,只得笑着软声哄她回自己的主屋去,她像个孩童似的皱眉生气:“葛无耻在,我不回去。”
“我替您赶他走。”葛东晨笑眯眯地摆出一副可靠神色,领着她穿过破晓的长亭,到主院时,看到葛无耻——原名葛万驰的云麾将军背着熟睡的八岁小女儿在院子里轻轻踱步。
阿千兰身上的气场骤变,压抑着怒火冲上前去强硬地抢过小女儿,抱着飞快地往里屋跑去,小女儿被甩醒,习以为常地用两条小胳膊环紧母亲的脖颈。
葛万驰杵在原地看她们的背影,待看不见了,便转头来看葛东晨,不善言辞地生硬道:“你娘昨晚在你那里休息的?”
“将军。”葛东晨历来这么微笑着称呼他,“我们不日要前往北境,你要是这么闲,不如仔细整顿兵马和援资,若有行差踏错,你我死不足惜,连累女眷就不可了。”
说罢他转身想离去,却又被葛万驰叫住:“为父整顿过数次,过去无从说起,现在不得不告诫你,把盯在苏府周围的那些葛家暗卫撤回来。”
葛东晨顿住,侧首似笑非笑:“盯着而已,这您也管?我上没放苏府的火,下没杀苏家的人,碍您眼了?”
“没做是你不想,还是你没找到机会?”
葛东晨磨了磨后槽牙,扭头便走。
葛万驰却跟了上来,每个字都让葛东晨无比生厌。
“儿子,不管你和苏家的四儿子有什么恩怨,私下的仇少结。这次去北境,领兵的主将除了我,还有苏三苏明韶,她虽然是个女人,但一点也不好得罪。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你比为父懂,苏家要争兵权,争不过顾家就要来瓜分葛家,我对北境一窍不通,只对长洛和南境的军务熟悉……”
“啊,是啊。”葛东晨的嘴向来毒得很,他微笑着打断道,“您对南境熟悉到抢了个女人回来,您是有大本事的英雄。”
葛万驰停住脚步。
葛东晨厌憎地头也不回。
刚和自己的父母和平共处了一年半之余,葛东晨不是不懂感情,相反,沐浴在一个掺杂了过于浓烈爱恨的府邸里,异族母亲的至恨,中原父亲的至爱,他懂的是极端的仇怨爱恋,不如不懂。
年少不懂时,他曾期盼过自己是个孤儿,再不济,是个单亲之家也很好。
他心里的天秤偏向那除了葛家便无处可去的可怜生母,曾经大逆不道地想过,是否能用生父的死亡去换母亲的安宁。
只是他做不到弑父。
现在,六月十二的北征夜路上,有不知何处来的刺客替他办到了。
只因对夜色里那张酷似顾小灯的脸出神,他便恍惚地看着生父挡到他面前,留下一具数刀劈中的残躯。
母亲能不能安宁他尚不知,他只清楚,从今以后,他更没有安宁了。
至爱溺毙于他的卑劣无能,至亲分尸于他的拖累无能,他如此无能,如此该死……
竟然还不得不活。
六月十三,苏明雅下朝后去了顾家一趟。
有二姐夫安震文这一层关系在,苏家和顾家总还有份连襟关系,苏明雅登门拜访并无不妥。
顾家已处在舆情的风口浪尖上,他原以为只有自己会来拜访,未承想,他赶到时,前头竟有一个年轻的五品小官在。
顾守毅独自留守顾家日久,有访客来端得住沉着,却也遮不住眼中的欣喜。
他甚至险些如旧例那般喊苏明雅为苏四哥:“苏……大人。”
“守毅多礼。”苏明雅扶起顾守毅行礼的手,轻笑着看向一旁的年轻人,“这位是?”
那年轻人忙行礼,自我介绍是长洛某刘姓世家中的嫡子,当年曾在广泽书院就读了三年。
今天也不是他第一回 悄悄拜访顾家,他似是对那广泽书院魂牵梦萦,不时便会避开耳目悄悄到顾家来拜访,进不去东林苑的书院也没关系,陪顾守毅闲坐一会也好。
苏明雅笑:“那你我便曾是同窗了。”
顾守毅也跟着笑,但脸上有些落寞:“可惜私塾如今被关了……”
那年轻人也低落了些,笑叹道:“世间人事总是如此,逝去了才知可贵。”
苏明雅眼神一动,和他们坐着闲谈了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他在广泽书院中过于目下无尘,除了顾小灯,和其他人的往来少之又少。
今日他对旧日有了探寻兴趣,为的不是书院,而是书院中学子对顾小灯的记忆。
相坐而久,那刘姓年轻人逐渐打开话匣,不必苏明雅牵引话题,他自己便不可避免地谈到了顾小灯:“那时我完全没想过,山卿竟然才是顾家真正的四公子,他那么特别,实在不像长洛中的名门之子,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卖花小郎君。”
那语气里透露着浓浓的怀念与难以分明的情愫,苏明雅修长的手指轻敲着膝,笑问:“你与山卿交情甚笃?”
年轻人哭笑不得:“没有,倒是有些口角。”
一旁的顾守毅也起了好奇:“什么样的口角?我知道他话很多,话说的多了,难免就有错处,刘兄,你别和他计较。”
“他……没有错。”年轻人神情有些愧色,犹豫着轻叹,“而今若要论是非,除了苏大人无过,错的是我们。那时要不是苏大人庇护了山卿,只怕他不知道让我们其余人欺凌成什么样子。”
顾守毅楞了愣:“欺凌?”
年轻人沉默半晌,经不住顾守毅追问,只得打开了心匣:“当初山卿坐在最后一排,看起来无依无靠,书院中又有其他得势的人带头排挤他,我和其他人,便不时聚众欺凌他。有人对他动过拳脚,有人与他绊过口角,我同他也有过冲突。”
年轻人失落地喃喃:“当日受学第一天,我和他在武课上比过剑术,招来招往,我当时取笑他出身于草莽,他用木剑往我鞋面戳去,我疼得单脚跳开,他就说……‘金鸡独立,以后你在我这就叫金鸡’。”
说到这,年轻人笑了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鬼灵精怪的东西,讲话总是出其不意。”
顾守毅沉默片刻:“他在书院里,不是很开心吗?我每回见他,总见他笑意盈盈。”
“是,我在书院三年,没见过他委屈。”年轻人有些出神,“他若是知道自己才是真的四公子,心里会委屈吗?受欺凌时,不求父母,反求当时的苏公子,当时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一时四下寂静。
三人在惆怅与懊悔中告别。
苏明雅于暮色苍茫回到苏家,沉默独坐良久,北征路上的讯息由赶回来的暗卫递上。
他看了密信良久,轻声呢喃:“没死成么?这杂种命怎么这般硬,顾瑾玉杀不死他,苏家也弄不死。”
传讯的暗卫是苏三苏明韶的人,自作主张地安慰道:“大人请放心,三小姐在前线,葛家的兵权与顾家父子之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苏明雅回过神来,看了这暗卫须臾,恢复了平静神色:“辛苦你了,但我还有一事,要吩咐你去做。”
“属下无所不从。”
苏明雅平声静气地说出了今晚在顾家遇到的那个年轻人的姓名,杀不了那混血狗,那便清算一些小卒。
“砍了他的脚。”
让那人真正地金鸡独立。
六月十五,北境天边的地平线升起壮烈的破晓,顾瑾玉刚踏出营帐,花烬就呼啸着飞来停他肩上,一收翅,羽毛上的寒霜便化做露水,直往他脸上溅。
顾瑾玉边揩着脸,边听花烬叽咕叽咕地在耳边叫,天边日光照到轮廓分明的脸上时,他呼出了一口浊气:“终于来了。”
顾瑾玉放飞花烬,一如往常地要去点兵,祝弥忽然趔趄着跑来,到他身边抖着声音说急报:“四公子,北戎人要把他们的王妃……要把大小姐推出来祭旗!”
顾瑾玉停在荒野上,抬眼看了眼壮烈日出,脑海里忽然涌现出顾小灯见闻录里的记述。
【天铭十七年,秋起寒风来,王妃娘娘告知我,要将我送给二皇子做侍妾】
【我生不起气,她沉疴经年累月,我不想再给她添上一道心病】
【我倒是有些想面见王爷。我听说,那位长姐到北境和亲那年也是十七岁,她走之后,便成了顾家的一道禁忌】
【我不想问王爷怎么看我,我只想问他,长姐当初离开长洛时,他在马背上送她走时,他看着那个养育了十七年的头生孩子离开时,他有哭吗,会难过吗,会想象她的未来吗,会怜爱她吗,后来会想念她吗?】
【他大概是淡薄的】
【他连第一个孩子都不怜惜,我怎么敢不自量力地问他怎么看我】
【我很怕他,也很遗憾,我们不能像寻常父子那样闲话吃饭、闲逛游玩,我没有尽孝过,他也没有慈爱过,可能也算是……相抵了吧?】
【我敬晋国镇北王是一等一的忠臣,人上人的重臣,唯愿他今后……】
【抱负尽展,无愧天地】
第49章
洪熹二年秋末九月,长洛郊区一处连山之中,山谷平原上芳草萋萋,山怀庄园,园屹百年,刻着霜刃阁三字的玄铁铭牌随意地挂在入口的墙上,随意得此处好像是个无名小地。
霜刃阁内,细密的机械声规律地运转着,晋国四境八方的情报海量地涌进霜刃阁的文馆,井然有序地按照玄、绛、青、缃四色的重轻程度分列其中。
机关书架规律地滚动着,日光从东照到西斜黯淡,一阵脚步声掩盖在机械声里,不多时,一只磨出茧子的大手抽出了书架上的玄色北境卷轴,展开后逐字观阅。
卷轴上有条不紊地记述着三点。
第一点,六月中旬,北戎人以自家王妃顾仁俪为祭旗借口,妄图逼迫两个顾家主将退兵,顾瑾玉刚同意,是夜顾仁俪便被晋军亲手射杀,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镇北王顾琰。
看到这一行时,来人倒退回去重看了数遍,机械地反复默读。
霜刃阁的情报网网罗四境,北境驻军中有阁中斥候,收拢的情报精细到专人专版。
卷轴上细致地描绘了顾琰秋夜射杀长女顾仁俪的场景,并附以确切分析。
顾瑾玉力压其他主将决意保下顾仁俪,不惜用武力软禁另外四大主将,其他主将无法坐视他因为一个和亲已久的旧人,而将北征心血付之东流,是夜顾琰当先,寻机出营帐,一骑直往晋戎交界处,挽弓搭箭,瞄准远处祭台上受捆的顾仁俪,连发十二箭,大义灭亲女。
北征回到晋军得势处。
六月已过,如今冬季将临,北戎被围牢,再耗无法,当前晋军只须待入冬,几乎就可不费兵地耗死北戎。
卷轴第二点,记述北境驻军涉及贪饷。
北征已长达一年七个月,数十万驻疆晋军除了初战时有所死伤,其余时间始终闭营,忍者乌龟一样只顾驻守不战,瀚州战线不得推进半丈,几乎吃了一年半的干饭。
中原腹地接连发了九次大规模北援,北境驻军的信任已被透支,中枢六月派苏三苏明韶、葛家父子前往,名为支援的副将,实为彻查北境前线的钦差大臣。
六月十二当夜,钦差之一的云麾将军葛万驰就被不幸刺杀身亡,落下死无全尸的惨相,苏明韶也紧急遇袭,所幸只中轻伤。
女帝闻讯急怒,这回增派出了三长皇女高鸣兴前往,摆明怀疑北境五大主将中有叛国之徒。
卷轴第三点,七月末,皇室、世家援军抵达北境,顾瑾玉一反常态,带兵夜袭北戎,顺风避毒雾,毫无顾忌地碾杀三百里,不合时宜地开始反守为攻,攻则轻而易举取胜。
顾瑾玉派系之下,皇室和中枢组成的援军只有刑案权,没有掌兵权。
卷轴上用朱笔冷冷地记录:此时皇室下场,绝无善了的可能,北境驻军是否贪饷、若贪则规模如何已不重要,最终结果必然是有兵界巨贪的叛将出现,以堵悠悠之口,熄万众之怒,而今五大主将之中,唯有顾瑾玉以暴力荣获“绝对清白”。
卷轴末尾毫不遮掩地犀利记述:北征出师,名为捍卫晋国疆土,实则仍是晋朝内部权力取代,极有可能是新帝与顾瑾玉联手,所谓扬国威,顺手尔尔。凡是晋帝即位,在位前五至十年,都在清算前朝血洗遗老,在位第十至二十年,都在谋算制衡与固守其势,如此轮回如诅咒。
待看完整部卷轴,已是入夜了。
来人放回卷轴,身体微冷地离开文馆。
冰冷的平静没有持续多久,他走出文馆不久,就在夜路上遇到霜刃阁的小弟子。
“关云霁。”那小弟子神色自然地对他称名道姓,不止对他,霜刃阁中习俗如此,再高或再低的身份进来都一样,“高鸣世来找你和你弟。”
“……”
关云霁甚至愣了一会,才想起高鸣世是当今皇帝的名讳。
当初是顾瑾玉私下留了他和庶弟两条命,现在皇帝跑来,状况很怪。
小弟子招着手带路,揣着颗寻常心一路自来熟地找话:“你想把脸上那道疤祛除吗?没有那道疤的话,你会是个帅家伙的。阁里有神医部,尽全力的话应该能把你那道疤祛除七成?只有你鼻梁上的地方不好办,脸颊上的应该好说。”
“不用。”
“你不想变帅吗?”
“是不想再充当你们的试验品。”
小弟子脸色精彩起来:“哦哦,我就说么,神医部的饭桶们怎么没拉你去研究,原来研究过了,哈哈哈!那看来他们的医术也不怎么嘛,没恢复好你。”
关云霁不答话。
是砍的人砍得准,这道疤不好祛,板上钉钉地跟随他后生。
“我听说你和你弟一起进来的,现在看你步子,武功比他好得多,看来你弟是又笨又懒。但我觉得你们应该都再留几年的,不然都学不扎实啊,可惜今晚高鸣世来了,看她样子,你们留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
小弟子虽小,说的话却不幼,关云霁刚到霜刃阁的时候极不适应,这里的人无论老少,都有些古怪,好像是一窝天才,但又都是怪人。
兴许是不出世所致。
关云霁等小弟子说停,才问:“霜刃阁是什么地方?”
小弟子白他一眼:“就是霜刃阁咯,还能是什么?”
关云霁便放弃不问了,只知这里是个规矩自立的怪地,像杂学的私塾,却又绝非广泽书院那样。
小弟子带他到一个有块菜地的小院里,挥手告了个别,转身便施展轻功不见了。
关云霁习惯了,自若地走进去,只见朴实的小木屋里占满了人,站着的是穿常服的皇室军卫,坐着的是穿着男装的女帝高鸣世,和鹌鹑一样额头冒汗的他弟关云翔。
“云霁,好久不见。”
关云霁平静地走去坐下,问了其他事:“陛下找到我表哥了吗?”
关云翔额头冒的汗更多,脚尖在桌下踢关云霁,求他别撞虎口——高鸣乾与他们,可都是死罪难逃的贼子。
女帝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看不出喜悲或愠意:“查到了他的踪迹,但还未能抓捕归案,他还活着,正如你们一样。”
关云霁明白了什么。
“朕来找你们,没别的意思,关这个姓氏已经不可用,朕母族的岳氏却还有不少空缺。自逊志死,朕一直希望有人能填上他的位置。云霁,你是聪明人,在此之前只有一个选择,现在朕给你两条路,一是从霜刃阁出去,被瑾玉所用,二是后日随朕出去,为朕所用。”
两条路都是被仇家驱使。
除了死,只要活着,这就是他的命。
关云霁想到了刚才在文馆里看到的卷轴,他问:“我有一件事想先问陛下。”
“你说。”
“北征的最大赢家是你还是顾瑾玉?”
女帝笑了笑:“论史书功绩,朕胜,论快意恩仇,他赢。”
十月初冬,长洛还是一片绿意,北境已是满目灰霜。
天气冷,张等晴运转内力给自己御好了寒,但烦人的顾平瀚还是挑了一打冬衣给他送过来。